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记录了自媒体时代,传统媒体的兴衰历程,以及传统作者在转变与坚守之间的矛盾心理 “你上一次听说“无冕之王”是在什么时候?” 完成了一天的报道,行驶在返程的高速上,坐在汽车后座的新闻总监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 我抱着方向盘一愣,一年?两年?好像是毕业后就再也没听过了。 两年前,作为新闻传播系的毕业生,我进入了报社工作,收入不高,工作辛劳,至今很多人都不理解,是什么让我走上这条路。 “记者是无冕之王啊!”从小到大,家中老人们常常这样念叨。 八九十年代时,这句话是无须考证的。对于大部分家庭而言,《焦点访谈》是每天晚上不上桌的下酒菜。 当看到记者把官员堵在办公室,将其问个面红耳赤。 当看到记者把话筒递给地方政要,对其致辞微微点头。 当看到记者走进大街小巷,将真相水落石出。 “无冕之王啊!”老人们便会呷一口酒,微微颌首,随即又露出一幅肃穆的样子。 “看路看路!”总监突然喊到,把我拽了回来。 家中是没有记者的,而在大多数人的价值观中,没有的便是珍贵的。 在日复一日的观念强化下,六七年前,我擦着分数线,考进了某高校的新闻传播学院。 开学第一天的迎新生大会上,领导致辞已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有“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十个字如雷贯耳。 彼时,报纸电视日渐衰微,各大短视频平台尚未兴起,即使是公众号也没有如今那么庞大的流量,大部分的时事讯息依然从部分充斥着“一刀999”广告的门户网站或APP中获取。 在大部分人对这个“短平快”的信息获取形式习以为常之时,一些院校的新闻传播系中,师生们都已明白,讯息的巨浪仅仅刚冒了个头。 可惜,时至今日我才恍然大悟,这股巨浪涌向的不仅仅是新闻从业者,谁也没想到,在短短几年间,它就将人类数千年的讯息传播形式冲击地支离破碎。 若是能早点明白,第一桶金估计也早就捞到了手。 当然,在那时,感受到小小的危机感的我,除了大量的实习,并没有做出太多的决策。 大学四年间,我流窜在各个报社、自媒体之间,将大部分时间花在新闻实务方面,也因此获得了诸如无人机操作、公众号运营、视频采编等技能。 值得讽刺的是,毕业后,恰恰是这些看似无用的技能,赏了我一口饱饭,而作为一名记者的本职技能——写作,竟时常被我束之高阁。 实习带来的伪荣耀感是足以扭曲一个未经世事的大学生的价值观。 时值所在城市如火如荼开展“创建文明城市”活动,全市人民都仿佛打了鸡血,誓要将一切不文明行为祛除。 作为实习记者,这种使命感较之于普通人必然更胜一筹。 很长一段时间,我同师父一道游走在大街小巷,试图用犀利的文字鞭笞黑暗,即使所谓“黑暗”仅仅是某条步行街的垃圾略多,或是卖鱼摊贩的门前,偶尔几条鱼肠没冲洗干净。 我乐此不疲的采编着,即使没有一分钱工资,但文字化作铅字,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记者而言,这已然是莫大的欢喜。 然而,当我问起身边人有没有看过我写的文章时,没有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理由很讽刺,“创城”风暴来势汹汹,顺手把全市大大小小的报刊亭也卷飞了。至今我都没想明白这个道理,报刊亭跟不文明是怎么划上等号的? 第一盆凉水刚把人浇了个透心凉,第二盆已然来临。 费心费力写的“通版”(即超大篇幅文章),在网站的阅读量甚至不如某医院患者跳楼新闻的百分之一。 后来,随着微信公众号的日渐崛起,“跳楼新闻”这种非新闻从业者攥写的、以标题和短平快内容吸引人眼球的文章,有了一个统一的名称——新媒体文。 很不幸,我所在的高校院系并没有将这种趋势视为大势,直到毕业,导师们所教导的依然是“无冕之王”的正统文路,将新媒体文狠狠打为异端。 整个四年,只有一位老教授清楚地明白,记者们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某天上课时,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无冕之王这种说法已经过去了,现在网上不天天说么,以后人人都是记者!” 他的判断是对的,也许是不久之前,也许是很久之前,但绝不是现在,“王”不知何时丢失了他的冠冕。 当王不再是王,那王座自然也不再存在。 现实的耳光,比言语更响亮。 工作后,我猛然发现,记者们已不再是高收入群体,报纸也成为了部分单位的固定任务额,据说有的报社记者甚至要承担经营任务,也即拉广告,给报社提高收入。 一个个报刊停刊,一批批报社关门。 回望周边,谈起记者,人们的眼神从尊敬变成了戏谑,甚至在不少人眼中,沦为了同旧社会教书匠一般的“码字工”,毕竟,大部分写的文章只有两种人看——写文章的自己和被书写的对象。 随着抖音等短视频的崛起,记者的身份似乎更加不再被需要,除了少数领跑的国家队——也即部分国家级媒体,不少省市级媒体都在泥淖中苦苦挣扎。 转变?在不少老从业者看来,这对于已经改制成国企的报社而言,无非自寻死路。 不变?年轻人的已经形成了共识,便是“慢性自杀”。 不少传统媒体在争执中不断内耗,没有吃到新媒体红利,没过几年便带着一身荣耀匆匆入了土。 幸而我所在的单位没有落入此等下场,但不少老记者说起过去也是满怀惆怅。 由于热爱喝酒,很轻易便和同事打成一片。每当同事聚会的茶余饭后,报社里的老记者就会顶着半分醉意,用干瘦的手指夹起一支烟,叙述起曾经的时光。 “我那时,江湖人称五哥!你问问这条街上,哪个不知道我两道通吃?” “是是是,您老就差拿着金箍棒从南天门杀到蓬莱东路了。” “你看我这个烟斗,某某领导送的,还有我这个帽子,你知道哪来的吗?” 众人嬉笑着打趣着,可他依然不愿意停下,眼神愈发迷离,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只有用言语才能重新编织出那个受人尊敬的美好时代。 我笑笑,端起酒敬他:“现在不也挺好的吗,至少养家糊口还是够的。” 他叹口气,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在沪渝高速上的休息站,上完厕所,跟总监站在车旁边抽烟。 我又提及路上的话题:“总监,您说传统媒体记者还能回到黄金时代吗?” 总监弹了弹烟灰:“你对黄金时代的定义是什么?” “重新恢复公信力和影响力,重新成为无冕之王。” “错了,都错了,”总监摇摇头:”传统媒体的公信力依然存在,这正是剩下报社存在的原因,虽然不似往日那么多,但许多真相依然需要有采访权的记者去揭示。” “那影响力呢?大众不看报了咋办。” “做精做细,影响有影响力的人。” “那岂不是依然回不去大众眼里尊敬的样子了?” 总监笑笑:“我原来听过一句话,我可以不报道,但是不能停止记录。难道别人不对你笑脸相迎,你就撂挑子不干了?” 我挠挠头,心想:“那还说啥无冕之王的事?” 但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点点头,将烟头丢进烟灰缸。 我回头招呼总监上车,夕阳下,总监端着烟看向天边,缓缓吐出最后一口烟圈,眼神中似有落寞,却未息灵火。 一瞬间,我又好似懂了些什么。 倒也是,无冕就无冕吧,虽然走下了王座,倒不如继续走进人间烟火。 文章作者:徐三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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