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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我拍下了贺友直先生的最后一张照片

 太原老街图书馆 2022-11-23 发布于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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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16日,是连环画泰斗贺友直先生逝世五周年的日子。从《山乡巨变》到《小二黑结婚》《李双双》,贺友直的连环画曾陪伴几代中国读者。在贺友直先生的连环画中,人们所看到的不仅是一幅幅风俗画,更可以藉此追寻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可谓几代人的集体“文化记忆”,他的“贺式线描风格”也成为公认的艺术风格。

在这个充满怀念的日子里,贺老生前的好友,原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文艺评论家毛时安忆起最后一次拜访贺老时的点点滴滴,往事历历,宛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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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山乡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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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小二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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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先生是星期三去世的。星期一我和我女婿带着一个宁波老裁缝去看贺先生,因为这个老裁缝对贺友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给贺先生打电话,贺先生答应了。电话里,他还“welcome”,挂电话时和你“goodbye”。宁波英文是夫子说话的“标配”,他时常会在宁波话抖落几句洋文,轻快一下。周一10点半我们按时到巨鹿路夫子的寓所。

夫子的桌上已经备了茶具:白色的保暖瓶、紫砂壶、透明的盛茶的玻璃壶,还有待客的景德镇斗彩小茶碗,看得出是一早就给我们准备了的。夫子为人豁达,但也有极细之处,特别是待人接物和有些不经意的小节。有回他送书给我,我亲眼看他一丝不苟地用牛皮纸把书包得底角四方,有棱有角,使我想起小时候三阳泰南货店小伙计包的山货和桂圆。看到多来了一个客人,夫子又走到画桌边,从旁边拿出一只青瓷小茶碗,仔细地用清水洗了,擦干净,端了过来。

夫子把热水瓶里的水倒进紫砂壶,泡的是普洱,然后又倒进玻璃壶,再用玻璃壶给我们一杯一杯地斟茶。我赶紧挡住他,他一脸正经地用普通话喝道,不行,这是我的家!声音不大,却有无可争辩的威严,很有点冷面滑稽的味道。他一贯如此。一高兴,那些来自街头巷尾的幽默就情不自禁地蹦出来。用他自己的话说,老汉喜欢“人来疯”。但这次他的人来疯一闪而过。

夫子给我们倒茶,身板笔挺,手一点不抖。如许年纪,手不抖,一直是他非常引以为自豪的事。夫子画线描,因为这不抖,他几乎画到终生。他晚年的线条虽然力量弱了点,但依然挺拔自如。这是夫子的功夫。我每次见夫子,他都像是个老顽童,一派老于世故的烂漫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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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在《我自民间来》中写他曾于抗日战争时期参军,但不久之后“回到上海后找不到工作,在艰难困苦中建立了家。”

但他那天情绪明显低落。讲话的声音没有了从前“哇啦哇啦”的底气。几次三番地说自己,“差勿多了,到头了”“两边肋排骨痛”“我画勿动了”“勿想画了”“脑筋动勿出了”。我就不断地哄孩子似的哄他逗他宽慰他。我女婿也在一旁安慰他,说神经痛,没关系的。大家都说,会好的,会好的。总算把他的情绪调整过来。他告诉我们,5月份家乡宁波开画展,邀谢春彦、郑辛遥和他一起去。好不容易去,到时候,再去奉化兜一趟。

席间,谈到当下的连环画,他一方面高兴,看到还有年轻人喜欢连环画。但更多的是担忧。这个把一辈子献给连环画,把连环画视作生命的老人对创作质量的低下连连摇头。他说了很多、很多。我趁机用手机给他拍照,留下了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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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在去世前两天(2016年3月14日)毛时安拍的贺老照片

照片里,夫子依然精神矍铄,眼睛依然又黑又亮地发着光。夫子的眼睛特别活跃丰富,有上海老市民阅尽人事的一丝狡黠,又有着孩子般的天真活泼。很迷人。他的自画像里,一对眼珠透过鼻梁上的老花镜,斜视着你,令人过目不忘。我说,我住得太远了,不然,我会常来陪你说说话。等天好点,我陪你到襄阳公园走走,散散步。人老了,会很寂寞,总要人和他说说话的。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一直说到午饭光景。怕太累着他,我们起身告辞。

再三阻拦无效,夫子执意送我们到房门口。突然对我女婿说了一句,迭次(这次)我们算诀别了。我赶紧回身去捂他的嘴。我说,老伯伯,勿作兴格(不作兴的),再讲要掌嘴了。下了楼梯,回头看看,夫子还像棵老树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挥手……

第三天贺老就去世了。那天结束抢救后,贺师母久久握着先生的手,嘴里不断呢喃:多少好的一双手、多少好的一双手……然后颤抖着,抽噎着,在先生的手上轻轻地摩挲。我曾经无数次握过这双手,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前半辈子在社会底层经历的苦已经在这双手上消失,此刻在灯光下,它们白皙、宁静,甚至有点像笔管那样纤细。这双一辈子捏着一杆毛笔在一方稿纸上构建了一个大千世界的手,一双用小人书抚育了我们这代艺术家的手,一双用小人书养家糊口,几乎一辈子没离开过笔墨砚台的手啊。

贺友直先生是什么“家”?他是“连环画家”这众所周知,但在连环画中把线描发挥到进入当代百姓的生活,他是第一人。现代对于贺友直的评价为什么还没有达到我们认识的高度呢?因为当年连环画就是前些年的电视连续剧,就是这两年的抖音、快手,我们这一代人都是通过连环画进入了艺术和文化的领域,可以说贺友直的《山乡巨变》是心中的艺术圣经,绝大多数画画的人第一本启蒙读物也是从临摹《山乡巨变》开始的,所以我觉得作为连环画家,他的历史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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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先生创作连环画的蜗居,亦即他自嘲为“一室四厅感觉大”住了五十余年的那一间老屋。(贾亚男摄)

但我认为贺友直不仅仅是一个连环画家,他还是导演艺术家,他的连环画不是文字简单的梳理,而是经过自己的精心调度。他也是舞美艺术家,对所有的空间都做过认真的,多角度的处理,像《山乡巨变》一个开会场景,他可以生出很多的画面,使空间变得非常得有趣。他也是个心理学家,他可以通过动作、脸型、身段表现出笔下的人物内心的波动。他更是美学家、艺术理论家,贺友直先生的那些文字非常的质朴,像禅宗一样一看就明的画,其中的道理非常深刻。我建议各艺术门类的人,都要看看《贺友直谈连环画》,他谈的不是连环画而是所有的艺术。

这年头“大师”“巨匠”满天飞,但贺老夫子从不自称大师、巨匠。人们这么叫他,他也连连摆手,说自己是一个画小人书的“画匠”,是靠一支笔吃饭的“画匠”。面对巨大的诱惑,他不为所动依然的白描,依然的连环画。他说自己不是清高,也动过心,只是没本事乱画,也从不故作高深。比如百乐门的舞女,他就说他不会画,不知道她们的生活和想法。他功力深湛,善于观察生活,博闻强记,加上顶尖的灵敏嗅觉,令人惊讶的记忆能力,和近乎天生的一贯的来自社会底层文化土壤的幽默感,情趣盎然地展现了上海这座城市平民社会的世俗人情,入木三分地表达了普通小人物卑微而温暖的精神诉求。

归根结底,他是一个平民艺术家。他对生活细节有一种过目不忘,像咪老酒一样的沉醉迷恋,又能把细节组合成感性的艺术,给生活在这个天翻地覆大时代的平凡的上海人和普通的中国人,树起了一座永不磨灭的精神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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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作品

文编 | 刘莉娜

美编 | 潘华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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