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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可丨老骥伏枥:费孝通晚年思想的价值

 菌心说 2022-11-02 发布于北京
作者简介】范可,福建厦门人,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厦门大学社会与人类学院讲座教授;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院特聘教授;中国人类学学会副会长。
摘要】费孝通是杰出的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一生中思考从未停歇。他“志在富民”的宏愿引领他走上一条学以致用之路。费孝通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他是国际人类学界复杂社会研究传统的开拓者之一。费孝通晚年的学术思想异常丰富,大致可以归纳为五个方面: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思考;对于农村地区发展的设想与主张;关于中国文化的动力问题;全球化与“文化自觉”;关于“非理性”与“直觉”的价值。
关键词】费孝通;中华民族;文化动力;文化自觉;全球化

来源】推文标题有修改。论文曾以《老骥伏枥:费孝通晚年之思之价值》为题发表在《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4期。丨《西北民族研究》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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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费孝通先生诞辰112周年

配图来源丨《西北民族研究》公众号


一、引言

1939年,费孝通的博士论文PeasantLife in China(《江村经济》)在英国出版。该书的出版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因为这本书是一部研究“文明”社会的民族志。而在此之前,大量的民族志都来自对无文字社会或称“原始社会”“简单社会”的研究。但费孝通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不仅研究的是复杂社会,而且还是自己的社会。除了这本书出色的学术价值之外,这也是这本书获得他的老师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Kaspar Malinowski)赞誉的原因。

由于这本书的划时代意义,我国学界有一种声音认为费孝通是“中国学派”的代表。但是,作为学派往往注重的是其传统和方法论,前者强调师承和学术谱系,后者强调的是独特性,如我们所熟悉的美国历史特殊学派、德奥传播学派、英国结构功能主义学派,等等。仅以国家冠名一种学派殊属罕见。十多年前国际学术界由弗雷德里克·巴特(Fredrik Barth)等学者合作的《一门学科,四条道路》(One Discipline,Four Ways)一书[1],分述人类学在美、英、法、德奥的发展,用“路径”(道路)来取代学派,强调的是学科在不同国度的历史。如果国别可以作为学派的标志,那必定会遮蔽学术发展的多样性。如果美国学派可以成立,那么本文涉及的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岂不成了另类?他不仅与当时主流的博厄斯传统缺乏师承关系,而且研究旨趣也不一样。用“道路”或者“传统”显然稳妥得多,雷德菲尔德和他的同事虽多出自博厄斯传统之外,但无疑是美国人类学的另一传统。科学无国界,某一种理论虽出自他者,但只要我们能够加以甄别,辨证地为我所用亦为常事。学术关心的应该是问题,学科的本土化或某国化的关键在于是否提出自己的问题。

费孝通在学术师承上属于功能学派,但这仅仅是一部分,他终身研究的对象是中国乡村社会。乔健先生称费先生为历史功能主义者,这可能是目前为止对费先生最恰当的学术定位。费孝通毫无疑问具有犀利的历史感,这点从他的《乡土中国》(1983)中可见端倪。《乡土中国》其实不是关于乡村的,而是关于文化的,费孝通先生在书中指出了这一点。所谓“乡土中国”是指中国社会和文化是“乡土性的”。这是历史上长期以来农耕社会的积淀,即便人们已经生活在城市里,许多风俗习惯依然来自农耕社会——源于乡土。

美国衣阿华大学历史学家阿古什(David Arkush)写有费孝通传记,该书中文本以《费孝通传》为书名出版于1981年。阿古什认为,费孝通始终没有放弃他早年的理想,对中国社会变迁的看法基本没有变,对中国社会行进方向的立场也没有改变。费孝通一直秉持着学术为社会服务的原则,这与他对中国社会的历史感悟分不开。但是,他的思想却一直与时俱进,他甚至不惜否定自己曾经有过的主张。费孝通的晚年思想丰富,大致可以归纳为五个方面: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思考;对于农村地区发展的设想与主张;关于中国文化的动力问题;全球化与“文化自觉”;关于“非理性”与“直觉”的价值。

费孝通兼具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双重角色,这与他的个人求学背景有关。留学之前,他分别在清华大学和燕京大学接受过人类学和社会学训练。他的老师吴文藻先生致力于社会学中国化,曾邀请著名美国社会学家、芝加哥大学的派克(Robert Park)和英国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Alfred R.Radcliffe-Brown)前来教学和演讲。费孝通听过他们的课,多少受到了他们的影响,也因此走了一条独特的路子。他虽然不是研究文明社会的第一位人类学家,但应是在人类学家当中研究自己家乡的第一人。在费孝通从事江村研究之前,美国人类学中复杂社会研究已经出现并构成了另一个传统。这一传统不仅与社会学关系密切,而且在许多国家——尤其是一些具有古老文明的国家和前殖民地国家的学术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必须强调的是,该传统仅仅开始于美国,但时至今日已经成为国际人类学界最重要,而且可能是最大的板块。正因其具有国际性,费孝通也被列在这一传统之内[1]。以下,本文先就这一传统的发展过程作一简要讨论,以明确费孝通在总体人类学(cosmopolitan anthropology)脉络中的位置——因为他的学术成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中国学派”标签所能概括的。

二、社会科学传统中的复杂社会研究

讨论这一传统不得不提及社会学。社会学诞生于19世纪40年代发生的资本主义世界第一次经济危机之后。其时,由于社会上乱象丛生,社会学奠基人期待能提供某种社会诊疗方案,社会学由是而生,并自然形成了以西方都市工业社会为研究对象的传统。人类学从一开始讨论的便是所谓的“原始社会”(primitive society),这样的社会规模较小而且构成简单。社会学和人类学分别处理复杂社会和简单社会的刻板印象由是而生。这一刻板印象至迟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被美国人类学出现的新传统所打破。当时,部分人类学家选择了复杂社会来从事研究[1][2]。但在人类学者眼里,“复杂社会”(complex society)的内涵与外延比以往更为具体和宽广,包括了新旧大陆的前现代与现代文明、现代工业社会,由殖民地转变而来的国家社会,以及其他因政治转型而出现的国家社会。在这样的语境里,国家(state)和民族(nation)是分开的。前者专指制度化的权力机构,它的出现甚至可以追溯到美索不达米亚;后者则指始于18和19世纪的欧洲和美洲,围绕着一个政治单元的“人观”(peoplehood)建构[1]。所谓“复杂社会”都是国家社会,但国家权力的光谱在其版图内的色泽深浅不一。

这一人类学研究的新传统首倡于芝加哥大学,盖其因有二:其一,芝大的人类学初创时与社会学一起构成一个系。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类学与社会学之间经常互动,相互影响实属必然[1][3]。在社会学领域里,罗伯特·派克也很特别。他寻求一种较为微观与具体社区研究紧密相扣的理论,这就与欧陆的宏观社会学有所不同。这样的取向无疑适合人类学,因为人类学家都在小型和较为简单、相对孤立的坐落里从事田野工作。其二,拉德克利夫-布朗曾于1930—1936年间任教芝大人类学系,芝大人类学当时能独树一帜,也与他有部分关联。当时,包括伊根(Fred Eggen)、塔克斯(Sol Tax)在内的一些名家都被其教泽。这位将涂尔干奉为祖师爷的人类学家给芝大人类学带来了一些全然不同于美国人类学所盛行的理念。雷德菲尔德当时已留校任教,遂与拉德克利夫-布朗成为同事,多少也受到他的影响。与此同时,拉德克利夫-布朗也接受了芝加哥社会学的一些理念。他在燕京大学访学时就主张中国人类学应该走community study的道路,费孝通等人翻译为“社区研究”[4]2-8[5]。当时的英国人类学讲的是部落(tribe),拉德克利夫-布朗在燕京大学讲社区(community)应该是受到派克的影响。
派克是把社区发展成在操作上具有方法论意义的概念的关键人物。他的社区不仅仅可以是人类学所称的“部落”(tribe),也可以是文明社会或者国家之内具有地方性意义,但又从属于更大的社会的片断,如村庄、邻里,等等[1]。派克的“社区”也与概念首倡者滕尼斯(Ferdinand Tonnis)的“社区”有所不同。滕尼斯认为“社区”(Gemeinschaft)是前工业社会的纽带,而“社会”(Gesellschaft)是现代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纽带。这两个德语概念有助于理解德国社会理论的兴起。滕尼斯以及后来的韦伯,将这两个概念用来描述现代社会如何从根植于感情和家庭关系的旧有的情感价值中脱颖而出[6]。派克的社区超越了这种传统与现代的边界。
如果说派克以“社区”来超越传统与现代的边界,雷德菲尔德则反过来了,试图在理论上证明“社会”也具有这种超越性。这是他由派克在城市里的社区研究所引发的思考[3]。雷氏认为,人类社会因为学科主体的差异而分为相反的部分,其结果必然如同东方寓言里的盲人摸象,摸到的只能是整体的一小部分。因此,他提出先把人类社会考虑为不分两极的整体,再考察其局部构成,这可能更有助于理解人类社会[3]。他还指出,精准的概念无助于对社会本质及其复杂性的思考。文明社会里的乡村社会其实无法同都市社会和“原始社会”截然分开。为此,他提出了“俗民社会”(folk society)的概念以帮助理解与现代西方都市社会不同的社会[3]。非西方社会琳琅百态,难以用定义原始社会的要素来衡量,如“无文字”或者“未受学校教育的社会”这类要素无法应用于所有非西方社会。许多社会并非无文字,也并非没有文盲,而且究竟识字率如何也是问题;有些社会则将掌握文字和书写作为社会成员的基本要求,但在社会组织等方面却如同部落社会。在许多墨西哥村庄,大部分孩子和许多成年人都能读和写,但在其他方面这些村庄更像是部落社会。雷德菲尔德认为,“俗民社会”不是个精准的概念,反而需要的恰恰是这种不精确性。作为一种理想类型,并非所有的俗民社会都具备所归纳出来的特质[3][7],但所有俗民社会都共享一些与现代城市判然有别的特点[7],显然雷氏是从方法论的角度来倡导这一概念的。
“俗民社会”概念的核心是“介于”或“过渡”(intermidiate)。1926年雷氏到墨西哥的村庄泰普兹特兰(Tepoztlan)从事研究。这个坐落在墨西哥城远郊的乡村的中心地区居住着与城市有联系的政治与文化精英们,周边外围则居住着质朴的民众。这样的空间格局对于了解不同物质环境里的社会互动、制度化的脉络或者历史是困难的。这是一个难以用典型的社会学乡村—都市对立模式来分析的地方。直到1940年他才公开发布“俗民社会”的概念,认为这个地方是俗民社会的原型(prototype)[8]37-38。雷德菲尔德同时指出,作为理想类型,俗民社会建立在传统、文化和社会共识、家庭和个人纽带、不严格的劳务分工以及对神圣的强调的基础之上。它如同“过渡社区”(Intermediate communities),介于社会的“原始”和“工业”两极之间。过渡社区类似于欧洲、中东、东亚等地的农民社区[3][7]。雷德菲尔德的研究对理解人类中的大部分人的生活产生了直接意义[9]。雷德菲尔德也就此发展出了“俗民-都市连续统”(folk-urbancontinuum)的概念。“连续统”意味着边界模糊,难以划分不同性质、不同阶段。费孝通所说的中国城乡文化的“乡土性”就是一种连续统的表述。雷德菲尔德通过几组对立的概念来揭示连续统的本质。他的这一连续统理论的重要贡献之一就是人类学上对城市化的一种理解,即城市化就是生活方式的改变。
到了20世纪50年代,在雷德菲尔德影响下,越来越多的美国人类学家投入复杂社会研究。虽然强调研究“异文化”,但此时的“异”兼具时间和空间的意义——西方社会的传统社区也在研究的视野之内,农民研究遂成为人类学的重要课题。雷氏就认为,他的“俗民社会”就是“乡村社会”(rural society)或谓“农民社会”(peasant society)。这样的社会分工不严格,但并非人人务农,有些人实际上是匠人、教师、医生以及宗教职业者,等等[8]。在概念上,“俗民社会”比“农民社会”的优越之处在于,它考虑到社会的多元性与同一性并存的状况。从雷德菲尔德那篇影响巨大的论文提及传统中国社会[7]来看,传统文明中存在着大量的俗民社会。用“俗民”命名则是因为这样的社会大多有着口传文学和民歌传统[7]
雷德菲尔德的“俗民社会”理念影响了费孝通。费孝通在给雷氏的信中提及“俗民社会”概念对他有很大影响,并说自己在《乡土中国》中发挥了雷氏的思想[2][10]。张江华对雷氏与费孝通之间的学术交往和友谊作了深入的研究。雷氏对费孝通的影响毋庸置疑。同时,雷氏也从费孝通的研究中获得启发[2]。费孝通强调中国社会的乡土性就体现了对“俗民社会”概念的充分领悟,看到了中国社会具有“过渡性”的特质。
大体在雷德菲尔德从事其墨西哥乡村研究的同时,有一批芝加哥大学的社会学家出于对本学科的安乐椅传统和宏观方法的不满,运用人类学田野工作方法从事社区研究。他们在印第安纳的曼西尔(Muncie)开展其“中镇研究”(MiddletownStudy),开启了人类学田野作业方式的社会学社区研究。如此,我们似乎可以将俗民/农民社会人类学研究和社会学里的社区研究归并为复杂社会的社区研究传统。这些学者虽然训练不同,但有一定的相似性。如他们的基本预设都是把这些小社区视为所从属的大的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大的社会的微观世界(microcosms)。费孝通曾经指出,他所研究的开弦弓村无法代表整个中国的农村社会,但它无疑代表了中国社会的一部分,因此具有类型学(typology)的意义,道理就在于此[11]
随着人类学的发展,研究古老文明中复杂社会的学者越来越多。到了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在中国从事人类学研究的美国学者有施坚雅(C.William Skinner)和弗雷德(Morton Fried)等人,前者在成都平原,后者则在安徽。冷战期间,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中国研究在美国人类学里获得较大发展,我们知道的许多美国人类学家就是成名于这个时代的。他们研究的中国社会,当然是复杂社会。
如将费孝通的研究置于世界人类学学说史的发展脉络中,他无疑也属于这一传统。但是,他不仅研究复杂社会,而且还研究自己成长起来的社会。对此,麻国庆用“家乡人类学”称呼[12]。这一提法试图厘清人类学研究者的几个层次,研究“他者”和研究本社会。家乡人类学有别于来自同一国家之内的“世居民族”或“土著民族”的学者研究自己社会文化的“本土人类学”(indigenous anthropology),也有别于其他不研究自己家乡的本土研究。该区分的积极意义在于超越了人类学传统的和国别的界限。但复杂社会研究在方法论上既可以是社会学也可以是人类学,或者二者兼具。正因为如此,费孝通的研究才能在那个时代如此地与众不同。诚如他的老师马林诺夫斯基为他的《江村经济》所写的序言中指出的那样:
本书让我们注意到的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部落,而是世界上一个最伟大的国家。作者并不是一个外来人,在异国的土地上猎奇而写作的;本书的内容包含着一个公民对自己的人民观察的结果。这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人在本乡人民中间进行工作的成果。如果说人贵有自知之明的话,那么,这也是一个实地调查工作者的最珍贵的成就。[13]
马林诺夫斯基对《江村经济》和费孝通本人的褒奖说明,费孝通的中国农村研究是世界人类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研究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费孝通的学术生涯足以使我们反思所谓的人类学本土化问题。其实,概念或者理论来自什么地方并不重要,用什么语言写作也不是重要的问题,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是否能提出自己的问题,扎根中国大地,以现实为中心,批判地运用相关理论,总结普遍规律。费孝通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的问题是中国自己的问题①。费先生从实求知,与已有理论对话,进而提出自己的概念和理论。

三、“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

改革开放之后,费孝通先生复出,发表的第一篇重要论文是《关于我国民族的识别问题》[14]。在这篇文章中,费先生总结了民族识别工作的基本过程,以及我国为什么要进行民族识别等问题。文章还对识别中遇到的难题作了解释。费先生指出,进行民族识别首先是落实民族政策,事关新中国的国家建设。文章还首次披露,在整个识别过程中,斯大林有关民族的定义只起参照作用,调查者实际上更为关注的是少数民族民众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他指出,“民族意识”是识别中最重要的条件。但是,由于各方面条件的限制,完全按照民众自身的意愿来确定他们的民族成分是不可能的。当年的这种做法,不正是与后来在人类学族群问题上广泛讨论的“主观论”和“客观论”的问题有所呼应?换言之,在识别过程中,人们自身的认同——当时用“民族意识”表示,才是重要的问题。

费孝通的这篇文章可被视为他后来著名的《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一文的重要基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提出,是费孝通晚年重要的学术贡献之一。费先生晚年曾跻身国家领导人之列,有些外国学者因政治立场和语言能力,不明就里,认为费孝通这篇文章是某种本质性的民族叙事,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一文发表,不能不说没有那场争论的影子。既然已经进行了民族识别,有了56个民族,那又如何来看“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这类表述呢?费孝通希望提供一个能使所有学者都能有共识的答案。首先,费孝通视中华民族为一个历史范畴。他理解,一个民族(nation)之所以为一个民族,前提是必须存在着另一个民族实体。这样的见解与挪威著名人类学家巴特(Fredrik Barth)“族群边界线”(ethnic boundary)的道理是一样的。巴特认为,判定一个族群是否成立,关键在于是否有族群意识(ethnic consciousness),也就是族群认同(ethnic identity)。虽然族群成员有时会根据情形选择不同的认同,但这种个人分类实践说明,族群存在的前提是至少有另一个族群存在[15]。而把许多民族团结在一个由主体民族为凝聚核心的国家之内,并使他们接受这样的多元一体性,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既强调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又必须在民族国家的框架内解释各民族的有机联系和拥有一个统一认同,这是一个难题。如何来解决这一难题?民国时主要有两种取向:其一为孙中山的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其二为蒋介石的“宗支说”。孙中山的取向基本是在前清理藩院的基础上加上“回”,与汉和满一起构成中华民族形貌。蒋介石的“宗支说”则否定了少数民族的认同与存在,强调他们是汉族的“宗支”,该说通过一种同胞之情的话语消解民族多样性,这是与当时的民族国家建构策略相适应的。这两种说法都是政治上的诉求,而非学理性陈述。

费孝通主要用两个概念来解释中华民族的形成过程,即“自在”和“自觉”。简而言之,“自在”指的是不同民族在历史上早就“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来你去,你来我去”——这么一种交往互动、相互依存,彼此谁也离不开谁的状况;“自觉”指的是这些长期以来相互依存而不自知的不同群体终于意识到,他们属于一个民族共同体。费孝通认为,中华民族成为自觉的民族实体最重要的条件来自外部。换言之,中华民族是在抵御西方列强的压力下形成的一个休戚与共、自觉的民族实体,这个实体的格局是包含多元的统一体。在此,西方列强作为national entities成为中华民族出现的前提条件。

虽然费先生没有提及文字和话语在中华民族形成中的作用,但他将外来强权的挑战当作重要条件,而且论证了各民族在历史上交往和互惠共生以及逐渐意识到“谁也离不开谁”;简洁明了地用“我来你去,你来我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以及“自在”“自觉”等接地气的语言和概念,指出中华民族共同体产生的应然性(de jure)。显然,在民族形成的问题上,费孝通作了历史分析与梳理,而与有着历史虚无主义取向的建构论判然有别。乔健先生因此将费孝通称为“历史功能主义者”[16]。笔者以为,这一总结是点睛之笔。

四、对农村发展的设想及反思

中国农村的建设发展长期以来一直为费先生所关注。他在《江村经济》一书中表达了运用所学来参与“有计划的社会变迁”的宏愿。因此,他认为自己“志在富民”——学以致用。把治学与人生目标联系起来,体现出一位中国知识分子的炽热情怀。改革开放不久的20世纪80年代初,费孝通和他的团队在一系列调查之后,出版了《小城镇大问题》[17]一书。该书选取了当年农村经济发展的几个模式,意在为中国农村的建设开拓路径。所谓的“小城镇”体现了费先生关于中国乡村发展的理想,“大问题”则触及城市化——这在本质上也是与农村有关的问题。费孝通的一些思考来自他对江村的乡土之念,这种乡土之念使他不愿意看到大规模城市化可能带来的农村衰败的景象。

苏南地区在很早的时候手工业就已经很发达。在西方列强打开中国的大门之后,这里很快便遭到了资本的侵袭。这给当地的传统经济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但也带来了一些机会。因此,在思考农村发展的问题上,费孝通经常会联想到自己的家乡。这一乡土之念在改革开放以后刺激了费孝通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到如何活跃农村经济和如何富民的思考上来。

早在20世纪30年代,费孝通就已经体察到中国传统农业在外来商业资本冲击下可能遭受的命运。他指出,中国的经济发展必须避免出现在许多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有过或者正在经历的“城市发展、农村破产”现象。在后来对小城镇问题的思考中,他反复强调这一点。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当年他对开弦弓村的研究所引发的思考与他日后对如何使农民致富的想法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20世纪 80年代,费孝通批评工业化国家的城市化,即农业人口离土又离乡,进入城市赚取工资收入。他思考的是中国有没有可能走自己的路。

费孝通指出,由于中国人口基数庞大,加之长期以来农村人口占了人口总数的80%以 上,因此,中国不能走许多国家那样的城市发展道路,即通过城市集中工商业发展来吸纳农村人口,而是应当根据国情,走一条既可以使农民致富,又不至于出现农村人口背井离乡涌入城市的状况。他的这一想法与在《江村经济》里提出的“有计划的社会变迁”的想法一脉相承。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农村人口流入城市往往被认为是必然的过程,这一过程又往往与传统乡村社会的解体相伴。

除了苏南模式之外,《小城镇大问题》还总结了珠江三角洲模式、温州模式和晋江模式。这几个模式都是农民离土不离乡的样板,但集资方式不同。如珠江三角洲模式乡镇企业的集资方式,充分利用了地近港澳的便利,招商引资;晋江是侨乡,当地建设乡镇企业和地方经济,充分动用海外的社会资源;温州也是侨乡,但他们主要走另外一条路,发展起纽扣市场。这几个模式都是改革开放初年各地民众和地方政府的尝试,其红火程度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中国当年经济发展的内生性动力。

尽管如此,还是应当看到,费孝通毕竟提出了一种方案,而且至少在一些区域,他的愿望显然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实现。无独有偶,我们看到,当今经济最为发达的珠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以及福建南部和东部一些地区就是如此。虽然耕地面积也因为城市化缩小许多,但是农业依然堪称发达,尤其在珠江三角洲一带、长江三角洲的浙江地区以及福建南部和东部区域。这些地方由于地方民营经济发达,许多农民无需离乡进城工作,做到了离土不离乡。在浙江丽水的一个畲族村落,笔者亲见晚间时分在山下民营企业务工的村民驾车上山回家的情景,一问方知他们都是在山下工厂等企业务工的人士。据说,他们在农忙时还可以帮助家人做些农活。

改革开放前的近三十年间,费先生有二十多年无法从事正常的学术研究和社会调查。他对此没有哀怨,而且更为可贵的是,他始终没有停止思考。因此一旦重新开始工作,他即刻能把实际所见联系到这些思考当中。费孝通在20世纪80年代初到苏南调查便敏锐地发现,当地出现的、人们后来称为“苏南模式”的小城镇复苏,是在当地原有的社队企业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社队企业最初建立则又与“文革”期间城市里的工业无法进行正常生产有关。当时农村在集体所有制下建立起社队企业,是解决农业人口过剩的不得已选择,但它却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不仅解决了部分农村劳动力过剩的问题,还增加了农民的收入。此外,还活络了一些因计划经济带来的不合理农业政策导致的日渐凋敝的小城镇[11]。费先生因此提出走一条中国独特的发展道路的设想,这就是农民离土不离乡,在农村中发展商品生产。但这也并非一时的灵光乍现,而是继承了他早年提出的“工业下乡”的思路。费孝通意识到,中国各地无论人文或者自然地理等方面都有一定的差别,因此,他从未将这一设想视为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唯一途径。

当年,以发展小城镇来带动农村生活水平提高的设想,在沿海许多地区获得了相当的成功。以上提及的长江和珠江三角洲、福建晋江、浙江温州等地小城镇发展,都带动了整个地方经济的提升。乡村与都市联系在一起,这些经济发达的小城镇形成了城乡接合部,吸纳了来自内陆和边远省份大量流动人口,减缓了人口对城市中心的直接压力。小城镇发展模式因此对中国经济转型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费先生的看法是有道理的。沿海地区高度发展的乡镇企业为地方经济的转型作出了巨大贡献。自20世纪末起,地方上的许多有识之士也意识到地方经济的发展在某些方面所遭遇到的瓶颈,因此提出了新一波转型的设想。以福建为例,闽南沿海的县级市晋江,早期也以乡镇企业闻名遐迩,以利用海外关系和侨汇集资建立来料加工工业为主,构成了中国小城镇发展的“晋江模式”。从20世纪90年代晚期起,当地乡镇企业人士就感觉到以来料加工为主的劳力密集型产业所带来的恶性竞争,以及所生产的产品利润越来越薄的问题。因此,当地在21世纪初就建成了26平方公里的工业园区,意在发展高科技产业、加工工业、空运海运业等。各地的乡镇企业近年来出现的一定程度的转型,实际上和世界范围内产业结构的重组有关系[18]

进入21世纪之后,经济全球化惊涛拍岸,中国社会也随之起了变化。中国经济如何应付来势凶猛的经济全球化浪潮,一直是费孝通先生所关心的问题。根据在珠江三角洲地区了解到的当地民营企业所遭遇的困境,费先生认为,乡镇企业的概念已经不合时宜。珠江三角洲的小城镇模式已经难以接受高科技产业,而市场也不再是区域性的,它已同香港特区和世界其他地区发生了紧密的联系[19]

另外,随着各种外资、独资、合资企业在整个国民经济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所起的作用越来越强,以劳力密集型著称的沿海各地的加工工业,到底最终能否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中胜出,日益成为各界所关心的问题。显然,在世界劳务市场分工急剧重组的情况下,那些应劳力密集型加工工业的市场需求而走向繁荣的小城镇往何处去,成了萦绕在暮年的费孝通心中的一个问题。

在20世纪的最后20年间,费孝通还多次到西北地区考察。西北与内陆尤其是东南沿海地区在自然条件上的巨大差别,一定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在多次的西北之行中,针对当地因地制宜以致富的途径,提出了很多建议。1988年和1991年两次到宁夏考察。在1988年的宁夏之行中,费孝通落脚银川,旋即赶赴当年宁夏最穷的地区西海固,了解当地的发展状况和所存在的疑难问题。事实上,从1984年开始,由费先生带队、主要由北京大学同事组成的调查组,用了四年时间,经过对青海、甘肃、宁夏、新疆、内蒙古多次实地考察,向中央提交了《关于建立黄河上游多民族开发区的研究课题》,提出了“以东支西,以西资东,互惠互利,共同繁荣”的思路。课题组在调研边远地区的基础上,还作了不同区域的比较研究。这对后来国家出台的解决西部地区经济发展问题的政策具有启发性作用。按照费孝通的意思,每个地区尽管自然条件极为不同,但在文化上都有其适应的一面,如何来发展当地的优势,除了考虑到自然环境因素之外,还必须要理解当地的文化。另外,西部与东部的沟通也亟待进一步拓展。如何使经济发达的东部所拥有的技术和思想资源进入西部,是西部能否在发展上迎头赶上的重要因素。而西部的大量资源能否被有效地利用则直接关系到国民经济的发展。

费先生认为他的一生经历了中国近现代的“三级两跳”。“三级”指的是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信息社会;“两跳”则是从农业社会跳到工业社会,再从工业社会跳到信息社会。他的一生经历了这两个变化:其一是我国从传统的农业社会进入机器生产的工业社会;其二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经历了信息化时代的到来。由于变化太快,所以不得不重新考虑我国农村工业化和城市化的问题。通过在珠江三角洲地区的调研,他接受了小城镇已经过时的说法:小城镇的规模不具备接受信息产业的能力,应该让一些紧密相连的城镇和中心城市快速兴起,以便接受快速发展的信息产业的要求。另外,产业组织的跨国化也给小城镇提出了挑战[20]387·400

五、关于中国文化的动力问题

改革开放以后,国内发生的巨变令费孝通感到十分震撼。那种生产力的勃发如同井喷,与改革开放之前相比如同两个世界。费孝通觉得这里一定有些文化因素的作用。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在许多文章里都有所阐发。在进入新世纪前夕,他与另一位著名人类学家李亦园先生有一次长谈,“中国文化动力何在”是这次对话的重要内容之一。对话后来以《中国文化与新世纪的社会学人类学》为题发表[21]

这一对话里提出了一个问题,即中国文化里是否存在着如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那样的东西。韦伯认为资本主义产生、发展,与新教伦理有相关性,许多人误解为韦伯提出的是因果关系的解释,但事实上不是这样,韦伯强调的是可能性的问题。在中国社会里,如果有类似的可能性,那么中国文化的动力究竟是什么呢?根据费孝通、李亦园二人的观点,所谓文化动力指的是隐藏在传统主义语境里的力量,它激励着人们去实现他们的目标。这种雄心我称为“人文抱负”(humanistic aspiration)[22]

对此,其他学者也有类似的表述。如葛学浦[23]、杨懋春[24]、郝瑞[25]提出的“家族主义”(familism)或“家族世系观念”(family lineage),墨子刻[26]的“文化语法”(culturalgrammar),等等。当然,他们均未联系到韦伯命题,但都涉及汉人社会的传统主义的问题。自从20世纪晚期起,费孝通数次提到韦伯命题和有关中国文化内生性动力的问题。提这些并不在于试图证明韦伯所说的,资本主义只能产生在新教氛围浓厚的地区——事实上,包括哈耶克在内,许多人在这点上都误解了韦伯。韦伯只是将此作为问题提出来,并试图诠释为什么现代资本主义首先产生在这一区域,而没有在其他地方出现。在论述过程中韦伯也提及,中国在历史上也出现了一些有利于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因素,但仍然没有发展出现代资本主义[27]。最合理的解释是他提出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存在着某种相关性。所以,他谈的是可能性(possibility)的问题。费孝通受到韦伯问题的启发,也发问中国文化当中是否也有类似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这类有助于激发人们生产热情的因素,并希望对此有所归纳。在20世纪90年代中晚期发表的一些文章中,他反复提出这样的问题。

改革开放为中国农村带来了跳跃般的巨变。费先生体察到,这种迅捷的变化,除了政策的因素和外在条件的改善外,还必须考虑到文化的内生性资源。因为只有有一定的内在机制,人们的生产热情和潜力才能在一定的条件下出现迸发的现象。他强调应该在中国传统文化内部寻找这一机制。他希望可以在中国文化中归纳出韦伯对西方资本主义发生、发展所提出的文化动力的东西。通过对西欧和北美新英格兰地区社会经济的一般性考察,韦伯指出,新教伦理与无休止地聚敛财富的资本主义精神之间存在某种积极的关系[27]。费孝通认为,中国人光宗耀祖的观念可能也与人们的生产积极性有类似的关系。他说中国经济发展的文化动力存在于“世代之间”[21]。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代与代之间如链条中的环节,环环相扣,无限延续,“世代之间”意味着某种承上启下的关系。

费先生的解释意味着我们可以把中国文化的核心理解为一种系谱式的家族主义(agenealogical familism),它是儒家慎终追远理念的体现。在实际生活里,它的精神实质可以归纳为八个字,即“光宗耀祖,惠及子孙”。它隐含了这样的意思:人生处世不是个人的私事,而是代与代之间无限延续的一环,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将影响祖先的声誉和子孙后代的前程。每个个体代表的是“现在”“过去”和“未来”三者间的关系。费孝通当然不是与韦伯抗辩,而是在寻求文化机制本身与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大地迸发出来的经济活力之间的相关性,同时也在追寻中国文化自身延续的动力[28]190·203

费先生晚年的这些思考,显然已经融入了一些人文社会科学中若干涉及人的本质的本体论意义上的基本命题。我们可以将它们看作是与他早年的理论著述《生育制度》[29]所贯穿的思想一脉相承。这本书从功能的角度讨论了人类社会为什么会有婚姻、亲属组织等一系列旨在规定社会繁衍的制度,阐明了“家”对人类社会的重要性。我们由此联想到传统中国的家族主义是如何使中国人的“家”有着特殊的意义。对一些问题进行本体论意义上的思考,使费先生感受到一些我们称为“传统”的东西的重要性。这些东西,在他的早年,几乎不被理会。如果有的话,经常也是持批判的态度[30]17。由此思路出发,费先生提出了“文化自觉”的主张,转到了自我思考的认识论命题上来。

六、全球化与“文化自觉”

费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谈论最多的是“文化自觉”。他意识到,在一个貌似全球化一体化日益明显的时代里,文化自觉是一个民族最终能否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关键。费孝通不是民族主义者,文化自觉主张的提出,完全是为中国文化的前景担忧。这方面,在某种程度上与韦伯对以理性化为核心的现代性的前景持有一种悲观的看法有些类似。我们当然不能说费先生对世界全球化的未来有所悲观,但是对于中国文化能否保持生命力和发扬光大却实有一定程度的忧虑。同时,费孝通也看到,理性高度张扬的当代世界,确实在不少方面威胁到一些民族文化传统的存在。这就使他不可避免地思考文化的命运的问题,并提出社会学应该开拓其领域的建议。

费先生认为,在20世纪之前,“地球上并不存在着一个牵连着所有的人在内的一脉牵全局的大网络”。“这个网络在20世纪后期才出现,是以前几个世纪科技发展的结果。在这个大网络所罩住的各地的人民,他们生活方式原是各自的历史条件所决定的,所以在经济发展上是不平衡的,在文化素质上是多种多样的,他们接受现代化的能力和速度各不相同,因而在20世纪现代化的过程中发生不平衡性和多样性。”[31]
在2000年,他说,他所谓的“世界性的战国时代”是指在那个年代里,国与国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区域与区域之间的界限是社会构成的关键,不同的政治、文化和区域实体依靠这些界限来维持内部的秩序,创造它们之间的关系。他接着又说:“展望21世纪,我依稀看到,20世纪那种战国群雄的面貌已经受到了一种新的世界格局的冲击,民族国家机器文化的分化格局面临着如何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纪中更新自身的使命。”显然,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之交以及9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费孝通已经意识到了全球化,但并未系统地使用这一个概念。然而,在进入21世纪之前的数年间,他已经反复提及,并运用这一概念来讨论中国在新世纪的前景。他指出,全球化不仅是经济的全球化,也是问题的全球化[20]300。他的忧患意识使他为中国如何在一个有着与过去全然不同的互动形式和权力格局的世界里调整自我和与世界相处进行思考。为此,他对全球化作了三个历史阶段的划分: 

第一阶段,从15世纪末叶到19世纪70年代。从地理大发现开始,海洋霸权斗转星移,最终大英帝国确立霸权。

第二阶段,从19世纪末叶到20世纪70年代初。在这期间美国崛起,保持生产力领先的发达国家地位,并在二战后取代英国主宰世界。

第三阶段,从20世纪70年代到现在。霸权受到强有力的挑战并在事实上将逐渐淡出中心地位,全球化进程的参与者以及驱动力呈现多元化的局面[20]387-388

费孝通将全球化的开端定为地理大发现,这种观点与埃里克·沃尔夫[32]的见解一样。这样界定有其正当的理由。如果没有这一所谓的“发现”,大概资本主义工业革命不会这么快就出现。再者,随着这一发现而来的殖民地贸易成为把西欧、西非和美洲连结起来的纽带,大西洋上存在两百余年的“三角贸易”就是这一联系的证明。
关于全球化分期,必须提到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此人是《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普利策奖得主。他在他闻名于世的《世界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一书中,把全球化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全球化1.0”,始于地理大发现——哥伦布航海揭开新旧世界之间贸易往来的序幕,终点是1800年。弗里德曼认为在这一阶段,世界从一个大的规模(a size large)收缩为中等规模(a size medium)。在他看来,“全球化1.0”是关于国家和肌肉的故事,也就是在这一阶段,强权的国家是变化的原动力。对其他国家而言,这一阶段的问题在于如何才能抓住机会参与竞争,如何通过国家走向全球。
“全球化2.0”存在的时间大概从1800年到2000年的200年间,其间被大萧条即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发生在西方工业国家的经济危机以及两次世界大战所打断。在这一阶 段 ,世界从中等规模收缩到小规模(a small size)。该阶段的变化是多国(multinational)公司成了全球整合的动力,全球经济体出现。
公元2000年,世界进入“全球化3.0”阶段,世界更为缩小(asize of tiny),同时成为平展化的赛场。如果说1.0阶段的动力是国家全球化,2.0阶段是公司的全球化,3.0阶段则是新的力量驱动独立的个体参与全球合作和竞争。有一小部分人如此容易并一无所惧地参与,是因为“平展世界平台”(flat-world-platform)。但是“全球化3.0”在两个方面不同于“全球化1.0和2.0”:其一是缩小和平展世界的方式;其二是它赋权个人。以往的全球化主要由西方国家、公司、探索者所主导并形塑了整个体系。随着全球化的发展,这变得越来越不像是真的。由于世界是平的和缩小的,“全球化3.0”被个体所推动,来自平展的世界的各个角落的个体都被赋权。对于许多人来说,“全球化3.0”使他们得以参与游戏,而人类彩虹的所有颜色都参与其间[33]9-12
费孝通和弗里德曼两人的划分大体趋于一致。弗里德曼的分段强调动力的因素,聚焦于交通和通讯科学技术的发明创新所带来的影响,如1.0阶段的蒸汽机和铁路,2.0阶段的电报、电话、电脑、卫星、光纤电缆、互联网等,3.0则是平展世界平台,这实际是高新技术的融汇。三个阶段的主导者分别是西方强权、西方多国公司、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个人。费孝通则强调的是主导者,但在看法上与弗里德曼相近。他对第二阶段的一些具体描写几乎就是弗里德曼的另一种版本,但是他强调的依然是主导者。第三阶段也相当接近,弗里德曼认为“独立的个体参与全球合作和竞争动力呈现多元局面”。
两个人的差别在于,费孝通有些像当年的韦伯看现代性,弗里德曼显然是新自由主义的鼓吹者,对全球化过程充满乐观——一直到最近的新冠肺炎(COVID-19)大流行,才改变了他的一些看法。费先生一方面对全球化带来的各种创新和变化感到兴奋,但另一方面则敏锐地指出,全球化也是问题的全球化[20]530。换言之,过去一个区域、一个国家内部的问题,在今天完全可能成为全球性的问题。在全球化问题上,除了前面谈及的反思小城镇和农村经济之外,在文化上他尤其提倡“文化自觉”。这是他预计在新的世纪里不同区域之间、文化之间的交流会日益增加,经济上的互联性会日益加强,思考中国如何在与国际社会互动频繁的时代自处和相处而提出来的。
那么对于文化自觉如何理解?费孝通说:“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的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旧’,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时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而“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才有条件在这个已经形成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种文化能和平共处,各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原则。”[20]232-233
在全球化时代,费孝通敏锐地观察到提倡文化自觉的重要性。他指出:“全球一体化的经济发展会给人们带来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文化观念,但真正传统的好东西不会完全走掉的。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些好的传统从生活中提炼出来,让大家意识到和理解到我们有些什么样的,应该保留的优秀传统,并且要努力去发扬它和继承它,我把这种行为叫文化自觉,就是自知之明。”[20]405-406那么,为什么要提倡文化自觉?费孝通指出,有了自知之明之后,“人们就会更理智一些,从而摆脱各种无意义的冲动的盲目的举动。”[20]531文化自觉是自我思考的认识论命题。如上文所述费先生敏锐地感觉到在全球化时代,文化误解将是人类社会不安的根源之一。对于这一点,我们不能不提到已故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亨廷顿面对同样的问题,却提出了与费孝通完全不同的解决方案。
亨廷顿认为,文化上的差异是文明冲突的根源[34]。冷战时期,对立的阵营建立在不同意识形态的基础上。随着“历史的终结”,文化差异被其所导致的文明冲突取而代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们总是根据彼此间文化上的相似性而聚合。因此,从基督教文明发展起来的,认为自由主义者有关西方代议制民主政体和自由市场适用于所有人类社会的信仰,必将与其他文明发生冲突。因而,在一个主要以不同文明为基础的多极世界里,美国人应当重新确认他们的西方认同。由此可见,亨廷顿的底线思维是以暴制暴。
在亨廷顿的眼里,不同文明都是以一种宗教为核心,彼此间在本质上是不可兼容的,文明之间的猜忌甚至不是因为彼此间的误解,而是天然如此。以这样的预设为前提,不同文明之间要达到相互理解和尊重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按这样的逻辑,世界的安宁只可能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宁静。换取这种宁静的只能是西方国家维持一支强大的军事威慑力量,以遏制来自不同文明的威胁[35]。按亨廷顿的逻辑,世界永无宁日是必然的,因为它原来就是因为不同文明而分裂[36]211-225
费先生则认为在全球化的世界里,任何形式的单边主义和一意孤行,都会招致反抗,从而给人类带来紧张和不安。把我们所居住的星球当作一个人类共同生活的社区,这是费先生一直秉持的态度。在这样一个充满多样性的社区里,摒除相互间的猜忌是通向理解的第一步,有了理解便能欣赏他人。如果人们都能建立起这样的态度,那么国际上的紧张气氛也就能够缓和。费先生“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十六字诀,道破了人类社会在多变的世界里共同生活所应有的基本态度和相处之道。

七、“非理性”与“直觉”的价值

启蒙运动之后,理性张扬,任何非理性之物都被视为落后愚昧,应予摒除,理性、科学、进步成为现代性话语的经典表述。然而,终生关注理性化命题的韦伯,却对此表现出深深的担忧。理性必然与祛魅相伴而行,理性化的程度增加,命理之说以及其他具有巫术色彩的东西必然减少。可是,如果一个社会彻底祛魅,自然也未必值得乐观。所谓“心中无神目中无人”说的就是一个人缺乏敬畏,那就可能无法无天。韦伯所担忧的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思索——尽管他更多的是指人在理性化过程中越来越受制于各种制度性设计而失去自我,在这一过程中,社会失去凝聚力而碎片化。现代国家的理性化治理,必然会强调其科学性。而随着科学被权力玩弄于股掌之中,科学主义必定大行其道,其结果必然是如同把婴儿和洗澡水一起倒掉那样地驱除非理性因素。费孝通在接近生命的尾声时,谈了许多与此相关的想法,这些想法的核心应该是让人重新“回归自然”的期盼。换言之,以前那种将人与自然分开的做法,可能会使我们忽略人的社会性的其他方面。因此,他希望社会学拓展新领域,将人的许多难以言传的“意会”之物以及“直觉”(intuition)置于社会学考察的眼界之内[20]483-510

费先生的这一关怀与当代西方人类学中的本体论转向有些殊途同归。本体论转向的出现与反后现代主义人类学有些因果关系。本体论转向人类学也是将人放归自然,然后在一种“总体性的整体观”[37]视野里视之、待之。这种将人类放归自然的做法在理论上得到法国哲学家拉图尔[38]的支持。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即是建立在一反人们对社会的常规看法之上。他认为,社会理论的精细化以后,关于人们社会性的方面实际上被分在不同的学科领域(domains)中,这些领域处理各自的问题,建立起不同学科的边界。在他看来,通常对“社会的”之认识也存在着问题。“社会的”总是人的,即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才算是“社会的”。然而,在他看来,“社会的”并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事,也应该包括人与“非人”(nonhumans)之间的事。“非人”的概念透露的信息就是与人类生活有关的一切非人的存在,包括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人类与“非人”的关系应该考虑为“社会的”,因为彼此之间会相互影响,从而令人类会有进一步的其他的行动。通过这样的理解,拉图尔将“人”重新组装在一起。所以,我们似可将人类视为自然这一“经天纬地之网”的组成部分[39]。所以,他指出,对“社会的”之“重新装置”(reassembling)应该“追寻关联”(tracing association),因而“追寻关联”应该成为社会学的任务[38]1-17

费孝通则从社会学上关于人的“社会性”和“生物性”的关系谈起,认为社会学对人的“生物性”的界定,与生物学、医学意义上的人的“生理”“生命”“生物”等概念是有所区别的。在自然科学的生物学和医学里,人所谓的“生物性”,也就是与其他生物可以比较的生命的物质形态方面,单独划分出来,孤立地看,称之为“生物性”,并以此为对象,进行自然科学的研究,但忽视了它“非生命”方面即社会的、精神的、文化的属性。科学家在研究一个人的生理结构和功能的时候,只考虑其“生理”“生物”的意义,而不考虑这个人究竟是一个农民还是军人或知识分子,他们认为这些“社会”角色在医学、生物学上“没有意义”。费孝通指出,这种“分析”“分解”是西方自然科学的通行方式[20]484。在此,费孝通所指出的西方科学的毛病与拉图尔所批评的不同领域的分界的道理是一样的,但拉图尔跑得更远。两人亦同样有着开拓学科界限的关怀,甚至费孝通这篇论文的题目就是“试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而拉图尔则通过“追寻关联”来突破各种分类边界,任何事物彼此间如果没有直接发生关系,也会通过某些关系连接起来。

费孝通说:“社会和自然,不是两个'二分’(duality)的概念,更不是相互'对立’的,而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不同层次而已。”[20]485他认为中国人的“天”不是西方的超越万物之上的“上帝”,“天”和“人”是统一的,息息相关的,人的一切行动与行为都在天的基本原则之中[20]。拉图尔也曾建议社会科学家,不要试图决定何者构成“社会”和何者构成“自然”,这样的分类是人们与客体调解的结果而不是出发点。而在把世界分为“社会的”和“自然的”之前,我们所理解的世界无法与世界自身分离[40]13·85-88。费孝通认为,社会学中对“社会”和“自然”的认识很靠近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理念:

我们首先把“人”置于“自然”这个大的背景中来看,“人”和“自然”是合一的,作为人类存在方式的“社会”,也是“自然”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和“自然”合一的。我们今用“合一”这个词,就是说它们本来就是不能分开的。……我们从学术的角度,不把“自然”和“人类社会”割裂开来,而是把他们视为统一的,是一体的。人类社会的规律,也就是自然的规律,人类社会的原则,也就是自然的原则;同样,自然的原则(如古人说的“天道”),也是人类社会的原则——这种观念,作为社会学研究的基础,可以使我们从一个基本的层面上,摆正人和人之外的世界的关系,即中国传统上的所谓“一而二,二而一”的意思。一可以分为二,而二还是包含在一之内[20]485

费孝通认为,这种把“人”和“自然”两分的做法,是近代中国接受西方现代科学的结果。它使我们轻易放弃了传统的天人合一的价值观,以至于出现了诸如“战天斗地”“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强烈冲动,“一反古人与自然环境互相依存、通融、欣赏的态度,把自然视为一种对抗性的力量。而社会学领域,则不太习惯把人、社会、自然放到一个统一的系统中来看待,而是常常不自觉地把人、社会视为两个独立的、完整的领域,忽视社会和自然之间的包容关系。”[20]486费孝通与拉图尔一样,都批评了“社会”与“自然”分离的常规做法。

这种分离必然导致的一种后果,便是把“非理性”一网打尽,而对人的精神世界的考察也就不再是社会科学领域的课题。费孝通指出,人是有特殊性的。那么“人之所以为人”又当如何说起?费孝通指出,人之所以在“生物”中有其特殊性,就是因为人有一种“精神世界”,这是人们的“一种意识能力”。对这种精神世界的探索对社会学意义重大,而“精神世界”作为人类所独有的一种东西,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中具有某种决定性的作用。他提出,对人的精神世界的研究要避免简单的“还原论”,那就是把所有精神层次的现象和问题,都简单地用“非精神”的经济、政治、文化、心理等各种机制来解释。这种还原论的方式的重要问题是忽视“精神世界”——把人和其他生物区别开来的特殊存在物的不可替代性[20]489。人既是自然构成的一部分,又具有特殊性,而这种特殊性不能仅通过“非精神”的因素或者条件来理解。但是,这种特殊性也是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而演化生成的,这就涉及“生存性智慧”[37][41]的问题。

生存性智慧是非理性的,是人类生活的累积,它是具体的,这种具体性说明人类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在不同环境里的适应。因而千差万别的文化各有其自身的生存性智慧,这是我们人类作为自然界的一个物种所决定的。正因为如此,我们在关注人们的“精神世界”时,会注意到人类经验世界里的一些内容,会被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归之为“惯习”(habitus)的部分,这些东西里不乏下意识的行动或者反应。费孝通提到中国人的“意会”,大致上就是属于这类东西。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是我们难以用语言梳理表达出来,但却是人们能够领悟的应对行动或者策略。它看似是人的“自然”部分,但却脱离不了人为的社会环境。所以,诚如费先生所言,往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部分构成了地方之间的文化差异,而这些东西又常常是构成社会经济发展差异的真正原因。他说:“我们要真正有效地促进落后地区的发展……就必须解决这种'意会’领域的问题”,而“在那些公开说明的,表面的体制、法律、规章上做文章,是解决不了实质问题的”[20]496。“意会”意味着关联,关联的因素彼此间缺乏因果逻辑,但又必须是如此这般,因而费先生强调,这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总之,在费孝通看来,“日常生活中这些'意会’的部分,是一种文化中最常规、最平常、最平淡无奇的部分,但这往往正是这个地方中最基本、最一致、最深刻、最核心的部分,它已经如此完备,如此深入地融合在人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以至于人们根本无需再互相说明和解释。”[42]因而,在调查研究中,外人越是看不出、道不明、感觉不到、意识不到、很难测量的文化因素,越可能是一些深藏不露的隐含的决定性力量。这种被人们视而不见或熟视无睹的东西,往往正是揭开当地社会经济发展秘密的钥匙[20]496-497

八、结语

费孝通年轻时立下“志在富民”的宏愿。他在一生中经历了许多事情,其中有许多对他是很不公平的。然而,费孝通竟然在这种难以令人忍受的条件下,还观察到一些特殊条件下所出现的现象,这些甚至对他复出之后所思考的乡镇企业有所启发[11]。费孝通在七旬之年迎来学术的第二次生命,第二次攀登高峰。本文先就费孝通在世界社会科学史上的位置作了讨论,继而梳理了费先生晚年的若干思考及其贡献。费孝通晚年的思考不仅与变化中的世界和中国是同步的,而且还以其深厚的阅历和敏锐的哲思,再次成为中国社会科学的领军人物。与时俱进的费孝通在他晚年的思考中与过去最不一样的一点,就是一直在探究不同主体之间的关系,这些不同主体是不同的事物、不同的人群、不同的现象、不同类别、不同物种以及不同的观念等等。他对社会的理解超过了绝大部分社会学者。费孝通的“志在富民”的科研初衷,决定他必然走一条学以致用的道路。窃以为,如果确乎存在着“中国学派”,那必定是“学以致用”刻画了这一学派。


①这是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教授说的。在南京大学期间,许老不时与笔者聊天。在一次谈话中,笔者问他,在他的眼里,包括与费孝通同辈的海外中国学人在内的老一辈中国社会科学家里谁最有贡献。许先生想了一会儿后回答:“还是费孝通。”然后自问自答地说:“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只有费孝通的问题是中国自己的问题,其他人的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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