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深邃的多情

 黎荔专辑 2022-11-08 发布于陕西

深邃的多情

黎荔


生于晚清、学成于北大国文系的20世纪30年代词人曾缄,一生耕耘于川康二省教育界及政界,曾经搜集整理了大量康藏文献,包括仓央嘉措诗歌。1920年代末,曾缄用七言绝句的形式重新对仓央嘉措诗歌施以汉译,轰动一时。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就是出自曾缄的译本。他还曾为仓央嘉措作了传,并且写了一首长诗《布达拉宫辞》讲述和感叹仓央嘉措的一生,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花开结果自然成,佛说无情种不生。只说出家堪悟道,谁知成佛更多情……尽回大地花千万,供养情天一喇嘛。”

《布达拉宫辞》共计86句,跌宕流丽,感均顽艳,亦多典故,仿的是梅村体,亦即写下《圆圆曲》的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吴伟业极富个性的七言歌行体。我虽然也很喜欢这首诗的风流倜傥,但仍然觉得曾缄受梅村体影响太深,诗写得很顺滑,铺排也很流丽,但其实背后的事情很复杂,个中的人性也很深邃,他对“多情”二字的理解有点太浮薄了,有时不免滞于俗见。

何谓多情,不一定是男欢女爱的风流缠绵,人世间的情意,也可以俯仰天地,流连山川,托之广大,寄与无穷。想起一则明朝的故事,隐士王宾是吴郡人,即今天的苏州人,他奉母至孝,不肯做官出仕,终生独居,也没有老婆孩子。幽怀萧散,放棹烟江,隐居在西山。太子少师姚广孝和王宾是昔日好友,到山里来找他。对他说:“寂寂空山,何堪久住?”王宾答:“多情花鸟,不肯放人。”王宾的回答,看似随意,却颇有雅趣。二人的对话,平仄合律,俨然四言诗摘句,问答皆为奇语。境由心生,姚广孝心不在此地,所见自然只有一座空山;王宾志在青山,触目皆关情。他不说自己久隐不出,偏偏归咎“花鸟多情,不肯放人”,这是晋人清谈常用的“借物言情法”。奇语堪赏,非隐士王宾,他人道它不出。而王宾的多情处,在空山无人,水流花开,鸟声嘤嘤,林中幽静。


“多情花鸟,不肯放人”的故事,还让人联想到李白的《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两不相厌,即我看不够你,你仿佛也看不够我,某个时刻,你我的眼中就只有彼此。孤傲的李白因为世上没人真正地理解自己,便与静默的青山结成知己,相伴相依,相望相赏。与青山相看不厌,与“一松一竹”交朋友,与“山鸟山花”称弟兄的,还有南宋词人辛弃疾: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辛弃疾一生以恢复为志,以功业自许,却命运多舛、备受排挤、壮志难酬。这首词是辛弃疾落职闲居信州铅山(今属江西)时的作品,是为瓢泉新居的“停云堂”题写的,仿陶渊明《停云》“思亲友”之意而作。当一日辛弃疾“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这是人与宇宙无限贴近的时候,他触景生情,信手拈来,随成此篇。诗中咏叹的是:我已经很衰老了,平生曾经一同出游的朋友零落四方,如今还剩下多少?真令人惆怅,这么多年只是白白老去而已,功名未竟,对世间万事也慢慢淡泊了,还有什么能真正让我感到快乐?我看那青山潇洒多姿,想必青山看我也是一样,不论情怀还是外貌,都非常相似。“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两句,是全篇警策。辛弃疾因无物(实指无人)可喜,只好将深情倾注于自然,人与青山互观互赏,互猜互解。于是,他不仅觉得青山“妩媚”,而且觉得似乎青山也以自己为“妩媚”了。每次我读至此,不免感叹词人“也忒多情”。


伟大的诗人必须有将小我化为大我之精神,而自我扩大之途径或方法,我认为有二端:一则是对广大的人世的关怀,另一则是对大自然的融入。以杜甫的《春夜喜雨》为例,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我说,你别看诗句只有短短的五个字,但是我们细细去思索去琢磨,你就会发现里面藏着很多秘密。就这一句,好雨知时节,其实就很美,很温暖,为什么呢?因为就这个字巧妙的运用。这不是知识的知,知道的知,而是感知的知。就这个字让一场雨有了生命,有了情感,有了一种体贴万物的细腻情感。所以,杜甫才说它是一场好雨

这个多情的“好”字,类似用法在杜甫诗中还有很多,比如杜甫有一首《甘林》,也写道“舍舟越西冈,入林解我衣。青刍适马性,好鸟知人归”。“好鸟”,并非真的是这只鸟有多么好,而是在诗人入林感怀之时,林中恰好有一只鸟迎面飞来,好似知音的相逢。何谓“好雨”、“好鸟”?都是与人相亲、与人相知的生命或非生命的存在。“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人与自然,气息相通,呼吸领会之间,情意绵绵无尽。我个人理解,这才是仓央嘉措的天地有情、人世多情之处。
世人多有误解的,不止仓央嘉措,比如王维流传很广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并非王维的佳作,有点文青小调调,像上口的流行歌。首先这是借咏物而寄相思的诗,是眷怀友人之作,不是写给女子的。诗中第二句“春来发几枝”,也有版本里作“秋来发几枝”。春、秋且不论,王维写它时,早过了青春,而抵近人生的深秋了。他三十岁丧妻,此后一生参禅学佛,不近女色,却借红豆歌吟了相思。相思则多情。而王维的红豆相思,也并非儿女之情。

走进诗人词客、隐士高僧的情感世界似乎他们所见到的每一个事物,都是一扇通向天神的虚掩的门。万事万物的深处都有熊熊火光,也许能窥见这别人看不到的光正是一件幸事。这些世间最为多情而善感的人,为自己所靠近的依稀火光、飘渺情思,感到温暖且欣喜。

怎样去描述这种多情?还是仓央嘉措自己的诗写得好:“神树香柏枝头 / 年轻的杜鹃儿落下 / 不必多讲什么 / 请说一句动听的话”。情意与禅意,两相迷离,如此清淡,如此深厚。这多情的正解,是对众生万物的慈悲之情、体贴之情。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