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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的诗歌修辞(下)

 置身于宁静 2022-11-18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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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的诗歌修辞(下)

陈卫

的确,陈先发在技艺上是紧的,这种紧可称之为严谨。复杂的简单,意义的含混更是陈先发在诗歌中有意而为的修辞策略。

语言上,陈先发尝试在简单的句式和不完整的字句中达到意义的复杂与完整。字句的不完整并不味着诗歌失去节奏,陈先发诗歌的节奏体现在语词与语词之间,并非句子与句子之间形成韵律。他的诗行排列,呈现语言的自然态,类似于天然形成的悬崖,经历了风吹雨打,不知道它会在哪处出现断裂,可是它一旦断裂,却显出天然的韵味。因此也可以看到陈先发诗歌中尽管有标点,标点却很少用在句末,句末往往出现转折,为下一句的前提,形成一种似结束又未结束的状态。以《最后一课》为例: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
翻山越岭。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
嘴唇发紫,簌簌直抖。你现在的样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仍旧是蓝卡基布中山装
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
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
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

诗歌的第一句是对季节的描绘,有三个短句,短句中两个名词,一个动词,可以构成一组春天油菜花遍地的意象。但是文本中的“野油菜花”,并不是主语倒置,也非前置,它作为一个单独的意象,孤零零地出现在句尾。如果诗人给它一个句号,意象就凝固了。符号的空白使意象得以持续发展下去,与下文构成新的画面。翻山越岭作为一个短句,显然是省略了主语。第二行明亮的视觉,可以与野油菜花,蜜蜂联系在一起。第三行的句末交代一位女性,“没来”,容易令人产生歧义,似乎写的是一位痴情男子在等待女子。“你现在的样子”,“仍旧蓝卡基布中山装”,“浓眉上落着粉笔灰”可看出主人公的职业是教师;“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这是诗中的中心事件;“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诗歌暗示了主人公的岁数和健康状况,直到“ 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才揭示了这是一个死去的灵魂,临死前还在想着为学生补课。在这种长短交替,似断非断,线索隐约闪烁的文字排列中充满悬念,读者在捕捉悬念时,读来饶有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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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说过“诗人愈富诗性,其言说就愈自由――他用以使其言说的东西符合一种尽心尽力的倾听的纯洁度越高,他的言说离开那种只关心对错的单纯命题性的陈述就越远”[i]([i] 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第91页。)陈先发对日常语言具有强烈的颠覆意识,使其超出言说的对错标准。他充分发掘语词的多义性,在能指相对不变的情况下扩大所指范围,使诗歌的语言对常规语言有所突破。这一苦心经营有创新的一面,也容易导致读者在理解上出现障碍。作为读者,必须打破对语词的惯性理解,使语词回到原义,才能对文本的语境进行开放式阅读。

《丹青见》中的“高”,诗人对形容词进行转义: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要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将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语言上,陈先发尝试在简单的句式和不完整的字句中达到意义的复杂与完整。字句的不完整并不味着诗歌失去节奏,陈先发诗歌的节奏体现在语词与语词之间,并非句子与句子之间形成韵律。他的诗行排列,呈现语言的自然态,类似于天然形成的悬崖,经历了风吹雨打,不知道它会在哪处出现断裂,可是它一旦断裂,却显出天然的韵味。因此也可以看到陈先发诗歌中尽管有标点,标点却很少用在句末,句末往往出现转折,为下一句的前提,形成一种似结束又未结束的状态。以《最后一课》为例:

 

他哗地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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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可以脱,什么不可以脱?在日常性语言中,脱是用来与身体分开的动作,脱衣脱鞋脱帽等。如果说诗中的脱掉青袍可以理解,那么皮和骨头作为肉体的一部分,如何脱掉?长亭短亭,云和水,是建筑,是生存环境,又是如何与身体脱掉?在这里皮和骨头应理解为脱去,后者就应理解成脱离,对于环境的脱离。因为在汉语中,脱有取下也有离开的意思。在相对简单的诗歌结构上,陈先发在重复的字上做文章,使重复的字在上下文中不断转换意义,简单的文字从而复杂化,含混化。按照威廉·燕卜逊对朦胧的划分[i]([i] 威廉·燕卜逊:《朦胧的七种类型》,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年。),这是第二种朦胧,即两种或两种以上的选择意义溶为一种意义。这里的脱还具有双关的意味,我们能够理解脱掉蘸墨的青袍,是指与书生身份告别。脱掉一层皮,脱掉自己的骨头,这些句子带有了超现实主义风格。狂飙作风的郭沫若在《天狗》中有过“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嚼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等句子,表达诗人要毁灭自我,重造新我的举动。在这首诗的梁山伯身上也是如此,所有的“脱掉”,就是为了变成蝴蝶的外形舍去、异化。

修辞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修”、“辞”是指“修饰”与“言辞”。在诗歌写作中,修辞是将日常语言提升到艺术化语言的方式。广义的修辞还包含了认知层面的修辞[ii]([ii] 谭学纯,朱玲:《广义修辞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陈先发在《扬之水》在第二十五首写到:

 

庙堂朝野,市井田畴
不过是修辞。你和我
修庙或者杀人
也不过是修辞
再也不必栖居的修辞

在诗人看来,无论在何处,无论何人,何为――官场或山林,城市或农村,人与人之间,行善或犯罪,都已失去了本真。诗歌中的“修辞”,还原了“修”和“辞”的原初意义,在诗歌中体现为一种人生的方式,或者说是一种人为的修饰。在诗人看来,地位、场所、人类、行为之间都存有修辞,人类处处的修饰就是处处的本真遮蔽。词语的多义给这首短诗以蕴藉深厚的特色。

人生不需修辞,还人生以真,直抵生命本原。而作为艺术的诗歌需要修辞,拉康所言“修辞性正是语言文学性的基本特征”[i]([i] 方生:《后结构主义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50页。)。正因为对诗歌的修辞注意,陈先发的诗歌才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当今诗坛发出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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