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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憎享 |《金瓶梅》话本证本

 殘荷聽雨 2022-11-04 发布于北京

纵观中国小说史,小说出现也晚。
其先不是「独处则诵」供阅读的小说,而倒是说话人「有众则讲」的说话。受说话形式的制约,说话人站在书场的书案之前,无法隐去,且也无须隐去。
他们没有退路,反而时时直接介入。说话人并不回避,公然亮相,并申明:这是在讲故事。显露着的诚实,缩短授者与受者本来就有的(只能缩短而不能消灭的)距离。
这导因于说话是祖始于讲故事(民间称为讲「瞎话」)。几数人围坐听讲,听众并不全然被动地听,而是参与创造,与说话人对话交流:听者质疑问难,说者解惑析疑。
这种讲中有众,沉淀到说话的《金瓶梅词话》之中,试举例以为证:
潘金莲初进西门庆家,把吴月娘、李娇儿等人「一抹儿都看在心里」,如果说外貌美丑或体态行状,对长于察人者能看在「心」里;然而有些情事是难于为初来之人目察心识的。
吴月娘「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因故小字叫月娘」;李娇儿「在人前多咳嗽一声,上床懒追陪解数」;「风月多不及金莲也」。
生日以及命名的缘由,床上的解数与金莲比并风月等等,都不可能是金莲所能看出。
其实,这是说话人心里装着听众,为听众排除疑障。顺便点出月娘生辰及命名,说话人乘间又比并风月甲乙。用今天小说观念审观,似不合乎事理;然而,听众对于这种人物眼中揉进说话人评语,却予以认同。此
等情形,若不细加审辨,还真难发现于人物看之中尚且有着说话人在旁边的指点。这是较为隐晦的。
《金瓶梅词话》常常毫无顾忌地直面听众,与听众交流。这种交流,导源于讲故事。
其实,「讲故事」更植根于现实生活。现实生活中讲述闻见,必是摹拟其人、评断其事。
听众遇有不明之处,自然诘问质询,讲者边讲边答。这便形成了说话人时而超然物外,时而化身入内;轮替地拟不同人物或还原为说话人。
这种介入成了说话人「自由人」的特殊身分。说话人的介入常取多种形式,如继「看官听说」之后的,对人对事进行褒贬:道德的甚或政治的劝惩和讽喻。
大焉者,抨击时弊:「徽宗失政,奸臣当道」;「卖官鬻爵,贿赂公行。」
小焉者,直接指斥书中人物是非曲直。艺人称大焉者为「敷陈大义」;称小焉者为「开口叫破」。
说话人对着「看官」议短论长,在《金瓶梅词话》书中十分多,大都被崇祯本所删除。证明着俗文化与文人文化的异向分化。
文人主张:「不加断语,是非自见」;「看官听说」的说话形式,制约着说话人不能不直接介入,这是由于说听与阅看质的不同所规定。于读者,书中是非曲直,可以掩卷深察,思而得之。
书场听书,留给听众思索的时间颇少,是非曲直皆须当堂公断。

《金瓶梅词话》


《金瓶梅词话》第八十四回「〔明虽为师兄徒弟,实为师父大小老婆。更有一件不可说,脱了裤子每人小幅(腹)里夹着一条手巾。看官听说:但凡人家好儿好女,切记休要……。有诗为证:……可惜人家娇养子,送与师父做老婆〕。」
《金瓶梅词话》中津津乐道的〔〕号内的部分,被崇祯本悉行删除,表明着俗人与文人对模式的选择。
契合的自然地认同,不合的予以拒斥,两种不同审美习惯是积久形成,在崇祯本的删定中呈现出对立的冲突与不能兼容的态势。
罗烨《醉翁谈录》称「讲论只凭三寸舌,秤秤天下浅和深」。听众不但不反对说话人对天下事的「看官听说」,反而乐于接受。
这是因为相信说话人「旁观者清」的客观态度,不同于书中人物间的攻评与嘘谀。
「看官听说」不仅不妨碍听书,反而于娓娓对话间,听众由于参与感而生出审美愉悦。尽管说话人不可能做到「平理若衡,照辞如镜」(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然而说话人多是站在听众一边,对恶的事物睚毗直指、淋漓痛快。因而「看官听说」自然地形成了稳定的审美习惯。

此外,介入式的评赞有着历史悠久的传承。自「太史公曰」始,直到话本的「看官听说」,影响到后世的「异史氏曰」(《聊斋志异》488 篇,其中181 篇有「异史氏曰」)。
《金瓶梅词话》中的「看官听说」,可以看作是说话人的「某氏曰」。用来公开地砭时弊、发感慨、泄郁愤,爱憎分明。
其实,便是隐蔽很深的作者,也是「偏于爱憎」的,只不过表露方式不同而已。
从《红楼梦》焦大醉骂,不也清楚地看出曹雪芹的「阿私所恶」吗?骂语所指斥的隐私,作者并未揭示直书,而是代人物立骂;反过来何尝不可以说,焦大代作者发骂呢!这又是代人言与人代言之间的辩证关系。

《聊斋志异》


不论是显在的听众,还是隐在的读者,无时不在影响着说话人与作者。说话人与作者都在揣摩与顺应欣赏者的接受心理,给欣赏者以审美怡悦。
依循着接受者的多疑心理,预计会生出什么疑义,相与以析减少误解,增强信任感。竭力缩短与拉近施动与受动间的距离,诱导接受者的能动性,使施与受相谐和。
听书,如同踏上陌生的路。《金瓶梅词话》中的说话人时时介入,主动诱导以期左右读者的思维走向,控制与干预听众,使之与说话人取向一致或接近,指点导引防止听书人「分心」逸入他途。
寻求与运用各种手段使说者与听众尽可能谐和,苦心地强化这种谐和效应。如瞻前顾后,回顾前文、预报后事,提请听众注意。
《金瓶梅词话》第十一回金莲〔终久怀恨在心,与雪娥结仇,不在话下〕。
文人的崇祯本或以为,既然「不在话下」,何必多此一说;因而径行删除。
从阅读上看,或可是赘笔;然而,从「话本」的说听上讲,却不可或缺。这不仅是预报后事,尚且是说话人对金莲的一个评断。
这也并不是说话人故弄玄虚、构设悬念,这是向听众先行打招呼,指明走向与目的。
书中的人与事,一种是听众不知道,而书中人物知道;再一种是听众与书中人都不知道,而只有说话人预知说话人提个醒儿,引起听众的预期感;这种审美指向引起听众的定向注意。
如果顺向对听众愿望则是个满足,然而这不符合潘金莲、孙雪娥的行为逻辑。尽管后果是逆向的,与听众善良愿望相左,然而却强化了对弱者的同情与救助感。
一些指向性的导引之词,在文人看来纯属是多余的「过场」,而在说话人书场演出时,对「过场」也须认认真真地走。三五步行千里路,如果略去三五的台步,便无以表现千里之行。
〔一路餐风宿水,夜住晓行〕(81),在阅者读时已成套话,故而被崇祯本所删。然而在讲说时,少了这话便感突兀。这种铺垫话,起的是铺平垫稳的作用。
〔三里抹过没州县,五里来到杏花村,有日……〕(92)。
崇祯本删除或以为这是桃花店与杏花村的俗套。有了这村这店,说明着在路非止一日。变体为子虚乌有的没州脱空,又变化出调侃的诙谐趣味。
后来的《红楼梦》之以湖州谐音胡诌,却受到青睐与称赏,盖因文人的偏见。
指向性的说话,不但引领听众定向重历,而且使听众获得通幽的隐义。
善于吹牛捣谎的韩道国,其家〔在牛皮巷住着〕(33),巷名与人名相映成趣,成了人物的徽志。
崇祯本对此的删除既破坏了诙谐趣味,又使居处由实有而虚无了。一删而二损,即俗语所说:一枪两个洞眼。
《金瓶梅词话》中的指涉词,常常是虚拟的,归因于说话人即兴抓挂,信口呼出。来兴儿〔本姓因,在甘州生养的。西门庆父亲西门达,往甘州贩线去,带了家使唤,就改名叫甘来兴儿……〕(25)。
说话人觉得有义务回答听众关于人物的来龙去脉的寻索;并且在顺代交代了来兴的来历的同时,交代了西门庆之父名达,达即爹,有着戏谑的谐趣。
这一举两得之笔,被崇祯本删除。说话人认为必不可少的向听众负责的交代,却被文人视作多余的话而删损,反映着两种审美形式:说听与阅看,两种文化观念的强烈冲突。

《红楼梦》

检视《金瓶梅词话》,谁说?说话人。对谁说?听众。方式?演唱词话。复细检《金瓶梅词话》中的说话,不外二者:书中人物与说话人。
究其方式也无非二者:代人言与人代言:两者皆须由说话人完成。质言之,《金瓶梅词话》是说话人的说话或者说话人通过人物之口说话。
说话人集说、演、唱于一身。进入角色摹扮人物,暂时隐去自身;跳出角色,复又回归为说话人。化身为人物,代人物立言,当然要符合人物逻辑:什么人说什么话。即便是人物对他人的议短流长,也须与其特定身分地位性格相吻合。
《金瓶梅词话》也并不全是说话人公然介入评论;说话人深明:人物间相互品评的口碑,容易取得可信的效应。
第六十四回西门庆贴身小厮玳安与傅伙计闲谈,逐一品评西门庆及其妻妾:「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的紧,会着买东西也不与个足数」;「六娘他带了多少带头来」;「俺爹心疼,不是疼人是疼钱!」围绕一个钱字,活画出几个人物的性格。
《金瓶梅词话》的说话人,所以不抛头露面,他深明「路上行人口似碑」的作用。
文龙评语:「惟其左右之人,知之最真,亦言之最当。」然而文龙又说:「玳安之所褒贬,实作者之文章也。」
这种人物之声口,说话人隐蔽得不露形迹。批评家仍然识别出是「说话人」的文章。
正因为这种「口碑」式的品评最真、最当,所以为后来小说所乐于运用。
《红楼梦》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向尤二姐评说贾府上下人等便是。玳安、兴儿与主子关系密切,是贴身的心腹。他们的评说具有权威性,其真实性不容置疑。
这种方式与「自报家门」的自叙不同。自叙叙己,他叙则是叙他。他叙,是互补的互叙,是在说人与人说中使人物完形的。

塑造了说者与被说者两方人物的性格,收一举两得之功。《金瓶梅词话》的说话人熟练地运用「横加评论」不时地议短流长。
西门庆死后,街上人们议论纷纷:「当时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带来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野鸡毛儿零挦了。」(91)
同是口碑,与玳安不同,没有实的人物,又有许多人物。看似隐没了说话人,然而说话人的倾向、感情却又得以显露。说话人可以取回避政策,然而倾向与感情是回避不掉的。
这依然是借人物之口,传自己之言。当然,「借口传言」与「看官听说」有所不同。「藉口传言」是融入型的,「看官听说」则是加入型的;前者说话人是人物,后者说话人则是人证。


说听与阅看,确是不同的。说听是时间的艺术,过耳不留。说话艺人称之为「一次过」。阅读的读本,可以反复验看。
说话人惟恐「一次过」,说不清、道不明;说明务求其细,不厌其繁,不避其复,反复申说。繁与复,不但不是缺点,而倒是说话的特点。
然而,繁复却是阅读之大忌。从文人阅读心理出发,崇祯本把「碍眼」之处,多所删削。略举有关人物行状的几例:
1. 西门庆「〔骑马,小厮跟随〕往庙上去」(11),阅看时,西门庆上庙何必写他骑马带从人呢?然而,说话人要向听众说清楚,他是怎么去庙上;带从人又为的是显出他的威仪。便是骑马,也强烈地显现出阅不厌简与说不厌细的冲突。
《金瓶梅词话》:「〔搭上替子、兜上嚼环、着马台,望上一骗〕打了一鞭。」(68)
说与看根本不同之处在于,说话人口讲指划、边说边演。上马加鞭定然伴有动作的搬演,产生的当然是动态效果。崇祯本删除之后,动态的动势随之泯没了。
2. 把说话人用乏了的「绣带飘飘」磕头的套语删却尚属情有可原,然而〔李瓶儿亲自洗手剔甲,做了葱花羊肉一寸的扁食儿。〕(16)删省却属不当。
洗手剔甲以示亲自的重视,且角儿的用料及大小被删没了。李铭〔三扒两咽,吞到肚内,舔的盘儿干干净净〕(21),删后不见了贪馋的食相。
第六十八回西门庆挟妓〔用白绫袖子兜着他粉颈,搵着他香腮。他便一手拿着铜丝火笼儿,内烧着沉速香饼儿,将袖口笼着熏爇身上〕,删却这段描述,细节由具象而抽象了。
3. 关于人物的衣着打扮,崇祯本动辄删除;因删而损害了细节。
第一回武松忿离哥嫂家〔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蜡鞋;着了上盖,戴了毡笠儿,一面系了缠带〕,通过穿衣戴帽写出了雪后路滑的自然环境,删后情节便遭受损害。
有些删除,确属说话人的套语,如同盔甲赞之类。
第七十八回吴月娘〔头戴翡翠白绉纱金梁冠儿,海獭卧兔白绫对衿衫儿,沉香色遍地金比甲,玉色绫宽烂裙。耳边二珠环儿,金凤钗梳。胸前带着金三事领儿。紫遍地金八条穗子的荷包、五色钥匙线带儿。紫遍地金扣花白绫高底鞋儿。打扮的鲜鲜儿的,向前花枝招飐、绣带飘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
这段描写一进入阅看的视觉,当然拖沓沉闷;然而这种衣着赞,由说话人以贯口特技如连珠般喷吐而出,在书场中产生爆脆的效果则是无疑的。
《金瓶梅词话》本是说话的忠实记录,有些说话人的语病也被述录者直书实录。平时未必引人注意,而一经崇祯本删削,便突显出来。
略举几例:「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更衣〕解手」(13);「怎么只顾端详我的脚〔怎的〕」(23);「〔常言〕俗语说得好」(31)。
从行文上看确属语病,此等零言乱语只能是说话未能经心、顺口讲出的实录,这是文人拟「话本」不愿这样拟且也是拟不出来的。


中国的看客听书看戏,「移情忘我」是相对的、有限的。听「瞎话」何必认「真」,而以冷静和超然的态度去欣赏。
《金瓶梅词话》所说「打谈的吊眼泪,替古人担忧」,说书人「动情忘我」,也是相对的、短暂的;说话艺术植根于「讲瞎话」,说话人要保持理智与冷静。
说话人与听众共处同一心态:感情化入、理智超出。与作品保持心理距离,然而绝对不是「精神分裂」。由距离而衍生出说话的一些特殊技法,自然地被欣赏者接受和认同。
首先是说话人一人多角,进进出出,忽甲忽乙,忽而人物忽而说话人。欣赏者并不感到支离割裂,这便形成了说话人「自由人」的自由的独特艺术支点。
说话人是自由的,不受时空限制,出入于生活的各个角落,甚至人物内心隐秘世界。
说话人的能见度,是无限的,是无屏蔽、无遮拦的,世界对说话人是透明的。比如对潘
金莲从头至脚的「但见」,不仅是人物的肉眼,主要是说话人「内视」的内眼。而且视点不是焦点凝定,而是随心游移。故而能见常人所不见。
说话人不仅目察,尚且手触、口尝、舌味,五官并用,以诱发听众的通感。
这种情形,当然不为文人所理解,直到今时仍然有人持疑:潘金莲的时代并无泳装,何能见到玉腿云云。
如果依着今时的文学观,审视那时的「但见」,确有抵牾,吴月娘〔端的怎生模样〕?〔五短身材、团面皮儿、黄白净儿。模样儿不肥不瘦,身体儿不短不长。两眉春山月钩,一双凤眼纤长;春笋露甄妃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76)。
崇祯本大概发现了五短身材与不短不长相抵牾而删,恰便是说话人谓其身材虽是五短,但却匀称,故而用了「不短不长」的赞语。听众听来并不挑剔,而予以认可。
其二是,《金瓶梅词话》原是话本,话本是说演唱并举,《金瓶梅词话》为演出本之实录。
崇祯本删除最多的便是唱词,或以为于理不合之唱,如寡妇上新坟的以唱代哭。衡之以生活之情理,妇女哭唱近世仍未绝迹。
再则,唱词读来确实乏味,因为阅读时只见文字,而看不到生动活泼的「搬演」,不要说长篇唱词,便是那片言只句,有伴演与无伴演,其效果是大不相同的。略去长词,只举几个短句之例:
1. 陈经济说「受孤凄、挨冷淡〔就是小生〕」(83)。崇祯本所删「就是小生」,正是说话人「搬演」做科之实证。而且这是上口的韵白。
「妇人听言〔有这等事〕满心欢喜」(12)。「有这等事」与「就是小生」同样都是摹扮人物的声口,然而阅读时便有隔而不畅之感。
说话人于叙述中,摹拟人物口角,便把说话人与人物明显地区分开了。
这是说话的「话本」典型的化入与超出之技法。于阅读时,当然不易分辨。
2. 《金瓶梅词话》每每在人物名字之前冠以「这」字:「这某某。」崇祯本多所删除,然「这」过多,删不胜删,仍有遗存。「这」是说话人惯用语,指称某人以强化与加重语气。
带有说话人叙述特点的,《金瓶梅词话》中还常在人名之前冠以发语词「有」字:「有某某。」这是讲唱的遗存,说白也沿用。
「有吴月娘便说」(67)、「有春梅向前问道」(53),这种「有」字比「这」字在书面上还显得突兀,然而一经进入书场,由说话人讲唱便上口入耳了。

《金瓶梅妙语》


从施动与受动的关系上看,似乎接受者是被动的。其实不然,被动的反而是说话人与作者。施动者追求的是接受者信而不疑,然而欣赏者却疑窦频生。
作者欲隐还显、欲藏还露;患人知又患人之不知。大手笔的曹雪芹,也不得不遮拦招架。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曹子代读者设疑:「贾家世代诗书,何以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竟大相矛盾了。」自己再行置答。
长于心理剖析的曹雪芹,对宝黛「识分定情怀」也惟恐细心读者穷根究底,只好直白地承认:「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巴尔札克称小说是「庄严的谎话」,把谎话说得庄严,或者以庄严的形态说谎话,只是为了求得「假做真时假亦真」的效果。
聪明的作者如曹雪芹发现使接受者信而不疑殊难,莫如公然申明此系「假语村言」,从实招来为好。
这样的「假做真时真亦假」的老实态度,更为接受者所欢迎。清小说《八仙得道》多处直言不讳,对葬俗说:「与其假充内行惹人笑话,还不如藏拙一点为妙。」(25)
怕读者诘问豹子何以口吐人言且有内心活动,作者说:「列公莫说,作书人不是豹子,怎么知豹子心理?须知天下事,往往有见一知二,凭事测理的。」
《红楼梦》《八仙得道》等小说,都是接受了说话的公然亮底,昭告观众切莫以假当真。
《金瓶梅词话》说话人的介入,公开说话人说「瞎话」(故事的俗称)。
从来也不会像张竹坡所担心的:「看的身分,听众也明白是在听「瞎话」《金瓶梅》把他当事实看,便被他瞒过。」
这种施与受都不以假当真,接受者消除了戒备心理,不必提防受愚弄。两者间没有了瞒和骗,施动与受动的距离虽然不能消灭,然而缩短与拉近了。
《红楼梦》与《八仙得道》的作者,不是不想退隐,然而多方试验仍然穷于应付,迫使他们不得不从幕后走到前台公然亮相。可见:隐去尚且是极端之困难,退出几乎是不可能的。
文人删定的崇祯本把说话人直接介入之处,多所删除,便大大地减却了说话「话本」的本质真实。

《金瓶梅书话》

傅憎享  杨爱群  著




文章作者单位:辽宁省社会科学院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收录于《傅憎享<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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