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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婚/韩 东

 储氏藏书 2022-11-22 发布于湖北

《当代》2022年第5期

母亲四十八岁丧偶,直到六十岁她找了一个老伴,这中间有十二年的时间。这十二年,对母亲来说显然很宝贵,她坚持没有再婚,我想有下面两个原因。

一、需要时间从失去我父亲的阴影里走出来(他俩感情很好)。二、母亲总觉得我和哥哥的生活尚未安定。这十二年里我结婚、离婚,找过女朋友,又分手了。工作上则辞去了在大学的教职,决意卖文为生。哥哥婚姻和工作上都没有问题,可我嫂子得了癌症。母亲伺候了我嫂子好几年,去年,嫂子因癌细胞扩散不治去世,母亲终于轻松下来,可以考虑一下她的个人问题了。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她和父亲的结合是典型的男才女貌(我父亲是作家)。母亲五十岁时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围着她转的大多是些老年人,五六十岁,甚至年近七旬。老头们来我们家看望母亲,对他们而言绝对是考验,因为我们家住在八楼的顶层,而且没有电梯,并不是谁都能一口气爬上来的。如此,便阻止了一部分太老的老头。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住在没有电梯的高楼上的寡妇就不一样了。这么多年下来,母亲并没有任何“是非”。清清白白做人,独来独往爬楼,以爬楼锻炼身体,气色不免更加白里透红……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母亲看上眼的。杨伯伯是我父亲的生前好友,行政级别比父亲要高,并且在职,是宣传部门的一个“文官”。此人相貌堂堂,又有文化,我们觉得他和母亲很合适,可还没有轮到他爬楼呢,政治上却出了问题。从此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提到过杨伯伯。在我父母这一辈人中,政治品质对婚姻而言是首要的考量,我们完全理解。

十二年里,母亲除了这次“未遂”,就再也没有起心动念过。直到六十岁,又出现了一个崔伯伯。崔伯伯在行政级别上和杨伯伯是平级,但已经离休五六年了,也就是说是一个前官员。至于学问、修养,崔伯伯没法和杨伯伯比,更不用说和我父亲相比了。实际上,他和我父亲完全是两种人,出身于农家,打过仗,肯定杀过人。尽管有种种的不如,崔伯伯还是坚持到了爬楼的考验。后来我才知道,爬我们家八楼,对崔伯伯来说岂止是考验,简直就是要了他的老命!

崔伯伯个子不高,一米七不到,体重却有两百斤,况且已经过了七十岁。就这么从一楼开始爬了上来,爬一层歇一层,一面用自带的毛巾擦汗不止。听见响动,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让我“赶快”,赶快迎下去接人。我夺门而出,飞奔下楼,看见崔伯伯的一条裸臂(他撸起了袖子)正扒着楼梯扶手,一顿一顿地往上挪。他的大肚子像是一个大皮球,从敞开的衣服里挺出来,几乎都蹭着水泥台阶了。好在崔伯伯的手臂相当结实,带住了身体重量。我来到他下面一级楼梯上,又是推又是托,总算把崔伯伯弄上了八楼。崔伯伯喘息稍定,和我打招呼道:“你,你就是,小华子啊。”

“小华”是我的小名,平时母亲就是这么叫我的。可崔伯伯带了一个“子”字,“小华子”,虽然显得很土气,不知为何却让我感到十分亲切。崔伯伯说,是“小车子”把他送到楼下的,“他们”要把他送上楼,崔伯伯没同意,让车和人先回去了。这大概是某种表白,告诉母亲他没有作弊。母亲听后露出了赞赏的表情。

然后,崔伯伯就进了母亲的房间。这也是母亲特意安排的,没有让他待在客厅里。我们家的客厅没有对外的窗户,白天也显得很昏暗。母亲的房间则不然,朝南、朝东都有大窗户,不免阳光明媚。那房间里放着我母亲睡觉的席梦思床,写字的写字台(我父亲的遗物),以及母亲和父亲结婚时购置的一只带穿衣镜的大衣橱。总之,这是母亲的私人空间,从来不对外的,让崔伯伯进来坐是把他当成了自家人。

母亲房间里有两只小沙发,一个小茶几,崔伯伯坐进其中的一只小沙发,立刻就将它塞满了。小沙发没有坍塌是个奇迹,很可能母亲事先加固过了。崔伯伯坐得满满当当的,看上去让人觉得异常踏实,有一种物尽其用之感。

母亲端了两杯茶进来,之后就去厨房里继续做饭了,留下我独自面对崔伯伯。我在想:这人将成为我继父,就是这个老男人。怎么说呢,此人不仅够胖,而且很黑,五官就不说了,毕竟年过七十,无论美丑都随着岁月的流逝消磨了。这是一张超越了审美的老人的脸。可有一点,崔伯伯和我说话时似有毫光一闪,就像空气中有小刺一样。原来,崔伯伯镶了金牙!当然也不是什么金牙,没那么多的金子,但他至少有一颗牙齿是金属的。母亲找了一个有金属牙齿的老伴,的确令人诧异,我身上的“排异反应”顿起,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但总体说来我对崔伯伯的印象不错。没错,就是总体上不错,局部则没法说。这个总体的意思就是指崔伯伯的全部,那不无庞大的身躯上,仿佛有源源不断的热能散发出来。不是年轻人的性欲,也不是他爬楼爬热了,而是某种令人感到异常亲切的暖融融的东西。其实,崔伯伯和我的交谈也很日常,什么“小华子你在哪里工作”“一定要注意身体啊”,但就是让我觉得舒服,如沐春风。

吃饭就在母亲的房间里,菜盘放在小茶几上。母亲坐进另一张小沙发,我拖了一张塑料凳子过来,也坐下了。两高一低,就像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母亲不断抱歉,说地方太小了,不像崔伯伯家那么宽敞,又说起自己不会做饭。崔伯伯说:“不碍事,不碍事。”折叠着无法折叠的肥厚身躯吃得呼啦有声。他不像是装的,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事后母亲问我对崔伯伯的感觉。我说:“很好啊,人不错。”

“不错在哪里?你说具体一点。”

“不错,不错就是他是一个老实人。”我仍然没法说得很具体。

母亲深深吐出一口气,道:“是啊,如果不是个老实人,我干吗要找他呀。”眼圈竟然红了。

那天我哥哥晓宁出差去了外地,但他已经见过崔伯伯。晓宁是自报家门去崔伯伯家见他的,顺便在崔伯伯家混了一顿晚饭。晓宁不像我,比较外向,而且是长子,责任不同。都说长子如父,他是代表我父亲去见父亲的“接班人”的,结论和我一样,就是这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也就是说,到我这儿,已经是最后一审了。我的反应就像在对母亲说:没问题的,您就放心地嫁吧!

就这样,母亲嫁到了崔伯伯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甚至崔伯伯家连房子都没有粉刷。用作新房的房间就是崔伯伯原先睡的房间,也没有购置家具。只是母亲搬过去以前,崔家请了木匠,打了一张结实的大床。

“结实的大床”是母亲的原话。她解释说崔伯伯太胖了,所以床一定得结实,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不在家具店里买床,而要自己打——家具店买的床不结实。但我仍然有一个疑问,既然没换任何家具,为什么要换床呢?母亲说,换床是应她的要求,她从来都是睡床的,最早是棕绷床,后来是席梦思,而崔伯伯一直都是睡炕的。

“啊?”我就像看见了崔伯伯的金牙一样觉得太不可思议。

“为这床的事,”母亲继续道,“在你崔伯伯家里还发生了一些小争议。崔桑桑认为她爸爸睡炕睡惯了,床太软,对老年人的身体不好。最后崔伯伯力排众议,坚持让人把土炕给砸掉了。”

母亲说她亦有妥协,那张新打的结实的床只是一个床架,上面既没放席梦思,也没放棕绷,而是担了一块很厚的木板。“这样睡上去对崔伯伯的身体就不会产生不良影响了。”

母亲一再强调,崔伯伯是向着她的,嫁过去以后也会保护她,让我和晓宁放心。“再说了,将来就我和崔伯伯两个人过日子,崔广虽然身体不好,但完全可以照顾自己。”

且慢,母亲明明说了三个人(她、崔伯伯、崔广),为什么又说是“两个人过日子”呢?母亲的“口误”显然和她对崔广的认知有关。

崔广是崔伯伯的二儿子,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没有结婚,以后也不太可能结婚。崔伯伯的意思是,这辈子他总得带着他过。就像那是一个小朋友,并非是成年人,就成人的意义上说是不算数的。这自然是母亲的一个错觉,而错觉的产生则是因为崔伯伯。说到崔广的存在时他尤其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就像那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相反,他强调了那孩子没有出息,既无学历,也无任何技能,目前在崔伯伯原单位的保卫处混日子,显然是靠他爸的关系硬塞进去的。说句过分的话,母亲就没有把崔广当成一个完整的人,所谓的“半条命”,病弱体虚,不足为虑。

母亲说,“将来就我和崔伯伯两个人过日子”,大可深究的还有这“将来”二字。这就关系到崔伯伯的女儿崔桑桑了。崔桑桑倒是结过婚,又离了,目前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住在家里。崔伯伯告诉母亲,崔桑桑已经交往了男朋友,结婚在即,一旦结婚自然会带着孩子搬出去。后一层意思崔伯伯没有明说,逻辑如此,但崔伯伯的确使用了“暂住”一词。崔桑桑和她儿子是暂住在家里的。

回头再看母亲说的“将来就我和崔伯伯两个人过日子”,我和晓宁也就释然了。崔伯伯和前妻育有两儿一女,老大事业有成,早就另立门户。老二是半条命,可忽略不计。老三不过是回娘家暂住,总归是要回夫家的(前夫、后夫可不论),她带着孩子这一走,崔伯伯家可不就只剩下母亲和崔伯伯“两个人”了?不过这里还是忘了一个人,就是崔家的老保姆徐婶。徐婶和崔家沾一点远亲,是老家人,在他们家有二十年了。徐婶的存在应该是一个正面信息,日后可以照顾老二的生活。

崔伯伯家住一楼,由于崔伯伯的级别关系,分的房子特别大,有六七个房间。“将来”母亲不怕别的,怕就怕“地广人稀”,难免空旷寂寞。大概因为同样的原因,崔伯伯才想起来要找老伴的。老伴老伴,就是两个老人做伴嘛。

母亲嫁到崔家后,我的生活并无任何变化。这之前我就不住在家里,在外面另租了房子,只是周末的时候回家吃晚饭。现在依然如此,只不过不再回“我们家”了。我和晓宁会去崔家或者“妈妈那儿”。届时参加家庭聚会的当然也不止我们,崔伯伯的两儿一女也都会到齐。崔胜、大媳妇带着他们的女儿回来看崔伯伯,崔广、崔桑桑和崔桑桑的儿子本来就住家里。崔桑桑的男朋友也会过来。我们家三口,崔伯伯祖孙三代是八口,加上保姆徐婶,一共是十二个人。吃饭时用的是那种饭店或者机关食堂里才有的带转盘的大圆桌(我高度怀疑就是从机关食堂搬过来的),不免挤得满满当当。徐婶自然不在桌上,她要伺候一大家子人吃饭。另一个不在桌子上的人是母亲,她得指挥徐婶,桌上甚至都没有母亲的位置。

一开始我不知道,总是问:“我妈呢?”没人搭腔。于是我就直起上身冲着厨房的方向喊:“妈,妈,吃饭了!”母亲不无温柔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你们先吃,不用等我。”其实并没有人等她,桌子上早就响起一片呼呼啦啦喝棒子面粥的声音。

另一个人有时也不在桌上,但桌边预留了他的座位。这人便是崔广,每顿饭以前他都得给自己打一针。一次我去厨房里叫母亲,路过崔广的房间,门开着但屋里没有开灯,只见一个人影背窗而坐,两只手放在前面正在用力。崔广的背影相当猥琐,夹肩缩脖子的,就像在手淫一样。母亲告诉我,崔广是在注射胰岛素。

“快去吃饭,桌上有你的座位。”

母亲道:“那是留给崔广的,我和徐婶在厨房里吃。”

为了不让我和晓宁太难堪,有几次桌上有人吃完离开了,母亲也会走过来,坐进空出的椅子,陪我们(她的两个儿子)把饭吃完。

当然,如果母亲来到桌子上,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如果是徐婶,那就另说了。我亲眼见过一次,吃得差不多了,徐婶端着半碗饭过来,在一张长板凳上担了半边屁股,去菜盘里搛菜。崔桑桑对她说,“你去厨房吃,中午还剩了不少酸菜炖大肠,你把它们解决了。”

对母亲,她倒不会这样,最多是脸色不好。崔桑桑大概三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还算俊俏,只是双眉之间有一道很深的皱纹,看上去凶巴巴的。每当母亲坐上桌,她那道竖纹就更深了。

我和晓宁为母亲抱不平。母亲解释说:“每家有每家的情况,他们家是北方人,女人、孩子从来不上桌……”

“难道崔桑桑不是女人吗,崔胜老婆不是女人吗?两个小孩不也都在桌子上?”

“桑桑是家里的女儿,他们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老大媳妇是客……”

“我看不是因为是北方人,是他们家是乡下人!”

“别说那么难听。”母亲道,“我也是他们家的人。”

和母亲的对话当然是背着崔家人进行的。有时在崔家的厨房里(母亲的岗位?),有时则是母亲打电话给我和晓宁的时候。

如果你认为母亲因为上不了饭桌而感到非常委屈,那就错了。她只是稍微有些不习惯,并无任何委屈,甚至还有一点兴奋。此话怎讲?那就得从母亲的经历说起。

她是独女,和我父亲结婚不是嫁到男方家去的,而是,我父亲到了他们家。也就是说父亲是“上门女婿”,所谓的“倒插门”。母亲虽然结过婚,但从来没出嫁过,在“出嫁”这个词的严格意义上。母亲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家”,一开始是在父母家里,结婚后仍然在父母家里,外公外婆去世以后她就在自己的家里了,但家还是那个家。我父亲因病去世,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母亲嫁给崔伯伯是二婚,第二次结婚,可嫁人只有一次。这对母亲来说绝对是一件新鲜事,全新的经验和尝试……

母亲只是没有想到,崔伯伯家人口众多,人际关系也比较复杂。但既然来了,就得迎接挑战。崔家没有公婆,只是儿孙,这已经是老天爷格外眷顾了,挑战难度顿减,剩下的不过是对付几个儿女。再者,母亲现在是崔家名正言顺的主妇,有责任也有义务整饬这个家,开始阶段的委曲求全也是必要的吧。

“这么大一个家,要彻底理顺也真不容易。”母亲对我们说,“好在你崔伯伯是支持我的,崔胜和大媳妇也蛮通情达理。”

母亲开始学习做家务,这些方面她多少有些自卑。因为是独养女的原因,从小外公外婆比较娇惯,母亲对家务活并不擅长。外公、外婆活着的时候一切由他们代劳,他们去世后家里请了钟点工,再加上我们家人口少,家务规模有限,母亲竟然也能做到应付自如。可到了崔家就不一样了,她得独当一面,至少需要做好崔家希望的“本职工作”。母亲于是向崔桑桑虚心求教(母亲进住以前,她是崔家的女主人),大概也是个借机联络感情的意思。崔桑桑爱答不理,意思是母亲连这些分内的事都不会做,“我们家不是白娶了这么个媳妇吗?”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母亲岂能不知?因此就更加自卑了。由于自卑也就更加地努力和发奋。母亲大概真的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坐上崔家的大饭桌的。

两家人的生活习惯也的确不同。母亲在自己家为照顾我们而练就的技能,到了崔家完全不管用。比如他们家是北方人,吃饭以面食为主,母亲既不会包饺子,也不会蒸馒头,和面擀面切面条之类的更是不灵。棒子面粥、小米稀饭、面片汤、酸辣汤什么的母亲几乎闻所未闻——我的意思是从来也不会出现在我们家的饭桌上。洗衣服,母亲只会开动洗衣机,崔家的衣服却要求用手洗,使用母亲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的搓衣板,或者放进一只大木盆里人脱鞋进去用脚踩。就差没有去到小河边上用棒槌槌了。崔家也有一台单缸洗衣机,纯粹是摆设,买来以后从没有插过电。母亲嫁过去以前,崔家的衣服都是徐婶在大木盆里用手洗的,母亲嫁过来后,至少崔伯伯的内衣和她自己的衣服得母亲洗吧?自然不能用洗衣机,只有大木盆和搓衣板。被子,我们家的被子都是被套套上棉花胎,崔家不行,需要洗被面、被里,还要缝被子。棉花胎也得三年一弹,请专门弹棉花的来家里弹。好在时候未到,这件事还没有提上日程。遥望未来,母亲不禁犯愁:这年头去哪儿找一个弹棉花的呀!

不过崔家人也有一些良好的习惯,比如讲卫生。母亲悄悄告诉我和晓宁,“你崔伯伯每次大便都要洗,别看他是一个粗人,其实很爱干净。”

崔伯伯身躯硕大,每次大解后都要在一只木桶里(其实是木盆,崔家称之为桶)洗屁股,弯腰屈膝很不方便。每回他都需要别人帮忙,崔桑桑、徐婶显然不合适,所以都是崔广来。打水、递毛巾、扶人。有时崔广下班回家晚了,或者崔伯伯闹肚子,那就麻烦了。崔伯伯憋着一张涨成猪肝色的脸,眼巴巴地盼儿归。母亲嫁到崔家后,至少在这件事上帮上了大忙。母亲不禁获得了某种存在感,大概也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向我们透露崔伯伯的这个纯属个人隐私的习惯的吧。

母亲终于坚持不住,开始回娘家。这个娘家就是“我们家”,具体来说就是她原来住的八楼,娘家人也就是我和晓宁。回娘家对母亲来说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每次归来,她都会把我们哥俩招集到一起,诉说在崔家种种遭遇和不平,宣泄一番。

母亲说,她小看崔广了,以为他是一个病弱的孩子,没想到是个人物。“这人阴得很,”母亲道,“在家里走路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飘过来飘过去的,整天在屋里转悠。干什么?摸摸看看,检查门户,巡逻嘛。大概也是一种职业病,他不是在崔伯伯原来的单位干保安吗,没见干出什么名堂,保安工作做到家里来了,防我就跟防贼似的。我多心了?这家里可不就我一个外人吗,徐婶在他们家已经二十年了。说具体的事情?其实也都是一些小事,就是因为事情小,所以才让人讨厌,我就像吃了个苍蝇一样。比如家里东西的摆放,我想换个花样,挪个柜子搬个衣橱什么的。你崔伯伯帮我,我们两个老的加上徐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家重新布置了一番,崔广回来会把东西搬回头。当然他一个人也搬不动,就让崔桑桑还有徐婶过去帮忙。关键是,他什么话都不说,也不说我的审美到底哪里有问题,就这么招来他们不打招呼地把家具搬回原来的地方。之后也不解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后来我就不再挪动'公共区域’里的东西了,但我和崔伯伯的房间,布置权总归在我吧?我只调整我们房间里的家具位置。崔广一视同仁,竟然把崔桑桑、徐婶招到我们的房间里,把挪过的家具再按原样挪回去。真是岂有此理!后来,我就不再动那些大物件了,小东西,垃圾桶啦,碗橱里餐具的分类啦,我挪动它们也只是顺手。这也不行,崔广回家会一一地放回原处。连崔伯伯洗屁股的木桶、吐痰的痰盂他也不放过,都得检查一遍,按原样放好。这人还细心得很,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人瘦得像个猴儿,体重只有崔伯伯的一半,长得也一点不像他爸,两个眼睛整天滴溜溜乱转,脸色煞白,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这不是难为徐婶吗,她虽然是个老实人,但也委屈呀。刚帮我和崔伯伯搬过东西,又要帮崔广搬回去,做的不是无用功吗?崔广有时候还骂人,说家里什么东西找不到了,什么东西乱放一气。不是对我说,只是盯着徐婶责骂,徐婶代我受过,其实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对崔广说,那是我让搬的,或者是我放的。崔广这才会抬起眼睛看我一下,在这之前他根本就不朝我看。崔广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又飘走了,没有任何回答。他继续指挥徐婶、崔桑桑搬东西,就像我说话是放屁一样!”

母亲竟然说出了“放屁”这样粗俗的字眼,我吃了一惊。也是她压抑太久,或者是在崔家待得时间长了,近墨者黑,受到了传染。

母亲继续。

“这崔桑桑也不是一个善茬,凶得很。对她儿子凶,三个不来就是一巴掌,打得孩子吱哇乱叫。对崔伯伯也不好好说话,冲她爸一冲一个跟头。对徐婶更不用说。唯独对她这个二哥百依百顺,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搬箱子挪柜子不带含糊。我对崔广说,这是我的主意,是我和你爸一起搬过去的。崔广不说话,崔桑桑就替他回我,回我的时候一口一个'我妈’。床头柜以前我妈就是这么放的,碗橱里的碗我妈是大碗小碗分开摞的,剩菜我妈从来都是自己吃的。她对我还算客气,不像对她爸,但总是提她妈这不是故意的吗?现在,我不就是你妈吗,虽然是后母,你可以不叫妈,但至少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是你爸现在的老婆!

“什么,崔伯伯的态度?他当然向着我,否则也不会和我一起搬家具了。但这人怕老婆,以前在这家里肯定是他的前妻做主。晚上关上房门,崔伯伯也会给我赔不是,说他害怕崔桑桑,看见崔桑桑就像看见了他前妻,崔桑桑和她妈一样凶。崔伯伯说他前妻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比崔伯伯的老家还要北的北方,在公寓房里砌了个大火炕就是她要砌的,离了火炕她睡不着觉。而且,这前妻还抽烟,不是抽纸烟,是抽旱烟袋,一袋一袋地抽。崔伯伯这么一说,我马上就有了想象:一个北方农村的老娘们儿,盘腿坐在土炕上,喷云吐雾,时不时地还在炕沿上磕磕烟锅。这,就是崔桑桑的亲妈!当然了,崔桑桑不抽烟,也不睡炕,崔伯伯说她像她妈,说的就是她的脾气和做派吧,所谓的'灵魂的画像’。总而言之,一想到崔桑桑盘在炕上抽烟袋,我就斗志全无。我怎么可能斗得过这种人?崔伯伯不敢为我出头,我也能理解了。你崔伯伯真是太可怜了,前半生摊上了这么一个老婆太不幸了。难怪他总是说,能碰见我是天上掉馅饼,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而我那是吃了大亏了。你崔伯伯真是一个好人,可怜人……”

说到这里,我们发现母亲的话锋已转。我们正在为母亲的处境犯愁,琢磨可能的对策时,母亲开始可怜崔伯伯。原来她找“娘家人”只是想宣泄一下,并没有太多别的意思。之后母亲说起崔伯伯的大儿子,也就是崔胜,可以说是赞不绝口。

“老大不像那两个,对我很尊重。本人也有出息,是他们学校校办工厂的厂长。大媳妇也好看,高高挑挑的,每次回来都会折进厨房里帮我和徐婶,徐婶不在就拉着我说点女人之间才有的体己话。他们的女儿也好,懂礼貌,每回都喊我奶奶,就像我是她的亲奶奶一样。不像崔桑桑儿子,父母离异,也不知道落下了什么毛病,看动画片的时候要去摸痰盂。节目开始以前他非得去摸一下崔伯伯的痰盂不可,然后才会在小板凳上坐坐好。那痰盂多脏啊!我把痰盂挪了个地方,他还到处去找,弄得他妈对我直翻白眼。等崔广找到痰盂,捧在手上端回来,那孩子上去就摸。崔桑桑也知道痰盂脏,上去就给了她儿子一巴掌,吼她儿子说,摸过了要洗手!她不禁止儿子摸痰盂,只是说要洗手,有这么做母亲的吗!”

母亲突然停下了,大概意识到,话题又绕回了崔广、崔桑桑。“总之,老大一家没问题。”母亲再次绕回来,“这崔胜长得也像你崔伯伯,崔伯伯年轻的时候长的就是他那样,崔胜老了以后就是崔伯伯那样子……”

我给母亲泼冷水,“你对崔胜一家印象好,主要还是他们不住在家里吧,没有利害冲突。如果住一起,那就难说了。”

晓宁表示赞同,但同样的逻辑经他一说就不一样了,是对母亲的莫大安慰。“没错,一旦崔桑桑结婚搬出去,她也会对你有礼貌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难你。剩一个崔广也就孤掌难鸣了。”

“是啊是啊,我就盼着她嫁出去了,越快越好!”

由于崔伯伯家的氛围,加上母亲透露的“内幕”,后来我就不太愿意去崔家了。但不去也得去,甚至更应该去了,为了给母亲“加势”。好在每周只有一次,并不是天天去,能做的只是缩短逗留时间,吃完晚饭就借故告辞。每次,也是临到开饭才抵达,放下饭碗就站起身走人。晓宁的情况也差不多。我们夺门而出,把一大家子的欢声笑语留在身后,心里其实内疚得不行。母亲眼睁睁地把我们送到门外,那眼神我至今难忘。她自然愿意我们多待一会儿,多陪她几分钟,但崔家的确留不住人。更有甚者,后来我和晓宁开始错开,每个周六,母亲这边都会有人去崔家,但不再是两个儿子全体到齐,而是只去一人。我们保证有一个人周末会去崔家。这就不再是团聚了,完成任务而已,说明母亲的娘家还是有人的。

去了之后,自然都是兄弟姐妹。对崔伯伯的两儿一女我们以礼相待,对方待我们也算客气,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当我们的面,崔广、崔桑桑对母亲谈不上亲热,但也没有过分,显然大家都在装模作样。这又不费什么劲,我们抵达到离开,前后最多不超过一小时。

崔胜甚至会邀请母亲上桌。他说,“华阿姨,你也一起来吧,灶上的事就交给徐婶。”

饭后,崔胜媳妇也会折进厨房,就像母亲说的那样,站在洗碗的母亲身边递递拿拿,叽叽咕咕,说着“女人之间才有的体己话”。

如果不是在崔家,而是在外面的大街上,碰见崔家的这些姊妹,情形就又不一样了。感觉上就像他们真的是我的哥哥、姐姐,至少是一家的,有那么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特殊联系。我要说的是这么一件事。

一天并非周末,我路经一家电影院。我没打算看电影,竟然鬼使神差地去电影院的售票大厅转了一圈——大概是门口聚了很多人,我进去想看个究竟吧。更奇的是,居然看见了崔桑桑,她没有带儿子,和男朋友一起站在一堆买票的人后面。四目相对,我犹豫不决要不要喊“姐”,一瞟旁边,男朋友也正在犹豫,要不要挤进去买票。实际上他已经开始准备行动了,摘手表、撸袖子……也许是为避免尴尬,或者因为别的什么,我对崔桑桑说:“我来!”不等她回答便一头扎进了人堆里。三分钟后我一身大汗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把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递过去。崔桑桑要付我钱,我死活没有要,几乎是跑着出了售票厅。下了电影院台阶我仍然小跑了一段,这才心潮难平地换成步行。

这自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事后我非常纳闷,怎么我就看见崔桑桑了呢?我自己并没有要看电影,怎么就想起来帮她买票的呢?好像我是个买票高手一样。当时我是怎么想的,心理活动如何?事实上,当时我想都没想,正因为想都没想,不假思索,所以这事儿才意味深长。我在巴结崔桑桑吗,希望她对母亲好一点?或者说我在展示身手,炫耀武力,说明自己不完全是一个文弱书生?或者就是觉得和崔桑桑是一家人,她是我姐姐,理应为她效劳?或者是所有的这些因素加在了一起,我是在直觉下行动?总之,这票买得及时、漂亮、正确,我极为正确地没有要崔桑桑的钱,类似于向她行贿。我的潜台词大概是:看在我帮你买票、请你和你男朋友看电影的份上,希望日后对我母亲能手下留情。

反正买完票之后,我便有了一种针对崔桑桑的意识:我是帮你买过电影票的人,其他的事,你就看着办吧。

母亲再一次回到“娘家”,我向她汇报了这件事,母亲大为赞许,甚至露出了深感宽慰的笑容。这又一次证明我做对了。

母亲拿出二十元钱交给我,说:“崔桑桑让我给你的,我问她什么事,她也不说。原来是电影票的钱啊,早知道我就不收了。”

我说:“即使我收了她的钱,她也是欠我的。这根本不是钱的事,那种场合,买票是需要技巧的,你不能从人群后面挤,得顺着墙边挤过去……”

母亲说:“知道啦,知道啦,还是我儿有本事。”

母亲在崔家的处境继续恶化。怎么说呢,她和崔家子女的相处关系到大是大非,并不是我想当然的小恩小惠所能改变的。这天,终于出事了,崔桑桑动手打了母亲。当然不可能是殴打,她打了母亲一耳光。母亲做梦都不会碰见这种事,我和晓宁更是不敢想象。放下母亲哭诉的电话,我在工具箱里找了一把大号改锥,揣在裤兜里就奔崔家了。晓宁因为病毒性痢疾,正在医院挂水,我在楼下车棚里取自行车的时候接到他的传呼,回电话过去,他也知道消息了。晓宁让我不要轻举妄动,说他马上找几个人一起过去,让我在崔家的小区门口等他们。一场大战在即,我不禁激动得浑身发抖。

骑到一半,我腰间一麻,是母亲呼我。马上拐到路边的一家小店回电话,母亲仍然带着哭腔,但这次不是哭诉,而是央求我不要现在过去。她说她也通知了晓宁,让他别过来。“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也有错……”

“她到底打没打你?”

“大家都需要冷静一下,你们过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到底打没打,你快说呀。”

“你答应妈妈不过来。”

“打没打!”

“也就是刮到一下。”母亲终于说,“而且,而且,她爸爸已经向我道歉了……”

“他道歉有什么用,崔桑桑呢!”

“她肯定也知道错了,连崔广也说了他妹妹,我保证她会向我道歉的。”

反正母亲死活不让我现在过去,她说:“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们说了,也是事情来得太急。”

母亲又说:“你们这么一来,两家肯定得打起来,我们家几个人?他们家多少人?肯定打不过的。”

“打不过也得打。”我说,“晓宁已经去叫人了。”

“晓华啊,你就听妈妈一句,你一向生得单薄,你哥哥又正在生病……”

“那也得拼!”

“不要来!不准来!”母亲发火了,声音震得听筒里一阵滋啦乱响。她又开始带上了哭腔。

我心里不忍,想立马奔到母亲身边,但这恰恰又是令她情绪再次激动起来的原因。

我换了一种语调,“我保证,我们过去不会打架的。”

“那也不行,不准来!”

“那,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母亲平静下来,想了一会儿说:“老规矩,星期六。”

“啊?”

“这种事急不得的,明天就是周末了。”

第二天我去了崔家。令人惊讶的是,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以前的那些周末并无任何不同。当然了,我没有掐着饭点去,下午三点就抵达了崔家。整座房子里静悄悄的,母亲和徐婶在厨房准备晚饭,崔伯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崔桑桑的儿子坐在他脚下的小板凳上,一边放着崔伯伯的那只痰盂。电视只开了一点声音,唯有老鼠和猫在荧屏上折腾不已。崔伯伯特地告诉我,崔桑桑还在睡午觉,但他提到崔桑桑的时候,声音和表情又极为正常。于是我也坐下来看电视,一边等待崔桑桑的出现。但说实话,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崔桑桑。也许这就是“冷静下来”的效果,冷到了冰点以下,似乎需要的时候也没有能量和动力可用了。

母亲走进客厅里几次,用眼神告诉我:不可造次。

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崔胜一家,拖儿带女、提着水果,崔广夹着一个公文包下班。我像主人一样,站起身来迎接,崔胜和他媳妇不免露出惊奇的表情,但似乎让他们感到吃惊的只是我早到了,而非昨天家里发生了恶性事件。也许他们真的不知道呢。晓宁没有来,这是我和他商量好的,也征得了母亲同意。母亲的意思是,不要激化矛盾,一切都要像以前一样,以前我们就是一个人来的。晓宁的意思则是,需要保存预备力量,我先前往一探究竟,他在“外面”也好有个策应,需要的时候再带上人手直扑崔家。况且晓宁的痢疾没有好利索,一副病容,贸然前来难免会暴露我方的虚弱。

之后就开饭了。和往常一样,一大家的人坐了满满一桌。崔桑桑自然出现了。她睡眼惺忪,甚至于衣冠不整,因此看上去也不像以前那么凶了。

我还是想挑点事,直起上身冲厨房的方向喊:“妈,妈,你也来吃!”

已经有三个月我没这么喊了,这次显然是故意的。大概为了缓和我的情绪,母亲没有回答“你们先吃”,而是说:“我来了,来了,就来。”她真的过来吃饭了,桌上没有她的座位,母亲自带了一张板凳。大家又挤又挪,为她让出一个空当。我注意到崔桑桑也往边上挪了一下。实际上她并没有挪,只是做了一个挪的动作,这也行啊!

吃饭过程中,我没有朝崔桑桑看。不是害怕她,是怕四目相对我会爆发(我的裤兜里还放着改锥呢)。她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没朝我看。但我们都会忍不住,在对方不看自己的时候迅速瞟上一眼,然后,再把目光移开。就这样彼此瞟来瞟去,同时又得避免目光接触,相当暧昧。

崔桑桑是崔家最小的孩子,我也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崔桑桑结过婚,又离了,我也结过婚,离婚了。再说了,崔桑桑的模样可圈可点,除了眉心的那道竖纹……我一通胡思乱想,醒悟过来,不禁汗如雨下。难道,我这是想通过“和亲”解决问题吗?我在心里开始痛骂自己,搜集对崔桑桑的恨意。为激励自己我暗自念叨着:你打了我妈,你打了我妈,你打了我妈……我他妈的还为你买过电影票呢,把你当成我姐姐,你他妈的真是没有人性!

吃完晚饭,我并没有马上告辞离开,而是坚持到了最后。崔胜一家走了,崔桑桑的男朋友走了,崔桑桑和崔广也都回了自己的房间,甚至徐婶也睡下了,我还没有离开。这栋大房子终于归于彻底的寂静,除了崔伯伯在卫生间里准备洗屁股发出的谨慎响动。我站起来,对母亲说:“那我走了。”母亲的回答是:“不,今天你不要走,就住在这里,留下来保卫妈妈。”

“保卫妈妈”,她就是这么说的。我自然义不容辞,而且非常内疚,自己竟然没有想到!

母亲告诉我,这一举措是她和崔伯伯商量好的,并且已经告知了家庭其他成员,也就是说,崔广和崔桑桑是知道的。

当然,我住在崔家并起不到“保卫”的作用(崔家人多势众,我不是对手),这一举措只是某种必要的姿态,总不能说,打了就打了,抗议还是需要的。“我们可以吃亏,顾全大局,但我们知道自己吃亏了,也要告诉他们我们知道自己吃亏了。”母亲后来说,我完全赞同。

伺候完崔伯伯,母亲抱了被褥,给我铺床。我就睡在她和崔伯伯房间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不仅当天晚上我睡在崔家,第二天、第三天,我也是在那小房间里睡的。母亲的计划是我和晓宁两个人轮值,轮流“保卫妈妈”,每天晚上都得有一个儿子在崔家过夜。晓宁由于身体原因,前一周都是我值班,等他的身体彻底康复,恢复了一定体力,就会来换班的。并且母亲决定,近期内她也不回“娘家”,要在崔家坚持下去,看看到底会有什么结果。

我每天去崔家吃晚饭,然后住在小房间里。由于不是周末,崔家吃饭的人少,我就更加难受了。饭桌上,崔桑桑这个目标不禁被放得更大,好在她也意识到爆发冲突的危险性,变得不无客气。当然,这只限于对我。对母亲,她仍然眉头紧锁,不置一词,更别说道歉了。我心里想:你对我如何真的无关紧要,关键是对我母亲的态度,这个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不懂吗?两天以后,崔桑桑竟然开始和我套近乎,帮我夹菜,甚至主动提起我帮她买电影票的事,就像在说,我和她是一头的,至少可以互相理解,而母亲是另一头的。大有挑拨我们母子关系的意思。我告诫自己说:你一定得守住,她越是虚情假意,你就越需要不为所动。我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坚持对对方爱理不答,在对峙中一时间占尽了上风。

母亲为我铺床,悄悄对我说:“你搞错啦,其实,这家里最坏的是崔广!”于是终于有机会,说起那天冲突的前因后果。

母亲把崔伯伯的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拖鞋扔进垃圾桶里,崔广下班回家检查垃圾桶,又捡了回来。他捡回来,母亲就再扔,崔广就再捡,如此反复再三至少三个来回,两人不禁较上劲儿了。最后,母亲实在忍不住,对崔广说:“这拖鞋是我扔的,烂得不能再穿了。”她当着崔广的面,再一次把拖鞋扔进了垃圾桶,崔广当着母亲的面,立刻又把拖鞋捡了起来。崔广一只手拿着一只拖鞋,鞋底对鞋底磕碰了半天(除灰),也不说话,将那双拖鞋公然放回到母亲和崔伯伯的床下面。母亲这才叫喊起来:“崔广!”这之后崔桑桑出现了,奔过来问:“怎么啦?”母亲说:“你问你哥哥。”

崔桑桑并没有问崔广,显然她早已经知道拖鞋的事。“这是我妈给我爸买的拖鞋。”她恶狠狠地说,“我妈的东西你不能动!”

崔广这时候说了一句话:“我妈买的是皮拖鞋,她买的是什么,连农民工都不会穿。”

母亲给崔伯伯买的是一双普通的塑料拖鞋。她还没有想明白崔广话里的意思,崔桑桑就抬手打了母亲一巴掌。

“如果崔广不说皮拖鞋,崔桑桑也不会动手的。”母亲对我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仿佛又回到了她挨打受辱的那一刻。

“那崔正呢?”崔正是崔伯伯的大名,我直呼其名以表达我的愤怒。“他当时在哪里?为这狗屎的拖鞋吵的时候他人在哪里!”

“他能怎么样?”母亲摇头道,“除了坚定不移地穿着我给他买的拖鞋,还能怎么样?也是他挡了一下,崔桑桑只是手指头刮到了我的脸。唉,我也有错,的确不应该给崔伯伯买一双塑料拖鞋的,塑料拖鞋太硬,老年人穿了站不稳,容易摔跤。我也是顺手在门口的超市里买的……”

在崔家连着住了三晚,实在难熬,甚至我的工作也受到了很大影响。早上回到我租的房子里,不免心乱如麻,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睡眠更不用说。我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在崔家那样的氛围和环境里根本睡不着,白天昏头涨脑的,于是就补觉。到了下午,又开始琢磨去崔家吃晚饭的事。挨到傍晚,鼓足勇气骑车前往,越走越犯怵,但一想到母亲还在等我又不得不去。去了无非是吃饭、睡觉,“保卫妈妈”的任务则非常抽象,很不明确。打也不能打,吵也不能吵,缓和气氛搞和平外交又找不准对象……总之心情上非常压抑。

这天,我干脆不写作了,补了一个觉后便骑车去了晓宁那里。以探病为名,看看他的情况,看他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换班。晓宁住在母亲原先住的房子里,也就是“我们家”,或者说是母亲的“娘家”。

我在楼下锁了车,爬上八楼,用钥匙开门进去。看见晓宁正和三个我不认识的人坐在客厅里的桌子前面打扑克。见我进来,晓宁点了一下头,然后继续出牌。当着外人不方便讨论母亲的事,我只好暗中观察。晓宁的气色仍然很差,并且几次让我替他摸牌,自己跑进卫生间里关上门。气味和马桶冲水的声音告诉我,他还没有好利索。难怪这么多天了,他仍然按兵不动呢。

再看一起打牌的那几位,个个膀大腰圆,眉眼不善。所以说晓宁也不是没有把母亲的事放在心上,这三人想必就是他找的帮手了。他们每天坐在这里,静观事态的变化,就等我的一个电话进来。桌子上放着摩托车头盔、自行车链条锁,“武器”都已经准备好了。看来晓宁的思虑仍然沉浸在母亲被打的那天,做好了策应准备。我在想,幸亏我今天过来了,否则这枕戈待旦的局面还将继续下去。

洗牌的间隙,晓宁起身,将我带到母亲的房间里(母亲嫁给崔伯伯后,她的房间仍然保持着原样),关上门。我正准备告诉晓宁,这几天崔家的情况,没等我开口,晓宁弯下腰,呼啦一声从母亲的席梦思床下面抽出一块硬纸板。硬纸板是从纸板箱上拆下来的两片,上面系了一根绿电线。晓宁将电线往自己的脖子上一套,硬纸板垂挂下来,遮住了他的上半身直到膝盖。上面用马克笔赫然写着一行大字:“崔局长,你们对不起我母亲!”

“我左思右想,”晓宁开始现身说法,“打架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能找人,崔家也能找人。如果两家都不找人,我们又人少,寡不敌众。而且这件事从根本上说不在子女,而在崔伯伯本人,是他让妈妈落到了现在的境地……”

“你准备挂着它去示威?”

“不,不是我,”晓宁道,“我只是给你做个样子。你,是你,弟弟,你挂上这牌子去他们家门口一站,站好通知我……不不,挂着牌子你也不方便找地方打电话,我们可以同步,我这几个做媒体的朋友会跟着你。一旦你站好了,他们马上就会出现。”

“你……”

“不是我不去。我现在这样的身体情况不适合完成挂牌子的任务,站着是需要体力的,而且,可能会有居委会的人过来,要应付各种情况……我们要么不站,要站最少得站两小时,必须引起围观,把事情搞大,我目前的情况是坚持不下来的。”

我总算明白了,客厅里的那三个家伙并不是“道上”的,只是晓宁媒体界的朋友。摩托车头盔和自行车链条锁也并非凶器,他们不过是骑摩托和自行车过来的。但是晓宁找来的帮手却确凿无疑。

晓宁取下那牌子,要往我的脖子上套。我后退一步说:“我知道你的计划了,但是……”边说边将那牌子对折好,放回到母亲床下。“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们需要征得妈妈的同意。”

“这是最佳的办法了。”晓宁说,“时代不同了,武斗不如文斗。没有人不害怕媒体,尤其是那些当官的。”

我表示赞同,但心里却说:让我挂着这牌子去崔家门口站着,那还真不如和他们打一架呢。

当天晚上,母亲为我铺床的时候,我对她说了这件事。母亲当即表示反对。她说:“我和崔伯伯还要往下过呀,这么一闹还怎么过?只有离婚。如果真到了离婚的地步,也犯不着这么做了。再说了,是他们家的子女不好,我丈夫是无辜的!”

母亲的胳膊往外拐,挂牌子的事幸而作罢。第二天,母亲不放心,趁崔广、崔桑桑不在家特意致电晓宁,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不能这么干。晓宁这才把人马给撤了,当时就撑着病体乖乖地去了崔家,在崔家吃了晚饭,并且住在了那间小房间里,执行“保卫妈妈”的任务。我被换了下来。

晓宁的感受和我是一样的,在崔家待不下去,因此在轮班这件事情上我们不免斤斤计较。他说,“我宁愿打一架,哪怕玉石俱焚!”我说,“我也一样。”但我们只能按母亲的方案来,恭敬不如从命。

每天过去一人“保卫妈妈”。我们从来不一起去崔家,就算是周末或者节假日两家团圆,也只去一个。两人一起来难免有炫耀武力的倾向,而一次一人不过是站岗。虽然目前处于某种“战时”状态,前者不无进攻的态势,后者则是被动防御,但无论被动还是主动都是一种相持,属于非常时期,令人神经紧张是免不了的。估计崔广、崔桑桑也一样吧。好在双方都比较克制,没有擦枪走火的事发生。当然了,崔伯伯、崔胜和崔胜媳妇这些“中立分子”从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说是中立,但背着崔广、崔桑桑,他们对母亲表达了极大的同情,并在语言上对崔广、崔桑桑给予了严厉的谴责。这也是母亲能够在崔家继续待下去的原因。

但时间一长,也就疲沓了。“保卫妈妈”的任务执行起来越来越不严格。开始是衔接方面出了一点问题,我外地来了朋友,或者晓宁出差,恰逢我们中的一个值班,对方又不愿意代班,或者没有通知到,那一天就没有人去崔家“保卫妈妈”。再往后,轮班中间空个一两天甚至两三天已经成为一种常态,即使有人过去,我和晓宁也都宁晚不早。开饭的时候才抵达,放下饭碗就溜进小房间,第二天一大早天没亮我们就撤了。有时候我甚至比五点钟就起床的徐婶起得还要早,有时候也不去吃晚饭,只是到崔家睡个觉。有时候睡也睡不着,我就熬夜苦读,准备睡的时候发现已经三点多了。那还不如干脆起床走人呢,回到工作室后再补觉。完全是一种敷衍,或者说“保卫妈妈”已成为一种仪式,渐渐变得有名无实了。

母亲心疼两个儿子,也不说破。当然,她也没有宣布任务结束。日子就这么过着,慢慢地习惯变成了自然。直到最后,我们完全不去崔家吃晚饭、睡觉了,只是那小房间还为我们保留着,成了我和晓宁的房间。周末一大家子聚会仍然照常进行,我们仍然会去,仍然保持一次只去一人。

也就是说,我和晓宁是先撤的,把母亲一个人留在了崔家。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母亲孤身一人出嫁到了他们家。好在经过这番较量,崔广和崔桑桑多少有所收敛,至少没再动手打母亲了。崔桑桑自然没有向母亲道歉。崔广一如既往地在那栋大房子里游走,到处摸摸看看,检查门户。对此,母亲也不再有太多的怨言,她越来越习惯了。甚至回娘家的次数也变得稀少。偶尔回来看看,我们问起母亲“在那边”的情况,她说:“就那样吧。”如果不是崔家突然开始装修,也许母亲就会这么一直待下去的,陪伴崔伯伯直到终老。

事先母亲没有得到任何通知,崔家兄妹就招了装修工人进场。砸墙、砌墙、铺设水管电线、安装地板,崔家整个儿变成了一个工地,日夜不宁。母亲问崔伯伯怎么回事?他说:“我也不清楚,回头我问问他们……”其实不用问,这是在装修崔桑桑和她男朋友未来的新房,他们准备在家里结婚。当然,这么大的房子也不是全装,被一隔为二,七间房子装了四间,那四间便是崔桑桑的新房。剩下的三间包括母亲和崔伯伯的房间、崔广的房间,还有我和晓宁的“值班室”。“值班室”在装修结束后被自动取缔了,成了徐婶的房间,徐婶从属于崔桑桑家的那一部分里搬了过来。

母亲的反应先是生气,后来,发现崔桑桑把崔家的房子分成了两部分,她竟然有些高兴。她大概想,虽然住的地方小了,但好歹和这个女魔头分开了。砌墙的时候母亲还走过去帮忙,给抹灰的工人拿瓶水什么的。后来看见他们居然在那道新起的墙上留了一扇门,有一条狭窄的走道直通这边的饭厅、厨房。母亲恍然大悟,以后崔桑桑那边是不开伙的,每天三顿饭他们一家都会过来吃。过道尽头的那扇门是从崔桑桑那边开关的,也就是说,她想过来就过来,母亲这边则无法开关。来往的决定权完全掌握在崔桑桑手里,她和崔伯伯只能被动接受。再加上崔广仍然住在这边,无异于对方在此安插了一个间谍。展望未来的日子,母亲彻底绝望了。

以前家里地方大,心情不愉快的时候还能找个地方待一待,但以后,真是连躲的地方都没有……想到此处,母亲借故家里装修太吵闹,向崔伯伯请假“回娘家”住几天。崔伯伯只有同意。他也只剩下这点权力了,无法制止崔桑桑公然侵占他的大房子,总不能拉着母亲一起受罪吧?

这是母亲最后一次回娘家,因为回来之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没有再回到崔家。当然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些,不过似乎也有预感。母亲收拾完她的行李,打电话叫来我和晓宁帮她搬东西,走的时候恋恋不舍,眼眶都湿润发红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母亲对崔伯伯说。

电刨的轰鸣声中崔伯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后来终于听清了,崔伯伯喊道:“你们家的八楼我爬不起啊!”

“也罢,也罢。”母亲说,“你要照顾好自己!”

“什么,你说什么?”

母亲叫道:“我没说什么!太吵了,说不清楚,我给你打电话说吧!”她用手指比了一个六,那是接听电话的意思。

崔伯伯终于明白了,使劲地点点头。

就这样,母亲搬了回来,搬回到她以前住的房子里,八楼顶层“我们家”。

这里真是安静啊,真是简单啊。安静是说没有人砸墙装修,简单就是指人际关系了。没人装修当然是暂时的(这栋楼里每年也会响起几次装修的砸墙声或者电钻的咆哮),人际关系的简单则可谓永恒,进出此地的人也就是我和晓宁。并且因为住得高,窗外的景色也那么明媚,可以看见远处郊区灰色的山影。笔直的塔松从下面一直长上来,高度几乎和这栋楼平齐。母亲遥望半空,不禁落泪,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家让人如此放松和惬意。母亲的房间仍然保持着她再婚前的样子。东摸西看,母亲折往阳台,给快要枯死的花草浇水。

她打算住得久一点,至少等到崔家装修完毕。我和晓宁趁机怂恿母亲和崔伯伯分居。我们首先肯定了二老之间的感情,他们的结合不是心血来潮,障碍出在崔家子女,子女不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完全可以换一种交往方式嘛,不离婚但各过各的,然后隔三岔五地幽会。这也是一种浪漫呀,不要太浪漫了,说到底是一种洒脱!就算崔伯伯爬不起八楼,他们也可以去宾馆开房间啊。

母亲说:“去去去,我们又不是你们年轻人!”

我们说:“就算没有那方面的需要,也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天呀。”

“聊天哪里不能聊?电话里也能聊。”

“那也行,你就多给崔伯伯打几个电话,千万不要在乎电话费。”

晓宁当即表示,家里的电话费他来出,打多久都可以。于是母亲就开始给崔伯伯打电话了。

她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小沙发上,眼望窗外塔松尖削的树梢,每天至少给崔伯伯打一个电话,最多也只打一个。但通话的时间颇长,不知不觉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能打两三个小时。崔伯伯很照顾母亲,接通以后总是说:“你挂了电话,我打过去,我打电话是不要钱的。”大概由于级别关系,按规定崔伯伯享受什么待遇,母亲也搞不清楚。总之现在她不用为电话费的事犯愁了。

开始时电话里总是传出装修的声音,电钻、电刨,至少也是敲敲打打。后来,这些背景声通通没有了,变得异常安静,也就是说崔家装完了。在这片意味深长的寂静之中,崔伯伯并没有提让母亲搬回去住,母亲也没有因此而生气,反倒可怜起崔伯伯来。她告诉我们,崔伯伯之所以没有提让她搬回去,是因为不好意思提,说不出口。母亲在崔家的遭遇最清楚的人莫过于崔伯伯,如果他真的爱她,就不会要求她再回去。实际上母亲也的确不想回去了,在我和晓宁的轮番劝说下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母亲想好了该对崔伯伯怎么说,但他不主动提起这事,她也犯不着挑明。

母亲说:“崔正真是一个好人,处处为我着想。”

崔伯伯又开始上门,爬八楼。自然不可能经常如此,一年中有个一两次吧,最多三次。他拼了老命往上爬,如果我在家,照例会飞奔下去迎接崔伯伯,站在下面一层台阶上又推又托。崔伯伯一身大汗地进了门,坐进母亲的房间里,母亲则去厨房里忙两个小菜,端进来放在小茶几上。二老边吃边聊,有时候还会喝点黄酒。一切又回到了当初。

下午三点多,接崔伯伯回家的“小车子”来了,我或者晓宁再架着崔伯伯下楼。届时母亲会跟到楼下,和崔伯伯道别。崔伯伯在司机的搀扶下坐进小车里,那车不免向下一沉,母亲的心大概也向下一沉。之后,小车在小巷子里调头,远去,崔伯伯的一只手还留在窗外,一挥再挥……

见面缓和了母亲的相思之苦。说来奇怪,每次见面之后,母亲给崔伯伯打电话反倒不那么频繁了,通话的时间也大为缩短,一两个小时变成了一二十分钟。后来也不是每天都打了,但隔个两三天总会打一次电话。无非是问候对方的身体,聊几句彼此知道的熟人。崔伯伯从来不说他的儿女,母亲也不问。倒是我和晓宁的情况,崔伯伯每每问起。总而言之,他俩互通电话越来越像老朋友之间的问候致意,而不像分居两处的两口子了。

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我可以作证,母亲从来没有刻意调整和崔伯伯通话的频率以及方式。可能是有段时间崔伯伯身体欠佳,住进医院调养,打电话不方便。又或者母亲跟着一帮老同事去外地旅游了,没机会打电话。由于这些卡顿,打电话的规律就改变了。有时候一两个月没见母亲和崔伯伯通电话,母亲倒没什么,反倒是我和晓宁会提醒她:怎么这么长时间没给崔伯伯电话了?他也没有来电话。母亲说:“哎哟,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随即打电话过去,崔伯伯一切正常。他们也没有多聊,“正常就好,身体没问题就好。”母亲说,然后挂了电话。

然后有一两年,崔伯伯也没有再上门了。我们问起来,母亲说:“他多大了?快八十了吧,八楼看来是爬不动了。”可不是吗,过了七十五就奔八十岁了,四舍五入,母亲说得没错。估计崔伯伯即使没有生病,体力也不允许他再爬高上低了。

有一阵“我们家”所在的这栋楼,邻居们闹着集资加装电梯,母亲积极响应,举双手赞成。但她说的是:“装上电梯我上下楼就方便了,毕竟也快七十岁了,我还要在这房子里养老呢。”她说的是自己,根本就没有提崔伯伯。也许母亲也想到了,只是没有说出口,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最后,由于该方案是费用所有的住户均摊,住在三层以下的不答应了。母亲为自己的晚年计,自然愿意多出钱,可其他住高层的业主却不同意,加装电梯的事因此不了了之。

不过,这件事倒是提醒了我和晓宁,母亲目前过得逍遥自在,但总得想清楚以后的事吧。她根本的后患不是被困在没有电梯的八楼,而是崔伯伯的子女。为此,我和晓宁找到母亲,专门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这么多年了,你和崔伯伯的婚姻是不是有名无实?”

“是啊。这样也好,我早就想通了,他过他的,我过我的。”

“那为什么不离婚呢?”

“离婚?我这辈子也没离过婚,老都老了。再说了,离和不离还不是一样的。”

“不对,现在是没什么不同,但万一崔伯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问你,你去不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不去。”母亲想都没想,非常干脆地回答,“我怕看见崔广、崔桑桑。”

“不去行吗?你是崔正的遗孀,法律意义上的配偶,是他夫人。”

“这……我倒没想过,到时候可以找个借口,说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去不去追悼会是小事。崔伯伯的遗产你参不参加分配?”

“他有什么遗产,不就是那套房子吗,我不会要。”

“要不要是你的事,但在法律上你有一定的权利。”

“我放弃权利。”

“放弃权利也需要办手续。反正你会卷入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的,肯定得和崔家子女打交道,他们会纠缠上你的。说不定,你连现在住的房子都保不住。”

“岂有此理!”

“所以呀,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现在崔正还清醒,你们去办一下手续……”

“嗯嗯,嗯嗯。”母亲点头道,算是听进去了。

母亲和崔伯伯又见了一面。这次见面不是崔伯伯来我们家,他没有爬八楼,也不是母亲去了崔家。两人找了一个中间地点。这中间地点也不是宾馆。我直接说了吧,他们去了规定的民政部门,二老办理了离婚手续。我们这边是晓宁护送母亲,崔家则是崔胜搀扶着崔伯伯,办完手续后四人在路边的一家小餐馆吃了一顿便饭。大概由于子女在场,二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依依惜别之类的更是没有。

崔伯伯说:“这样也好,你也轻松了,我们还是老朋友。”

母亲道:“本来就是老朋友。不是轻松了,而是清爽了。”

“是是是,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

晓宁说,本来也没有吃饭的打算,是崔伯伯办完手续需要歇息一下再往回走,这才随便找了一个能坐的地方。那天唯一比较激烈的场面是他和崔胜抢着买单。最后,崔胜胜出,买了单。看得出来,崔伯伯因此深感安慰。母亲当然也不觉得欠了崔家什么。

回归彼此的家庭后,一度,母亲和崔伯伯的电话又有些频繁。这些电话基本上都是崔伯伯主动打过来的,母亲照接不误,但对通话时间有所控制,一般五六分钟就挂了。崔伯伯主动打三四个电话后,母亲也会打一个给对方,就像回礼。后来终于没有电话了,据说崔伯伯的身体不好,又住进了医院。再后来,听说崔伯伯出院了,但电话仍然稀疏。只是每年春节的时候,混在一堆拜年的电话里会有崔伯伯的一个电话。再再后来,过年也没有崔伯伯的电话了。原因无须解释,人老了,体力不支,或者精神不济,崔伯伯已经八十多了吧。

我们偶尔也会提及老人家,但不是议论打电话的事,而是赞扬母亲这婚离得英明。“如果前几年不办这个手续,没准现在你就得伺候老头儿了。”

“我不会去崔家的。”母亲说。

“你是不会去崔家,但他住在高干病房里,你总得去陪夜吧,端屎端尿……”

“没这回事。”母亲说,“就算我想去,崔广、崔桑桑也不会让我靠近他爸的。”

“那不一定。”我们说,“他们不想你分老头的遗产,但照顾老头却是你的义务。崔正要是死得干脆还好说,死得不干脆,拖个一年半载,他们一定会讹上你的。”

现在,谈论起崔伯伯的百年之后,母亲已经没有顾忌了。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让我们“呸呸呸”的。

母亲突然清醒过来,说:“我们不是已经离了吗?办了手续的,你们说的那种情况根本就不会出现!”

“是是是。所以说,您当初的决定很英明,太英明了。”

母亲的脸上露出那种刚刚摆脱了噩梦的表情,“幸亏儿子提醒了我,要是现在还没有离,想想我都害怕啊。”

这些年,我们家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晓宁南下去深圳发展,公司经营得有模有样。他又结婚了,有了孩子,房子也越住越大。他和我嫂子计划将母亲接过去,说是照看小孩,大概也是想找个机会尽孝吧。我们家原来的老房子最终也没有加装电梯,上下八楼对年过七旬的母亲来说的确越发不方便了。就这样母亲去了深圳,尽享天伦之乐。我每年一次飞往深圳过年,和母亲、哥嫂以及小侄儿团圆。

这年,我去深圳的时候,一天无事,母亲以聊家常的口吻对我说:“你知道吗,崔伯伯死了。”我大吃一惊,然后问了母亲,是什么时候的事?崔伯伯得的是什么病?她是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母亲一一作了回答,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个遥远的熟人。也的确,两地相隔了有一千多公里。

我盯着母亲看了半天,问她说:“你难过吗?”

“难过?”母亲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妈妈。”

一个笑容浮上了母亲苍老但仍然美丽光洁的面孔,“没有什么,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她说。

我特别理解母亲的这个笑容。她是在安慰我,让我不必担心。也确实没有任何事是需要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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