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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人家

 民国女子 2022-11-07 发布于湖南


1、
腊月刚刚起头,严娭毑却病倒了。
严满爹陪她上的医院,以为是感冒引起的咳嗽,但大夫拿着片子左看右看,半天不说话。
严满爹张口想问,睃了一眼无精打采的严娭毑,突然口干得很,喉咙“咕咚”了好几下,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还是晓得了结果,严娭毑脸色很不好看,她跟大夫道了一声谢,扯着严满爹出了医院。
电话里,崽女都说马上回来。
第二天,严满爹起了个早,严家镇的溪水映着淡青天色,还有扶扶摇摇的云气。他沿着桥头转了几圈,买了几条刚上钓的新鲜鲫鱼,一路滴滴沥沥。遇见人问,怎么不是娭毑出来买菜?他便停下来眯起眼睛笑。
入冬以来严娭毑一直在干咳,人明显瘦了,但她自己没觉得是病,屋里屋外,不肯歇气,时不时咳几下。严满爹听得心里烦操,跟她讲,她握紧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巴,不让咳出声来,脸色却黑下来:人老了,不就是这样挨日子。
这一阵太阳好,她还帮着收拾了好几只鸡鸭和猪头。这严家镇一到腊月,家家户户就开始卤鸭卤鹅、炕鱼炕肉,摆出过年的架势。
严满爹回到自家院子里,日头明晃晃,是极清亮的一个响晴天。院子里撑了一竿竹子,上面挂着一长溜腊鱼腊肉。几只猪头从中劈开,眼缝子凹进去,牙齿乌棱棱的,被曝在太阳底下,木肤肤的也不觉得狰狞,倒像是猪八戒的面具,眉开眼笑的。
严满爹有点盼自己的崽女回来拿主意。不晓得什么缘故,自从医院回来,他单独跟自己的堂客一起,就有点不自在。他晓得堂客霸蛮,最不喜欢把自己当病人。但昨天回到家,严娭毑安静得过份,又让他心里有些发毛。他仔细睃了几眼,堂客好像缩了几寸,身子变细了,眼神有点躲躲闪闪。
  2、
严满爹想打个电话,问一下福生他们什么时候到屋,摸出手机,又放下。手机是孙女妹子爱珍买的,听讲是什么智能手机,还是华为的。爱珍手把手教过他,但他转头就忘,只晓得接电话,拨什么号码之类的,他记不住,平时有什么事打电话,都是严娭毑。他搔搔后脑壳,把手机丢到一边,走出院子。
            
院子外面一条水泥马路,弯弯扭扭,一直通到邻居家的鱼塘。鱼塘对面,矮矮的一座小山堆,是他家承包的荒山,上面栽满了果树。
严满爹跟往常一样,穿过鱼塘,到山上去转了一圈。等他回转,福生的小轿车、强生的摩托车都停在院子门口,他走进去,几个崽女在堂屋里坐着,满妹子春生也回来了。
崽女们正在讨论要不要把自己的娘送到省人民医院,看他进来,也没停嘴。意见分成两派,大崽福生和他媳妇主张让娘住院,满崽强生和春生都说不如就在家养着。强生媳妇忙着在一边添炉火,没有作声。
严满爹觉得崽女各自都有道理,各自也都是好心,各自又都有算计。福生家大业大,刚过门的儿媳妇又养了一对龙凤胎,顾不过来,自然想着让娘老子住院省事。满崽和满女两个,一个做点零工,一个开个小店子,手头不是很宽裕,一天好几百的住院费护理费当然要费神想仔细。
他在一旁默默听他们商量,这件事只能听崽女的。
一家人最后决定先不让严娭毑住院,既然医生没建议手术,就在家里保守治疗,等过完年再说。老人家需要招呼时,强生媳妇和春生轮流过来,福生家抽不出身来,就负责出钱。大家把茶喝完,事情也商量得差不多,又进到里屋看了一回娘,就各自上了各自的车。
严满爹见他们要走,忙到厨房的水池里捞出鲫鱼塞到福生车上,说拿回去给坐月子的孙媳妇炖汤。福生媳妇嫌弃鱼腥味重,一脸不情愿地打开车门,接了过去。
一时院子又静下来,严满爹回到厨房淘米熬粥,看着灶台一圈碧蓝的火苗发呆。那圈火苗耐心地舔着锅底,没多久,锅里咕嘟嘟沸腾了,缓缓溢出米香。
3、
尽管一直瞒着消息,但严家亲戚还是晓得了严娭毑的病情,都赶来探望。客来客往,倒有几分过年拜节的味道。
亲戚前脚才走,严娭毑后脚就催严满爹喊崽回来,搞几桌请客回礼。严满爹劝她:莫性急啰,等过了年哒。娭毑躺在床上没吭声,只是转头又催他赶紧上街置办年货。
严家镇的集市上开始卖春联和年画,红红绿绿摆了一街。严满爹心想,今年大概也要买对联了——往年都是春云的老公写。春云老公原来当过民办老师,写得一手好字。不过这些天,妹子回娘屋里打了几回转,都没看见带女婿上门,两个老人家也装迷糊,倒是福生媳妇大大咧咧,在堂屋里跟春云打听,离婚手续办得怎么样。
还有个把礼拜就过年,天转冷了,天阴阴的作暗灰色,像是要落雪的样子。这对娭毑的病不太好——肺病忌寒。头天晚上娭毑咳了一晚,严满爹也没睡好,一大清早就出门去请镇上的老郎中。
老郎中自己保养的不错,白须飘飘,气色看上去不像八十好几的人。他号了半天的脉,一直都在跟严满爹讲闲话。严娭毑开头还闭上眼睛,老老实实躺着,后来有些不耐烦,睁开眼睛瞪着老郎中。老郎中倒是好涵养,脸上照旧笑眯眯的。
末了老郎中踱步出来,院子里一株金黄腊梅开得没剩几朵,他在树下踱来踱去,探头看花,并无多话。
严满爹终于沉不住气,走到跟前问:我屋里堂客?
老郎中伸手攀住花枝,缓缓说道:这人年老,好比这花枝枯萎,无足恐惧,带病延年便可。   
严满爹虽听不太明白,却也晓得了老郎中的意思,好比一桶冷水泼过来。前头上医院,他心里还隐隐藏着一个盼头,说不定,乡里的土郎中会有方子,治好堂客的病。亲家母,强生媳妇的娘不就是从医院里抬回来,喝了郎中的几付中药,又好转了吗?       
当下严满爹只得附和着说,嗯,带病延年。这话听着倒像在安慰自己。
4、 
腊月二十七扫尘。一大早,强生媳妇就赶过来帮忙。
严娭毑在床上躺了好些天,这一天不顾阻拦,挣扎着要起来。严满爹只好由着她。
强生媳妇在老人的指挥下,恭恭敬敬地请下佛龛的滴水观音,盛了一大盆清水,让满爹和娭毑一起坐在堂屋里拂拭。瓷佛上积了经年的浮尘,一过水,便恢复了光泽,看上去素丽光洁。两个老人家小心翼翼,牢牢护着这一尊观音,生怕有点闪失。
往年请香拜菩萨,严满爹不过问也不经心,都是严娭毑一人在做,他在一旁看热闹。但娭毑这一病,他心里多了一些敬畏:有些事情,只能听天由命。
洗净的观音端坐莲台,莲花下是云中翻腾的蟠龙,蟠龙口对着净瓶,严娭毑往净瓶内注满清水,看着严满爹把佛像重又请回佛龛,这才松一松劲,安心上床休息去了。
强生媳妇干活利落,没多久功夫,就把家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收拾一新。这些天,趁着天气好,她每天过来,帮忙把屋里铺的盖的被褥,一床床拆下来清洗。当下厨房里炖着黄豆猪蹄,她楼上楼下忙乎,时不时跑过去看一看火候,拿筷子拆拆猪骨,满满一锅猪蹄煨得软烂,胃口不好的严娭毑也吃了好几块
呷饭时,强生打来电话,强生媳妇忙撂下碗筷走了。她一走,院子愈发安静,连水管漏水的声音都听得清。其实镇上正当热闹,小摊上卖着各色年货,家家杂货店打出红彤彤的降价广告,不晓得哪里来的戏班正在桥头前搭建的台面上敲锣鼓开场。两个年轻伢子骑着摩托车,从严家的大门口一飙而过,车子是带音响的,人和车过去了,但音响里的歌声留了下来,是一个妹子清甜的声音: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严满爹想把一杯热茶慢慢喝完,娭毑却性急,催他:还不去打粑粑,明天爱珍就落屋哒。
墙角大木盆里,糯米已经浸了好几天了,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便碎了,是可以打粑粑了。   
严满爹把木盆里的糯米倒在簸箕上,沥干水。现在镇上有各种加工作坊,每家每户都懒得自己都手了,什么都用机器搞,包括过年的糍粑和米糕。但严满爹和严娭毑每年还是自己动手,因为他们的宝贝孙女爱珍喜欢手工的嚼劲。
爱珍从小在娭毑身边长大,是强生的女儿,孙辈几个,就她读书上路,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留在了大城市大公司。严娭毑不晓得有多看重这个孙女妹子。这次生病,她硬拦着不准电话告诉爱珍,担心孙女工作受影响。
严满爹坐在墙角,一只手一勺一勺往磨眼里填糯米,一只手有条不紊地推着磨,雪白的米浆汩汩流出,流进下面的木盆。
今天严娭毑没怎么咳嗽,看来福生从医院里抓回来的药,老郎中开的土方子,还是有用。他仔细听了听,厢房里传来熟悉的细微鼾声。
终于可以困一个安稳觉。严满爹掉转目光,安心地打量着自家的院子。从明天起,这个小小院落就会热闹起来,爱珍会回来,在外面打工的孙子利来会回来,春生也会带着孩子回娘家。这个除夕,会跟往年一样热闹……
 
作者:阿雅,从文字出发,我们最终走向生活;从生活出发,我们需要文字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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