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里旦角们的“终身大事”

　我们来考究，戏曲里的旦脚，她们的婚姻问题，是建筑在什么东西的上面的。像元杂剧《鸳鸯被》：“道姑云：'小姐，我想你这年纪小小的，趁如今与人家寻一个穿衣吃饭的才是’。正旦云：'我怕不有这个心事，争奈无人肯成就，俺想起这世间，男子无妻是家无主，妇人无夫是身无主也。”像这样将李玉英的心情写了出来。又像《望江亭》中谭记儿云：'我寡居无事，每日和白姑姑攀些闲谈，我做妇人的没了丈夫，身无所主，好苦人也呵”。这便从才貌情爱之外，寻出了个纯经济的问题来了，这问题是最有力的。自然，丈夫是掌着经济权的，便也是妇女们终身的依靠，但是，为什么小姐们单爱着穷秀才呢，或许是才貌情爱，也有关系罢。

　但像元杂剧《红梨花》里的解答：“正旦见赵汝州科云：'一个好秀才也，梅香，我久以后，嫁人呵则嫁这等风风流流的秀才。梅香云：'没来由嫁那秀才做什么，他有甚么好处’。正旦唱：'秀才每，受辛苦十载寒窗下，久后他，显才能，一举登科甲’。”这在虚名之外，便还有一贯的“升官发财”的指望了。何况穷秀才们的意识，原就是准备将来做支配阶级的。所以京剧《明月珠》，小姐叫了环请公子到园里，赠给他一颗明珠，小姐唱：“但愿得我表兄鱼龙变化。”公子唱：“准备着三杯酒帽插宫花。”丫环唱：“解元爷你不要心慌意乱，要完婚除非是头带乌纱。”又像《红鸾禧》，金玉奴埋怨莫稽：“实指望嫁一状元女壻，谁知道他也是这一根杆上的。”她又唱着道：“实指望配夫妻终身靠定，谁知道他也是贫贱之人。”便也是这个意思。

章遏云、姜妙香之《鸿鸾禧》

　

　因此，妇女们的终身依靠，便成了她们的最重大的事情了，她们在经济上所处的是寄生的地位，她们便得着依靠，也到处感到危险。第一是怕被抛弃，这便像《鸳鸯被》：“张瑞卿云：'小生久以后若是得了官呵，金冠霞帔，驷马高车，你便是夫人县君也’。正旦云：'你则休负了心者’。”李玉英被张瑞卿得了手了，张瑞卿安慰她的，却是那指望着的“夫人县君”，李玉英坚嘱他的，却只是“休负心者”。男的再三安慰，女的再三叮嘱，“你则休负心者”。“秀才，你则休负了心，得官不得官，早些儿回来。”恍惚是秀才犯奸，生米已成熟饭，但承诺不“负心”时，妇女们便一切都饶恕他了。但口说又那可凭证，难凭证便必得要对天明誓，所以，“张瑞卿云：'小姐放心，小生之心，惟天可表’。”不过，男子里负心的人，可又不在少数呢。

　

　第二是怕不见尊重。这便和娶妾的问题有了关系了，经济权既操在男性手里，娶妾便只得由他。像京戏《双摇会》所演的那一类的把戏，看戏的便说是大娘吃醋了。因此，像《望江亭》：“正旦云：'嗨，姑姑，这终身之事，我也曾想来，若有似俺男儿知重我的，便嫁他去了也’。”这便是谭记儿出嫁的深意，“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像这样，寄生的妇女们经济上倚靠的地位便被她们取得了，她们便可以很安乐地，仰望而终身了。

张君秋之《望江亭》

　

　妇女们的终身问题，她们所视为最重大，最迫切的问题，但反是最能轻易解决的问题，每因为恐吓和嫌疑，她们便在利害里面，轻易地低头俯从了。《望江亭》：“姑姑云：'你要官休呵，我这里是个祝寿道院，你不守志，领着人来打扰我，我吿到官中，三推六问，枉打坏了你。若是私休，你又青春，他又少年，我与你做个撮合山媒人，成就了您两口儿可不省事。’正旦云：，姑姑，等我自寻思咱’。姑姑云：'可知道来，千求不如一吓’。”便在这“一吓”之中，牵合了白士中和谭记儿的姻缘。

　京剧《花田错》，周玉楼看中了卞机，说“此人相貌堂堂，日后定要富贵，我的终身，就许配于他，岂不甚好。”但他俩的定婚，主要的理由，却又是“声名有碍”了。她向卞机说：“但是你既是一个男子，来在我绣房之中，我将你放走，我这声名，岂不有些难保吗？你要替我想想”。卞机说：“莫非小姐，怕你的声名有碍，要结姻缘吗？”妇女们经济上倚靠的地位底唯一的保障，便是她们的“声名”，“贞考节义”之类，从男性的道德看，真好像玛琲一样，从女性的生存看这“声名”便只有纯经济的意义了。因此这时代的男性要占有女性的时候，只要握着了她的“声名”便握着她毕生的生活，女性的“声名”被男性握在手里了，她便也只得随顺着，从她的随顺里，先保全了她的“声名”了。

　

　这“声名”却又是最难保全的东西，因女性的柔弱和男性的不时进攻这其间便含有最多的危险性了。像京戏《御碑亭》，孟月华被休弃却也是“声名”问题，但当她在碑亭避雨，黑夜里和柳生同宿亭中，她唱道：“鼓打四更心不定，思前想后胆怕惊。若是此人不端正，岂不失了贞节名。莫非前世有经分，今宵一宿在碑亭。他若问我名和姓，须当说假莫说真。只好叫天自由命，为怨风雨不住声。大家保全存德行，归家焚香谢神灵。”这其间何等危险。如果柳生真没有“手摸胸膛”地想到那“感应篇上的报应”她便也只得像这样的半推半就地不说出“真姓名”来，她在男性的掌握里，已不能保全她道德上的贞操了，但她却还私地想到她万一能保全她依靠的保障，奸妇人的“声名”！

梅兰芳之《御碑亭》

　

　但而竟因为这“暗昧不明”，她丈夫王有道虽“难舍结发之情”他却也忍心地休了她了。他妹妹劝哥哥：“你又何必假泪淋。劝你以后休怨恨，还须打点取新人”这却可见掌握着经济权的男性，休妻娶妻，他都能卓有余裕，只是女性呢，便不能像这样毅然决然了。到后来事已大明，夫妻再相见了，孟月华叫起苦来，他却还唱着那“男儿志气高千丈”的摇板。她骂他“负义王魁”，叫他“手摸胸膛想”了，他这才求她“原谅”。她见他谈到“昔日”，心里更“悲伤”起来了，他这才给妻房下了一跪，于是便云雾皆消，孟月华便唱起那“就此机关来和畅，男儿志气正光方”来。我们说，女人的心肠毕竟要来得慈些，便像京剧《双断桥》，白娘娘不也是饶了她的的无义人许仙吗？但是我们可不要忘了，现在的王有道，这夫婿他已是“甲辰科第二名进士”了。

　我们再来考究，中国的女人们的性的问题，这可被“花旦”们表演得很露骨了。中国的女人们的美的定评，第一是三寸金连，这可是齐东昏的“淫虐狂”的发泄，这也像齐文宣的“棘马”似的。到后来每一个女性，在她那经济上的倚靠的地位上，大都是忍着这难堪的苦痛，来取得男性的欢心，来取得她终身安享的，但有时也因此零星地取得那男性们的金钱。于是扮正旦的像胡么四一样，便也得缠足了，后来便有了跷工，跷工是扮旦的一种苦楚，便也是一种风致，花旦们大都是不穿裙的，而且要表现出那种风致，他们便踹起跷来。他们说扮旦的身段，动作，和跷工都有关系的，更明显地说，将一个中国的男性眼中所认为女性的美的主点，将一个中国女性在倚靠的生活里所处的“被淫虐的地位”表现出来了。

名票戎伯铭化装《阴阳河》绑跷

　

　中国的女人们的美的定评，第二是她们的秋波，旧戏里的花旦和小生忽然遇着，四只眼睛便有了那一套了，这便叫做“勾搭”，到现在便叫做“吊膀子”。这便表现以前的中国男女社交是先从四只眼睛起的，接着便轮到生殖器，接吻是退居次位的，情话是极不重要，反不如欲火，金钱。于是妇女们在经济上的倚靠的地位上，这秋波便成了她们的生活战中的最犀利的短兵，这在灯前枕上，无施不利，无施不宣，这不但从她们的胜利里取得了她们的生活上的寄生的优裕，大而言之，且可以倾国倾城了。

　但有时男性却紧抱着经济权的掌握者的地位，制止着她们的秋波的浪施，叫他们低着眼专看地板，于是，像京剧《大劈棺》，庄子说：“我看田氏眉来眼去，不像守节立志的样儿”。《错杀奸》范得仁说：“看我家嫂嫂，与我眉来眼去，大有不良之意。”《皮匠杀妻》杨盛恭骂嫂嫂：“你眉来眼去为何情”，像煞正经人了。但我可总不相信有男性不喜欢妇女们的秋波的，因此，花旦们除去跷工便得要眉目含情，他因此便博得那观众们的全部的采声，有时也使用着这种短兵，照显着台上的“老斗”们，有时也取得那和姨太搭拼头的机会，至于说顾到剧情必得在柔媚娇羞这可说“犹其余事”了。

　

　这所谓“勾搭”也者，是中国还没有恋爱的字眼时候的话（在此地是恶意的说），“勾搭”在京戏里面，如像《皮匠杀妻》，岳子奇瞧见了林玉兰，他便说：“鞋铺里面这个小娘们，长得又丢丢，又苟苟，不免进去，假装买鞋，同他勾搭勾搭，如若勾搭得上，也是我父母的阴功，祖上的德行。”又像《错杀奸》，李赛花说：“我有个兄弟，名叫范得仁，生得十分俊俏，我有心与他勾搭”。“勾搭”在独白里面，自不算什么稀奇，文雅些像“勾引”。“勾情”，更成了粗茶淡饭了。四只眼睛是“勾搭”的最普通的手段，更直接的可还是搂抱，人还不曾认清，便慌忙搂着，像昆曲《西厢记》的张君瑞错搂着红娘，元曲《绉梅香》的白敏中错搂着樊素，这便是急色儿的一种表演。京剧《明月珠》，小生唱：“才时间与表妹一同讲话，恨不能将表妹搂抱在怀。”不太嫌唐突了吗，不会有的事情。中国人的恋爱全都早阿Q式的，便是相公小姐们也不过当头便搂，搂了便同往后台去了。

　

　同往后台便输到生殖器了，这便在下场时巧妙地唱了出来。京剧庙会和《错杀奸》《双沙河》，唱的是“今日好比七月七，牛郎织女会佳期”。《红梅阁》唱的是：“我与你成就了姻缘事，我二人上牙床倒凤颠鸾”。《晋阳宫》唱的是：“鸾凤和鸣共衾枕，姊妹合意伴新君”，《摘缨会》唱的是：“宫娥女掌红灯后宫往，孤与你同偕老地久天长”。什么“佳期”，什么“姻缘”，什么“偕老”，什么“鸾凤”，还有，便像那《打樱桃》的“定能云雨会巫山”，《玉堂春》的“采了奴的小花心”，从皇帝到乞丐，笼在那巧妙的名辞里的，便是那赤裸裸的“性交”。说中国人的恋爱，是动乎情，止乎礼义的，这真是糊涂极了，情也只是虚言，礼也只是幌子，便像白娘娘，说情是殉情，说义是报恩，但在京剧《双断桥》里，白娘娘唱着道：“纱罗帐是图他一时风流。”又像《玉堂春》，庙会赠银，却又是何等情义，但他俩相见之下，便像京剧《玉堂春》，“公子一见怀中抱，周仓爷脚下叙一叙交情。”《玉堂春》的供词，却得了布政使的赞许了：“想那王公子，身上褴褛，《玉堂春》不嫌腌臢，怀中就抱，周仓桌下，叙叙旧情，岂不是义气？”所谓“叙情”，所谓“义气”，也必得这般如此，便说在情礼之中罢，当先的可还是生殖器呢。

雪艳琴之《玉堂春》

　

　在花旦的戏剧里面，惟一的过程是，从“勾搭”到“性交”，这自是很简单的。举一个简单的例来说明牠的简单，那便像京剧《梅降雪》：“贴进门，小生闭门了，小生白：'吓，表妹，黑夜之间，缘何来到书馆。’贴白：'只因表兄，在此读书，一人孤单，奴家前来，与你陪伴。’小生白：'原来如此，多谢表妹厚情。’'他便瞧着贴，先大赞一声'妙呵’。接着唱：'看表妹生来好容颜，好一似天仙女下了凡’。贴便也唱起来了：'都只为奴怕你一人孤单，我合你入罗帏成就良缘’。他们俩便同入帐里去了。”像这样的简单的演出，还使我们相信吗？但是，旧剧里的“姻缘”的表演，纵繁复，也繁复不了许多。“男女”不过是“男女”罢了，便像京剧《送银灯》：“花旦唱：'君子作事礼不端，枉代头巾穿蓝衫，始读诗书知礼义，堂堂的男子无有脸面’。小生唱：'自古道色胆大如天，不怕王法那怕官，小娘子请过来拜天地，拜定天地了姻缘。”便是这样好了。又何必将古的礼，今的情，硬扯到“性交”里来，反使牠成了个四不像呢？

　只是有一件还可以扯到那里面来的，那便是“性交”的经济的解释。京剧《梅龙镇》的李凤姐肯“打发”正德天子却在他“献宝封宫”之后，《查头关》的尤春风肯爱上刘唐建，却也是因为他“蛇钻七窍”，于是，她便得讨了封号，和他同到后台“登基”去了。小姐们想嫁个“状元女婿”，她们的唯一的私愿在戏里表现到分外真切。反转来，像京剧《打花鼓》《纺棉花》，男子们无钱养妻，便只得任他们的妻子和旁人干那些不尴尬的事情了。不然，便像京剧《十二红》，周屠的妻子唱“恼恨爹娘作事差，不该将奴许配他，但愿周屠死了罢，穿红挂绿许一家”像这样埋怨她歇业欠债的老公。至于说妇人们用“性交”操纵她的丈夫，取得她们一切需要，那便像京剧《二姐逛庙》，二姐的那段说白：二姐想去逛庙，问她的当家的，当家的不让他去，她不敢去，便想了一个“坏主意”，她将当家的灌醉了，睡到半夜，便和他“性交”起来，她便在“这一刻”问她当家的，当家的“脚面一棚，小肚子一顶，你去罢，你去罢”。在这里，她便将经济上在倚靠的地位上的女性们千古不传之秘全都泄露出来了。

筱翠花、王又宸之《梅龙镇》

　

　元杂剧脚色里，“主唱”的是正末，正旦，这便是“当场正色”，昆剧里的正旦，便也是戏中的“女主角”。正旦是旦中的上层阶级，所扮的大都是代表着上层意识的“贞孝节烈”的妇女们，她们将“声名”和“终身”建筑在经济上面，便也将女性的所谓“道德”变成了生活的手段了。花旦是元杂剧的小旦，也便是昆剧的贴，他却是旦中的中下层阶级，所扮的大都是正旦的配脚“梅香”，和平常的妇女。“道德”的深渊，她们是不曾堕入的，她们便毫不客气，从“勾搭”和“性交”取得了她们的经济的要求。我们说，正旦和花旦的考究，便也是中国女性的整个的考究，这在前面已经详说过了。现在，再提出刀马旦来，这便是元曲昆剧所无，京剧里所独有的一种角色，这角色的历史的意义和经济的观察又怎样？

　女将是异种族的产物，在中国的历史上，最初的发现，却当是汉高时的“阏民”，胡适之说：“傅玄的秦女休行，有'义声驰雍凉’的话”。便可知魏左延年秦女休行，这故事诗的里面，所谓“左执白杨刀，右据宛鲁矛”的为宗报仇的女性，却也是北地的产物。在北魏入主中国的时代北地胭脂的刚强的气质，便可以多量地见得着了，像木兰那样的英雄，凡读过《木兰辞》的便大概可以知道。魏书杨大眼传：“大眼妻潘氏，善骑射，自诣军省大服，至于攻陈游猎之际，大眼令妻潘戎装，或齐镳战场，或并驱林壑，及至还营，同坐幕下，对诸寮佐，言笑自得，时指之谓人曰：'此潘将军也’。”李安世传：“初，广平人李波，宗族强盛，残掠生民，前相州刺史薛亲往讨之，波率其宗族拒战，大破摽军，遂为通逃之薮，公私成患。百姓为之语曰：'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巷蓬，左射右射必垒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北史彭城太妃传：“太妃尔朱氏，荣之女。神武迎蠕蠕公主还，尔朱氏迎于木井北，与蠕蠕公主前后别行，不相见，公主引角弓仰射翔鸱，应弦而落，妃引长弓斜射飞鸟，亦一发而中。神武喜曰：'我此二妇，并堪击贼’。”便可见角弓鸣镝之族，女性的剽悍，和南朝金粉的柔媚气质切然不同了。

　

　唐高宗的女儿平阳公主也曾“勒兵七万，威震关中，京师号娘子军”，像《新唐书》诸公主列传所纪，这却是中国的女将军了。但是，唐高祖的七世祖，却又是西凉李暠。隋末的谯国夫人高凉洗氏，她也曾“举兵应隋军”，像《隋书》谯国夫人传，韦洗传，陈书方庆传所纪，但是她，世为南越首领，跨据山洞部落十余万家。这便可知京剧里的番邦公主，苗婆，和一丈青那样的女强盗，都不是纯理想的人物，又像窦仙童，程金定，薛金莲，樊梨花，唐代的女将在京剧里面多量产出的原故，也自有她们的历史背景了。

　

　旧剧里的女将，既都是北方民族，或许是蛮荒的产物，她们自不会有南朝儿女的羞涩之态。便就婚姻说罢，她们都直接地，明了地表示了她们的意见。这像京戏《刀劈三关》，雷一振被万花公主捉了，她便向她父亲羌洪说：“启禀父王，我见小将相貌堂堂，孩儿有意。”羌洪说：“怎么样？”公主说：“父王何不认他为驸马？”羌洪说：“这个丫鬟，真正不怕害羞，你去讲来？”公主便将那要杀的雷一振招回来，亲自对他讲了：“你若愿活，归降我邦，把奴家终身，许配与你，招为东床驸马，不两全其美，你看好是不好？”像这样的父亲，女儿，便都很有“现代性”了，这便和堕入“道德”深渊的南方的贞女淑姬们的婚姻态度完全不同。而且，她们大都是反“道德”的，她们立在“贞孝节烈”的范围之外拥护着她们的“物质”的，“肉体”的要求向中国的“因袭的道德”猛烈地加以攻击。这便是异种族的习俗，和中国不相同的原故，北魏的男女之间，历史上是已有不少的乱杂的例证的。就女将说，便像“潘将军”罢，魏书杨大眼传：“妻潘氏生三子，潘有失行，幽而杀之。”这便可以举一以概其余了。

　

　京剧《樊江关》，樊梨花是守关将樊洪的女儿，她的未婚夫杨凡是一个丑恶的番将，她因为爱上了大唐的薛丁山，便将她的父亲，和她的兄弟樊龙，樊虎，全都杀了，她和薛丁山订婚之后，却又将番将杨凡杀了。京剧《赶三关》，薛平贵将西凉国代战公主的两个哥哥杀了，他却被公主擒去，公主爱上了他，他便做了西凉驸马，老王晏驾之后，薛平贵便做了西凉王了。京剧《双沙河》，番邦的玉宝公主，玉珍公主，却又是爱上了中国的小将高能，杨仙同，她们便各占一人，卒将她们的驸马张天龙，便是那人高马大的“人才驸马”杀了。京剧《虹霓关》，守关将辛文礼，被王伯当射死了，辛妻东方夫人，誓欲为夫报仇，擒到了王伯当了，她却又看上了他，“杀夫之仇她不想”了，乘热丧她便和王伯当成起亲来。

《虹霓关》梅兰芳饰王伯当 尚小云饰东方氏 程砚秋饰丫鬟

　

　女将们的心里是没有空洞的“道德”的，在她们'物质”的，“肉体”的要求上，不但没有“贞孝节烈”，没有父兄，没有夫婿，且没有国家种族了。她们是不惜以父兄夫婿殉她们的欲念的，且不惜以一城一国殉她们的欲念的。因此，她们在招亲之后，便不惜迎敌投降，自己却甘做她情人的“掠得品”了。她们的这种心情，表现得最真切的，却像《双沙河》：“大旦：'我来问你，我们杀来杀去，为的什么？’高能“为主江山。’大旦：'为主江山，打的江山，还是你坐，还是我坐？’高能：'吓，那有臣坐君位之理？’大旦：'哦，你也不能坐，我也不能坐呀，咱们两个人不要打了，何不留个交情’。”她在她所需要的“交情”里面，她自己的红罗帐自可让高能去打茶围了，她妹子的素罗帐，她也愿带高能进去，她驸马的黄罗帐，她却愿帮高能一块打了。女将们的哲理中，只有个“物质”的，“肉体”的要求，什么“道德”，什么“祖国”，她们都很明了的知道，利用她们打战的人是为着他自己的利益，她们要满足她们自己，便逃出那利用者的“欺骗”，取得了她们的满足的实际了。

　

　我们说她们不对的人，自也有很多的理由，但我却只叹念她们刚跳出一个深渊，又沦入一个深渊。因此，她们的结果仍旧是很悲剧的，做了她情人的“掠得品”，便也是被她们的“要求”俘虏着了。从她们小鞑子的帐幕里面活着，瞧见个风流俊雅的天朝人物，便不美也得有八分人材，何况是南朝的美丽的风光，丰裕的享用，在她们的艳羡里，好像是黄金世异般的。因此，“天朝夫婿”在她们的心里便好像小姐们的“状元夫婿”似的，好像是她们由这“夫婿”把“物质”上，“肉体”上的要求都可取得了相当的满足了。但她们却从北方转到南方，从公主变成夫人，从自由走入贞顺，从将领降为俘虏，从剽悍移入柔媚，从“道德”的反叛，打入了男性的“寄生虫”的囚车。于是，我们的道德家们，便也原谅她们了，“牠们弑父杀夫，是蛮夷的风俗如此，她们降顺中国，便已经归了化哪。”好像是处罚她们，比党人轻的多了。只是，她们却枉费了“反叛”的气力，到头来，她们的经济上的倚靠的地位，与南方的妇女们一般无二，像这样个人主义的独自地求解决，便像现在的时髦女郎们似的，这社会所给与她们的毕竟是怎样的一些东西呢？

　

　再讲到女强盗，像京剧《锁云囊》《新安驿》那样的挂着红须，像施公案、彭公案之类的小说中的女贼、女侠，她们的经济上运命可也是没有例外的，从那些“招亲”之类的必然的结果，取得了她们的必然的地位了。但她们在刀马旦的演出里便也像那样地刀光剑影，骄桀不驯。女贼，女侠，大都是北方的刚强的女性自也不待言了，《新安驿》地处蛮陬，放翁《新安驿》诗：“孤驿荒山与虎邻。”便可知这地方的偏僻险恶，当然，便也是女强盗的出没地了。

　

　有人说：“《双沙河》的人才驸马，这各称是从秦腔里面起的。”秦腔的出产地，也是山西陕西交界的地方，便也是番邦公主之类的角色的出产的地方。昆曲元剧，既没有这一类的刀马旦，这角色却又从京剧里面多量的产生了，我们便得暂时断定刀马旦起于秦腔，这自然不会十分荒谬了。不过，刀马旦也重跷工，跷工和番邦公主之类的角色，恍惚也不相宜罢。这跷工可是要显出那武技上的轻捷，却不是摹拟那小脚难行，而且刀马旦可也是不穿裙的，“一双大脚”上台在以前的中国人的眼睛里便会将刀骂旦看成丑角了（这像《庆顶珠》之类的戏，可也有个例外的。）因此，便得将异国风的妇女们扮成那“国粹化”的样子，一定要吹毛求庇，可也就无甚深意了。

（《南国月刊》1930年第2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