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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昵称rOGCjoKE 2022-11-04 发布于江苏

一直有个心愿,想写一写我的奶奶。

但一拖再拖,竟近十年。倒不是因为我懒惰,而是对奶奶的印象实在模糊,在我脑海中,只有奶奶的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奶奶扎着黑头巾,眼角的鱼尾纹很深,对我们微微地笑着。而关于奶奶的零零碎碎的记忆,我更多来自于长辈们的描述。

奶奶姓徐,出生地在香城,这儿地处胡泽湖畔,是传说中的古徐国的都城,因此我总认为奶奶是王族,这样的话,我也算是王族的后代了。奶奶兄妹四人,两男两女,奶奶排老二。奶奶虽不算大家闺秀,但也算出自书香门第,奶奶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爷爷,可是当地有名的文人,教过私塾,还当过民国时期的区长秘书,写得一手好文章,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不过,奶奶却没有读书的机会,因为在那个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是因为不识字,奶奶还闹过一些小笑话。

那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村部就会放两部电影,村长以此聚集村民们开会讲话,说一些村部近期安排,宣传党的一些政策。影片多战争题材,正方多为红军或者八路军,反方多为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电影桥段比较雷同,多为逆转情节。一开始多为我党游击队或者区小队被日顽包围,但宁死不屈,奋勇抵抗,正再危急关头,我军大部队似从天而降,伴随着冲锋号声,如潮水般将敌人冲垮。我军战士们如猛虎般高喊:“缴枪不杀!”敌人则哭爹喊娘,或如捣蒜般,纷纷跪地投降。奶奶看到此就不高兴了,此后就不再去看电影,聊天时常和别人说,连电影也会出错,老姜不辣,老姜不辣,老姜怎么可能不辣呢?

不识字的奶奶裹着小脚嫁给了识字的爷爷。他们如何走到了一起,我没问过,也没人和我说起。也许,这对于奶奶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爷爷虽然是个读书人,但脾气太大,而且太好赌。但是,在那个时代,婚姻必须听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奶奶并无其他选择。

奶奶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一女四儿,这是一个很沉重的家庭担子。然而,好赌的爷爷最专情的是赌博,对家并无多少关心,而且,爷爷赌钱总是围绕一个“输”字,输的多了,常没现钱还,便约债主在深更半夜到家里掀锅搬豆扛麦子。更荒唐的是,爷爷竟把奶奶辛辛苦苦喂养的六头猪连老带少充了赌债。这样,原本就很拮据的家便更加不堪了,后来连基本的口粮也很缺乏了,奶奶便将河里的水草捞上来晒干了,混着麦子磨成了粉,做成了面饼,养活着全家。爷爷总是嫌弃小脚的奶奶,说她连路也走不稳,更别说干农活,真是个没用的人。但是正是他口中的这个没用的人,省吃俭用,用她羸弱的肩膀撑起了这个家。

直到今天,提起奶奶,村上的一些老人都会和我说,你奶奶太能吃苦,太能忍,出奇的好脾气,从没有人看到过她发过火。奶奶很要面子,每次爷爷赌钱输了许多,就会有些好事者专门找个空把这事告诉我奶奶,奶奶就会说,不要乱说,没有这事,不输不赢。每次爷爷出去赌钱,奶奶就会在家小声祈祷:“不输不赢,不输不赢!”在她心中,输钱固然不好,但赢了别人的钱,也并不能算得上好事啊!可是,好脾气的奶奶总是管不住坏脾气的爷爷,有一夜,爷爷又偷偷出去赌钱,奶奶醒了后,便提着灯笼,颠着小脚,高一脚浅一脚地去找他,一番软磨硬泡,终把爷爷领回了家。回到家,赌兴未足的爷爷一时火起,摸起一根逼青的烟叶杆对着奶奶一阵猛抽,头上也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包,疼得她近一个月连头也不敢梳。因为包凸得太明显,总会有人问起,奶奶就会忙不迭地回答:“没事,没事,不小心撞到了门。”受点委屈不要紧,面子最重要,这算是我奶奶的座右铭了。家里来客人了,奶奶会拿出家里少有的面粉,做成白白的大馒头去招待客人。有一次招待完客人了,剩了两个馒头,自己肯定是舍不得吃的,却也舍不得给自家孩子吃,而准备收起来下一次招待客人,偏巧来了一个乞丐,奶奶看他可怜,便把那两个馒头送给了他。妈妈初嫁到奶奶家,外公看到女儿在婆家生活太清苦,便在快过年时把一头羊送给了奶奶家,希望奶奶家能过一个暖年,然而,奶奶却请人把羊杀了,背到街上卖了。时至今日,妈妈还会提起这事,话中依然有微微的怨意。我应着妈妈的话,心里却谅解着奶奶,一个女人支撑着那么大的一个家,这表面的懦弱之下有多么坚强的一颗心呐!

在我印象里,奶奶是一个很疼爱孙辈的人。或许,她并不能分清疼爱和溺爱的界线,因为,她只知道一味地袒护着自己的子孙。记得,本村的一个孩子嫌我妹妹长得黑,被奶奶听到了,就一边摸着孙女的头,一边生气地嘟噜,我家孙女哪里黑了,白着呢!印象中,奶奶对二叔家的凯弟最为疼爱,更是容不得别人的调笑,那时凯弟三四岁的年纪,脑袋圆圆,脾气倔倔,村上的一些童心未泯的大人们,农闲了,没事可做,偶尔便会撩着凯弟玩,惹他发怒,奶奶看见了,就笑着走过去,找个理由把孙子牵回了家。而我,因为是长孙,奶奶当然也很关爱我,还专门给我起了个好听而有创意的绰号——少有。听妈妈说,从小我就喜欢听评书,五六岁时便对《杨家将》《岳飞传》里的人物过耳不忘了,村里的大人们就喜欢来逗我,“杨六郎又叫什么?”“杨景杨延昭。”“岳飞的爸爸叫什么?”“岳和呀!”我心情好时便会一一答他们。但有时我的脾气又拗得很,不开心时,便会总把身子一扭,一声也不吭,用屁股对着他们。这时,奶奶就在旁边笑着打圆场:这小东西,真是少有。”于是,渐渐的,这个名字取代了我的小名,成为大家调笑我的一项小小娱乐活动。“少有啊,你可真是少有!”这是村上很多男女老少最爱对我说得一句话。

奶奶每天总是乐呵呵的,无论心里有多少苦,但最让她心累心疼的还是四叔,因为四叔是个弱智儿。四叔排行最小,奶奶在41岁时生下了他,那个时代,没有今天的产前检查,没有所谓的唐氏筛查,不仅子女无法选择父母,父母也无法选择子女,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今天看来,四叔的智商或许只能有七八岁的样子,他虽然傻,却最护着我们,谁欺负我们了,就会瞪着眼睛粗声地吓唬他们。四叔最喜欢的活动便是和我们玩捉迷藏,有了他认为好吃的,就会大声地喊我们:“大子,二子,三子,看,有好吃的!”记得那时候,三叔还年轻,有时候会受不了四叔的傻气,和他有了争吵,但挨奶奶批的肯定是三叔。四叔最怕爷爷,却最喜欢对着奶奶撒娇。奶奶嘴里常说四叔是个讨债的,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是,却又常说,傻东西,我要一直为你心烦呀,一直烦到我闭眼的那一天。可是奶奶却失去了实现这个诺言的机会,因为在四叔十八岁的那年,他生了肝病了,一直喊胸口闷,检查结果已经肝硬化了,在那个时代,这是个不治之症。有一次,我亲眼看到四叔不停地捶着胸口,趴在流泪的奶奶地肩上不停地喊:“妈妈,开,开,我要开!”四叔从检查出病情到去世的时间只有半年。四叔去世的那一天,我被奶奶吓到了,她蜷缩在墙角,把四叔抱在怀里,用脸紧贴着四叔的脸,张大着嘴,久久不能合上,然后便是牛吼一般的止不住痛哭。那次以后,我时常会惊异地想,奶奶的嘴巴原来那么大,声音那么粗。


四叔去世后,奶奶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后来便不停地咳嗽,咳嗽得很了,便去村卫生室挂个水,每当家人催她到大医院做个检查时,不爱发脾气的奶奶便黑了脸:“不就是咳嗽几声吗,不要为我乱花冤枉钱,家里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半年后,慢性子的奶奶突然变成了急性子,好脾气也变成了暴脾气,催着逼着三叔结了婚,大家都觉得奇怪,连爷爷也不敢轻易对奶奶发火了。然后,没多天她便突然晕倒了。父亲兄弟几个急了,不再理会奶奶的顽强拒绝,把奶奶抬上了手扶拖拉机,带到县城去检查,一路上,奶奶很生气,说自己没什么问题,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正确,奶奶在路上还津津有味地吃了两根油条。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肺心病晚期,已经无法医治了。医生说,不要治疗了,回去多吃一些好吃的,准备后事吧。在从医院回来地路上,一开始,奶奶依然谈笑风生的,见大家沉默着,便笑着说些宽解大家的话,正笑着又突然问,医生开了什么药?爸爸顿了顿说,没什么大问题,医生说不用开药,回来吃些好的,病就好了。奶奶听了,就静了下来,一路上不再作声,一直深夜到家,也再没说一句话。第二天下午,奶奶就突然去世了。

那一天,距四叔去世刚好一年,奶奶59岁,离花甲之年,还差了一岁。

那一天,是三叔新婚第十四天,一年后坤弟出生,三年后瑞弟出生,他们都没见过奶奶。

那一天,村部放映电影《卖花姑娘》,十岁的我没能去看电影,头戴白底红结的孝帽,带着弟弟妹妹们躲在路边干涸的沟底,嘿呦嘿呦地扮鬼,吓着看电影归来的小伙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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