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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泓:杨晦、杨镰父子

 丁东小群 2022-11-23 发布于北京

   经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北京大学中文系云集了各方中文的学术泰斗。全校各系百余名正教授,中文系占十分之一以上。中文系在北大文科各系中录取分数线也是最高的,戏称为“天下第一系”。

   杨晦先生当了中文系主任,达16载。好多届的学生都听过“老主任”的课,他的门下也带出了不少研究生。杨晦先生以诲人不倦出名,燕东园桥西37号杨家院子的大门朝南开,进出的拜访者多多,其中学生们来的最勤。

 杨晦先生在燕东园37号家中辅导学生们

  在学生的回忆中,走进杨家,扑面而来的就是那幽幽的书香。房间里过道都是书架, 上面摆满了线装古书1955级的学生费振刚说:有一次,他要给我一本参考书看,就领我上楼,到他的书房,我见他满屋藏书,满案头都堆满书籍和文稿,深为感叹他的博学和勤勉。他曾经给我们年级开一门专题课,讲九鼎,旁征博引,竟讲了一个学期也没有讲完。

   他学生胡经之描绘37号小楼里的见闻说:我是在1952年秋见到晦师的,那年我被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在此之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我以为大学教授或是西装革履,或是长袍马褂,威赫森严,高不可攀。可是我见到的晦师,却是穿了一身灰青布衣中山服,我的第一印象,这是一位亲切慈祥、平易近人的忠厚长者。当时,我是这门课程的课代表,负责师生沟通,从此我就常出入于他的燕东园寓所(37号),直到1983年。其间还有两年,我就住在他家的客厅里,停电时常能秉烛夜谈。

   另一学生谢冕缓缓地展开了一幅画面:杨晦先生的家是真的常去的。杨先生家客厅宽敞,庭院幽深,一般小型的会议为了让杨先生少走路,往往选择在杨府召开。每当此时,教授夫人姚冬先生总会款款走进客厅,为我们倒茶,为花瓶插上园中新剪的鲜花,随即退出。不退出的只有杨先生的小公子杨铸,杨铸当年约三、四岁,他腻在杨先生身上,为所欲为,全然无视在场的我们。

    杨晦先生有五个儿子:老大杨锄、老二杨镰、老三杨斧,老四因病早夭,小五便是“腻在杨先生身上为所欲为”的杨铸了。

   我和杨镰幼儿园同班,上小学的时候分开了,那一年北大附小入学年龄卡在1946年底。杨镰是1947年2月出生,不容分说地卡下去了,他还要再上一年幼儿园。当时谁也没有料到这影响了日后命运,我搭上了文革前高考的末班车,而杨镰成了 “老高三”,卡在高考的门外。

   杨伯母比杨晦先生年轻不少,我第一次听到“师生恋”这个词说的就是他们夫妻。印象中的杨伯母非常喜欢种花,自家宽敞的院子里种满了四季花草,姹紫嫣红,她还到我家的院子里和母亲切磋园艺。我妹妹徐溶说:杨伯母长的很漂亮,高挑的身材,皮肤很白,挺爱说话的。但杨小四去世以后,就很少见到她了。

   园子里的男孩子们对杨晦先生的印象很好,说他没有架子,愿意和孩子们搭讪。1966年下半年,学校全部停课闹革命了。燕东园里有一帮半大小子,都是所谓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子弟,参加不了红卫兵,于是他们结在一起。我的大弟弟徐澂,一零一中老初三,他说我们都是逍遥派。就在咱们家前面的草地上,踢球、打垒球、下象棋、围棋、五子棋混日子。

   桥东25号的马志学北大附中老高三,他曾对我说:文革期间打破了年龄和学校的界限,我与咱园子里一些初中生就是在逍遥中熟识的。诚如你弟弟所言,浑浑噩噩,吃饱了混天黑。

   汇集的地点就在杨晦先生家院门口、公共草坪北边的一条长石凳周围。当时理发店去不了,他们就彼此理发。有一次,我弟弟徐澂手举个推子正忙乱着,杨晦先生笑吟吟地从园子里走出来,看了一会儿说:给我也理理发吧。我弟弟胆子大,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推子下去才知道杨晦先生头发的厉害,一根根支棱着,又硬又粗。好歹理完了,杨先生摸着坑洼不平的头顶,连说:挺好,挺好。

   杨晦先生个子不高,身材清瘦,一头花白的浓发,呈“怒发上冲冠”状。他的学生们说:先生的面容与鲁迅先生有点像,他拥有鲁迅一般“一生到老志不屈”的品格

   杨晦先生1899年出生于东北辽阳贫苦农家, 1917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和谭平山、陈公博、朱自清、潘菽是同班同学。1919年五四运动中,他和学生领袖许德珩是最先爬墙进入赵家楼的热血青年从北大毕业后,他就走向社会,辗转于几个学校教书。由于深切感受到那个时代风雨如晦,他将原名杨兴栋杨晦。

   这次在翻阅史料,我在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的一份名单中找到了杨兴栋。1918年10月14日北大校长蔡元培发起新闻学研究会,曾办过两期学员班,请来徐宝璜、邵飘萍主讲。听讲一年获得证书者有23人,听讲半年获得证书者有32人。19191017日《北京大学日刊》上公布了发给证书的名单,在32人的名单上有杨兴栋,与他相隔两三行的是毛泽东。

   方汉奇教授在《新闻学研究会》一文中分析会员情况时写道:会员中年纪最大的是谭鸣谦 (即谭平山),入学前就已经当过中学校长,一副老学究模样。年纪最轻的是杨兴栋,当时才十九岁,是哲学系二年级的学生,身材瘦小, 一口东北口音,脸上还时时流露出稚气。”据说对这位当时最年轻的会友,毛泽东二十多年后还记得很清楚。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杨晦先后在江西、广西、西北联大、重庆中央大学任教,讲授现代文学”“文学批评。抗战胜利后,随中央大学复校到南京。1948年11月中共安排从香港转道解放区,滞留香港数月。在港期间杨晦先生留下了一些珍贵的照片。

   这张照片1949年初摄于香港,杨晦先生与左翼作家在一起:端木蕻良(左1)臧克家(右2)、楼适夷(后右1)、張慕辛(后右2)。杨晦先生身着白色衬衫束深色领带,标志性的浓发直立,精神抖擞,身边站立的是大儿子杨锄,膝上抱着的是二儿子杨镰。

   这张照片家庭气氛浓浓,杨晦夫妇带着孩子们站在香港住所的小露台上,三个孩子从左至右依次为1945年出生的杨锄、1947年出生的杨镰,端庄秀丽的杨夫人姚冬怀里抱着的婴儿杨斧,好像还在酣睡中,从时间算,三子杨斧大概是在香港出生的。

   1949年杨晦先生和一批左翼作家回到北平,出席了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1950年6月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秋天任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一直到1966年“文革”爆发,共16年之久,是历届系主任中任期最长的。杨晦先生的办学理念对中文系建设有重要影响,奠定了文学、语言、古典文献 “三足鼎立”专业体系。 

   杨晦先生一直强调文学与语言的“有机联系”。当时大部分学生对语言学缺乏兴趣,要求分专业,杨晦坚决不同意,反复跟大家辩论,他性格直率,说话毫无遮拦,对当时的诸多文艺批评史著作都颇有微词,一时间成为同学们的主攻焦点,文史楼里贴满了针对他的大字报。

   胡乔木对杨晦先生有一个评价,说他 “半生寂寞”。显然指的是他的后半生。为什么?找到了这样一个时间节点:“大跃进”过去后,晦师逐渐走向“沉寂”,他退出文坛,潜心于中国文艺思想史的研究,带研究生。

   翻看了一些研究杨晦先生的文章,对此只有一些含糊其辞的分析,比如说他讲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做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事。前者举的例子:在当时学术批判流行 “破字当头,立在其中”时,杨晦先生力倡“立字当头,破在其中”,他说,批判容易,立起来难。立,就要自己花功夫深入研究。再说,学术界也要与人为善,人家花了心力做了研究,就不要轻易否定人家。后者举的例子:杨晦先生要求学生把学问做扎实,不要老写大批判文章,他态度鲜明地表示:北大中文系绝不培养姚文元、李某某这样的人!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响亮起来的时候,杨晦先生在党内遭到星期的批判心力交瘁。以他倔强的个性,一定要把是非弄个明白。于是他重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而且要阅读原著为此65岁的杨晦先生开始学习德文。教德文的老师是现成的——老朋友冯至就住桥东22号。杨晦先生在冯至先生指导下学习德文,钻研马克思主义。

   1966年文革开始,中文系开会批判杨晦搞修正主义。他不服,与红卫兵辩论,用德文版、英文版、俄文版和中文版的马恩全集据理力争,说明他的观点符合德文版原意,中文版是从俄文版转译的,而俄文版不准确。学生们理屈词穷,喊了一通“打倒杨晦”的口号,要把他轰出去,他竟不愿离开,一边被拖着,一边口里叫着:“年轻人,我是爱你们的!”

   杨晦与冯至是终生挚友。早在1920年代,冯至对杨晦就有一句颇为传神的评价 :“在一般人面前沉默寡言。若是遇见他所憎恶的人,往往神情枯冷,甚至厌形于色。但是在朋友与青年学生中间,他内心里则是一团火。”

   冯至先生1921年考入北大预科。1923年秋天,在北大国文系教授张凤举的家里结识了杨晦,两人一见如故。那时杨晦先生已从北大哲学系毕业,刚由厦门集美中学转北京孔德学校任教居室的窗子正对着文学院操场傍晚冯至到操场散步经常杨晦的窗子敲开一内一外两人靠着窗交谈暮色合围,谈兴未尽冯至便越窗而入两人继续畅聊

   通过冯至,杨晦认识了陈炜谟、陈翔鹤。1925年秋天,四位文学青年在北海公园湖畔,商定要办一份文学刊物夕阳西下,晚钟敲响,他们受到启示,为刊物命名为《沉钟》取自德国作家霍普特曼的童话象征剧《沉钟》,意在以剧中主人公坚韧不拔的精神自勉。按照分工,陈炜谟和陈翔鹤写小说,冯至写诗,杨晦写剧本,还翻译一些外国文学。

   从1925年创刊到1934年停刊,《沉钟》断断续续坚持了8年多。鲁迅当时也在北大兼课虽然以后去了上海,但他始终和《沉钟》保持联系,几乎每期都看。《鲁迅日记》记载:杨晦、冯至和他多有交往,常到家请求指点。鲁迅对《沉钟》给予了高度评价:“看现在文艺方面用力的,仍只有创造、未名、沉钟三社,别的没有,这三社若沉默,中国全国真成了沙漠。”在《野草》最后一篇《一觉》中,鲁迅动情地写道:“《沉钟》就在这风沙澒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1935年,鲁迅在上海还说:“沉钟社确是中国的最坚韧、最诚实、挣扎得最久的团体。”

   1950年代初,杨晦与冯至再度相遇,两人同到北京大学教书,杨晦担任中文系系主任,冯至担任西语系系主任。两家都住进了燕东园,杨家在桥西,冯家在桥东。住的楼型也基本一样,两层小楼,从中一分为二,只不过杨家从37号楼朝东的门进,住楼的南半部分;冯家从22号楼朝西的门进,住的也是楼的南半部分。

   无论外界的风云如何变化,杨晦与冯至彼此推心置腹,谈学论道,感世伤时,忧国忧民,君子之交始终依旧。

   杨晦与冯至先生的友情恩泽下一代。1967年底,杨家二儿子杨镰招到新疆哈密巴里坤军马场“接受再教育”。临行之前杨镰去向冯伯伯告别。冯至先生听说他要去新疆,吩咐保姆用热毛巾捂湿“红卫兵”抄家时贴在书柜上的封条,轻轻揭下来,从书柜中取出一本竖排繁体字的书送给了杨镰:这是瑞典人斯文·赫定写的在新疆的探险发现。工作之余你读读,可以加深对新疆的历史文化的认识。’这本书就是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自传《我的探险生涯》(又译《亚洲腹地旅行记》)。

   杨镰在天山北麓当了四年牧马人,每天干的活儿是放马和“压生马”,把自由散养的野马调教成可被人类骑乘的良驹。工作之余他孜孜不倦地啃读着《我的探险生涯》,翻了一遍又一遍,从旧到破,直至几乎可以背诵。斯文·赫定作为地理大发现时代最后的古典探险英雄,从1890年到1935年的45年间,五次来到中国边疆进行探险考察,翻越雪域高原横穿戈壁荒漠发现古城楼兰寻找罗布泊、填补世界中亚地图上的未知空白。杨镰的心追随赫定而去,他默默定下了一个目标:赫定走过的文明遗迹,自己也要重新标注,他说:现在想起来,冯伯伯是有意识地培养我走这条路”。“这本书就伴随我从北京前往新疆,又从新疆返回北京,成为我进入丝绸之路核心区域的'通行证’。”

   1972年杨镰入新疆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分配到新疆一个煤矿工作。1981年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招考研究人员,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研究方向是元代文学文献。离家12方得返京,但杨镰的西行梦并没有就此中断。1984年他自费以塔克拉玛干为主线,对罗布泊做了一次实地考察。从此对西域的探险活动一发不可收拾:

   他重走赫定的路线,11次进入罗布泊,4次入楼兰, 47次去新疆探险考察。2000年杨镰和中国社科院科考队重新发现了楼兰王室的墓地——小河墓地, 2005年他又发现了只在斯文·赫定游记中有所记载、却已无人知道具体所在的“谢别斯廷泉”。

  1970年代初,新疆博物馆人员称发现了唐代的“ 坎曼尔郭沫若信以为真,撰文给予高度评价,使之编入多种唐诗选本,写入中国文学发展史和中学历史教科书。杨镰经过学术论证和实地调查,证明坎曼尔诗笺新疆博物馆两名工作人员在古代纸张上臆造假文物。参与造假的一位当事人,在杨镰耐心说服下良心发现,写下承认伪造坎曼尔诗笺的书面材料,一桩有名的学术公案最终水落石出

   2016年3月31日傍晚,中国社科院文学所退休研究员杨镰在新疆吉木萨尔县结束讲学后,乘车返回500多公里外的伊吾县,不料发生车祸,杨镰在被送往医院的急救车中去世。一时间发小们“哭杨镰”的悼念文章不断刷屏。小学中学时代的杨镰音容笑貌跃然而出:他是燕东园的孩子王,他能言善辩特别会讲故事,他爱画画,会篆刻,中学时他因为身材瘦长而获得了一个绰号 “竿儿”,他遇事较真儿,他的哥儿们义气

  朋友圈里流传着一张杨镰在新疆军马场的照片,英气勃勃,青春洋溢,永远定格了他与新疆西域宿命般的深情。

   杨铸赶去乌鲁木齐参加了杨镰的葬礼。直到今天他和我谈起杨镰的不幸遇难仍然充满了痛惜之情,他说:二哥对新疆文史的考察与探险纯粹出于热爱,不计功利,他已经出版了杨镰西域探险考察文集,收录了他历年所写的探险纪实80多万字,内容涉及新疆的地理、资源、环境、历史、文化、考古等诸多领域。在他家里还堆满了没有来得及整理的资料,满壁整柜的书籍和DVD,如果能够再给他时间,不知会拿出多少研究成果。

  杨铸介绍了杨镰在社科院文学所进行的元代文学研究:由他主编的元代诗歌文献总集《全元诗》已由中华书局出版。全书2200万字68从1985年启动,历时28年,共有17位编者参与,杨镰和夫人张颐青完成的工作量占全书六成复旦大学中文系陈尚君教授评价《全元诗》时说:“我觉得杨镰的学术成就还没有被学界充分认识。”他和杨镰是同代人,作为《全唐诗补编》、《全唐文补编》的辑校者,很清楚这种文献积累工作的意义。

  在燕东园各家中,“子承父业”并不太多,但杨晦先生家实现了:杨镰是学者,又继承了父亲的作家身份,出版了3部以新疆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其中千古之谜被台湾学者评为中国第一部考古探险小说杨铸1997年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任副教授、教授,教文艺理论,走了与父亲后半生相似的学术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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