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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花园】淮河边 夕霞托青莲||文章

 一犁_书馆 2022-11-10 发布于江苏

作者:文章

淮河是中国古代的四渎之一。

古人把独流入海的河称为“渎(dou)”,四渎是民间信仰的河流神,为长江、黄河、淮河、济水。天子扫祭四渎从周朝就开始了,《礼记·王制》载:“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作诸侯。”

淮河是东渎,源出河南桐柏山,流经安徽、江苏两省,古时由东南入海,后因黄河夺淮改道注入洪泽湖再折向南最终汇入长江。无论是在地理上还是文化上,淮水都是中国的南北分界线。

地处淮河与京杭大运河交汇点的淮安,兼有南北方的各种优势。季风气候,雨水充足,南北方的蔬果都在野蛮生长,是并称蔬菜“四淮”的淮山药、淮杞(枸杞头入菜,枸杞子入汤)、淮笋(即蒲菜)、淮菘(岜菜)的原产地。淮安四季不缺食材,做菜有“赶季”的讲究,“醉蟹不看灯,风鸡不过灯,刀鱼不过清明,鲟鱼不过端午”,意思是做醉蟹要取正月十五前的螃蟹,做风鸡不能用正月十五之后的鸡,清明节后的刀鱼和端午节后的鲟鱼都没法吃了。淮安人的餐桌上,南方的米饭北方的面条,南方的馄饨北方的水饺,南方的小笼包、年糕,北方的馒头、大饼,你方唱罢我登场,占尽风流。所谓“一张淮安嘴,吃遍南和北”也。

淮扬菜,不齁不辛,洋溢着中和之美,是新中国成立时第一道国宴的菜式。

但是硬币有两面,南北兼容也意味着不南不北,辨识度差。近年在淮安横空出世的黄岗遗址,扯出了“青莲岗文化”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名字,其中的起起落落相信很多生于斯长于斯的青莲岗后人也未必知晓。身为一介淮安布衣,兼考古小白,我觉得有必要八卦一下这件事。

1. 出世

淮安市淮安区城区东北,古淮河(俗称废黄河)往南走四公里地,有一小山岗,岗上有座寺,寺旁有汪水,名夕霞汪,汪里尽植莲花,故名青莲寺。岗以寺得名“青莲岗”,岗上有一村庄,为宋集乡青莲村。村子南边有一高墩,土色灰黑,当地村民总来此取黑土肥田,如今成了一个大水塘,人称“黑土塘”。

1951年,为配合治淮工程,华东文物工作队来此探查,发现有古人类活动遗迹。1951-1958年,南京博物院派出工作队在这片区域进行了四次调查和一次挖掘。遗址核心区占地七万平方米,1958年2月正式挖掘时,在南部和西北部开了四个探方,探明地面向下2米为洪水冲击的黄褐色淤土,再向下有2米左右的文化层。“文化层”是人类生活过的地方,通常混有古人有意或无意散落的生活用品。

出土物里,有用坚硬的花岗岩石和石英岩石制成的有孔石斧、石锛、石凿、石犁、石镰。陶器种类不多,制作比较粗糙,有红陶钵、鼎、双鼻小口罐,还有一定数量的深腹圜底罐、碗、支座、带流壶以及角状把陶器。内壁绘彩陶器相对发达,主要有水波纹和网纹,以及弧线纹和八卦纹,线条简练流畅,与其他新石器时代彩陶相比,风格迥然有别。

遗址内还发现了居住建筑残迹。居址的墙壁是用秸杆涂泥烤干,质地坚硬,表面平整。遗址中芦席上的“人”字图案,与今天村民们使用的芦柴席没什么两样。发掘物中还发现了炭化的籼稻粒、猪的下颌骨、牛牙床、鹿角、骨刺鱼鳔和陶网坠。

专家认为,青莲岗文化时期人类已经过着定居的生活,稻作与渔猎并存。人死后埋葬在氏族公共墓地,以陶器、生产工具和装饰品随葬。这些特征,构成了青莲岗文化的独特面貌。

当时苏皖地区的考古发掘并不多,距今6000到7000年的青莲岗遗址是这片区域新中国成立后最早发现的史前遗址,被认为是在龙山文化影响下的一种江苏土著文化,命名为“青莲岗文化”。青莲岗文化的分布范围定为:以江苏为中心,北到与山东接壤处,南达太湖南岸,东到淀山湖以东,西到安徽南部。自此,基于文化因素的相似,多个地处中原和东南地区之间的新石器时期遗址都被归为青莲岗文化。“青莲岗文化”名噪一时,考古学教材和论著多有引用。由于当时伊焕章先生是主要力推者,有人直接称其为“伊氏青莲岗文化”。

2. 消隐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开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2013年出版的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写《文物研究》第20辑,用一章的篇幅详细记载了青莲岗文化从发现到消隐的过程,读来惊心动魄,令人唏嘘。

重要转折发生在1973年。一篇署名吴山菁的《略论青莲岗文化》一文指出:青莲岗文化可分为江北与江南两个类型,江北类型分为青莲岗期、刘林期、花厅期和大汶口晚期;江南类型分为马家浜期、北阴阳营期、崧泽期,其后是良渚文化。这是对原有青莲岗文化覆盖范围的一次解构。1977年,朱江撰文直接对青莲岗文化的定义提出质疑:用青莲岗文化来代表那些分布相当广泛而文化面貌显著不同的许多遗存,是不够妥当的。同年夏鼎发文指出:从前多将这种文化(指邱城下层)和大汶口文化合称为“青莲岗文化”,或分称为“江南类型”和“江北类型”的青莲岗文化,实则二者虽也有相同点,但就整个文化面貌而论,是两种不同的文化......我建议把二者分别叫做“大汶口文化”(包括刘林、花厅村、大汶口、青莲岗等)和马家浜文化(包括马家浜和崧泽)。

当时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南北不属于一个文化系统,同一时期的北方可统一命名大汶口文化,南方可命名为马家浜文化。相当于直接去掉了“青莲岗文化”这顶帽子。维护青莲岗文化的则认为,前期(早于龙山和良渚文化的早期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可定义为江北青莲岗文化,后期可定为大汶口文化。

关于考古学文化的命名,夏鼎先生是这样说的:“文化的名称如何命名,似乎可采用最通行的办法,便是以第一次发掘的典型遗迹(不论是墓地或居住遗址)的小地方为名。”青莲岗遗址可说是第一次发现,但是否典型就难说了。没有量化的标准,各执一词,很难服众。

1985年,马洪路的文章认为,青莲岗文化与大汶口文化是时间先后有一定承袭关系的两种不同发展阶段的文化,分布范围在苏北鲁南的汶、泗、沂、沭诸河流两岸至淮河下游北岸。1989年,纪仲庆、车广锦合作论文中,青莲岗文化中的江南类型已被放弃,江北类型分为青莲岗文化、刘林文化,和大汶口文化。

可见随着讨论的深入,原先归于青莲岗文化江南类型的遗址已经逐渐分离了出来。长江南岸的太湖和杭州湾周围,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的发展序列渐渐明晰。

与此同时,早于大汶口文化的北辛遗址在经历两次大的挖掘之后,文化面貌和内涵得到进一步认识,于是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成为苏北鲁南的发展序列。

至此,随着长三角地区和山东地区新石器时期文化的纷纷“独立”,青莲岗文化遭受南北两大强势文化空间的“挤压”和“蚕食”,范围已从跨越数省到仅限于淮河下游一带,北不过邳县,南不过长江。

  2005年,张敏在其发表于郑州大学学报第2期的文章《从青莲岗文化的命名谈淮河流域与长江流域原始文化的相互关系》中指出:“江淮东部应是考古学文化区,应存在着江淮地区的考古学文化,但并非以往所谓的'青莲岗文化’。江淮东部是夹在海岱地区与太湖地区两个强势文化之间的一个弱文化区,她存在过,亦曾有过自己的辉煌,她的发生至今是个谜,而由于良渚文化强有力的冲击,最终导致了她的消亡。”如果说前面还都是讨论,这个就有点盖棺定论的意味了。

在几乎众口一词的反对声浪中,“青莲岗文化”一词渐渐被人遗忘,仅存于考古史料里。即便有所提及也是一言以蔽之:青莲岗文化是较早命名的考古学文化,但由于当时青莲岗遗址受到破坏,文化面貌并不清晰,之后一度遭到怀疑甚至否定。

有学者认为,“青莲岗文化”从热炒到消隐有两个原因:其一,江淮东部只是一个介于南北之间的走廊地带,南北两面的文化区域才是母区,提出“青莲岗文化”的人忽略了江淮东部特殊的地理位置,错把过渡带当作了中心;其二,江淮东部的考古发掘非常有限,维护青莲岗文化体系的学者没有充分的考古学证据,有将江淮一带“预想”为文化中心之嫌。

此结论是否过于武断?2011年,韩建业在谈及大汶口文化时,提到由于南北两方面的影响,东部沿海地区确实存在一个“鼎豆壶杯盉文化系统”,从这个角度看,当年提出“青莲岗文化”自有其合理的一面。看得出来作者已经意识到了全面否定“青莲岗文化”有失公允,但这个声音过于微弱,并没有引起关注。而此时“青莲岗文化”的推崇者伊焕章先生早已过世。

距离青莲岗遗址正式发掘六十年后,现实给出了答案。

3. 复活

似乎为了向世人证明青莲岗文化的真实性,黄岗遗址现身了。

2018年,淮安市在进行高铁新区水系调整工程茭陵一站引河段河道开挖工作时,无意中发现了一片深埋在地下的大型古文化遗址。此处遗址位于淮安市清江浦区徐杨乡黄岗村附近,被命名为“黄岗遗址”。

黄岗遗址总面积达5.6万平方米,叠压于3-6米厚的黄泛层下,文化层普遍厚2-4米。遗址的主体内涵为新石器时代,并见周、汉及少量唐、宋遗存。经过发掘,黄岗遗址清理出不同时期的墓葬、房址、灰坑、灰沟、烧土堆、柱洞等各类遗迹3800处,出土了大量陶、石、骨、玉、瓷、铜、铁等不同质地遗物2000余件。其中竹编席、陶埙、泥塑人面、彩绘舞者等史前遗物,极为生动地展示了先民们丰富的物质与精神生活。

黄岗出土的彩陶,有太阳纹、U型纹、网状纹多种样式,而且多绘于陶器的内壁,这与同时期中原的仰韶文化和山东的大汶口文化彩陶有明显不同。

更为奇妙的是,黄岗遗址与青莲岗遗址的直线距离不足20公里!这难免让人想入非非。虽然青莲岗文化已消失于众人视野多年,在淮安人的心目中,它一直都是他们生命的“根”,江苏的考古人也一直对此心有戚戚。

黄岗遗址没有让人失望,它不但在时间和空间上与青莲岗文化有重合,而且出土的红陶釜、鼎、陶拍和陶支脚等器物组合,也与青莲岗遗址发现的器物基本一致,为青莲岗文化的论证研究工作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

考古专家们确认,黄岗遗址一期距今7100年至6500年间,明确无误地属于青莲岗文化。这说明淮河流域不仅是一个文化大熔炉,而且有一条清晰的史前文化廊道,存在着自成谱系和发展序列的淮系文化,在中国东部地区古代文化版图中占据重要位置。是我国史前文化中重要的一支,中华文明的主要源头之一。

青莲岗文化在多年的沉寂之后,终于重回新石器考古学中心视野。

如此,从青莲岗到黄岗,短短的二十公里路程,走了整整六十年。淮安的史前考古可说是吃了不南不北的亏。事实上,早在2012年,老淮阴地区的宿迁市泗洪顺山集就已经发掘出距今8000年前的古人类聚落遗址,2018年上半年,南京博物院考古研究所又在古淮河到黄海之滨的淮安、盐城进行了多处考古调查,初步发现了淮安区的凤凰墩、西韩庄、茭陵集、严家码头,以及阜宁县梨园遗址等一批与黄岗遗址聚落特征、文物类型相似,年代相近的遗址。淮河下游土著先民有一个“大家族”。

在2018年12月举行的全国专家论证会和江苏省考古学会年会上,黄岗遗址被看作为“2018年的重大考古发现”,专家认为,它不仅丰富了淮河中下游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谱系,而且大大提升了淮河流域在构建中华早期文明中的地位。上海博物馆考古部宋建表示,7000年前至6000年前淮河故道流域的新石器遗存具有鲜明特色,虽然其时空范围和内涵还有待界定和研究,但是青莲岗文化的真实面貌已经初露真容。

专家们对青莲岗文化与良渚文化、大汶口文化、贾湖文化和裴李岗文化之间的关系也重新做了定位:大约5000年前,环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与海岱地区的大汶口文化在这里发生了激烈的碰撞与融合,分别占据了淮河南北,此后龙山文化顺势南下,占据了整个淮河故道。再加上淮河上游不少于8000年的贾湖文化和裴李岗文化,淮河流域早期文明的源流与脉络已日渐清晰。

淮河流域的先民终于在良渚文化与大汶口文化的对抗中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作为青莲岗的后人,我如实记下这些,表达对故土的思念,和对几代考古人求是精神的景仰。我期待着,通过进一步的考古发掘,这一朵在淮河边生长了七千年的青莲抖落时光尘埃,更加光彩照人。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文章,原名章云,女,江苏省淮安市人,毕业于南京大学大气科学系。理学博士,任职加拿大农业部研究发展中心。中国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国笔会理事,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在《北京晚报》《家庭》《文综》《微型小说选刊》《天池小小说》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情感危机》《失贞》《剩女茉莉》《玉琮迷踪》,散文集《好女人兵法》。长篇小说《剩女茉莉》入围江苏省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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