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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胡同游:从法源寺到北大红楼(中)

 新用户8926AVU2 2022-11-05 发布于北京

上次的法源寺至北大红楼之旅两周后,偶然得知法源寺重新开放了,当即决定再访。

当日寺内并无法事,游客寥寥如故,而连日骤雨过后,周遭绿荫匝地,苔痕上阶,更添清静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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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源寺天王殿

虽是奔着那块史思明的碑而来,但每次造访法源寺,总不免想起这座古刹曾见证过的一些人与事。或许是靖康三年(1128)夏天,被俘北上途中在寺中停留的宋钦宗;或许是大定十三年(1172)金国首次科举时,鱼贯进入寺中应试的举子;或许是崇祯三年(1630)深秋夜晚,被忠仆偷偷运到寺中暂厝的袁崇焕尸身........

寺院虽有四进,实则不甚大,举步即来到大雄宝殿之后的悯忠阁。这自然已不是唐时被艳称为“悯忠高阁,去天一握”的阁楼了,而是几经重建后的清代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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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源寺悯忠阁

根据情报,那块久寻不遇的《无垢净光宝塔颂》,被置于悯忠阁后的观音殿中,确切的说,就在那尊观音像侧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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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殿,唐碑以蓝色圈出

作为千年古寺及中国佛学院所在地,法源寺中颇多造像、碑刻之类的文物。除大型石碑之外,余者大多陈列在悯忠阁和观音殿中。可惜的是,这些屋子都不让进,而且就算厚着脸皮进去也不得拍照。所以只得远观一番,也算了了一番心愿,至于细节,只好找个拓片看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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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垢净光宝塔颂拓本

碑文乃中唐书法大家苏灵芝所书,但作为书法外行,倒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之前曾从《全唐文》中检索过这篇文章,这类文字自然内容空洞无法卒读。唯一有趣之处在于,其碑文初次撰写时,安禄山方攻克两京如日中天,作为雄武皇帝的忠实部下,史思明在碑文中定然大唱了安禄山的赞歌。然而刚过了没两年,风云突变,安禄山被杀,中原叛军大败,史思明等也只好暂时投降唐廷。如此情形下,原先碑文的内容就不合适了。可以看到上面拓片中“御史大夫史思明奉”以及“光天文武大圣孝感皇帝”这几个字的字体与其它文字大有不同,显然是把原文磨掉重写的。想必原文中这两处内容应该分别是史思明在燕国的官职,以及安禄山的尊号吧——这种修改自然是史思明投降后的政治表态。况且匆忙之下,大唐皇帝尊号中”文武“和”大圣“的顺序都搞反了,按说这属于大不敬之罪,也够灭个族的了。竟然就这么混过,彼时朝廷的虚弱也由此可见一斑。一通碑文,几处修补,活生生见证了那段波诡云谲的历史。

心满意足地走出法源寺,按照上次游览时的原计划,刷一辆车迅速来到寺院后身的一条胡同。多年前曾经拜访过的谢枋得祠果然已经整修一新,但尚未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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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枋得祠

谢枋得,南宋诗人,宝佑四年(1256)年进士,释褐后不久即获罪罢官。1275年元军渡江灭宋以来,谢枋得重新出仕,在江西一代组织民兵抗元,其妻女父兄皆殁于战乱。兵败后逃入福建山中,以卜卦织履为生,终日东向而哭,为亡宋哀悼。

至元二十五年(1288)冬,元廷以谢母为质,强征枋得至大都,令居于悯忠寺中。次年四月,谢枋得在寺中看到一块《曹娥碑》,那自然是赞颂孝女曹娥投江救父的碑刻了,读罢碑文后,谢枋得叹息“小女子犹尔,吾岂不汝若哉?”遂绝食五日而亡。为表彰其节烈,明代在法源寺后建谢枋得祠以为纪念。

五年前曾经拜访过这里,当时的祠堂还是个破败的大杂院。现在虽维护一新,但从门缝中观察的结果看,似乎并非修复,而是重建了,等开放时再细看吧。

看过史思明的碑和谢枋得的祠,终于补全了上次的探访计划,开始今天的行程。

穿过法源寺后街,便来到以我一直get不到的美食而闻名的牛街,由此转而向北,穿过两个大路口,就可以去到今天正式计划的第一站了。

但经过第一个路口时,突然想起一事,便趁着等红灯的功夫掏出手机拍了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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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街路口

如果从这个路口右转往东去的话,下一个路口其实就是上篇文章中颇做过一番议论的菜市口。而眼前这个路口也曾经是一个刑场,那就是金元时期的柴市街。至元十九年(1283)1月9日中午,文天祥便是在这个位置被元廷斩首。六年之后,他的同年进士谢枋得不食元粟而死的悯忠寺,距此仅数百步之遥.......

突然感叹,在有心人眼中,二环以里的北京城,实在无处不回荡着历史的余音。

过古柴市街路口继续北行,这一段的路西,也就是宣武医院和宣武艺园一带,曾经有一座清初号称南城第一名胜的善果寺。崇祯末年,“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赴京就任途中路过南京时,结识了秦淮八艳之一的顾横波,遂为之赎身并携至北京,便定居于善果寺旁。当然,这也与主题无关,还是冒雨继续前进吧。

向北再穿过一个路口前行不远,便来到新文化街,这里就是今天探索计划的第一站。

新文化街自然是建国后改的名字,原名石驸马胡同,因明朝宣德年间一位石姓驸马居住在此而得名,至于为什么现在改成了新文化街,自是由于这条街上发生过许多与新文化运动有关的事情。

如果在这个路口左转的话,可以去往新文化街西头的鲍家街。汪峰刚出道时组织过一个叫做鲍家街43号的乐队,这个鲍家街43号,其实就是著名的中央音乐学院。乐队名字取的,嗯,有点儿凡尔赛。汪峰当然更与主题无关,所以选择了右转。

虽然离长安街近在咫尺,新文化街却是一条极幽静的街道。一路碾着雨水和槐花来到佟麟阁路口。顺便说一句,佟麟阁是七七事变中阵亡的两名二十九路军将领之一,另外一位是赵登禹。再加上数年后牺牲在枣宜会战中的张自忠,这三位曾常驻北京的二十九军路军将领,都在北京城里得到了以他们的名字命名一条街道的身后哀荣。

佟麟阁路口的东北角,是一座规格极高的宅院,即克勤郡王府,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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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勤郡王府

克勤郡王是清初八大铁帽子王之一,首代克勤郡王即努尔哈赤的孙子岳托,岳托此人是皇太极时期后金数得上的大将,其人于1638年打破墙子岭长城攻入关内后,在山东河北大地上犯下的恶行罄竹难书,同年被天诛于济南城中。懒得理他,继续前行。

再往前几百米,路旁是一片风格特异的民国建筑,看起来颇有些来头。于是掏出手机查看地图。结果除了发现这里居然竟是当年的京师女子师范学堂之外,另一个发现是,自己好像走错路了。

真正的目的地反正也不远,不妨先看看这处学堂旧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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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女士师范大学旧址

这片建筑是一个全国文保单位,同时还是中共早期革命活动旧址,也算跟今天的计划能对的上。忘了交待,今天的主线任务其实是红色旅游。

从文保碑上看,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初建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宣统二年(1910)年搬入现址,随后改名为北京女子师范学院,再改为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看到最后这个校名,突然脑子中炸裂般的出现了整整三十年前,高中二年级语文书中,那篇要求全文背诵的《纪念刘和珍君》。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这句如同贯口一般能把人憋死的长句,曾被大家广泛使用于彰显自己的记忆力和口腔灵活度。那时哪里会想到,日后会站在这个学校门口大发感慨呢。

当年那篇雄文中一些久违的金句,忽然都从脑中跳了出来,一时间倒真有点儿艰于呼吸视听的意思。也突然想起,刚路过的宣武门外善果寺,在清末民国时期是南城最大的停灵之处,类似于今天的殡仪馆,那么文章中提到的刘和珍等人的追悼会..........

赶快上网一查,在25号追悼会当天晚上,刘和珍的朋友,才女石评梅写了一篇著名的《痛哭和珍》,按文中的描述,追悼会是在学校礼堂开的,与善果寺无关。不过文中也提到:“明天她们送灵到善果寺时,我不去执绋了”。所以善果寺虽非追悼会的场地,但确为刘和珍等的停灵之地。那么一不小心之下,今天的考察路线中竟是无意中增加了一条三.一八惨案的线索,想到这里,默默地把段祺瑞执政府加到了今天的考察清单里,毕竟那地方离今天预计中的最后一站实在不远。

按照地图的指引原路返回,转到北面与新文化街平行的一条小胡同,曾经的石驸马胡同后街,如今称为文华胡同,这条胡同可就更加幽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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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胡同

文华胡同的中段,有一处大门朝北开的四合院,扫码入内后,结满了海棠果的小院中,一面党旗赫然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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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胡同李大钊故居

文华胡同24号,又一处全国文保单位:李大钊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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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春至1924年1月之间,李大钊居于此地,这是他在北京的十余年间居住时间最长的一处。至于作为北大图书馆馆长的李大钊为什么会住在这里,而不是象陈独秀那样住在离北大红楼不远处,原来我也不明白,不过今天算搞懂了。因为1920-1924年间,李大钊也同样受聘于北平女子师范大学。二十年代初,两大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李大钊、鲁迅都在女子师范大学任教,大概也就是那条街被改名为新文化街的原因吧。

1920-1924年,正是中共成立前后,作为中共的创始人和北方党组织的主要负责人,同时还在两所大学任职,这是李大钊最为忙碌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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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钊书房

西侧的这间书房,正是当年北方党组织的主要会议场所,1924年李大钊赴苏联之前,整个北方共产党活动的中枢,就在这间不大的书房之内。

雨开始大了起来,虽有雨伞,然于这小院中多做一番徜徉也不是坏事。跟另外几个游客一同在南屋檐下观雨,大家东张西望欲言又止,心中大约都有些与有荣焉般的感受,只是不好意思抒发吧。

半晌之后,雨势稍小,举伞走出小院。下一站虽然也不过五六公里的样子,但这个天气却也不适合骑车。看了看地图,最近一个能够直达目的地的车站就在不远处的宣武门内大街,而在去往车站的路线上,恰好有两处可以顺路看一眼的地方,遂安步当车,返回新文化街,沿小胡同,继续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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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水河胡同

受水河胡同位于佟麟阁路和宣武门内大街之间,十余年前曾经来过一次。这个胡同名颇难理解,不过它的原名就很一目了然了——臭水河胡同。显然在某一个时期,这条胡同边上曾经有条臭水沟。

上一篇里曾经说过,那条原名烂面胡同的烂缦胡同,是因为胡同位于唐宋辽金以来旧北京城东侧的护城河上,地基松软而得名。而臭水河胡同就更加简单,那条曾经的臭水河,就是旧北京城的北护城河。

不过这回并没有沿着臭水河胡同向东,而是取道其南侧的头发胡同前进,这条地势微微高起的头发胡同,正是唐代的幽州城北城墙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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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胡同

在元朝初年大都刚建成时,北京城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座双子城。元朝新建的大都城,也就是如今北京城的前身在北,而肇端于西周时的燕上都,一直延续至辽金的旧北京城在其西南,两座城之间相距不足一里,中间的这段空地,大约就是今天的长安街西段。新旧两城并立了很长时间,当年文天祥是从位于新大都城中囚禁之处,被拉到旧北京城中受刑的,其原因就是当时的旧北京城中居民尚多,而柴市街也是辽金时期传统的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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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沿革

这段对古北京城的探索纯属临时起意。事实上,今天考察过程中充满了各种临时起意,原计划探访的地方只有五处,但路上随兴地增加好多考察点,算起来竟有九处之多。当然,大多顺路看上一眼罢了,并不会耽误太多时间。充满了能让人临时起意的,这其实也正是在北京城里闲逛的乐趣所在。

终于坐上了公交车进入西单地区,很快就在空调的冷风中昏昏欲睡。忽然车身一个右转,差点儿被甩到走道上,睁开睡眼,只听车内正在播报“下一站,西四丁字街.....”。

这里离计划中的目的地大概还有一半的路程,不过既已被惊醒,又是这么一个站点,干脆就下了车,这可真是天意。

西四丁字街是通往皇城的西安门大街和西四大街形成的一个丁字路口,一边是皇城的西门,一边是繁盛的商业街,自然也是个人群密集的所在。因此,在明代这里被作为刑场。在这个刑场上被处死的大人物可就多了,比如于谦、袁崇焕、高迎祥等。短短两个小时之间,便走过了元明清三代的刑场,这又算是个巧合吧。

另一个巧合是,在此被凌迟处死的袁崇焕,其尸身最后又被偷偷运到了法源寺中,这事儿前文已经说过。忽然觉得应该找时间去广渠门看看袁崇焕墓。

站在丁字路口看向西四南大街方向,杂乱的电车线和树影之外,尚能看到那座元初的万松老人塔。其下的砖塔胡同可是一条在元曲中就有记载的古老街道,号称“北京胡同之根”。1924年,鲁迅曾在其间短暂居住,并写下了《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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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四丁字街及砖塔胡同

雨暂时停了,扫个车向西安门方向而去。刚过一个红灯口,忽然想起来附近那家号称北京最佳的宫廷牛肉饼也不知道是否搬回来了,便折进左侧的西什库大街打探一番。

牛肉饼店确然消失,只好看看隔壁的西什库教堂,也是个全国文保单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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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什库教堂

这个地方曾路过不知多少次,却没见大门打开过。正自遗憾中,忽有一辆车从门内开出,从短暂打开的门缝中惊鸿一瞥,却不想这所教堂竟是意外的雄伟壮丽。当时不及拍照,网络盗图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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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什库教堂建于光绪十四年(1888),是当时华北地区天主教会的首脑所在,由于曾发生过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这座教堂在近代史上大有名声。

话说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太后对纷纷表态支持光绪的列强们大大不满,善于揣测上意的官员们自然也开始表现得对外强硬起来,对民间的反洋活动也不再一味制止。这样的政治气氛下,终于造出了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

1900年6月,义和团各路人马云集京城,开始攻打洋人聚集的两个地方,东交民巷使馆区和西什库教堂。其中围攻西什库教堂的拳民最多时高达8万人,各路大师兄纷纷带领自己的队伍在教堂外烧香画符,祭起刀枪不入神功进攻教堂,结果自然遭到单方面的屠杀,一哄而散。而后清廷正规军也一度亲自上阵,操枪架炮地打烂了不少建筑,但也始终没能突破教堂内40多名法、意守军的防线。

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攻破北京城,20日解西什库教堂之围,总算结束了这场持续两个多月的闹剧。西什库教堂之围,由于规模庞大且涉及国际视听,在当时的世界上也颇为有名,后来甚至被拍成了电影。晚清时中国的孱弱腐朽和愚昧,也在这个事件中体现无余。八国联军的入侵虽然以李鸿章在贤良寺内签订了《辛丑条约》勉强了事,义和团员们也在菜市口被杀了个人头滚滚作为赔罪,但这场战争的后遗症却远比这严重得多。《辛丑条约》是近代史上条件最为屈辱、赔款金额最高的一个不平等条约。4.5亿两白银的赔款加上利息,实际应支付10亿两左右,简直抽干了中国民众的血汗。以至于最后列强们似乎都有点儿不忍心,还返还了一部分,清华大学、协和医院便是用返还的庚款建立的,即便扣除这些返还部分,截至1937年停止赔付为止,这笔赔款也总共支付了5.7亿两之巨。除此之外,列强们依据条约在北京周边取得的驻军权更是成为心腹大患,1937年发动卢沟桥事变的日本军队就是按照条约规定合法驻扎在丰台军营的。而1926年引起刘和珍等被杀的三一八惨案,其导火索是以日本海军为首的各国军舰在天津大沽口炮轰国民革命军,联军行动的所谓正当性,也正是援引自《辛丑条约》。

眼前这座雄伟的哥特式教堂,正是在签订合约后由清政府赔款重修的,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跟圆明园遗址一样的耻辱柱了。

摇着头回到西安门大街,过北海,雨中的故宫角楼一片迷茫,过景山,再次来到上回的考察终点——北大红楼。

北大红楼一带本来才是计划中今天的重头戏,包括北大红楼以及京师大学堂、亢慕义斋等几处早期北大遗迹,不过今天因一时兴起而超计划拜访的地方实在太多,以至于才写到这里,篇幅就眼看要超过六千字,干脆就此打住。且待下集吧。

附上本文中涉及的各处地点的大致位置,以便理解。这个区域内,最北端的西什库教堂和最南端的法源寺之间,公路距离不足6km,其实如果不是路过西单时睡着了的话,还有更多的地方可说。北京城内遗迹之密集,实令人叹为观止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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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涉及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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