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仇埰先生字亮卿,號述庵,金陵教育名家。因自朱緒曾後人處得明代《鞠讌》畫卷,尋以“鞠讌齋”為號。唐圭璋、李味靑等皆出其門,余外祖汪錡鑊盦公少時亦得先生奬掖,蒙其為印譜題耑。先生五十歲後致力塡詞,與王東培、石雲軒、孫閬仙稱為“蓼辛社四友”,有《鞠讌詞》兩卷。書學劉石庵,王東培譽其“骨秀神恬”。嘗於畫肆中見其手鈔自作詞數册,皆以朱絲為欄,筆致精雅,東培後人流出也。丙戌秋,余訪其子良矩前輩於城南,談及先生甲申挽王瀣伯沆之聯,傳誦一時,後余亦聞於伯沆先生之女王緜也: “重逢更是奈何天,兩度傾談,無限傷心在言外; 此去應歸干凈土,一事遺憾,不畱老眼看河清。” 王伯沆生不願見倭寇,歿後葬於自家後院。而述庵先生逝時,倭寇尙未蕩平,亦未獲睹“河清”之日,二人皆抱深憾焉。 二 憶余弱冠之歲,姑父饋其父翟宗藩遺物,涇縣鄉賢某詩文鈔本三册,小楷精良,惜未署名氏。鈔本應為自著集,清季故物也。後數年,余行賈乏資,質賣易主,至今思及猶深愧之。近日理舊篋,見二十年前硬筆抄錄詩箋中,尙載集中詩數首,為之狂喜,抑上天容余稍補前過耶?數詩中,刈麥一首尤佳,詩末有批注“風格似陶”,故錄之如下: 麥氣浮郊原,靑迷路窄狹。 南風度阡陌,野老情歡洽。 凌晨咸腰鐮,新月一痕插。 驚飛田間鷺,黃雲滿肩壓。 三 戊戌夏,一月間先後得湯祿名、湯滌祖孫二人畫,誠快事也。余尤愛湯滌此幀,是為詩家黃晦聞而寫者,蕭疏數筆,雲山煙樹,頗有倪迂逸趣,時丁巳(1917年)三月,為其中歲之作。所題一絶,風味略近劍南: “一徑桑麻風露香,開軒面面坐山光。泠然琴罷人清語,三月江南春晝長。” 湯滌自道其相法第一、詩第二、隸書第三、畫第四。文人結習,深恐詩名為畫名所掩,故有此語,本不必究竟,然其詩亦有可存之道也。 四 業衍璋山遺先生為金陵一代文章宗伯,所作古文厖洪恣肆,凛然正宗。余師輩石學鴻丈、常國武丈交口薦譽之,惜余未得親其謦欬,引為生平一憾事。後蒙胡舜慶石園先生贈《業衍璋集》,內有“姜禪吟剩”一編,始知先生亦能詩。其七律宗老杜、樊南,“巨浸即看灌玉闕,諸公猶自議明堂。”《近來》;“此時愈信肉食鄙,當日誰聽鯫生謀。” 《鐘山》,皆鼎革前寄慨時局之作;七絶之“一子輕敲何太易,再來收拾費精神。”《觀奕譜》;“只從博弈銷長日,最苦塵心尙未冰。”《博弈》,具可誦讀;其詩亦有翻案之妙者,如“騅姬應有恨,皮相識重瞳。”《項羽》;秋風莫便哀團扇,無限風流總一時。”《題扇》,是得風人之旨也。 五 《翁同龢日記》載同治十一年春,太和殿、東、西華門、神武門鴟吻同時出煙,濃墨而直噴,觀者甚多。越二載,同治帝染天花而薨。按:鴟吻出煙,明崇禎十五年二月皇極殿曾有之,近察實細赤蠓也,飛者三日。(見趙吉士《寄園寄所寄》,《二申野錄》亦有載)兩載後,崇禎帝自縊於煤山,垂象其巧合耶?同治帝薨時年僅十九,然天資聰穎,十二歲始屬對,首對“敬天”而應聲“法祖”,諸臣皆稱善;後又有“中興頌”對之曰“大寶箴”,亦妙。為詩時有佳句,十四歲詠“松風”得句曰:“南薰往解愠,長在舜琴中。”;十五歲詩題“夏雨眾生綠”有“溪痕中夜長”之句;十六歲詩題“池花春映日”,有“風吹香暗度,日映影頻移”聯;“詩書悅性情”有“一編眞有味,三疊樂何如”聯。才人不壽,豈獨於士庶乎? 六 李涵礎先生字培基,河北獻縣人。少時應童子試不第,遂從戎,治軍有威聲。鼎革後入中央文史館。書宗王覺斯,能詩事,有《古鑑齋詩鈔》二卷。“九一八”事變後,嘗作《望遼》七律以寄憤慨,雖粗豪,亦自有氣,不脫武人本色也: “朔風吹雪雁南翔,雲際噰噰報國殤。 鴨綠圖們今異域,龍沙遼海舊封疆。 關山迢遞空撐眼,楊柳依稀易斷腸。 縱有靑天懸日月,何時重照漢衣裳! 七 幼時屢見舅父書絶句: “傅壽清歌沙嫩簫,紅牙紫玉夜相邀。 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見靑溪長板橋。” 愛其神韻獨絶,問之乃王士禎“秦淮雜詩”也,於茲始知漁洋之名。後見晚明畫家程孟陽嘉燧題畫詩: “最憶西風長坂橋,笛牀禪閣雨瀟瀟。 而今畫裏知何處,一抹寒煙似六朝。” 憶王士禎評程詩“往往有畫想”,方知漁洋神韻,實出於此。然二詩之高下,未可遽辨也。 八 戊戌春過廖君曉嵐,談及八年前余為其先父英文丈版畫集事。今曉嵐家中所存丈之遺畫,惟寥寥數幅,皆不勝唏噓。曉嵐出方鏞聲所撰《紫巖吟草》一書,雲封頁之蘭竹為其父所繪。因將此書匆匆翻閲一過,方知金陵詩老有斯人,此亦機緣也。 方鏞聲先生原籍浙江京華,久居金陵。肆力於光學測量儀器之究硏創闢,業內有盛名。雅愛金石書畫,尤擅詩事。其作以鼎革前可觀,蓋處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句也。今錄《菩薩蠻》一闕,第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後所作,家國思懷皆在吟中: 歸來朝市依稀識,烏衣巷口殘垣立。彩堊邸衙新,飛車起濁塵。 可憐芳草色,湮盡屠城血。揮淚拜雙陵,鬩墻未息兵。 九 施瑞年字葆生,號自然頭陀,晚號江東布衣,清同光時金陵畫家,山水、人物、翎毛、走獸皆工,書宗董香光。其生前畫名頗盛,歿後家人倣其畫售於市,名遂敗。是故流傳之畫,贋品居多,而今人不知。此語為仇埰之子良矩前輩親口告余也。後觀王東培《鄉飲膾談》亦載是事,以為惟書法無可倣已。 戊戌夏,獲施氏山水人物畫六幀,筆墨精妙,古意盎然,與市中贋品別之天壤。裝池成册,展玩不倦,知施氏享名非僥幸也。有絶句二首,或恐為其自題詩,今錄一首: “道人都遣世間心,偶趁秋光步小林。 無盡夕陽千萬里,舉頭鴻影落衣襟。” 詩在出世入世之間,畫筆翻饒出塵之致,文人畫之別趣正在此中。然南京博物館所藏施氏所繪金陵四十景,余未得親睹,故不知其眞僞也。 十 宋四家“蘇,黃、米,蔡”,有謂“蔡”原為蔡京,後人惡其人品,遂易為襄。依年齒,則蔡襄長東坡二十五歲,長米芾四十歲,居末座似為無理。(蔡京較米芾稍長,然成名晚之)有説四家排名按讀法四聲之序,亦自成理。譏蔡京書輕滑者,謂書如其人。然王右軍人品甚高,昌黎嗤之“羲之俗書趁姿媚”;顔魯公忠臣烈士,後主謔其書如“叉手並足如田舍郎翁”,此又何説?余謂蔡京書淸剛矜雅,與襄之温厚有別,未必不能抗手。即與蘇、黃、米三家相形,功力悉敵,氣息各異耳。《全宋詞》載其《西江月》一闋,為其貶死潭州之作,未知眞僞也: “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無家。 如今流落向天涯,夢到瑤池闕下。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幾度宣麻。 止因貪此戀榮華,便有如今事也。” 聽花榭藏詩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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