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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谢友鄞=《马嘶》

 史亦香 2022-11-17 发布于河南

谢友鄞

合房后的第三天早上,他们起来三次了。

头一回,女的要爬起来。天还没透亮,屋子里模糊,她小心着没敢拽亮灯,用两只脚尖摸索,够着炕底下的鞋。错了,自己的脚在鞋窠里直逛荡,她咬住舌尖暗笑。她像小猫儿一样溜出新房后,点燃灶间火,身子一俯一仰,呼哒、呼哒拽风匣。艳红的火光在脸上跳,乌油油的长发没来得及梳,散披在肩头。衬衣上面的扣子没有系,露出一抹细白的胸颈。她知道自己早晨懈懈怠怠的样子很好看。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响。白Φ乃汽大团大团翻腾。她洗手揣面,贴一圈大饼子。去买马,要带足上路的干粮。她知道自己在白汽里影影绰绰的身姿很诱人,男人说过。嘴角情不自禁微笑着咧开。白Φ乃雾从门缝里渗进新房漫上炕,青丝似的一缕一缕缠进男人的梦里面。

第二回,男的蹑手蹑脚走到灶间,右手抓住倚在墙角的扁担,左手拎起一对水桶,要去腰街的大井挑水。得把水缸装满,马买回来后,赶紧喂饮,还要给它全身细细梳洗一遍。女的却嚷起来:“喂,长点眼睛,见到蒙系人,躲开点。”

噢,她醒了。这儿是个汉、蒙杂居的世界,两合水户越来越多。她娘家就是蒙系,瞧她那口气。他笑起来。一大早,碰见挑空水桶的,蒙系人会觉得一天不吉利。都是屯里乡亲,他干吗得罪人。回来时就没事了,水满得一路上泼泼洒洒,尽管悠悠地担,放心往前扑奔,谁见了都会高兴。隔着门,他却故意说:

“我就是不躲,怎么着?”

她趴在被窝里大声道:“那他们就拐进别的胡同,躲开你呗。”

两人格格地笑起来。

其实,都是想象,他们谁也没有起来成。头一回,她刚要爬起来,他仰躺着,伸出两只壮实有力的胳膊,抱住她软嫩嫩的腰;雪白膨起的奶子,两滴熟透的樱桃冲着他晃,他冲动地把她拽回了被窝里。第二回,她响着细鼾,他舔了舔她合着的细密纤长的眼睫毛,轻轻撑身,正要起来,她却把头一下子压在他宽阔的胸脯上。

终于不能不起来了。还要赶一百里的路,出远门哪。狠狠心,他们一堆儿起来了。退回去七八年,连十七八岁的姑娘,晚上睡觉都脱得光赤溜的。这儿曾是有名的贫困区。有的人家连褥子都不铺,肉贴着炕席,省衣裳、省褥子,也节省柴禾。早晨起来一瞅,一身好看的花纹。

房子是新戳起来的,车是新打成的,六亩就要收割的庄稼地是老辈新劈给他们的,人呢,是新合卺的。

就差一匹马了。庄户人家的院套里,有了马咴咴的嘶鸣,更生气勃勃了。

农户院一大早是最热闹的。邻居家早就折腾得翻天覆地了。狗吠、猪哼、鸡扑棱棱飞上柴草垛,木栅院门吱吱啦啦推开又关上,邻家那个爷们儿,歇了一夜,底气足,唱黑头似的大声嚷嚷,吆喝半瘫痪的老婆拌猪食,呵斥他的两个闺女拴马套车。他家有一匹马。昨天,小两口儿想借马去地里用一趟。那爷们儿用手摩挲着下巴,眯缝着眼儿,说:

“有车吗?”明知故问。

“打好了。”男的说。

“我帮你们驾辕。”他说的是真心话。乡路上,人驾辕的辙迹并没有甩过去多远。

男的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的眼睛里冒火了。“呼啪”一摔门,进了屋。把身子往炕上一歪,气得眼泪没飞出来。

走吧,赶快去给自己买回一匹纯种蒙古马。

出了村,往北走,都是山,峰托着峰,岭推着岭,没完没了的山浪。微白的山径像脐带似的在墨黑的山峦间飘飘悠悠、忽隐忽现,使人想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赶了一天路,夕阳压山,淡红色的晚霞涌现出来,堆着微笑,露出了山峰上恬静的黄昏。

黄昏迫近,山势减缓,山脚急急收住,一片平坦的草原蓦地展现在眼前——

辽西大草滩。

北眺,隐隐约约,一线墨绿,那是著名的防风林带,把内蒙古和辽西清晰地划分开。强劲的风从高处扫下来,压下来,没膝深的草海退潮似的刷刷倒伏;风过去后,又喧喧哗哗地站起来。这儿、那儿,草滩上每隔三五里,便露出一簇簇崭新的红砖青瓦房。辽西低矮寒碜的县衙门,为了建立自己的草牧业基地,从内蒙古请来养马行家,给他们盖起了一幢幢美丽的“别墅”。

一簇簇马群,散漫在草场上,小两口儿刚走近一幢“别墅”,主人就迎了出来。高大魁实,脸膛黑红,前额油亮,穿着钉有铜纽的大襟长衣,腰束布带,甚有宽阔之风。带后挂着白瓷鼻烟壶,左侧悬烟囊,腰后坠着打火的燧石。本地的蒙古族汉子,早已没有人这样打扮了。主人说话“潮”,同辽西一带的蒙古语已大不一样,连她听着都觉得别扭。原来,他是牧主,马八百块钱一匹,任你挑。就看你有没有眼力了。牧主站在房前,朝东、西一指,那里分散开两大群马,各有百八十匹,有两位马倌在分头放牧。牧主说,都是他的马,马倌是他雇的。他们交过钱后,牧主用双手拢成喇叭,朝较近的那个马倌吆喝一阵,马倌明白了,按住马头,跳下杆马。

牧主领着他们走过去。一色膘肥体壮的蒙古马。仔细看,会发现一个个小家庭。父母领着两岁以内的子女,相依相恋地嬉戏。真正的蒙古马都有洁癖,必饮清洁水,喜食新鲜草,锦缎似的皮毛高雅闪亮。若是来了狼,母马护卫住子女,公马与天敌拼死搏斗。可是,小马一到三岁,能独立生活了,公马立即将它驱逐,让它像小流浪汉一样走远些,娶妻嫁汉,另立家门。

马倌其貌不扬,窄窄的刀条脸,脸像风干的核桃皮,宽肩蜂腰;再往下瞅,可就不能轻视了,他的双腿呈罗圈形,一看就知道,是常年骑马所致。

胖胖的牧主对男的道:“挑吧。”

男的瞟女的一眼,笑道:“挑吧。”他知道,她的马经比自己好。

马倌冷冷地接口道:“套一匹,五块。”他的汉话很好,你分不清他是蒙古族、汉族,还是两合水的后裔。

“什么!”她一怔,“你当我们不会套?”

马倌抱起膀子,斜眼觑住俊秀的买主:“这是规矩。”

“你定的?”她盯问住牧主。

牧主忙笑道:“从老家带来的规矩。”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眼睛一亮,目光越过马倌的头顶,惊喜地朝马群望去。用手一指,叫道:“把那匹雪青马给我套来!”

牧主和马倌跟着她的手指望去,身子同时一颤。

一匹高大壮硕、昂首甩尾的雪青马。大鼻翅,大嘴巴,咬肌发达,能吃能喝喘息通畅。四肢关节明显,蹄扣如碗,充满弹性。它轻灵地奔旋着,在马群里激起一片节奏强烈的蹄声。老人骑上它,会更具有长者的风度;少男少女骑上它,瞬时会产生一股摇人心旌的灵气。她好眼力。

马倌盯住牧主:“你应承了?”

牧主沮丧地说:“话在头前了。任挑。”

马倌气哼哼道:“套那匹,十块。”

她一愣,脸色由红变白。这个坏东西!她嚷道:“你反口!”

男的也气得不行,说:“讹人吗!”

马倌躲开他们的眼睛,坚持说:“就是那匹,例外。”

“我就要那匹。”她撩开大步,朝前走去,一把拔起插在地上的套马杆,自己去套。她有蒙族血统,骑术不坏。男的攥紧拳头。若是马倌敢拦阻她,拉拉扯扯的,他就冲上去,给这个流氓脸上狠狠一击,“噗嚓”,酣畅淋漓地画一朵大写意刺玫花。

不料,马倌抱住双臂,纹丝未动。

牧主急道:“使不得!”

她一扶马颈,跳上杆马。左手挽缰,右手拎着长长的套马杆,缓缓地、不动声色地朝雪青马走去。马倌的嘴角仍斜挑着一丝冷笑。马群中起了一阵轻轻的骚动。雪青马站住了,扭回头,好奇地望着这位没有穿蒙古袍、没有登马靴、俏丽陌生的女子。她咴咴地唤着,甜蜜、轻松、亲昵地慢慢挨近去;逗着,挨近去,蓦地一扬马杆,在半空中划起一个满月。雪青马倏地惊醒,举起前腿,昂起头,恰好钻进了套索里。

男的双拳一擂,大叫“套中了!”

女的心儿像云雾似的飘起,心里快活地大叫:“该死的刀条脸!破产啦!”

雪青马激动地嘶鸣起来,头向上挣扎摆脱,惨烈的叫声像一支响箭泼剌剌飞上蓝天。它举起两只前腿,霍地向左一跳,重重地落下;又腾空举起两只前腿,扑通向右一跳。来回挣跳,弄得她在马背上左右摇晃,险些松脱脚镫,从鞍背上栽下来。男的脸色刷地白了。她身子向后一仰,连忙夹紧马肚,双手死死攥住马杆。狂跳不止的雪青马陡地向前冲去。霎时,蹄声似雨,金鼓擂响大地。群马惊慌地咴咴长鸣,炸涌着,如水似的分出一条长长的甬道。也许是她的坐骑跟不上,也许雪青马的力量奇大,奔出几百米后,眼瞅着她抓住马杆的末端,从马背上无声地滑起,在半空中悠悠向前,像一只孤零零的鸿雁,展开灿烂的羽翼,飞向碧玉似的蓝天。倏然中弹,噗嚓,扑落在草滩上,急剧地不停地翻滚。男的惊叫一声,冲上去。她借着翻滚减少摔力,站了起来,脸涨得血红,呼哧呼哧大喘,眼睛里噙满屈辱的泪水。

他一把抱住她:“没、没事吧?”

她激恼地一推他的肩膀:“我去撵!”

他忙道:“我去!”

她一听,反倒抓住了他的肩膀。

就在这时,一声唿哨,马倌翻身跃上一匹马,流星般地从他们身边掠过,直朝雪青马追去。他和她眼睛一闪,看见了那双紧扣马肚的罗圈腿。马倌一个镫里藏身,俯身拾起拖曳在雪青马后面的马杆,又重新翻上马背。他没有像她那样立即收紧马杆,而是跟随雪青马,跑一段,收一收,马儿被扯拽得昂首扬蹄,落地后,再松再跑再收。夕阳落在前方地平线上,通红圆硕,映红了半边天,染红了壮阔的草滩。马和人箭也似的朝前射去,越去越小,倏地弹进红日里。人和马墨黑墨黑,在巨大静谧的红日里剪影般地昂首、撕拽、举蹄、奔旋。一双新人被这人间罕见的景致惊呆了。

半个多时辰后,蹄声流水似的响,马倌回来了。他胯下的坐骑大汗淋漓,雪青马喘个不止。女的早就拿出十元票子,悄悄塞给了男人。

男的笑道:“不易呀!”把票子递给马倌。

不料,马倌抱起双臂,理都不理他。

男的一愣,手僵在半空。这个家伙,是要出口气,非得她亲自把钱送给他吗?男的把钱朝她递过去。女的却仰起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瞟着天,天好蓝好悠远,一只鹰苍劲地朝天上钻去;她把双手背在身后,拎着精致的短马鞭,拂来拂去,拍打着后腿。男的尴尬极了,把钱朝牧主递过去,道:“东家,你把套马钱收好吧。”

牧主满脸肉笑,却不接钱,斜眼觑着倨傲的马倌。这个窝囊的牧主!他不是你的伙计吗?!

男的又急又气。都倔乎乎地犟起来,不耽误了大事吗。他急中生智,对女的道:“哎,快走吧。天大黑了。咱们能在这儿住下吗?”

牧主笑道:“住下,住下。夜道上有狼。炒米都给你们泡好了。”

女的一把抓过钱,塞给马倌。

男的心里一松。

万没料到,马倌把钱甩了回来。

“咋?!”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马倌嘴唇一吐:“不要你的钱!”

“什么?”

马倌恶狠狠地说:“记住,侍候好它。”

牧主忙解释道:“唉唉,你们不知道,有一回马群炸了,他被严侣肀场P铱髡馄┣嗦砻痪没狂,反把他叼了起来,才没让乱马踏死。”

他们恍然大悟。想跟马倌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心里沉甸甸的。而后,男的一抡马鞭,女的坐在后面,抱住他的腰。他们像盗马贼一样逃也似的向前奔去。耳畔风声呼啸,眼前的路直立起来……女的到底忍不住了,从后面一勒缰绳,雪青马倏地站住,前面的路又刷刷地倒伏下去。身后的烟尘越过头顶,像一条黄龙翻腾着继续冲向前。

他们扭回头,女的眼睛里闪烁着浑黄的泪花,巨大的夕阳已经没入地平线下。那个马倌仍抱着膀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遗恨万年的雕像。柔和的薄暮垂落到他的双肩上,青烟罩满了大草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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