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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欧洲:维也纳会议与维也纳格局

 licht3jh8evr0j 2022-11-28 发布于江西

1814年9月至1815年6月间于奥地利帝国首都维也纳召开的维也纳会议或许是欧洲国际关系史上最具代表性的里程碑式事件,尽管这场会议只持续了9个月,但欧洲各国的君主和外交官们却在这里确定了未来一个世纪内欧洲的格局。维也纳会议上确定的正统原则、均势原则和补偿原则不但在地缘政治上重塑了欧洲的政治格局,更在精神上重塑了欧洲的思想格局。下面笔者将从维也纳会议的背景、会议的经过和会议的影响三个角度回眸这场影响深远的国际会议。

一、满目疮痍的欧洲与各怀鬼胎的君主:维也纳会议的背景
自1792年法兰西共和国对哈布斯堡君主国宣战以来,欧洲经历了长达22年几乎不停歇的战争,整个欧洲满目疮痍、哀鸿遍野。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有超过500万人直接或间接的因为战争而死亡,从伤亡人数在总人口中的占比来看,法国革命-拿破仑战争给欧洲带来的创伤堪比后世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是在这一背景下,1814年3月30日,联军进入巴黎,结束了这场战争,并约定于1814年的某个时候在维也纳集会,以确定欧洲的新秩序。
尽管学界倾向于认为维也纳会议塑造了欧洲的新秩序,但实际上,维也纳会议只是自1813年夏天奥地利帝国加入第六次反法同盟所开启的一系列外交博弈的顶点。如果要清晰的理解维也纳会议,我们必须先回顾一下在拿破仑皇帝走向失败的最后一年里,欧洲的外交地图上发生了哪些变化。
 

1813年初俄军进军德意志的路线

1813年春天,面对越过涅瓦河进军德意志的俄普联军,拿破仑皇帝快速重建了他的大军团,并在吕岑和包岑赢得了对联军的惨胜。由于在这两次战役中双方均损失惨重,拿破仑与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普王威廉三世的外交特使在普拉斯维茨签署了停火协定,约定自1813年6月4日至7月20日维持停火,后这一停火期限经奥地利外交大臣梅特涅斡旋延长至了8月10日。在漫长的夏季停火期间,法国和俄普同盟都在抓紧时间重建军队,而奥地利帝国的外交官则游走于双方之间展开外交斡旋。由于梅特涅在1813年春天向拿破仑提出愿意出面调停,又拒绝了普鲁士首相哈登贝格提出的关于奥地利加入俄普同盟的邀请,奥地利帝国在1813年夏天的欧洲外交地图上处于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而梅特涅无疑是利用这种有利地位的大师。几乎在夏季停火开始的同时,梅特涅派施塔迪翁向俄普同盟提交了奥地利的和平方案:伊利里亚(亚得里亚海东岸的土地)归还奥地利、普鲁士吞并华沙大公国、法国解散莱茵同盟并交出它在莱茵河以东的领土,而俄普同盟在奥地利方案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西班牙独立和普鲁士应恢复到1806年前的领土规模这两个条件。这份和平方案对拿破仑来说无疑是宽大的,梅特涅之所以提出这样的一份方案,当然并不是出于对拿破仑的同情,而是希望通过让拿破仑拒绝这一宽大的和平方案来向优柔寡断的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二世证明,奥地利只有协助盟国一同击败拿破仑才能获得安全。不出梅特涅所料,自信满满的拿破仑不愿意接受任何领土损失,拒绝了奥地利的和平方案,因此在6月27日,奥地利与盟国缔结了秘密的《赖兴巴赫条约》,条约规定如果拿破仑没有在7月20日前接受奥地利的和平方案,奥地利帝国就将加入盟国的行列。
 

1813年春季的中欧战局

 

奥地利帝国外交大臣克莱门泽·梅特涅的画像,他因成功促使奥地利帝国加入反法同盟而于1813年中旬被奥皇弗朗茨授予亲王头衔

尽管不知道《赖兴巴赫条约》的具体内容,但在得知梅特涅与沙皇会面后,拿破仑决定邀请梅特涅前往德累斯顿会晤,希望能说服奥地利帝国保持中立。为了试探拿破仑的立场,梅特涅选择前往德累斯顿与拿破仑会晤,这场会晤最终不欢而散——拿破仑将自己的帽子扔在地上以挑衅梅特涅,而梅特涅只是平静的说了一句:“陛下,您输了。”,随后便转身离去。不过,德累斯顿会晤并不是毫无成果的,为了进一步确定奥地利的立场,并为自己的军队补充更多骑兵争取时间,拿破仑与梅特涅在6月30日签署《德累斯顿条约》,约定夏季休战延长至8月10日,且各国应于7月5日前派遣代表前往布拉格集会。俄普同盟对此感到不快:梅特涅向他们承诺如果7月20日前拿破仑不接受奥地利的和平方案就会对法国开战,但他一转身又代表盟国和拿破仑达成协议延长了休战时间。梅特涅对此的解释是他希望将布拉格会议变成一场外交表演,会议的内容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奥皇能通过会议真正的感受到拿破仑的不可信,继而全力支持反法同盟的事业。
 

一副描绘拿破仑与梅特涅在德累斯顿会晤的油画,生动的描绘出了拿破仑的愤怒和梅特涅的沉着。在这场会晤的末尾,拿破仑恐吓梅特涅称1812年战死在俄国的几乎都是德意志人(暗示法国本土的人力资源还十分充足),梅特涅对此的回应是:“陛下别忘了我也是德意志人。”

布拉格会议并没有真正召开,或许是为了争取更多时间,拿破仑直到7月25日才派遣科兰古代表法国前往布拉格,而科兰古实际上没有任何外交自主权,因此会议根本无法达成任何共识。在亲眼目睹了拿破仑对和平的不屑一顾后,奥皇终于打定主意抵抗拿破仑。8月11日,奥地利帝国正式对法国宣战。1813年9月9日,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的代表在特普利采分别签署了双边同盟协定,10月3日,英国也加入了同盟。《特普利采条约》的公开部分是模糊不清的,而真正关键的领土问题隐藏在秘密条款中,各国一致认为应该:1、以1805年的标准在奥地利和普鲁士重建君主制;2、解散莱茵邦联,恢复在奥地利和普鲁士边界之间的、以及在莱茵河与阿尔卑斯山之间的的国家“完全的和不受限制的独立“(l’indépendance entière et absolue);3、将汉诺威及其家族的其他财产归还给不伦瑞克-吕讷堡家族,即恢复在汉诺威选帝侯国与英王之间的联合统治关系;3、在俄普奥之间就华沙大公国的归属达成一致意见;4、恢复汉萨城市和奥尔登堡大公国;5、恢复那些被拿破仑推翻的国家。
在达成一致后,奥地利军队和俄普联军一道参与了1813年的秋季战局。10月中旬,联军在莱比锡决定性的击败了法国军队,逼迫拿破仑将法军主力撤出德意志,新的外交博弈旋即展开。拿破仑的帝国现在已经开始走向瓦解,最终导致拿破仑帝国倾覆的因素很多,而梅特涅主导的战时外交绝对是其中的重要因素。早在10月8日,梅特涅就与莱茵同盟中最重要的国家巴伐利亚签订了《里德协议》,将这个法国的传统盟友争取到了反法同盟一边。在巴伐利亚之后,越来越多原本摇摆不定的德意志邦国选择背叛拿破仑,11月2日,梅特涅与符腾堡王国签订《富尔达协议》,11月7日,莱茵同盟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整个德意志都站在梅特涅身后对抗拿破仑法国。
现在梅特涅争取到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反法同盟开始考虑如何结束这场战争。在莱比锡战役的最后一天(10月17日),拿破仑在预感到大势已去后曾归还了此前被俘的奥地利将军默费尔特,由他来转达自己的谈判请求。10月29日,反法同盟答复了拿破仑的议和请求,要求法国恢复莱茵河-阿尔卑斯山-比利牛斯山的自然边界、承认荷兰独立、恢复西班牙王国。梅特涅在一封寄给科兰古的私人信件中提醒他,法国不应该错过这个议和机会,因为此后同盟若取得进一步的胜利,和谈的条件必将加码。梅特涅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了战后各国围绕萨克森-波兰问题必将爆发争斗,而法国在战后有可能成为奥地利对抗俄国和普鲁士扩张野心的盟友。
在反法同盟的事业高歌猛进的时候,英国外交大臣卡斯尔雷子爵代表英国的利益前往欧洲大陆参与和平谈判。作为与法国战斗时间最长的盟国兼反法同盟的主要出资者,英国在战后和谈上也有着自己的想法。但是与后世英国的外交立场不同的是,1813年秋季的伦敦几乎没有人意识到战后波兰问题会引发一场全面的对抗,大部分英国政治家只想着如何战胜拿破仑,而对英国的战后利益没有过多的思考。作为英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外交大师,卡斯尔雷当然不同于他那些目光短浅的同僚。在前往欧洲大陆之前,卡斯尔雷在自己写给内阁的信件中阐述了自己对战时外交的思考。卡斯尔雷认为英国的利益体现在三个方面:维持同盟的团结、保证一个独立而强大的荷兰拱卫英国的海岸线、保证英国的海上权利不被侵犯(甚至不应该在任何国际会议上被讨论)。为此,卡斯尔雷在抵达欧洲大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海牙,在那里卡斯尔雷安排英国威尔士公主和荷兰奥布朗日王储的联姻,出资准备在荷兰修建针对法国的防御系统以换取荷兰将开普殖民地割让给英国,并允诺在战后和谈上会努力促成荷兰对比利时的统治。在保证了英国在荷兰的根本利益后,卡斯尔雷动身前往同盟总部。


就在卡斯尔雷前往同盟总部前后,反法同盟经历了一场几乎使得同盟破裂的争论。在反法同盟内部,对于这场战争该如何收场,其实是没有定论的。同盟的最终目标是否是推翻拿破仑的统治,如果真的要推翻拿破仑,那么应该让谁来接替他的地位?关于法国前途命运的争论使得同盟分成希望保留拿破仑的奥地利和希望推翻拿破仑的俄普两派,而英国则袖手旁观。为了弥合分歧,同盟各国的代表在朗格勒集会。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希望由瑞典王储贝尔纳多特接替拿破仑统治法国,梅特涅和卡斯尔雷则意识到这将导致一个俄国主导的法俄同盟的形成,因此坚决抵制沙皇的建议。沙皇随即做出些许让步,但是要求联军立即进军巴黎,并由法国人民自行选举自己的君主。梅特涅很不喜欢这种进步的、革命式的安排,要求法国只能由拿破仑继续统治或迎回波旁家族,绝不能在法国进行全面的选举。沙皇威胁如果梅特涅不接受他的要求,俄国就会让同盟破裂,随后自己独自进军巴黎,梅特涅则针锋相对的表示如果沙皇要推出同盟,那么奥地利也会退出同盟并与拿破仑单独议和。在梅特涅的强硬态度下,沙皇最终让步了,法国的未来问题被暂时搁置。
当然,沙皇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他怂恿普鲁士将军布吕歇尔指挥他的部队甩开奥地利军队进军巴黎,以此证明仅靠俄普同盟就可以推翻拿破仑,从而将战后和谈置于赤裸裸的国家力量基础上。但是,布吕歇尔的军队在1814年2月12日被拿破仑击败,这证明了即使拿破仑虚弱到极点,还是需要同盟各国的团结一致才能最终将其击败,奥地利的地位重新变得稳固起来。由于拿破仑在1814年2月取得的一连串胜利,迫使同盟各国重新开始考虑与拿破仑谈判。同盟各国在朗格勒会议上达成一致并致信科兰古,表达了反法同盟的和平条件:法国将恢复1792年的边界,而英国会归还一系列法国殖民地。但拿破仑坚持拒绝同盟提出的要求法国割让领土的方案,这导致反法同盟对与拿破仑和谈失去了幻想。1814年3月4日,英奥俄普四国签署《肖蒙条约》,规定四国各自在战场上投入15万军队(英国以资金代替军队),各国不得私自与拿破仑议和,最重要的是,条约假定战争结束后法国仍有威胁,为此构建了一个针对法国的防御同盟。在《肖蒙条约》的其余部分,英国和奥地利的利益得到了一定的保证:荷兰被允许吞并比利时,德意志各邦的主权得到确认(这意味着奥地利在德意志问题上的拖延企图得到了满足)。由于条约没有就波兰问题做出决定,因此沙皇得以继续模糊他在波兰问题上的立场。
《肖蒙条约》签订后,联军坚定了信念,于是接下来的一切便顺理成章。3月30日,联军进入巴黎。4月11日,拿破仑与反法同盟签订了《枫丹白露条约》,标志着拿破仑对法国的统治彻底结束,反法同盟恢复了波旁家族对法国的统治。5月30日《第一次巴黎和约》签订,法国放弃了对荷兰、比利时、德意志、意大利、马耳他和瑞士的一切权利,英国获得原属于法国的殖民地多巴哥、圣卢西亚和毛里求斯,西班牙获得了圣多明各港的法国部分,和约还将波河-马雷焦湖作为奥地利和意大利的边界,并恢复了哈布斯堡家族在托斯卡纳的统治。《第一次巴黎和约》基本解决了应该如何处置法国的问题,但欧洲格局的重塑才刚刚开始。


二、从合作到对抗:维也纳会议经过
1814年9月,各国的君主和外交官陆续到达维也纳,维也纳会议逐步拉开序幕。尽管称之为“会议“,但维也纳会议实际上几乎没有正式的全体会议,而是由一系列双边谈判、小型会议和秘密外交组成的。9月22日,卡斯尔雷、梅特涅、亚历山大一世和代表普鲁士的普鲁士首相哈登贝格进行了一次会面,确定了会议的各项必须由四个大国决定的原则。由于维也纳会议的召开是由《第一次巴黎和约》确定的,因此《第一次巴黎和约》的八个签字国(除四大国外还有法国、西班牙、瑞典、葡萄牙)均派出代表组成了一个八国委员会作为会议的主体部分。此外,维也纳会议还组建了奴隶问题委员会、统计委员会、河流与贸易委员会、意大利问题委员会、瑞士问题委员会、外交惯例委员会等诸委员会以决定一些无关紧要的具体事务。
 

   一副描绘维也纳会议上各国代表的油画

在四国会议的第一次会晤上,俄国沙皇公布了一直以来被他刻意模糊化的俄国利益诉求,俄国要求把大半个华沙大公国交给俄国,将萨克森和波森交给普鲁士,将南德意志部分地区、北意大利、伊利里亚和达尔马提亚交给奥地利。这个方案基于1814年2月俄普签订的《卡利什条约》的秘密条款而拟定,条约的公开部分宣布了俄普结盟对抗拿破仑法国,而秘密条款则确定了普鲁士将原属于自己的华沙大公国核心领土交给俄国,以换取俄国支持普鲁士从萨克森获取补偿以恢复1806年规模的国土。
沙皇的要求直接引出了维也纳会议的第一个主要矛盾——萨克森-波兰,这两个并不毗邻的地区之所以会被联系在一起讨论,完全是因为沙皇坚持以普鲁士的波兰领土换取萨克森这一公式。对沙皇来说有利的是,有20万俄军被部署在波兰和萨克森,这两个地区目前都是由俄国实际控制的。
对梅特涅来说,俄国的建议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奥地利当然希望获得北意大利和伊利里亚,但绝不能以俄国获得波兰和普鲁士获得萨克森为代价。如果俄国获取几乎整个波兰,那么俄国的边境就会推进到距离维也纳仅有175英里的地方,而普鲁士吞并萨克森更加糟糕,这会让普奥两国的边界线从250英里增加到450英里。但是显然奥地利不可能同时对抗俄国和普鲁士的诉求,因此梅特涅选择迂回行动,他提出,俄国的和平公式只能兑现一半,如果俄国要获取波兰,那么普鲁士就不能获取萨克森,反之亦然。
即便如此,沙皇也不是会轻易让步的君主,奥地利要迫使沙皇放弃自己和平公式的一半,必须依赖英国的支持。卡斯尔雷也许是四大国代表中最轻松的一个,因为英国的几乎所有利益诉求早在维也纳会议开始前就已经解决了:英国在肖蒙保证了战后依然存在一个防御法国的同盟、在法国恢复了波旁王朝以保持法国的稳定、将大半个比利时置于对英国友好的荷兰王国的统治下,除此之外他还为英国在海外获取了诸多有极大战略价值的海外殖民地。既然卡斯尔雷已经获取了所有英国需要的东西,他在维也纳会议上的态度就是一种第三者视角下的理性态度,他希望在维也纳会议上获得一种“公正的平衡“,换言之,卡斯尔雷认为英国在会议上的主要任务是建立欧洲均势。在1814年10月25日卡斯尔雷致威灵顿的一封信中,他概括性的提出了自己的两个方案——“只有两种方案可供考虑:两个德意志大国在英国支持下结成联盟,从而使德意志各个小邦联合起来,与荷兰一道在法俄之间构建一个中间体系;或者,奥地利、法国和南方诸国结成联盟以对抗由俄、普两国结成紧密联合的北方大国。”在这两种方案中,卡斯尔雷更加青睐第一种方案,尽管由于普奥之间长期的全面对抗,这种依赖普奥两国合作的方案显得有些脆弱。


在得知沙皇企图吞并大半个波兰的计划后,卡斯尔雷与沙皇展开了激烈的交锋。卡斯尔雷认为波兰最好恢复到战争爆发前由俄普奥瓜分的局面,而不应该由俄国在波兰占据绝对的优势,他认为俄国占有波兰是“企图恢复我们大家曾竭力摧毁的那种体制,即一个庞大的军事强国使另外两个强有力的国家处于某种依附和屈从的局面“。卡斯尔雷在在10月提醒沙皇应该恪守《赖兴巴赫条约》中关于瓜分波兰的条款,但沙皇认为这一条约已经不再有约束力,且俄国的波兰方案也能够维护均势。就这样,英奥与俄国在波兰问题上就形成了僵持:英奥联合起来的力量能压倒俄国,但俄国军队实际控制着波兰,使得卡斯尔雷和梅特涅的反对看上去有些苍白。就在这一僵局形成后,普鲁士首相哈登贝格带着他的德意志方案加入了这场外交博弈。
哈登贝格支持卡斯尔雷提出的在莱茵河上建立针对法国的防御系统的计划,希望借此帮助普鲁士在莱茵河流域站稳脚跟。此外,哈登贝格还希望建立一个由普奥双重领导的德意志邦联,将波兰部分地区归还普奥,并以萨克森作为普鲁士放弃波兰核心领土的补偿。不过,哈登贝格并不坚持非要获得某块土地,他只是希望能获得足够的领土补偿以使普鲁士恢复到1806年的规模。
10月,哈登贝格给梅特涅写了一封密信,表示如果奥地利支持普鲁士对萨克森的领土诉求,普鲁士将协助奥地利抵制俄国对波兰的领土诉求,梅特涅则于10月22日回信哈登贝格,表示赞同这一建议。对于卡斯尔雷来说,普奥在萨克森问题上初步达成共识使得他预想中的“强大的中欧普奥同盟“成为现实迈进了一步。10月24日,卡斯尔雷、梅特涅和哈登贝格进行了一次秘密会议,起草了一份备忘录并交给沙皇,要求将维斯瓦河作为俄国的西部边界。沙皇对三国的共同反对感到大发雷霆,并在奥皇弗朗茨和普王威廉面前愤怒的斥责了梅特涅和哈登贝格,结果意志不够坚定的普王于11月5日明令禁止哈登贝格参与反对沙皇的联合。失去了普鲁士的支持,英奥逼迫俄国放弃对波兰的大部分领土诉求的希望就落空了。


既然迫使沙皇在波兰问题上让步成为泡影,卡斯尔雷和梅特涅就开始研究沙皇的和平公式的另一半,萨克森问题随即取代波兰问题成为外交博弈的焦点,尽管英奥曾在10月有条件的向哈登贝格许诺了萨克森的领土。12月10日,梅特涅致函哈登贝格,拒绝将萨克森授予普鲁士,引爆了萨克森问题,普奥很快形成尖锐的对立,而英俄则在思考如何插足萨克森问题以间接为自己争取利益。尽管伦敦的政客们禁止卡斯尔雷在会议上威胁将英国卷入战争,但卡斯尔雷知道英国的战争威胁几乎是他能够动用的唯一外交武器,因此固执的保留了这一选项。
对代表法国前往维也纳与会的塔列朗来说,英俄普奥陷入对立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与卡斯尔雷类似,塔列朗希望为法国争取到的大部分利益都已经在会议开始前通过《第一次巴黎和约》得到保证,因此他可以带着一些更加崇高的使命来到维也纳。如果说卡斯尔雷带来的使命是在欧洲大陆上建立公正的均势,那么塔列朗所带来的使命就是帮助法国摆脱战败国的身份,重新成为欧洲外交地图上的重要角色。在四大国坚持将领土问题的讨论排除在其他国家之外时,塔列朗流连于各小国代表的驻地,渲染所谓“正统原则“,宣称会议无权剥夺任何正统君主的王冠,这与梅特涅希望欧洲的政治空气恢复到法国大革命爆发前的保守主义的诉求不谋而合。当然,塔列朗对于欧洲到底是保守主义还是激进主义并不在乎,他只是将正统原则作为自己的工具,满足自己的外交目标——通过限制四大国剥夺正统君主王冠的道德束缚,以此尽可能减少四大国所获得的领土补偿。塔列朗希望限制普鲁士在德意志西部的领土扩张、奥地利在北意大利的领土扩张和俄国在波兰的领土扩张,尤其反对将萨克森授予普鲁士。塔列朗的这一立场在10月间让正热衷于通过讨好普鲁士以换取普鲁士反对俄国的卡斯尔雷和梅特涅感到不满,但随着萨克森问题取代波兰问题成为会议核心矛盾,塔列朗的声望在会议上显著提高了,于是他开始着手打入四国同盟内部。12月12日,塔列朗致信梅特涅,提出缔结同盟的建议,正苦恼于无力阻止沙皇领土野心的梅特涅欣然接受了塔列朗的善意。在意识到塔列朗将站在自己这一边后,卡斯尔雷和梅特涅决定协助他加入四国会议中来。在12月29日的一次四国会议上,卡斯尔雷建议邀请塔列朗加入四国会议,并得到了梅特涅的赞同。哈登贝格对此极为不满,塔列朗一旦加入四国会议,普鲁士将面临二对三的不利局面,于是他在12月31日激动的宣称,拒绝把萨克森割让给普鲁士就意味着战争。
 

法国外交大臣塔列朗的画像

在五个国家中,英国和法国在会前就已经满足了自己的核心利益诉求、俄国用军队实际掌控了自己希望获得的领土、奥地利并不寻求额外的领土补偿,唯有普鲁士的地位最为脆弱。诚然,诸多国际条约都规定普鲁士应该恢复到1806年前的领土规模,但没有任何一份条约明确规定了普鲁士应该从何处获得补偿。梅特涅敏锐的注意到了普鲁士的脆弱,因此他决定将萨克森作为自己的突破口。在意识到沙皇不可能在波兰问题上让步后,哈登贝格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萨克森问题上。然而随着塔列朗渲染的正统原则在德意志小邦的代表之间发酵,德意志诸邦的代表均认为普鲁士在萨克森的领土扩张非常危险,奥地利不发一言就自动成为了德意志小邦的保护者。但梅特涅感到这仍然不够,哈登贝格的战争威胁成为了奥地利的武器,梅特涅以此说服了英国、奥地利和法国于1815年1月3日缔结了同盟协定,约定相互支援以反对他国入侵,这里的他国毫无疑问指的是咄咄逼人发出战争威胁的普鲁士。这样一来,卡斯尔雷、梅特涅和塔列朗都感到十分满意——法国通过英法奥同盟打破了外交孤立,并成功瓦解了敌视法国的四国同盟;英国在大陆上获得了可靠的盟友,可以利用盟友的力量限制俄国和普鲁士的领土野心;奥地利更是获得了足以与普鲁士和俄国对抗的强大盟友,有足够的筹码反对普鲁士对萨克森的领土诉求。1815年1月,唯一感到不满的大国就是普鲁士。英国、法国和奥地利热衷于维持现状,俄国获得了自己一直渴望的波兰,唯有普鲁士在萨克森问题上遭到英法奥的反对,而已经获得波兰领土的沙皇也无意为普鲁士出头与英法奥对抗。哈登贝格发现自己落入了梅特涅的陷阱,现在普鲁士在外交上已经孤立无援,只能被迫接受梅特涅提出的建议:普鲁士获得萨克森北方三分之二的土地,并将莱茵-威斯特伐利亚和波兰的波森地区也给予普鲁士作为它放弃对萨克森南部核心领土诉求的补偿。欧洲的领土问题由此基本得到解决。
 

一副关于维也纳会议的讽刺漫画。画面中央携手起舞的三人分别是俄国沙皇亚历山大、奥皇弗朗茨和普王威廉;画面左侧冷眼旁观的是英国外交大臣卡斯尔雷,他身旁身穿红衣跃跃欲试想加入舞蹈的是法国外交大臣塔列朗;画面右侧扶着王冠的蓝衣人是因保住王位而庆幸不已的萨克森国王,在他右边的是正在表示敬意的萨丁尼亚国王

在波兰-萨克森问题基本解决后,会议的重点就转移到德意志问题上了。1814年上半年的一系列外交条约规定了德意志将以邦联形式进行重组,尽管部分德意志民族主义者反对,但这是各强国唯一能接受的形式。1815年6月,奥地利提交了一份德意志问题的方案,规定了德意志邦联的基本细节。德意志邦联将是一个由34个君主国和4个自由市组成的政治组织,各邦均派出代表组成邦联议会以决定邦联共同事务,奥地利代表担任邦联议会议长,普鲁士代表担任副议长。尽管这个德意志邦联没有规定共同的货币、共同的行政长官和共同的文化政策,但它约定外敌对德意志邦国的入侵将在邦联议会进行表决,一旦被认定为是对德意志整体利益的侵犯,那么邦联将联合对抗敌人。这至少部分满足了卡斯尔雷建立一个强大的中欧以制衡法俄同盟的愿望。
 

1789年的德意志,可以看到在德意志中部小邦林立,根据后世的粗略估算,1789年时德意志的邦国超过了1000个

 

1815年的德意志,此时德意志中部林立的小邦基本都被普鲁士、巴伐利亚、符腾堡、巴登和汉诺威所吞并

意大利问题是另一个棘手的问题,1814年1月,梅特涅与那不勒斯国王、拿破仑的妹夫若阿希姆·缪拉签订了条约,缪拉以支持同盟换取奥地利对他的地位的承认。但在维也纳会议上,塔列朗要求将缪拉赶下台,迎回波旁家族统治那不勒斯,他的理由还是正统原则,尽管反复使用但仍然有效。梅特涅在那不勒斯问题上左右为难,直到百日王朝期间缪拉再次选择效忠于拿破仑,问题才迎刃而解,波旁家族恢复了对那不勒斯的统治。
 

1815年的意大利形势,可以看到奥地利帝国占据了意大利最为富庶的伦巴第和威尼斯,而法国的势力则基本被排除在意大利之外,这也是1859年法国积极干涉意大利形势以图恢复自己在北意大利的势力范围的主要原因

就在维也纳会议艰难的走向尾声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各国君主耳中——1815年3月6日,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出逃,一路前往巴黎,重新确立了对法国的统治,路易十八被迫逃亡比利时。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维也纳的君主们立刻放下了彼此之间的争执,四大国代表均在维也纳重申《肖蒙条约》的有效性,约定组建一支联军前往法国推翻拿破仑的新王朝。1815年6月18日,英普联军在滑铁卢击败拿破仑,百日王朝黯然落幕。维也纳会议恢复了往日的争吵。
大部分欧洲外交官认为百日王朝证明了《第一次巴黎和约》对法国的宽大处理是一个错误,各国均认为应该加重对法国的惩罚,但在具体处置方案上各国的立场又有不同。哈登贝格代表普鲁士和大部分德意志小邦的意见,要求法国割让阿尔萨斯-洛林和整个萨伏伊,并将法国的东部边界上的诸要塞交给荷兰、德意志邦联和瑞士,以此彻底剥夺法国在东部边界上的进攻能力;卡斯尔雷认为对过分的惩罚会导致法国新政府的不稳定,继而影响欧洲的稳定,因此赞成对法国宽大处理;梅特涅和沙皇则更加接近卡斯尔雷的立场。最终为了照顾普鲁士的面子,四国同盟提出的最终方案基于《第一次巴黎和约》进行了简单的修改,在此基础上将法国的萨尔交给普鲁士,并要求法国支付一笔7亿法郎的战争赔款。
在欧洲均势之外,沙皇又在1815年春天提出了一套新的方案,即“神圣同盟“。这个神圣同盟将是欧洲各国君主的兄弟情谊缔结的一个同盟组织,各国在神圣同盟的大框架下约定互相帮助。尽管各国君主都认为这没有什么意义,但他们还是为了安抚沙皇而签署了这份条约。
 


三、美好年代的序章:维也纳会议的影响
对比1789年和1815年的欧洲地图,人们可以注意到,地图上的国家数量显著减少了。在法国的东部边界上出现了几个地区强国——荷兰、普鲁士、萨丁尼亚——以限制法国未来向东方的扩张。荷兰吞并比利时后扼守低地地区,这个方向在传统上是法国扩张的主要方向。普鲁士获取了莱茵-威斯特伐利亚地区,取代了哈布斯堡君主国在莱茵河流域的地位,充当防止法国扩张的一线国家。吞并了热那亚共和国的萨丁尼亚王国则扼守法国的东南边境,防止法国越过阿尔卑斯山向意大利扩张。以这三个国家为主要轴心,辅之以得到了少量领土的巴伐利亚、符腾堡、巴登和瑞士,维也纳会议在法国东部边界上形成了一道遏制它的弧形地带。
尽管法国本身的边界基本维持了1789年的范围,但在它的东方出现了大量的新边界:瑞典放弃了它在欧陆的最后一块领土波美拉尼亚,以此换取了挪威,从此独立于欧洲大陆的争端之外;普鲁士放弃了华沙周边的波兰核心领土,换取了莱茵-威斯特伐利亚和大半个萨克森,这让普鲁士从一个德意志-波兰二元王国向一个纯粹的德意志强国转变。当时的人们不会想到,正是普鲁士那看上去破碎而横贯德意志的领土,迫使它积极组织德意志关税同盟,最终通过经济上的统一引领了德意志统一的风潮;俄国获得了波兰的大部分领土,成为欧洲宪兵,其外交上的强势一直维持到它在1856年的克里米亚战争中败于英法之手;奥地利获得了北意大利的伦巴第和威尼斯,并恢复了哈布斯堡家族在诸意大利邦国的统治,彻底恢复了法国大革命前哈布斯堡君主国在意大利的势力范围。
 

1815年的欧洲地图

尽管人们常指责维也纳会议的诸多缺陷,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使在最狭义的定义上来说,维也纳会议也维持了1815-1853年近40年的和平。如果宽泛的来看,维也纳会议上确定的欧洲秩序使得欧洲在几乎整个19世纪间都保持了相对的稳定,一直到整个世界在1914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止。维也纳会议给后世留下的最重要遗产无疑是均势政治的外交原则,在维也纳成功的均势试验表明,只有所有主要强国都身处安全与不安全交织的状态下时,国际秩序的长期稳定才是可行的,如果有一国追求绝对的安全,那么就必将为整个国际秩序带来绝对的不安全。或许,这就是维也纳的君主和外交官们给我们带来的最宝贵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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