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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雨撄旸》 第三章 同袍

 鲸鱼腹 2022-11-17 发布于广东

第三章 同袍

  小雨点在阴晦的天空中散落,时紧时停,有时还飘荡过血腥的气息,张寅坐在树干下,紧了紧衣衫,依然觉得寒冷入骨。他有点沮丧,他的马车过桥后上岸坡时就出了点问题,当来到这个小丛林边,车轴是彻底断了,陷落下来,幸好贺楼夫人没有责怪他,和公子换坐另一辆车,随大队人马继续往前走了。他留下来试图修理,但弄了半天都还是毫无进展。

  张寅刚刚二十岁,生于卢氏(今河南卢氏),在洛阳附近长大,他父亲有氐人和鲜卑的血统,而母亲则是羯人,他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也很早就过世了,他自小却是和匈奴人一起生活的,为免麻烦,他通常就说自己是胡人(匈奴),而那些胡人又总自称为汉人,认为他们的祖先是汉朝的外孙,刘渊(十六国时期的前汉政权开国君主)才是汉朝的正统,这把张寅也弄糊涂了。人们知道他母亲是羯人,就常常欺凌他(冉闵时期的大屠杀,使羯人几乎灭绝),在这乱世他能生存下来已是非常幸运。这个年代,皇帝也常常在换,于他并无家国、民族在心,也就没想过要效忠谁,反正只要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去年,秦军征用夫力,他就随军当了脚夫,后来见他驭马不错,就让他赶马车,先是到了宛城,又到襄阳,没多久,又往回撤,说要回洛阳。他知道是战局的原因,脚夫们包括一些小兵会时常聚在一起,赌些小钱,谈论些战事,他虽不待众人见,但也听到些消息,知道些情况。平原公爵是天王的次子,从洛阳移镇襄阳,才把家眷接来,不过几天,又急匆匆带了铁骑兵奔回洛阳,而把夫人、公子、以及其他将领官员的眷属,还有一些辎重,留给了慕舆将军随后护送。慕舆将军是鲜卑人,平常甚少言笑,但他的部下都十分敬重他,他好象有许多了不起的经历。

  

  由于穰县(今河南邓州)、新野一带据报出现了叛乱,所以队伍先是向东绕行,再折往北,却未料还是遇上晋军,被尾随了两天,张寅很是担心会发生战斗。今天一大早,将校们就催促起程,过了沘水的浮桥后,车辆、步兵及小部分骑兵都继续前行,而大部分的骑兵却留了下来,徒步在河边滞敌,马匹就放在小土丘后让魏恺守护。张寅不喜欢魏恺,那家伙领着数十个军士看马,鞍也不解,显得有点紧张,跑前跑后,时时张望,却看都不看张寅的马车,既不帮忙,也不搭理。

  

  张寅从怀里摸出两个饼,想充充饥,那饼还是早上贺楼夫人送给他的。他觉得夫人真是神仙菩萨一样的人,说话很和气。他又想起他母亲,依稀还记得她模样,母亲说过是他外祖父为逃避冉闵对羯人的屠杀,带着她跑到关中,后来又流浪到洛阳。他还想起他妹妹,但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她四岁那年就死去。大秦天王苻坚即位后,中原似乎安定过一阵子,但看来现在又要战乱四起,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能怎么办。四野寂静,只有鸦噪,他索性不去想了。

  

  巳午前后,河那边开始传来阵阵的厮杀声,陆续还有些伤兵送了过来,魏恺指挥大家帮忙包扎,张寅也跑了过去打打下手,有几个肠子都流了出来,显然是不行了。未时,河岸的士兵们全都撤了回来,在丛林集结,各自对应自己的马匹,在将校的指挥下,整装待命。后面,又有两个血人跑了回来,张寅认得扛着两支大旗满脸虬髯的大汉叫步鹿键,那个戴着虎头盔架着伤兵的叫段兴,都是慕舆将军的亲随。

  

  那个伤兵被放在地上,原来已经死了。段兴拿起一把环首刀拼命刨了一个坑,几个军士上前帮忙。步鹿键把旗插在地上,然后为那具尸体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沉吟着说:“陆栩,你命还不错,还能入土。我走的时候,恐怕只会便宜那些乌鸦了……”他抬头望向四野。段兴把尸体放好在坑中,默默把土填上。

  

  这时,慕舆翼挽弓提锏也到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部队,说:“此地不宜久留,马上出发!受伤的能自己骑马的都骑马,不行的,就绑在马背上带走。”他又对魏恺说:“你的人押后。如果南蛮都过来,你就撤,不要交战;如果是小股斥候,你就把他们吃掉,一个也不放过。半个时辰后再离开,追上大队。”

  “是!” 魏恺答应道。

  

  这时,慕舆翼看见了张寅,记得是夫人的车夫,也认出了那马车,便问:“怎么回事?”

  “回将爷,车轴和轮辐都坏了,夫人换乘了其他的车,我留下来修了半天都没法弄好。”

  “不要修了,把马卸下,牵上带走。你叫什么名字,会骑马不?”

  “小的叫张寅,能骑马。”

  “段兴,把陆栩的马牵来,鞍具都全,再给他找一杆枪。”

  “将爷,我是赶车的,当夫力也行,我不是士兵。”

  “你现在是了,好好照管这马!”段兴把一匹战马的缰绳塞到了他手里。

  “我不会杀人。”

步鹿键忍不住失笑:“你不杀人,人就杀你,枪杆在手就会了。”

“我……”

“只要后面的敌兵追不上来,就不用厮杀了。”步鹿键停了一停,又若有所思地说:“在这乱世荒地,你不跟着,你怎能活下去?”

  “你不想拿枪也可以。”慕舆翼拔起那面“慕舆”字旗,竖着抛了过来,“你就先帮我扛着吧。”张寅接过那旗,一时懵了。

  “贺冲”,慕舆翼又吩咐另一名小校:“带两个人,飞马给前头部队报信,也把他们的情况报回来。”

  那个叫贺冲的答应一声就上马飞驰去了。

  

  步鹿键把一匹高大的乌驳马牵了过来,帮慕舆翼把弓箭、铁锏、一支长枪、一个铁皮圆木盾,逐一在马背上挂好,另一个士兵也过来把“秦”字大旗扛上,部队就要出发了。这时,有个伤得特别重的兵士挣扎着不肯被架上马,断续着说:“我不行了,再走也是折腾受罪,…我不走了,就给我一个痛快吧……,求你了。”

  他的大腿被一支箭穿透,小腹又被剜了一刀,刚把内脏塞了回去,用战袍草草扎着,由于失血和剧烈的疼痛,他的脸都变形了,显然无论走不走他都只会痛苦地死去。众人一时无语,良久,那士兵拿乞求的目光望向步鹿键,步鹿键咬了咬牙,上前伏在他身上,手中却握着一把匕首顶住了他的胸膛。慕舆翼弯下身,扶着他双肩,在他耳边似是说着什么,就在这时步鹿键手中猛然用力。

  张寅把头别向了一边。微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阴冷依然。

  过了一会,慕舆翼站起来吩咐道:“魏恺,再挖一个坑,把他埋在陆栩旁边吧。……南蛮领兵的老将,惜身寡断,多半不会冲过来,等下你再到河边看看,能掩埋多少算多少。”

  队伍迅速向北移动,大地萧索,风如刀割,士兵们都默不作声,只有马蹄声响。地面上可以清晰辨认出先前辗过的车辙与蹄印脚印,一路不见人家,个别农舍也只剩残垣,田野是一片片杂芜,苇草在寒风里摇曳。张寅虽然骑马不算娴熟,但多年与马打交道,所以亦粗可应付,竟能跟上并不落伍。一口气跑出十余里,队伍才在一条小溪旁稍作歇息,吃点干粮。

  

  慕舆翼解下犀甲,此甲虽然轻便,但难抵利刃,他身上已有几处或刺或削的血痕,幸好是没有伤及筋骨,至于旧伤疤就不可胜数了。他自己稍作包扎,再重新穿上衣甲、战袍。一名小校过来报告说:“刚点了一下人,损失了六十七名兄弟,伤得比较重的十二人,小伤就不算了。”

  慕舆翼点了一下头,并不作声,他望了一下云天,显得有点感伤。多年的军旅生涯,饱历风霜,眉梢眼角都有点落寞憔悴,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老,只是眼睛依然深邃。

  

  张寅掰了半边饼,让给步鹿键,步鹿键笑着接过来,说:“兄弟,马骑得不错!”

  “步鹿军爷过奖了,我以前在洛水边帮大户放过两年马。”

“嗯,怪不得。听说你是赵人?”

张寅听见没有说羯,而说赵(当年羯人所建政权国号为赵),有点感激,答道:“我母亲是。啊对了,我祖母是鲜卑人。”他有点想讨好。

  “算了吧,我一点都瞧不出来。鲜卑也不一定就好,其他人也不一定就坏。”

  步鹿键找了一把短刀,递给张寅:“这个还是带着吧,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用得上。”

  张寅很感动,连声道谢。又说:“军爷,赶上大部队,我还是帮夫人驾车吧,我驾得稳。”

  步鹿键笑着说:“那得看夫人还要不要你,现在肯定已有别的人帮她赶车了。你没车赶,就当兵吧,这乱世里,我也看多了,总是百姓死的比士兵多。”

  张寅正想再搭几句,忽然,战马嘶鸣起来,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飕”的站起,却远远望见数匹轻骑跑来,为首的是贺冲他们,还带了另外两个人。段兴眼尖,说:“是齐成的部下,好象是杨选。”

  张寅知道齐成是名氐将,是平原公爵留下来给慕舆翼当的副手,还专门从三千氐族铁骑兵中给他拨了两百,另外还有三百名步兵。

  只见他们一气冲到慕舆翼跟前,不及行礼,那个叫杨选的即说:“在皂陵遇上了流贼,是丁零人,可能是翟斌,有三四千人。”

  慕舆翼面色变了一下:“夫人,还有少主怎样?”

  “车马被围住,正在厮杀,救援迟了,齐将军可能抵挡不下。”

  “哼,我们的车马也敢劫,翟斌真是疯了。”段兴骂到。

  “不一定就是翟斌,也可能是下面的人冒他名。”贺冲道。

  步鹿键说:“不管是谁,他几千人马,吃什么?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只要看见了就抢,饿起来树也扒一层皮啃。这些人象飞蝗一样,挪到哪儿哪儿遭殃。”  

  慕舆翼这里是八百名骑兵,而齐成身边约莫有马步军一千二百人,余下的是眷属、文职吏员、脚夫,并无战斗力,情况确实危急。众人立即跳上马,慕舆翼高呼了一声:“出发!”已一鞭抽了下去。

  

  向前飞奔出七八里地,已经听到厮杀声了。这里叫皂陵,但山陵并不明显,只是多有柞树,其果壳煮汁可以染黑。穿过小一片灌木林,战场到了,慕舆翼与几个亲随将校打马冲上一个小土堆,只见前面的大片开阔地上,烟尘滚动,杀声震天,一群群的贼兵正围攻着秦军的队伍。一些车辆丢弃在路边,有些还在焚烧,尸体是随眼可见,失去保护的人员被追杀着号哭逃命。两三小股的秦兵在各自为战,而正中央则是大队的车马,用车辆、辎重、杂物围成一个圈,士卒们以此为障抵抗攻击,护着中间的人员和几辆马车。当敌人逼近,远的就用箭,近身则用枪,乃至刀剑搏斗。而外面又有一队骑兵,为首的挺着一支蛇矛,游击窜扰贼人,使之难以全力围攻中央,那正是齐成。之前,他爱惜马匹,嫌马铠沉重,以为仅是行军赶路,没必要全副披挂,便把马铠都卸了下来,装载在车上。此刻接战,兵力也少,难以集群冲锋,便只能游走,但也起到了效果,对贼兵形成很好的牵制。不过,敌人的气势还是非常凶猛,就象已尝到了血腥的杀红了眼的狼群,一波接一波地围攻。

  

  慕舆翼勒马眺望,在纷乱的刀光剑影中,屹立不动,他在观察着战场。中央的防守圈让他定了定心,还没有即时的覆没危险,贼兵虽多,但不过是乌合之众,武器参差,大部分人员没有甲胄,骑兵极少,攻击没有章法。他在烟尘中寻找敌方的头领所在,他需要迅速找到敌人的中枢要害,然后给以雷霆一击,使之瞬间失去战力。

  这时,贼兵也看到了这群勒马于高处的战士,便分兵一部分杀过来,一度冲至只剩下三四十步,但立即被贺冲指挥十数骑兵迎上前去截住厮杀,只见刀光乱闪,哀嚎四起。而密集的箭矢却不断飞来,只是因为距离还远,虽然到了身前,却劲力已失,慕舆翼是稳如山岳。

  

  杨选有点急了:“慕舆,还不立即杀过去?我们已经死了不少兄弟!”慕舆翼并不理他。

  杨选的战马喷着气,不停在转圈。步鹿键的马也仿佛受了感染,跃跃欲试,他忍不住弯腰拍着马脖子小声说道:“别急,沉住气,再等一等。”

  张寅的眼睛也在搜寻贺楼夫人的车辆,苍茫的天地间,烟尘四起,人马错乱,他根本辨认不清,但他相信她就在中央,暂时还是安全的。这时,段兴看了张寅一眼,有点不踏实,建议说:“还是换一个旗手吧?”

  步鹿键答道:“他可以的,马骑得不错,只要跟紧了就行,我们人员吃紧,多一个是一个。”说着,便把自己的战袍脱了,递给张寅:“这战袍虽然破旧,但都是我军的式样,大家都认得,你赶快穿上,等下就要交战,乱军中莫要给自己人误伤了。”

  “那你呢?”

  “哈哈,放心!谁不认得我这美髯?”

  贺冲已把前面的一群贼兵杀退,正想再追,只听慕舆翼猛然叫住:“回来!”贺冲只得勒转马头。慕舆翼又喊道:“卫超、高彻!”两名骑兵队长立即奔到跟前,听候布置了任务,然后回身向自己的本队作了传令。

  乌驳马也许意识到立即就要出战了,忽然变得兴奋,马蹄在地上用力敲踏。慕舆翼转头吩咐:“刚才伤得重的全部原地待命。”他又看了张寅一眼,说:“你把旗扛好,紧跟着我!”张寅披好战袍,不禁一阵紧张,他挟紧了旗杆,左手却下意识的摸了摸插在腰间的短刀。

  霎那间,慕舆翼大吼一声,犹如晴天霹雳,乌驳马就象离弦之箭,一下跃了出去。张寅尚在发愣,他身旁的步鹿键已帮他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鞭。骑兵们亦随之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以万钧之势闪电出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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