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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云舅母怕没多少天了。”外婆告诉我。她说这话时声音有轻微的颤抖，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又似乎有一点不同。外婆沉默了几秒，突然轻笑了一下。“……你是茅房就非得说成粪坑。”然后转身进厨房，端了大半盆芋头出来。“我去烧水，你到大门口把芋头削了。”我正饶有兴趣地在叠星星纸，根本不想去做其他事，于是推脱说：“我不喜欢吃芋头，明天再吃吧！”外婆将搪瓷盆放到我面前，颇为不悦地说：“十几岁的人了，怎么一点事都不勤快做。你小云舅母就想吃顿芋饺，念叨好几回了。这不家里正好有芋头有肉，趁着今天得空做一点给她送过去。别玩了，先把芋头削了。”“哦。”我怕外婆真生气了，明天不给零花钱，只好勉强答应。收起星星纸，不情不愿地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家门口削起芋头。南方初秋的午后依旧十分炎热，温热的风刮过，我的额头和发间渐渐凝出一层薄汗。芋头分泌出的汁液又黏又滑，使我的指缝间出现细微的痒感。我的手生的较小，总拿不稳，还几次掉落，因此削得慢。当削到最后一只时，有三只芋头表面已经隐隐发黑，而我的左手手掌也乌了大半。我抬头见是陈家奶奶，便迅速喊外婆：“陈奶奶来了。”外婆快步从厨房出来，顺手搬了把椅子，热情招呼道：“来啦！你先坐，我去泡茶。”“不用了，别这么客气。”陈奶奶赶忙说：“刚在前头桂湘家喝了一碗，你晓得的我不能多喝水。”“那行，你先坐。”说着又跑进房间，提了一袋瓜子出来。“昨天去镇上刚买的，五香的。比村里小卖部的干净脆生多了。”陈奶奶没有推辞，抓了一小把。外婆见状抓了一大把，趁机塞到她衣服兜里。我把削好的芋头端进厨房，舀了几瓢水泡着，顺便把手也洗了。我从厨房出来时，外婆和陈奶奶正小声地聊着一些话。我过去也抓把瓜子，然后坐回小桌子前继续折纸星星，时不时往嘴里扔两颗瓜子砸吧。她们声音虽然比平常说话小许多，但是我依旧能听清楚。大概她们是认为我小，不会认真听大人说话，因此并没避讳。陈奶奶感叹道：“可怜呀！小云，多后生的一个孩子……唉，没有香兰这么做婆婆的。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不过费点功夫、力气。小云人都快走了，连两顿好的也不弄给她吃。”“谁说不是呢！生孩子难产，好不容易生下来，几个月就没了。现在自个又得了这样的恶病。”外婆说起那些事不禁摇了摇头。“早前就听说这病治不好，等死的份。我昨天去瞧了，人开始发肿了，估摸不剩多少日子了。”外婆和陈奶奶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我听完后大致也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虽然管这个小云叫舅妈，不过她丈夫李正军却不是我亲舅。论起来连堂舅都不算，因为他和我妈就已经是“族姐弟”了。小云舅妈是外省人，她和正军舅是在南省工作时认识并相恋的。小云舅妈爱打扮，不太会做家务活，即使是结婚后这方面也没多少“长进”。因此她公婆特别不喜欢她，尤其是她婆婆，经常和外人抱怨她懒、不贤惠，还喜欢打扮得妖妖娆娆。一来二去，村里人便开始对小云舅妈指指点点，她气不过与公婆吵了一通，然后哭着跑回娘家住了小半年。她回娘家时就已怀孕，等正军舅接她回来时月份已经大了。过了两三个月小云舅妈生下了一个瘦弱的小女婴。但由于之前的矛盾，她一直和婆家怄气，月子结束后就不再让公婆抱孩子。开春后倒了许久春寒，她和孩子相继生病。彼时正军舅舅已经去了南省，她婆婆则回了外镇娘家，她公公忙着地里的活计也顾不上其他。之后，在一个凄风冷雨的春夜晚，那个出生不久的孩子哭哑了嗓子，哭凉了身体。半下午时芋饺做好了，外婆用“猪油碗”装了准备给小云舅妈送过去。临出门时外婆瞧了我一眼，忽然决定带上我，“你跟我一起去，别乱说话，问什么回什么，其他事不要讲。”我自然是不情愿的，因为我很讨厌“林外婆”，也就是小云舅妈的婆婆。她每回看见我都会揶揄地笑着喊我：小胖。有时还会用力拽过我的手臂，另一只手捏住我肚子上的软肉。或者指着我的腿说，我的腿有她外孙女两只粗。外婆走到我旁边，摸了摸我的马尾辫，放软话语：“莫这样，她一个人在房里躺着，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两个人，你去了好热闹点。”我点点头表示去，心里却暗暗嘀咕了一句：刚不是让我不要开口嘛！我不说话怎么热闹？好在这回还算凑巧，碰上林外婆不在家。外婆在她家大门口喊了两声，见没人回应就带着我径直上了二楼。房门并没有关，只是虚掩着，推开门一股沉重且怪异的气味迎面袭来。估计是外婆的喊声把小云舅妈吵醒了，当我们走进房间时，她正艰难的准备坐起身。外婆见状把“猪油碗”塞到我怀里，上前到床边将小云舅妈扶起坐正。我往床边前两步，开始打量起小云舅妈。距离上一次见到她过去有二十多天了。相比那时她似乎“胖”了一点，脸和下巴能看出明显的浮肿，蜡黄脸上泛着看起来脏脏的油光。眼睛浑黄黯淡、空洞无神，发白的嘴唇上结了一圈干皮。小臂和手上的皮肤水肿到近乎透明，仔细看去能看到不少细密的血丝。不知道是不是光线问题，总感觉她的皮肤透着一种极淡乌紫色。外婆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紧接着对我说道：“南南，把窗户打开一点。”“哦。”我随手把怀里的东西放到一旁的小柜子上，绕过床尾到另一边去开窗。窗户打开的瞬间一阵微凉的风吹进房间内，卷着浑浊的气味从门而出。我的目光往窗外探去，入眼的是不远处的几块稻田。稻谷早已收割完毕，只剩部分低矮的枯黄稻秆立在龟裂斑驳的泥土中。我听到搪瓷盖扣在木桌上的声音，随即是外婆在说话：“今天现做的芋饺，蒸的。你多吃几个。”“伯妈，真是太麻烦你了。”小云舅妈的声音又轻又细，完全贴合我在小说里认识的词：气若游丝。我转身看向她们，外婆笑得和蔼关切，端着碗盆的左手不受控制的轻微发颤。她有严重的风湿，自我记事起她的双手就是这样的状态。小云舅妈也笑着，她脸上的神色是感动、辛酸和苦涩的杂糅。小云舅妈朝我看了一眼，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伯妈，你不会，都端来给我了吧？”外婆拿出筷子给她，“还有呢！我家里有冰箱，你要是想吃，明天早上我煮汤饺送来。”我赶忙再次转过身往窗外看，并回道：“我不喜欢吃芋头和葱的，也不爱吃肉。”“她是不吃，让她妈惯坏了，十几岁了还挑菜挑食。”外婆的话里有笑意。风再一次吹进房间，浑浊沉重的怪味几近消失，芋饺的香味逐渐充满房间，并伴随着缓慢地咀嚼声和吞咽声。“伯妈的手艺真是好，谢谢伯妈。太惭愧了，从来没给您买过什么……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了。”小云舅妈说到后半句时，已然变成了哭腔。外婆赶忙安慰她：“莫哭，不麻烦的，家里正好有芋头。做了很多，不差这几个。你好好养，过几天正军不就回来了嘛！……不打紧的。南南妈最会做这些，等过年她回来，我让她再做给你吃。”“他回不回来，都不要紧……痛在我身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此时哭腔已转为哽咽，“也好，省得我女儿，在那边……没人……照顾……”我知道她在哭，而且哭得极其伤心，但是我依旧没有回头，只定定望向远处绵延叠嶂的山峦。我想她应该也不希望我看到她在哭，大人不是都以哭泣为耻嘛！因为我每次哭泣，家里的长辈们，除了外婆和舅舅会安慰我，其他人包括爸妈在内都只会指责我。在他们口中，只有亲人去世，才值得掉眼泪。我听着她细碎的啜泣，与此同时一种类似恐惧的凉意在我胸口蔓延开……离开时，不巧和打麻将回来的林外婆打了个照面，她看到我照旧揶揄了一顿。我强忍怒意和委屈，抢过外婆手上的“猪油碗”，然后快步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边走一边小声的咒骂。一个周五，由于近期天气多变，学校提前一节课放了周末。人挤人的中巴车上几乎不存在新鲜空气，颠簸了一路的我在到达站点时狼狈的逃下了车，从马路到外婆家的那一小段路我甚至几次欲吐。到家时我看到舅舅正在吃一碗汤芋饺。外婆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看到我时有一点惊讶，忙问：“饿不饿，饺子锅里还有。”“我不饿，现在也吃不下。”我将书包撇到一旁凳子上，回答舅舅：“老师说天气不好，所以提前放学。”舅舅点了点头，端着碗走到大门口，看了眼云迷雾锁的天空，若有所思地说：“今晚估计又有大雨。”“也不晓得，正军他们有没有在上面搭个棚。走得不是时候呀！最近雨水这么多……”外婆还没说完，舅舅便一脸哭笑不得地打断：“这是什么话，阎王要收人，哪里拦得住。我等会去正军家说说，兴许他们自己知道。”听到“收人”时，我心口不由得收紧，不过仅一瞬又恢复如常。她死了，死于病痛的折磨……和亲人的冷漠吧……“你还是去提醒提醒，他家人……算了，懒得说，明眼人都晓得。”外婆欲言又止。我打开书包翻出一小包换洗衣物，外婆和舅舅继续着和刚才相关的话题。“是有，但不是一个肚子出来的。听说她爸走后就分家过了，估摸关系不大好。”“向来最痛不过白发送黑发，至于其他……”舅舅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外婆和舅舅的话是那么轻描淡写，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一个亡者和她的身后事。我忽而想起去年村里一位老人去世，我跟着外婆去了那场白事席。期间我看到老人的儿子并未太悲痛，更多的则是疲惫。出于好奇，我便问外婆：他怎么不哭、不伤心？外婆半开玩笑回答：人没了就没了，活着的人再伤心还能跟着去吗？哭不哭又有什么打紧的。以往我总认为生命太沉重，死亡更是沉重得令我恐惧。可如今看来，也许生命本就如同话语一般轻。人死了，就如同一句话消失在空气中。至于沉重，也许真正沉重的并非生命和死亡本身，而是一个人生前所承受的艰难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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