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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雯 | 双壁交辉——《红楼梦》与《西厢记》互文阐述

 jocw的图书馆 2022-11-10 发布于辽宁

内容提要:针对《红楼梦》与《西厢记》共八项互文处进行文句的排比对照,进而分析其间语境的转换与修辞的多义性。从中发现《红楼梦》文本意义的构成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对《西厢记》的借用与转译。在跨文本的互动解读中,又使我们看到《红楼梦》里渗透着与前代诸多文本不断对话的巨大文学场域。循此,我们可以重新开启研究《红楼梦》的新扉页,尤其是采取地毯式的搜寻,再以多重时代因素与跨文化的视角,重新探索《红楼梦》的文本意涵及其深厚的历史语境。

键词:红楼梦 西厢记 互文性

元代王实甫所著名剧《西厢记》,究竟与《红楼梦》之间有多少丝丝缕缕的关联?历来学者大多集中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宝、黛共读《会真记》一处作研讨,而事实上若将两部文本做出细腻的比较与讨论,我们将会发现《红楼梦》的作者对《西厢记》有许多独到且深刻的体会,以及在修辞上的诠释与转化,这些都进一步体现在《红楼梦》的书写上。本文拟从《西厢记》各出戏文之文本细读切入,具体探讨《红楼梦》与其互文、并从中借镜之处,进而分析两巨著之间在文学与思想上的密切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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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明清世纪三大美人儿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宝玉和黛玉在桃花树下,飞扬的花瓣雨中,共同读了《会真记》。浪漫多情的恋人絮语,开启了青春少男少女的情窦。事后宝玉问:“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引书上的句子说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听了,脸红又嗔怨!宝玉急忙哄劝。没想到林妹妹是假怒而真喜,一面揉着眼,一面笑他:“一般也唬得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 ,是个银样镴枪头。' ”看来他二人真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而且透过这一部恋爱之书,从此心相贴、情缱绻。则曹雪芹的情欲书 ,有借于《西厢记》者,乃不争的事实

至于《红楼梦》作者与前代作品《金瓶梅》的密切关联 ,我们可以从脂砚斋评甲戌本、庚辰本《红楼梦》第十三回的一条眉批窥其大概:“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阃奥。”然而,从《西厢记》《金瓶梅》到《红楼梦》,其间三大女主人公的美丽姿容,究竟经历过怎样的过渡与递嬗?才能承载得起三大巨著的情感书写?本文先从三大作家笔下石破天惊的男女主角初相见展开讨论。

《暖红室汇刻传奇本西厢记》第一折,张生原欲往京师求取功名,路经蒲关,听说普救寺是武则天的香火院,盖造得“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如此巍峨堂皇,怎容错过?因此趋步造访宝刹,却不意一眼瞧见了崔莺莺。而每一部文本在这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惊天时刻,作者势必使主人公发出心跳不已的感叹。那张生就是第一个发出此声的人。“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这时,莺莺和红娘正在拈花嬉笑,引惹得张生喜不自胜!”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一时间,他以为自己置身在天堂了!”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既然是上了天界,见到了神仙,还不得赶紧仔细欣赏一番!“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原来,神仙姐姐的美,在于适合各种喜怒哀乐的表情 。如此一张可人脸儿,令张生猜想道:最适合在眉心或酒窝处贴花钿。

下来 ,张生又细细地端详了她的眉眼、发鬓,更妙的是,这位小姐开了口,停半晌,才说话。于是张生便捕捉到了那将动未动,似要说话却稍有迟疑的微妙时刻:“我死也!未语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一旦小姐动作起来,便纵有千种风情,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此后一百年间,中国文坛出现了《金瓶梅词话万历本》,从舞台剧场到话本弹唱,说书人似乎比杂剧演员更专精于人物的写实刻画。小说家写到,当西门庆回过脸来看到是潘金莲,他“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潘金莲究竟是个怎样的美人儿呢?兰陵笑笑生在《西厢记》樱桃小口、细白牙齿与杨柳细腰的前导之下,更露骨地铺写出:“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白面脐肚儿,窄多多尖趫脚儿……”西门庆色眯眯的双眼在无边的想象空间里驰骋,还只是看不够,于是小说家又继续描述潘金莲的发髻、簪花儿、抹胸、袖衫与汗巾。最后沿着裤脚一溜儿往下瞧,便集中焦点在一双玲珑小脚上:“往下看,尖趫趫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牙老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这样一位“樱桃初笑脸生花”的佳人,叫西门庆见了“魂飞魄散,卖弄杀偏俏的冤家。”
我们再进一步比较《金瓶梅》与《西厢记》两书中,对于小脚的描写。兰陵笑笑生采用写实的笔法,指出三寸金莲的面料与造型是“白绫高底”,而搭配鞋子最重要的衣着特点,则在于裤脚,因此他细腻地写出潘金莲那对打了莺花扣的“红纱膝裤”。膝裤,古人又称之为“胫衣”,是穿在裙子底下,罩在长裤之上的防寒裤。潘金莲的贴身膝裤经常是红颜色的,《金瓶梅》第四十七回也曾出现她在裙子底下套上了一对“红锦膝裤”。面对这样的写实风格,让我们再回眸一瞥《西厢记》里崔莺莺的裙下风光。想当日,张生与法聪和尚曾讨论道:“休说那模样儿,则那一对小脚儿,价值百镒之金。”和尚不明白:“偌远地,他在那壁,你在这壁,系着长裙儿,你便怎知他脚儿?”张生便解释道:“法聪,来,来,来,你问我怎便知,你觑: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上步远。”原本西门庆从楼下往上瞧,应当是看不到潘金莲的脚,而王实甫写的《西厢记》却能从写意的眼光来解决这个问题。张生看那小脚印“样儿浅”,就知道崔莺莺的金莲有多小巧!又留心那脚踪“慢俄延”,便能猜到小姐也瞥见了张生,一时有了心事,所以将脚步给放慢了些许。
文人写书往往描画成瘾,方能曲尽其妙。针对第一女主角的描绘,到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三回又有一番转折。当宝玉第一眼看见黛玉时,既不是如张生远望佳人拈花,也不是西门庆仰望楼头式的崇拜眼神。贾宝玉竟是坐下来好整以暇地,细细观看了黛玉的姿容。

当时他见到所谓林姑妈的女儿来了,连忙上前作揖。待两人厮见毕,各自归坐,宝玉便以平视的角度“细看形容”,当下发现她与身旁众人很不相同:“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罥烟眉,有带着感情和诉不尽的牵挂缠绵之意。则林妹妹是个给人“恋爱感”的特殊女性,关于这一点,其实我们应该再看看《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呆霸王薛蟠第一次见到林黛玉,曹雪芹竟只用一句话来形容当时的景况:“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这句话就相当于张生说的:“我死也!”以及西门庆的真实感觉:“魂飞魄散!”因此,小说家也善于描写男人的“词穷”,因为这反而成为恰如其分地彰显女性美的特殊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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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宝玉送妹妹一个妙字

在女性美的感官修辞上,我们再进一步比较《西厢记》与《红楼梦》二书。自《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起,戏剧的“妙词”变为一把文学的密钥,为读者开启了《红楼梦》情爱花园的门扉。而事实上,早在小说第三回,曹雪芹描写宝、黛初相见,便已让读者从贾宝玉的眼中细看了林姑娘的形容:林妹妹果然气质与众不同,最美的地方是在双眉:“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宝玉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熟识与亲切,于是笑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可是贾母骂他胡说!妹妹初来乍到,怎么可能见过?宝玉只好改口对祖母解释道:“虽未曾见过,然我看着面善,那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吧!”有了这一段温馨的开场白,便给了宝玉走近黛玉身边坐下的机会,于是他又细细地打量了黛玉一番,然后问道:“妹妹可曾读书? 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林姑娘本名的“黛”正与她情思牵挂缭绕、轻轻蹙起的愁眉相应,引得宝玉联想到“颦”这个字。宝玉还为了黛玉的眉,杜撰了这个表字出处的典故:“《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然而这环绕在第一女主角身上的两大美学关键词,其实脱胎自《西厢记》。我们来看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杂剧》,当时盗贼头子孙飞虎率兵团团围住普救寺,并高声叫道:“寺里人听着:限你们三日内将莺莺献出来与俺将军成亲,则万事干休。三日后不送出,伽蓝尽皆焚烧,僧俗寸斩,不留一个!”丫鬟闻讯飞奔来报老夫人:“如今孙飞虎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要掳莺莺做压寨夫人。”老夫人不解。丫鬟便转述孙飞虎形容莺莺的话:“黛青颦,莲脸生春,似倾国倾城的太真。”原来是先有了崔莺莺的“黛青颦”,才给了曹雪芹勾画林黛玉“罥烟眉”的灵感。而我们常用的成语“东施效颦”其实也源于西施捧心蹙眉之态。则贾宝玉送给妹妹的表字,除了源于崔莺莺的美,实则又多了一层中国四大美人之首——西施——的比附,而且崔莺莺的美在王实甫笔下又“似倾国倾城的太真”,如此层层攀比,亦可以将宝玉所取的这个“妙字”推上赞美女性的高峰。同时一待《红楼梦》女主人公美的焦点浮现,这部书的精神旨趣便能顺势烘托出来。于是我们发现,《红楼梦》作者取材与借镜《西厢记》之处,不仅仅是大家所熟知的第二十三回“宝黛共读西厢”,那份浓浓的情爱暗示。还有更基本与关键的第三回宝玉送给黛玉的“文学见面礼”。从此,大观园中人,特别是薛宝钗经常称林黛玉为“颦儿”,以及回目中的“颦卿”,均源于此处而定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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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自从宝、黛一同读过《西厢记》之后,生活中便多了一分彼此心心相印的爱的隐语。情侣之间特别需要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借着共同怀抱着一段爱情故事,让甜蜜感从中滋生。第十九回贾宝玉原本是无精打采,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又望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原来是被贾兰拿着小弓儿在后头追,他看了这景况,只觉得更无聊了。这时他只是顺着脚,不需要思考,便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正是“潇湘馆”。

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窥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地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林黛玉的这一声轻叹,正是《西厢记》里崔莺莺自从见了张君瑞之后,日夜思念,坐不安、睡不稳,心情不愉快,闲来又发闷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中写道:

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⑮

因此,林黛玉躺在床上说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则分明是为情所困时说的话,而宝玉就是和她共读《西厢记》的人,听了这句话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这句慵懒、撒娇又为情所困的话语,本就是崔莺莺伏在枕头上说的:“我则索搭伏定鲛绡枕头儿上盹。”曹雪芹将这句话镶嵌在《红楼梦》的情欲书写脉络里,让我们一看便知黛玉此时的情态和心事。果不其然,当宝玉掀帘进来时,林黛玉因自觉忘情,这才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她的身子,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向外,坐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便叫紫鹃:“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此处老婆子、丫鬟的碍事,又与《西厢记》里崔莺莺的处境很相似:“(红云)不干红娘事,老夫人着我跟着姐姐来。(旦云)俺娘也好没意思!这些时直恁般堤防着人;小梅香伏侍的勤,老夫人拘系的紧,则怕俺女孩儿折了气分。”所幸紫鹃不似红娘,一时离了林黛玉眼前。于是黛玉便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因此引得宝玉“神魂早荡”。然而单有黛玉引了《西厢记》的爱情絮语,那是不够的,还得宝玉也趁势引出一段,方可见他俩的感情已经到了可以避人耳目,双双“偷”读《西厢记》的特殊情分。于是曹雪芹写道: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便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这句话引得甚是露骨轻薄!黛玉纵使听出了宝玉的欲望,也不能正面响应,少不得需假装生气一场。而曹雪芹笔下的闹别扭,其实也正是黛玉最恃情撒娇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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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林黛玉借《西厢记》自嗟

《西厢记》对林黛玉的影响很大。在宝玉引着她一同阅读之后,此书几乎成为她感伤身世、抒发情怀的寄托。《红楼梦》第三十五回,贾宝玉挨了父亲一顿毒打,林黛玉便独自立于花荫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等人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便一起一起的散尽了,独不见凤姐儿来,黛玉心里猜疑:“如何她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王熙凤背后议论林黛玉是个“纸做的美人灯,风吹吹就坏了”,这个评述其实不深刻,反而林黛玉很知人情世故,她对王熙凤才是知之甚详。在她的观察里,王熙凤就是头一个“懂得在长辈面前打花胡哨”的人。果不其然,黛玉一面想着,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的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眼看,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

黛玉的观感没有错,王熙凤正是伴着老太太和邢、王二夫人来的。只不过此时她遥遥地看见了,心中却又升起了另一层感伤,想起有父母的人真好,于是不知不觉间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宝钗、薛姨娘等也进去了。忽听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吧,开水又冷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于是慢慢地同紫鹃回潇湘馆来。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薄命’,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儿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之后这鹦鹉竟然出声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一段文字,前有《西厢记》,后有《葬花吟》,分别是林黛玉生活与心情的写照。其中“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映现出潇湘馆内竹影、苔痕之美,却又在无意间让黛玉联想起自己漂泊无依的身世,比崔莺莺更为凄凉!而“幽僻处…”一句实出自《西厢记》第二本第三折:“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隔窗儿咳嗽了一声,红敲门,(科末云) 是谁来也?(红云)是我,他启朱唇急来答应。”这是红娘眼看着莺莺与张生都害相思之苦,因此一路从幽僻小径、苍苔白露间走来,想给予张生一点暗示,让他弹奏琴曲,小姐便能隔空听见他的衷肠,其实林黛玉在想起《西厢记》这一优美的文句之前,也正为自己孤独的心意难以传达给宝玉而感到伤心落寞,也许她还想到那张生犹可抚琴传述心事,可叹她和宝玉之间竟缺了这道桥梁,这或许可解释为第八十七回黛玉教宝玉识琴谱的曲衷。

到了宝玉生日的第六十三回,众人玩着掣花签的游戏,则林黛玉手中抽出的命运之签,又与《西厢记》互文,我们看当时的情景:

黛玉默默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

“怨东风”一词,源自欧阳修诗,《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也化用了,当时崔莺莺还不知孙飞虎已汹汹来抢亲!她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早是离人伤感,况值暮春天道,好烦恼人也呵!”因此说道:“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而林黛玉手中的“莫怨东风当自嗟”既与双文所说的诗句相同,则也有同时暗刺双文的意味。她只知道轻怨东风春来使人惆怅,却没料到此刻应当自嗟眼前的重大危机与未来命运的艰难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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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西厢记》对于林黛玉的影响,已见上述。则该作对于贾宝玉的生活与创作而言,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首先,贾宝玉的《红豆词》为谁而唱?答案不言可喻。警幻称他的情感特质是“意淫”,此意或可从宝玉吟唱这首词的情境中得到充分的体现。曾深陷热恋中的人方能体会,即便所爱之人一时不在身旁,对他/她的渴望与思念却是分分秒秒丝毫不减,于是便在有意无意间乐得对周遭的同伴们提起爱人的小名、昵称、习惯与特征……因此“意淫”也可以说是在意念中满足了自己的渴慕之情,并在叨叨的絮语底下,夹藏偷渡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与秘密。所谓“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贾宝玉虽与公子哥儿们聊天喝酒唱小曲儿,实则透露出最近与黛玉共读《西厢记》之后所产生的异样情愫,那绵长的思念就像是青山隐隐、绿水悠悠,不断地涌现于心潮。他唱得那样情深意切,引得冯紫英、蒋玉菡等人都齐声喝彩!最妙的是宝玉接下来完令的动作:他饮了门杯,然后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当天酒令的规矩是酒面要唱一首新鲜时样的曲子,而酒底要引用席上生风的一件东西,说出一句古诗、旧对或“四书”“五经”成语等,而宝玉所说的“雨打梨花深闭门”,也见于《西厢记》第二本【仙吕八声甘州】:“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㉓ 崔莺莺的“恹恹瘦损”“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与《红豆词》中描述林黛玉的形容,“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互为神似。此处曹雪芹再度将林黛玉与崔莺莺的形象叠合,透过宝玉吟咏的歌声、意淫的心态,婉转流露出来,文章写得至为婉曲,又曲尽高妙。

而贾宝玉在唱《红豆词》之前不久,才于桃花树下展读《西厢记》,当他看到“落红成阵”时,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漂漂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这“落红成阵”一词便出自剧本中的【混江龙】:“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这里不仅是“落红成阵”一句让《红楼梦》与《西厢记》互文,更有那“隔花阴人远天涯近”却是脂砚斋批语中所联想到的句子。《红楼梦》第二十五回,虽是贾宝玉生死攸关的一回,却也是小丫头红玉被描写得最美的一个段落。在整部《红楼梦》中,举凡名字有“玉”字者,都有其重要的文本意义,其中包含了红玉。文中写道:“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她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这里说到丫鬟们都在涂脂抹粉、簪花插柳,形象可谓庸俗蠢笨,作者的目的乃是对比烘托出红玉的清新脱俗。宝玉既未看见红玉,心里有点不甘心,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此处甲戌本双行夹批写道:“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翻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 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脂砚斋指出《红楼梦》作者以诗词脱胎而写出的小说意境,是整部书最美的地方,此处就是一明证。而所谓“从诗词句中翻出者”,指的便是见于《西厢记》中的佳句。果不其然,贾宝玉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则《红楼梦》以诗情画意处理人物的笔法,既为脂评所点出,则《西厢记》对曹雪芹写作的影响,便也得到一更为有力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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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西厢记》第二本第二折【滚绣球】唱的是惠明小和尚勇敢下书求救的情况。惠明毛遂自荐道:“我经文也不会谈,逃禅也懒去参;戒刀头近新来钢蘸,铁棒上无半星儿土渍尘缄。别的都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则会斋得饱也则去那僧房中胡渰,那里管焚烧了兜率也似伽蓝。则为那善文能武人千里,凭着这济困扶危书一缄,有勇无渐。”其中讲述这特殊的出家人,好似不太能守清规戒律,既不会经文,又经常逃禅,只管自家吃得饱,偌大一座寺庙就是教人放火烧了,他也不在乎,所以自嘲:“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这样一个放诞诡僻的和尚,日后竟抵得上千军万马,生出大智大勇来,为了全寺僧众的性命,冒险下山远赴四五十里外的蒲关,递交一封书信给张君瑞的挚友白马将军,以解孙飞虎率五千土匪抢亲之危。这样一个临危受命突围的戏剧形象、一个出人意表的世间奇才,大约深得曹雪芹之心,因此特意将形容惠明的话,置于描写妙玉的怪异行径上。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贾宝玉在欢乐寿诞过后的第二天清早,收到了妙玉祝贺的拜帖,由于第一次面对出家人奇妙的待人处世之道,因此想寻个人来商量一下。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邢岫烟颤颤巍巍地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哪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她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目。原来她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解释道:其实她与妙玉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妙玉在蟠香寺修炼时,岫烟赁的她庙里的房子住,因此无事常到她庙里作伴。妙玉教岫烟认字,所以两人可谓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如今在贾府相遇,直是天缘凑合。

宝玉听了,恍然大悟,于是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她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贾宝玉深感妙玉的器重,因而矢志回复她的美意,邢岫烟当然得帮这个忙。只是我们这里又看到了一个例子,曹雪芹特别在《红楼梦》名中有“玉”字的人物身上下功夫摹写。而背后所引用的语典仍是出自《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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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古琴与昆曲两大文化遗产同登贾府家班舞台

《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两项表演艺术场域,可举昆曲与古琴为代表。而其中亦有源自《西厢记》之处。剧本第二本第五折,老夫人为张生备办了酒宴,却在席间要“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这句话一出,当场三个年轻人都有戏:张生“呀”的一声,暗忖:“老夫人的声息不好了也!”莺莺也受了惊吓:“俺娘变了卦也!”连小红娘都直觉叫苦:“这相思又索害也。”

宴席后,张生情急之下,对红娘说道:“小生为小姐,昼夜忘餐废寝,魂劳梦断,常忽忽如有所失。自寺中一见,隔墙酬和,迎风待月,受无限之苦楚。甫能得成就婚姻,夫人变了卦,使小生智竭思穷,此事几时是了!小娘子怎生可怜小生,将此意申与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面对这样急难时刻,红娘果然拿出办法来:“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与小姐同至花园内烧夜香,但听咳嗽为令,先生动操;看小姐听得时说甚么言语,却将先生之言达知。若有话说,明日妾来回报,这早晚怕夫人寻我,回去也。”张生听了红娘之言,深觉有意趣。当晚趁着月色,便开始整理琴:“琴呵,小生与足下湖海相随数年,今夜这一场大功,都在你这神品、金徽、玉轸、蛇腹、断纹、峄阳、焦尾、冰弦之上。天哪!却怎生借得一阵顺风,将小生这琴声吹入俺那小姐玉琢成、粉捏就、知音的耳朵里去者!”

不久,那红娘果然引着小姐烧香去来,红娘故意说道:“好明月也呵!”只是小姐再无心赏月:“事已无成,烧香何济!”说着,又埋怨起月亮来:“月儿,你团圆呵,咱却怎生?”红娘却借故发话,让张生知道她们已在窗外。她说:“姐姐,你这里听,我瞧夫人一会便来。”张生听见窗外有人,当场将弦改过,自弹自唱一曲此时最为应景的《凤求凰》。这是昔日司马相如的成名曲,张生多么希望小姐能如文君一般解意。歌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知音者如莺莺,果然在窗外听得入迷:“弹得好也呵!其词哀,其意切,凄凄如鹤唳天;故使妾闻之,不觉泪下。” 古以来,抚琴者与听琴者之间存在着高妙的心灵相契,古最著名的例子便是: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为鼓琴者

上述知音故事为背景,才有张生鼓琴,莺莺心领神会,凄切间不觉泪下的故事转进,这是将友谊的最高境界转爱情叙事。而这个段落,到了《红楼梦》第八十七回,再度出现了戏拟的改写。者模拟《西厢记》的莺莺听琴,进将它改写成宝玉听琴。非但性别倒置,而且宝玉听不懂;正的知音,乃是宝玉身旁的妙玉,这位“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脱胎自《西厢记》惠明小和尚的世外高人。

日黛玉的情绪很是激动,因为她无意间翻找到旧日贾宝玉送给她擦眼泪的手帕。又因紫鹃慧心劝解,她才手帕撂下,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地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 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迭。又将琴谱翻出,借他《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可知在她的心目中,宝钗乃是知音。接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抚了一番,夜已深了。

第二天,妙玉、惜春棋罢,宝玉送妙玉回拢翠庵,二人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说:“咱们去看她。”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外,在山子石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风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她声调,也觉得过悲了。”里头黛玉又调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

绷的琴音能传述黛玉的心事,也预告了操缦者不祥命运。这或许只有爱情的局外人妙玉才能洞观。况且她说:“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便知她是懂琴的行。我们看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宋徽宗名画《听琴图》,此图绘松下抚琴人着道袍,抹挑勾剔,另二人坐于恭听,一人侧身低头,另一人仰面,神态恭谨。若非低头,便是仰面,这便印证了妙玉所言“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美学意趣。

红楼梦》在抚琴这一议题上,与《西厢记》互文处,还五十四回:那时正是年节下,贾母批评了女先生说书的《凤求鸾》,这或许也是曹雪芹借此暗贬《凤求凰》的套。接着贾母说:“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罢,也给她们瞧瞧。”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十二个人从游廊角门出来,……贾母于是要求道:“薛姨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 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需用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说的是。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小孩子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个喉咙罢了。”…… 贾母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抹脸。只用这两出,叫她们二位太太听个写意儿罢了。省了一点儿力,我可不依。”

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鸦雀无闻。薛姨妈因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贾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大套的实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指着湘云道:“我也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儿,她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

知贾母从前待字闺中时,她们史家的家班唱小生的,会吹箫者,也有会弹古琴的,这可以让昆曲舞台达到极尽雅之至!此处的描述,也反映出当年曹寅家族戏曲审美的境界。因此当他们演出《西厢记·听琴》一折时,是张生抚琴,同时唱琴曲,以此艺术形式来传神表现其求爱的忱。一时间,舞台上的作戏,“竟成了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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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不许小儿家口没遮拦!

红楼梦》第五回十二支曲之《枉凝眉》,唱出了宝、黛情的哀婉情调:“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夏!”曲中的“阆苑仙葩”主要是指林黛玉,仙葩即是仙草,而林妹妹的前世正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阆苑便是神仙的园林,林黛玉就是阆苑里的仙葩。至于中的美玉无瑕,大多数学者指称是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他也是付出情意为仙草浇灌的有缘人。然而这段奇缘,最后终成虚化,令宝、黛二人枉自嗟呀,空劳牵挂……如此动听而扣人心弦的一首歌,其句式:“一个……,一个……”与元杂剧的【混江龙】与【油葫芦】等句式近似这两个曲牌特别是在描述爱情故事中男女主角时,曾为元代剧作家王实甫所选用。《西厢记》第三本第一折,自老夫人失信于张君瑞,亲事便当场作废!莺莺与君瑞各云满脸、泪眼不干。剧作家写道:“夫人失信,推托别词;姻打灭,以兄妹为之。如今都废却成亲事,一个价愁糊突了中锦绣,一个价泪揾了脸上胭脂。”

接着又借【油葫芦】更进一步填写出两人各自的伤心情态:“憔悴潘郎鬓有丝;杜韦娘不似旧时,带围宽清减瘦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线;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两下里都一样害相思。” 而【枉凝眉】中的“美玉无瑕”,实际上也与《西厢记》第三第三折之语句相同。书中描述莺莺在君瑞心目中的洁:“她是个娇滴滴美玉无瑕,粉脸生春,云鬓堆鸦。”

于《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中的典故,又被曹雪芹直接搬作为宝、黛二人私下的对话。《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如今却见她和宝钗亲昵好,心中闷闷不解:“她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又见宝琴也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看着,只是暗暗纳罕。于是宝玉便来到黛玉房中,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还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得有趣 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

孟光梁鸿“举案齐眉”的故事出自《后汉书·梁鸿》:“为人赁春,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而贾宝玉所问的话,出自《西厢记》:“【三煞】他人行的亲,俺根前取次看,更做道孟光接了梁鸿案。别人行言美语三冬暖,我跟前恶语伤人六月寒。我为头儿看:看你个离倩女,怎发付掷果潘安。” 原来崔莺莺对贴身侍娘动用了心机,明明是鱼雁传书欲见张生,却欺骗红娘说这是一封拒绝信。红娘当下送信过去,张生看了却喜胜,口口声声说这是小姐向他提出了邀约:

(红云)怎见得她着你来?你解与我听咱。(末云)“待月西厢下”,着我月上来;“迎风户半开”,他开门待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着我跳过墙来。㊻

红娘得知己被耍弄了,很是寒心,当场也埋怨:“几曾见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小则小心肠儿转关。写着西月等得更阑,……他着紧处将人慢,您会云雨闹中取静,寄音书忙里偷闲。……他人行别样的亲,俺根前取次看,更做道孟光接了梁鸿案。”而《红楼梦》的作者便引用了这一段话,让贾宝玉隐晦地询问林黛玉几时偷偷和薛宝钗解了?那林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这原问得好。也问得好,你也问得好。……谁知她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上’就接了案了。”整段情节从第四十二回黛玉在酒中失言起,继而有宝钗着人雨中送燕窝来,一直铺叙到第十九回为止,整整八回乃至于终结处,曹雪芹还是引用了《西厢记》里的句子来收尾:“【脱布衫】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味的将言语摧残。把似你使性子,休思量秀才,做多少好人家风范。红做拾书科。”这“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出现西厢记》第二本第二折,莺莺教训红娘:别再任性替张生话,我要写一封信去拒绝他,让我好好维持大户人家女子的风范。此处为《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所借用、转化,进而成为薛宝钗诚心教导林黛玉维护阃范的语境。由此可《西厢记》一书对曹雪芹创作的具体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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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本文针对《红楼梦》与《西厢记》共八项互文处进行的排比对照,进而分析其间语境的转换与修辞的多义性。中我们发现《红楼梦》文本意义的构成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西厢记》的借用与转译。在跨文本的互动解读中,使们看到《红楼梦》里渗透着与前代诸多文本不断对话的巨大文学场域。循此,我们可以重新开启解读《红楼梦扉页,以地毯式的搜寻,进一步深度探索其繁复多元的学意涵。

注释
①⑩⑪⑫⑬⑰⑲⑳㉕㉖㉘㉙㊲㊳㊴㊸㊽曹雪芹等著,徐少知新注《红楼梦新注》,里仁书局2018年版,第613一610、86、663、87、87、685、685、714、649、650、1531、1532、2097、2101一2102、1326一1327、147、147页。
②曹雪芹、高鹗著,脂砚斋、王希廉点评《红楼梦》,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5页。
③④⑤⑨⑭⑮⑯⑱
㉑㉒㉓㉔㉗㉚㉛㉜㉝㊵㊶㊷㊺㊻㊼㊾《暖红室汇刻传剧第一种西厢记》,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

⑥⑦⑧兰陵笑笑生《万历本金瓶梅词话》,里仁书局2020年版,第29一30页。
参见《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12页。

戏拟的改写,意指parody:writing,music,art,speech,etc. that intentionally copies the style of someone famous or copies a particular situation, making the features or qualities of the original more noticeable in a way that is humor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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