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何为《青弋江》:新四军元旦大晚会

 宣城历史文化 2022-11-08 发布于安徽
元旦大晚会

何为《青弋江》节选

微信版第1238期

编者按



何为(1922—2011),现当代著名作家。1938年底,曾随上海慰问团到泾县云岭新四军军部访问,回上海后,1939年5月即就采访记录撰写了《奔向远方》《风砂中》《长途跋涉的行列》《战斗力》《元旦大晚会》《记史沫特莱》《静悄悄的青弋江》等7篇文章,发表在1940年6月30日出版的《文艺新潮》第1卷第7期副刊上,后又结集为他的第一部报告文学集——《青弋江》。

本公众号特摘取其中有关在泾县云岭军部的部分,陆续在本号发表,敬请期待。

农民手里的铜锣声响中,揭开了新生的一九三九年的元旦。

黄昏过去了。

一条狭窄的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田塍小路蜿蜒在山脚下,引领我们几个人到陈氏大祠堂去。那个经常被我们作为大会会场所在的古老建筑,沉默地屹立在夜色里,衬托着重叠的山峦影子,重有如一座坚强的铁的堡垒。

从四面八方的田野山路,一队一队铁的行列向铁的堡垒行进,星光下蠕动着千百个同志们,他们践踏在潮润的泥地上,一个一个黑影,连串成一条无穷尽的长条,队伍的尾巴隐埋在深远的树丛后面。

最初出现的是第八队(妇女队),她们一边行进,一边嘹亮地高唱斗争之歌,她们声音的宏大,就是几里以外也可以清澈听见。所有这些第八队的青年妇女,渗透了年龄、学识、思想高低,以及过去生活方式的迥异,她们现在是紧紧地靠在一起。在将近九十个人的队伍中,一个伟大的力量在滋生。组织整个队伍的队员,有的是参加过长征的处长太太,大学生,中学生,工作人员的妻子,生活警觉的妇人,已经有了几个孩子的母亲……各种人都有。

紧接着妇人队的是第九队青年队。

左边是毕业的第七队,文化水平最高的一队,几个月的时间内,他们不仅武装了身体并且武装了头脑。“毕业上前线”是他们的口号,每个人都是年轻而强壮,每个人都是自由和真理的拥护者。以后是第三队、第一队、第四队……一批批有用的干部,一队队勇武的战士,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乡村里做买卖的老百姓,乘着千载一时的机会,纷纷搭起摊头来。一盏盏昏黄的油灯伴着挑担,排列在祠堂门口的两旁。临时的摊头上,陈列着花生米、芝麻糖、贯心糖(一种有糖心的土产)、糕饼、热的甜酒,以及其他许多零零碎碎吃的东西,仿佛城隍庙里出会做戏时总会有的景象。

装有木栅的大门络络续续吞进许多人们,在平时荒寂无人的祠堂里,重又点燃起群众的火焰。深藏于绵亘山群之中的乡村之夜是黑暗的,但是今夜煤油灯的昏黄火心,密密的把大门包围了。

祠堂已经有不可追溯的远年历史,建筑在什么年代是要费考据的,也许是包含了许多故事罢,总之是又深又广,能容千人以上。中间露天,两旁有阔幅的走廊,大堂上四柱雄伟的柱石,塑刻追宗历史的对联。

元旦大晚会就在此举行。

晚会的节目是多样性的,每一个节日又都寓有深刻的意义,正确的政治意识和集体生活的路线,演出的形式主要的有独幕剧、活报、歌咏、改编的山歌民谣、机械舞蹈,而最值得一提的是民间流行的戏剧(其实是一种简单的动作配以词句),被批判地运用,且装上新的成分、新的内容。

我投入人群的漩流里,靠近一条石柱坐下来。我的前面距离约有几十步是戏台,台下满满的人头,把整个祠堂的院落充塞住了。成千成百的行列向祠堂旁的两大门昂步走入,用他们自己随身所带的草垫坐下,然后排列在一起。现在,上弦月刚自深幽的山谷升起,照在许多戴灰布军帽的脑袋上,泻在寒光闪动的枪尖刺刀上,就像一条阴滑的细蛇———无数细蛇在我眼前闪动。

群众细胞中,教导队学生可算最活跃的了,励行节约运动的今日,时间也同样被列入重要的一项,吝啬每一秒时间,不能让它无声无息地平白流走。为使舞台幕布还没拉开的短时间不致浪费,一个粗哑的声音自一个单位的核心爆发出来:

“欢迎战地服务团同志唱歌!”

一个单位的群众:“欢——迎——战——地——服——务——团——同——志——唱——歌!”集体的音浪响亮地撞击在整个祠堂的空间。

立刻,另一单位的同志们响应了:“我也不反对!”有节奏的音韵一蔓延就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也——赞成!”“我们——也——同意!”

当这样热烈要求以后,战地服务团没有迟疑就跳出一个指挥来,用臂膀用手腕用指节用全身的力量领导伟大的男女两部合唱。先是音浪高扬的女声,其次是调子低沈的男唱,女声部唱一半,男声部就追随着唱,一部前进,一部紧随,如午夜在海滨听波涛的起伏,如黄昏听晚风渐次吹袭松林。高和低,升和降,指挥人两手一拉一推,两部声音就归并在同一步骤里,震起雄健的共鸣。

激越的声调旋升到深蓝的天空,浮泛在月影星光之下,缭绕不散。

几乎是同时,一个单位的同志又洪亮的高呼着:“唱得好不好?”

“好!”

单独的,向队伍摆布他的双手,他在领导叫喊:“妙不妙?”

“妙!”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战地服务团只得再来一个。

今晚,天并不漆黑,蓝,只是出奇的深蓝而已。

舞台上眩目的汽油灯丝丝作声,发散强烈的白热光亮,非常显明地映在红色的帏幕上。我莫名其妙地,今夜会对红色发生爱好。它象征了一个革命者生命的美丽,红色的幕布上配着一个握枪向前进攻的战士,举起他的左足,作冲锋陷阵的姿态。右角写着“陆军新编第四军”“战地服务团赠”。

猩红的反光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

七时,活泼紧张,热烈兴奋中,晚会开始。

最初是政治部副主任邓子恢演说,他老是穿着件黄呢的俘虏大衣。他的演说收敛了整个院落的杂声,足足持续了一点钟的时间……“过去的一年,我们新四军大大小小共打了两百三十次的仗,还不知道什么叫失败”,他说,“我们夺获了敌人的许多大炮、机关枪、铁甲车、子弹、马匹、日本钞票、日本香烟、旗帜、刺刀和俘虏……我们是不能满足的,一点小小的胜利,是不能骄傲的,我们应该更坚强的和敌人斗争下去,在继续不断的斗争中,求得民族解放的胜利......”等到演说完毕,群众一遍一遍的喊口号:“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森林般的手矗立在人海里。

红色的幕布揭开,舞台面衬托平和幽静的淡蓝色,期待的眼睛都注视着戏剧幕布搬动以后展开,多么兴奋的眼睛呵!

“同胞们,同志们!”台上一个人大声喊:“现在开始演戏了。第一个节目就是影子戏,故事是说鬼子闯进了我们土地以后,放火杀人,一点儿也得不到安宁。失去了家乡的人携老带少,开始过逃亡生活。可是逃亡是没有用的,你逃到哪里,敌人便追到哪里。因此两个可怜的挑夫在逃亡中被抓去了,抓去的两个挑夫中间,其中一个并没有死,他负伤去报告游击队:'围攻之下,我们是胜利了。’”这个解释可以帮助水平低的观众理解剧情。

所谓影子戏是这样的:将台上两盏汽油灯拿下一盏,放在蓝色幕布后面,一只灯光用黑布隔开,使整个舞台暗黑,所有的光线都是从幕布里射出来的,人物动作经过灯光的照耀,黑影就在幕布上存在,于是产生了影子戏。

关于影子戏的演出,也许是早就有了的,也许还是尝试,总之并不落于庸俗的圈子里。新颖,可是容易了解;有趣,是易于接受的要素。如果能绘声绘影强化起来,普遍地发展影子戏,该不会没有收获的吧。——我想。

现在我把一些记忆里的影子戏断片记述在下面:

“中国军队号角手的侧影,军号响亮地吹起。”

“日本军队的行列,横蛮地经过我们的土地。”

“原野,逃亡中的民众,惊惶不安的流离群,奔跑,走背,伛偻腰身的,挑担子的,挟包

袱的,跛足的,摇摆的,老人壮年,男子,妇女,小孩——无声的,匆忙的过去了。”

“敌人进来的时候,发出连串机枪声。”

“两挑夫被抓,开枪,其中一个负伤未死,敌兵远行后匍匐离开。”

“山谷,林中,游击队会议。全幅幕布都闪动枪影,摇晃不定,交错成一个刀影图案。

队长指着敌人的方向,指示队员作突击的攻势。”

“受伤挑夫的报告。”

“武装向前,进攻敌人,包围敌人,歼灭敌人。”

“日本军队的狂饮狂舞。”

“敌人在游击队的刺刀下无声地发抖,全图布满刀影枪刺,正在瞄准敌人,作下去的景状……”

“号声和闭幕。”

战地服务团同志歌唱着一只名叫《争取最后的胜利》的调子,明快简洁有力,是这歌的特色。现在台上由服务团同志分男女两部合唱。

合唱:“争取我们最后的胜利呀,亲爱的同志们呀——得儿喂得儿喂。”

男:“同志们。”女:“不逃避。”男:“同志们。”女:“不投降。”男:“同志们。”女:“不灰心。”男:“同志们。

合唱:“争取我们最后的胜利呀,亲爱的同志们呀,得儿喂得儿喂。”

以下共有三节,也分两部,不过男女混合在一起唱。

第一节:同志们,发动游击战争。同志们,抗战就是建国。同志们,救国就是救家。同志们喂——拥护我们最高领袖的指挥呀,亲爱的同志们呀,得儿喂得儿喂。

第二节:同志们,我们要学军事。同志们,我们要学政治。同志们,我们要学文化。同志们喂——提高军事政治文化的水平呀,亲爱的同志们呀,得儿喂得儿喂。

第三节:同志们,大家拿出力量。同志们,消灭日本强盗。同志们,肃清土匪汉奸。同志们喂——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呀,亲爱的同志们呀,得儿喂得儿喂。

自从“保持和发扬优良传统”的号召提出以后,新四军自觉地积极地在推行,已经成为一个四面响应的彻底运动。项英同志所号召的提纲共有十项:一、官兵平等,友爱团结;二、政治工作制度;三、与民众打成一片;四、艰苦奋斗,坚持到底;五、自我牺牲,英勇奋斗;六、自觉的遵守纪律;七、绝对废除肉刑和打骂制度;八、学习政治,武器头脑,不断提高军事技术和加强战斗力;九、动作敏捷,行动机警,攻击猛勇,紧张活泼;十、夺取敌人的武装来武装自己。

优良传统的保持和发扬,应用到战士的日常生活——理论形成实践了。今夜这个表演,便是以活报形式在无形之中感应大众,教育大众,使每个人都能自己检察自己。因为是采取活报的原故,简单自然不可免,但我以为并不妨碍表演的。

两个同志互相纠正缺点,坦白地接受对方善意的批评,在言语中动作里将优良传统对日常生活的重要性溶化于故事中了。“错误改去以后,是多么愉快呵!我今天是高兴极了。”——他们说。于是在不违背正当娱乐的原则之下,一同志提高了嗓子,来一段西皮倒板,另一个起劲地拉胡琴,虽则是一段京腔,但已把十项注意适当地放在每个字眼里面。

活报,这是它不灭的价值。

元旦夜里晚会节目,完全是由战地服务团单独演出的,其中表演以独幕剧占全数的一半以上,而上演剧本又都采取一般报章杂志已发表的独幕剧。

对当前的弱点不指摘,忽略过去,是一桩罪愆,我们用不着将自己的弱点掩饰,相反地,正应当把它提出来讨论,向善的路途上走去。一般地讲,几个独幕剧还是不能深入群众的核心,得到预期的效果,为什么呢?回答是,主题的片面性不能多样地发展,老百姓对于“戏”是相当了解的,但他们所带回去的东西太单调,同一题材下的食物,他们厌了。

不能对错误放松,然而也不能苛求,物质困苦、空间设备的简陋和时间的短促,在在都使他们有困难。然而他们的努力是未可抹煞的,仅仅是一个短时期,战地服务团同志已在皖南广泛地推行农村戏剧运动,无限止向上发展着。

最后一幕,有日本俘虏参加演出。

故事是说有兄弟三人,在谈论前面村庄已有敌人,不久,也许就是现在,要到这里来,究竟怎样办法,一时不能议决。正在谈论时,突然板门大响,三个兄弟急得没有路,以为是敌兵敲门来了。

进来的是新四军的三个同志,他们温和谨慎,询问老百姓为何要躲避军队,弟兄三人回答是:“我们不知道是新四军,早知如此,我们也不会惊恐了。”说完以后,用了亲密的乡谊之情,赶紧为三位辛苦的同志泡茶

可是现在,外面确是有日本鬼子在碰门了。

怎么办呢?问题在心中打转,后来决定三个新四军同志随二个弟弟拿着枪械埋伏在两旁。

门响着。

(所有的目光都锐利地集中在门板上)

门开了,两个俘虏饰的日兵摇摇摆摆闯进来,他们穿着黄呢大衣,这大衣确是他们在作战时所穿着的,他们的头上也同样有低矮的钢盔帽,这帽子确是他们在作战时所戴用的,他们手里的枪,说不定就是杀死我们许多兄弟的凶器。

两个真的日兵裂开嘴嬉笑着,差遣屋里的主人拿些吃的东西来,政治部早已把慰劳品预备好了,“真”的酒,“真”的炒米球,“真”的香烟……

“谢谢!谢谢!”嚷着生硬的中国话,他们开始饮酒了,一边斟酌一边饮,快活得如同小孩子一样。

我初到皖南来时,有一次在一条乡村街道上,遇见他们共有四个,要不是有人指点,我几乎认不出是外国人,是俘虏,他们穿的衣服和我们所穿的灰布棉衣中间并没有区别,渐渐走近了,最先一个日本人向我们颔首微笑,我问他:

“你过得怎么样?”

“你——话——不懂。”他摇摇头,笑着和他的同伴过去了。

现在,在舞台上,他们跳故国的舞蹈,唱故国的歌,我们都很欢忭的笑着,他们陌生的动作,很高兴,因为我们如今是在一起了。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舞台上来罢。

狂饮之后,他们掉在泥醉里——这样就成为“囊中物”了。然而游击队员在不杀俘虏、优待俘虏的口号下,和他们携起手来,于是两颗巨大的人民的心,遂贯通在一起。待到另外两个日兵进来时,做说服工作的正是他们自己的同伴。

四个觉醒的灵魂,已打断他们本身的镣铐,可是还有无数海那边的日本弟兄,他们正过着黑暗的生活,他们呢?

“打倒日本军阀!”

“新四军万岁!”

“民族解放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三句口号,是由俘虏用刚学会不久的中国话呼喊的,引起台下热烈的回报,屋

宇震动得几乎要迸出火星来。这发自真正心底的声音飞扬开去,越过峰峦,原野,松林,

流水,屋宇……

田野间刮来了飕飕的寒风。

十一时半,在星月交辉的光影下,沿着一条狭窄的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田产小路,我们结队回到宿营地去。

一九三九年一月


(童达清整理编辑)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