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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了可以去爱的人,还有想要保护的人。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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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蔡欣洋__摄影:MOON摄影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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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穿着印有船务公司logo制服的男人领着庚耘去看船。

一艘小小的单体帆船停在码头几艘白得耀眼的游艇中间,桅杆断了,两面帆支离破碎,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渔网和生锈的鱼叉像长在甲板上的菌丛,船身似一堆破烂堆起来,在那些白色的游艇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们估算过,维修的费用在三十万左右。修好之后还可以再出海,只是以后要注意保养,再航行个五年、十年都不成问题。”船务公司的员工说。

烈日照得庚耘始终眯着眼睛,海港淤泥和油污混合的气息不断钻入鼻腔,远处的海水是灰蓝色的,了无生气,像一块塑料布。她望着面前这堆垃圾,头昏昏沉沉,有些摇摆不定。这就是那个男人,她二十年未见的生物学上的父亲留给她的遗产?

岁月久远,如驴拉磨盘研磨记忆,时间越长,磨得越细碎。

庚耘对男人的面孔没有什么印象,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以为他死了,尸体沉入某片陌生的海域,被大鱼小鱼分食。母亲总是这么跟庚耘说:“你就当他死了。”

那些年里,庚耘断断续续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他在她五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从此未归。最开始他会寄来一些古怪的特产和明信片,比如拳击手套那么大的海螺、表情骇人的非洲木雕神像和蓝色的鱼骨头,明信片上则贴着他和大海的合照。他总是待在有海的地方,身体瘦长结实,晒得黝黑,照片上总有一片纯净的蔚蓝。

等到庚耘上中学,那些明信片再没寄来。她偶尔听到亲戚背着她母亲聊天,说男人买了一艘船航海,在船上生活,到过北极圈,像俄罗斯渔民一样捕鱼,到过画家高更曾经待过的塔希提岛,也经过南非的好望角,从海盗手中逃生。

印象中她见过一张照片,男人站在帆船上,拎着一条刚吊起来的大红鲷鱼。他瘦骨嶙峋,头发和胡子很长,纠缠在一起,像个野人,皮肤像泡在海水里生锈了的铁。

那时读《老人与海》,庚耘总是想象父亲于她的意义。他留给她的念想,有一丝幻想中的英勇,更有浩瀚无际的孤独。

可再怎么努力回忆,庚耘也还是没能记起他的面容。她问船务公司的员工:“怎么才能处理这艘船?我不想留着了。”

“如果想要卖掉,也得先修理好。”对方说。

“不,我的意思是我根本不想要这堆破烂。”庚耘说。

离开码头,庚耘直接坐车回学校,院里还有一份报告要写,周三要交给导师。她还剩下两天时间,很充裕,前提是她不去想那艘船,前提是兼职的工作室老板不那么频繁地叫她过去处理所谓的“紧急”情况。

“Emergency(紧急事件)!”傅也在电话里喊,“你快来,我要死了。”

“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庚耘问他。

“不,你快来,只有你能处理。”他像个小姑娘一样喊。

等庚耘去到工作室,傅也已经蹲在墙角保持一个姿势超过一个小时。他指着他对角线的天花板上的一只蜘蛛说:“快去消灭它!”

那是只白额高脚蛛,庚耘习惯用家乡话叫旯犽,吃蟑螂和蚊蝇,无毒。

傅也拒绝接受庚耘的解释:“蜘蛛就是蜘蛛,长得可怕的虫子,有毒无毒都可怕。”

“你们男生还喜欢蜘蛛侠呢。”庚耘心平气和地爬上梯子,用纸板拍死了那只益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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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是个制作食物科普视频的工作室,庚耘兼职材料翻译,每周上班三天。

刚到工作室工作的第一周,有只蟑螂从角落里爬出来,工作室里十几个人集体尖叫,狂乱地跳跃。有一瞬间,庚耘以为地震了。

当那只蟑螂从庚耘脚边爬过时,她抬脚瞄准,“啪”的一声把三次元踩成二次元,再不紧不慢地用纸巾把尸体裹起来丢进垃圾桶,又把鞋底在地毯上蹭了蹭,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翻译材料。

那一刻,整个工作室陷入一种死寂,之后他们暗地里叫庚耘roach killer(蟑螂杀手)。而她记住了老板傅也的眼神,她忽略老板眼神中的嫌弃,把那种眼神理解为仰望“神奇女侠”。

或许是因为庚耘在工作室里roach killer的名声,傅也看到那只蜘蛛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一周后工作室遭遇飞蚁群袭击,傅也想到的也是她。

傅也的工作室其实是他自己的房子,他在闹中取静的地段拥有独栋的二层老别墅,是从他早已过世的父母那儿继承过来的。他把房子翻修了,一楼作为工作室,二楼是他不让人靠近的起居的地盘。房子周围生长着许多又高又大的树,院子里的荒草无人处理,几株红蔷薇胡乱生长,开花时团团簇簇,能顺着铁窗爬到二楼露台上,美得放肆张扬。

夏日闷热的晚间,天刚完全暗下,屋里屋外的灯亮起时,总有几只飞蛾在廊下的白炽灯泡上旋转着跳舞,直至被灼伤坠到地板上。

所有人都在加班赶第二天要出的片子,飞蚁起先只有几只,被灯光灼伤的透明羽翅像雪花纷纷飘落,落在工作台和人的头发上。很快,失去羽翅的飞蚁落下来,在地板上似蛆扭动。等发现时,飞蚁群已黑压压地团绕灯源,大家慌乱起来,纷纷往屋外跑。

傅也是最先跑开的那一个,他一边挥手驱赶飞蚁,一边像个临阵脱逃的军官指示庚耘:“你想办法消灭它们,消灭它们!”

庚耘不慌不忙,先把灯全关掉,确认保存好数据后又合上电脑,只留院子里的一盏灯。黑暗中她被某位同事放在地上的健身轮绊倒,起来时不知被什么划破了肩膀,疼痛交织让她分不清哪里是痛的源头。

走出屋子时,庚耘看到大家都站在院子里,唯一亮起来的那盏廊灯被黑压压的飞蚁围住,直至有人小声地叫起来:“庚耘,你的肩膀是在流血吗?”

庚耘伸手去摸,手心被染红,听得旁边“砰”的一声,是傅也倒地的声音。

大家不得不把傅也和庚耘一起送去了医院。庚耘包扎好时傅也还没醒,大家不知怎么的都走光了,病房里就剩她一个受伤的人守着一个犯血晕症昏迷不醒的人。

后半夜,庚耘靠着墙壁睡着了。黑暗中有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吓了她一跳,但她听出是傅也的声音,他似从冰窟窿里爬上来的人,颤抖着说:“我要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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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很危险,除了战场,是死人最多的地方。”

“但也救了很多人。”

送傅也回工作室的路上,他脸色苍白,抚着额头细数医院的危害。他从不肯坐副驾驶座,坐车只坐在后座驾驶员后面的位子。据可靠的调查数据,那是发生车祸时车上最安全的位子。

庚耘与他相处数月,多少察觉到他与常人的“不同”,同事们私下里也讨论这个老板异于常人的“问题”——他特别怕死。

怕死是人之常情,庚耘也怕死,但她从未见过比傅也更怕死的人。他对死亡的恐惧表现在他对未知危险的预防上,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坚持每天健身,严格控制体脂率,不吃垃圾食品,整栋房子经过特别的防震设计,配备救生衣和氧气瓶,屋顶上还有一艘为海啸准备的救生艇。游泳、马拉松、射箭、骑马、攀岩,甚至是野外生存技能,比如徒手生火、保存火种和风干腌制食品,他也牢牢掌握。

庚耘偶然还在他的办公桌上看到一本《火星难民生存手册》,她有些震惊。

“你这么怕虫子,万一流落荒岛要在野外生存怎么办?外星就更不用说了,你看过《黑衣人》系列和《银河系漫游指南》吧,外星人都长得像虫子。而除了天灾,还有人祸,人祸是很难预防的,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人,然后被……”

庚耘做了个手刀抹脖子的动作,但动作没有做得太夸张,因为傅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缩在后座上,原本还算高大的身形被自己的恐惧和幻想囚禁着、压缩着。

不知为何,庚耘心生同情,她不再开他的玩笑。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她不能轻看别人惧怕的事情,要有同理心。

傅也找人来处理蚁窝,作业人员过来查看之后,告诉他院子里的地下有个庞大的蚁群,必须把院子里的荒草全部除去,上药水,灌水泥,最好重新铺过石板。

“有没有办法不除荒草?”他问人家。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拒绝了重新整顿院子的提议。

于是整个夏天,天气闷热无风时,工作室总是被飞蚁袭击。大家默契地熄了灯,沉默地坐在黑暗里,无人说话,等待着飞蚁散去。

同事们私下开玩笑议论,说傅也或许是某个谜案背后的真凶,怀疑院子里那片小小的荒地下埋了什么尸骨,所以才动不得。

庚耘常常见他对着那片小小的荒草发呆,与其说是地底下有什么,不如说他爱上了那片荒草。有一次工作室的女同事跑到蔷薇花藤那儿拍照,踩在荒草里,他厉声叫她们离开,语气十分严肃,惊得两个姑娘脸色苍白。

他是个怪人。大家都这么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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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片之后的第二天,是工作室最轻松的日子。大家都能准点下班,或提早一两个小时下班也被允许,五点的时候整个工作室一楼就只剩下庚耘了。她在看下周要翻译的材料,看得很慢,不时能听见傅也在楼上走动的声音。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手中的资料也看得差不多了,但庚耘还是没有走。

晚上过了九点,傅也下楼来,他穿着很宽松的居家服,看起来像是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看到庚耘时他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庚耘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起身收拾东西,满腹早已准备好的话也变了:“看材料忘记时间了,我现在就走。”

“还赶得上末班车吗?”傅也问她。

“赶得上,赶得上。”庚耘匆匆回他,再匆匆离开。

末班车早走了,庚耘坐在公交车站里,一辆辆公交车停了又走,早已没有她要等的那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定个酒店吗?这片区域的酒店都很贵,她舍不得。

半年前庚耘为省钱,退了宿舍,住在表姐那儿,同表姐睡一个Loft。表姐邀请她同住,不收她房租,只让她交水电费,因为房子在表姐的名下。开始几个月还好,但最近表姐会带男友回来,带男友回来的时候,庚耘就需要到外头去住。

开始表姐总问她:“你在外面真的有地方住吗?”

庚耘说:“有啊有啊,我可以住在朋友那儿。”

事实上她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找个别朋友借宿一两次后便不好意思再去,只好在外住一间便宜的旅店。可时间长了,开销有些大,她渐渐吃不消了。

庚耘注意到工作室一楼很宽敞,同事们经常去会议室午休,里面有很舒服的真皮沙发。她最近在打那张沙发的主意,却不好意思跟傅也开口,估计他不会同意的。

雨突然下起来,很快雨珠就顺着公交车站的棚顶如珠串泄下。溅起的水珠打湿了庚耘的帆布鞋,可她一点也不想动。早些时候,船务公司又打来电话,对方说:“要是你真不管,船我们可就拖走啦,但还需要麻烦你过来办理一些手续。”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擭住庚耘,她好想变成一滴雨,落入茫茫夜色里,再无踪迹可寻。

等到平复情绪后站起来,面前移过来一道人影,抬头看到撑着黑伞的人时,庚耘有些愣住。

傅也站在那儿,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拎着刚从超市买的鲜牛奶和半打鸡蛋。他那张略显清瘦的苍白面孔其实挺好看的,仿佛沾了月朗之夜的光辉。

庚耘的心跳有一瞬慢了半拍:“傅……傅总。”

傅也抬手看手表:“这个点没末班车了吧,打个车回去,车费可以报销。”

他说完转身就走,撑伞拎着食品袋的背影看起来可以不受万事万物的影响。庚耘对于他“怕死”这件事又产生了怀疑,直到前面有人在雨中骑着共享单车过来。

那人紧张地按着车铃,车骑得飞快,似乎想要冲破雨雾。傅也远远地看到自行车,“咻”地闪到围墙边上,用“咻”真的不夸张,他背部紧贴着湿漉漉的围墙,让出整条人行道,尽管人行道宽得可以行驶一辆小车。

黑伞滚落马路旁,食品袋掉在地上,鸡蛋摔破了,全湿透了,包括傅也。

庚耘拾起黑伞和食品袋递给脸色苍白的傅也,尽管淋了雨,他却不显狼狈。

他什么也没说,苍白着脸,接过伞和袋子,又继续往前走。

“傅也。”庚耘喊他的名字,“我今晚可以睡在工作室吗?睡在会议室的沙发上。”

“随便你。”他头也没回地说。

庚耘很意外,开心地跑到他前面,在雨中往别墅的方向跑。她就像个傻子,不知雨落,张开手边跑边喊:“不怕,有车子来,我先替你挡着。”

傅也在后面顿了顿,许久没走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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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耘在工作室一楼浴室洗好澡,傅也站在楼梯口,无声无息地吓了她一跳。

他的眼睛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窗外某一处:“有罗宋汤,你上来端下去吃。”

庚耘受宠若惊,听到傅也又补充了一句:“我煮多了,吃不完。”

或许是东西少,二楼看起来比一楼要宽敞很多,家具和电器一双手就能数得完。庚耘想起近几年有点热度的词,断舍离。客厅里没有电视,只有一台唱片机,旁边置一个放书籍和黑胶唱片的架子,唱片机里播的是枪花乐队的歌,Knockin` on heaven`s door(《敲响天堂之门》),声音开得很小。

庚耘端了罗宋汤下楼,盘腿坐在院子外的日式露台上吃,味道很好。

整栋别墅的装修风格偏日式,第一次来庚耘就爱上了这里。这栋屋子让庚耘想起日剧《萤之光》中部长和小萤同居的房子。风从外面高大的香樟树叶间吹进来,院子里的荒草在白炽灯下轻轻柔柔地摇动,像一支芭蕾舞团。庚耘突然隐约懂得傅也不许人动这片荒草的原因了。

在工作室住了一周,庚耘总是很早离开。离开前她会仔细收拾,不留痕迹。没有兼职的时候她就在学校图书馆学习到很晚,等工作室的人全走光了才回去。除了傅也,没人知道她晚上睡在会议室。

这天晚上洗好头,庚耘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吃从7-11买的三角饭团,边吃边赶报告。夜很深了,楼上没有太大的动静,庚耘以为傅也已经睡下了。她太专注于写报告,以至没发现傅也是何时出现在工位旁的。扭头看到他,庚耘嘴里叼着的饭团掉落下来。

住了这么些天,傅也没说什么,庚耘也就厚着脸皮继续住下去,早出晚归,尽量不与他产生交集。他一定是来赶她走的,她在他眼里大概成了恬不知耻的女人。

她低头收拾散落在工位上的饭粒,听到傅也声音干巴巴地说:“一起吃饭吗?”

“什么?”庚耘有些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好意思的反而是傅也,他不自在地移动目光,伸手指了指庚耘的脸:“你脸上有饭粒。”

庚耘忙伸手擦脸,脸上肌肤的触感像发烫的丝绒,一直烫到心里。

楼上餐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四菜一汤,看着已让人蠢蠢欲动。傅也说:“你以后可以上来吃饭,反正我平时做得多,一个人也吃不完。”

“我可以交伙食费。”庚耘说。她接过傅也盛的汤,咕咚几口喝完,又吃了两碗饭,四个菜被扫光。她很久没吃过这么满足的晚餐,塞满胃的不只是食物,还有幸福感。

时间长了,同事们还是看出了一点端倪。

比如傅也会突然让庚耘上楼帮他拿点东西,除了庚耘,还没人被允许上去过。或是在会议室开着会,傅也看似在听别人讲数据,突然若有所思地扭头问庚耘:“晚上想吃什么?”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庚耘的脸涨得通红。

私下里有八卦的女同事问她:“你跟傅总在交往?”

庚耘把头摇得似拨浪鼓:“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女同事说:“没有的话,傅总怎么会让你跟他一起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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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的事,庚耘毫不怀疑傅也选她只是因为她的老家在福建,她还会说闽南话。

工作室准备做福建美食的策划是上半年就有的,计划走访几个地方,第一站是庚耘的老家,福建最南边的地级市,漳州。庚耘的家在漳州下面一个靠海的小县城,位置偏远,从市里驱车过去还要两个小时,沿途多是低矮的山岭和青梅林。

庚耘自中学开始外出读书,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父亲原是渔民家的孩子,外出求学认识了庚耘的母亲,把母亲带回这个沿海渔村定居。家族大,亲戚多,但父亲这一支只剩他一个人。从小到大,父亲离家没有音信,庚耘与母亲相依为命,受村子里的亲戚们接济不少。

就算是庚耘上大学和读研的学费,大部分也是亲戚们凑的。庚耘十分争气,半工半读陆续还回去不少。最近她和母亲有点闹矛盾,回到了这儿,她却不是很乐意回家。

傅也约某个本地厨师谈漳州食材,庚耘当司机领路兼闽南话翻译。路上被人认出来,庚耘避之不及,只好打招呼。亲戚拉着庚耘热情地说:“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你妈还天天念你。”

注意到耕耘身边的傅也,亲戚笑得毫不掩饰:“你男朋友哦?长得很帅气。”

亲戚又拉住傅也问了许多问题,哪里人、做什么工作,他一一耐心回答,最后被邀请回村子吃饭也爽快地答应下来。亲戚对傅也说:“我们那儿酿的青梅酒最好喝,还有最好吃的咸水鸭子和蚵仔煎,一定要来啊,让阿耘带你来。”

傅也很感兴趣:“一定去。”他说话时看向庚耘,似乎是在对她说。

第二天,他们驱车前往村子。那片村子因为沿海风景优美,有投资商跑来租下村里的房子建民宿,渐渐带动了村子里的居民。他们纷纷把自己的房子改造成民宿,春秋季节迎接从各个地方过来看海的人。

不管离家多远,只要回来看到那片海,看到村子望海崖上建了几十年的白色灯塔,庚耘就会卸下所有在别处受的委屈,像寄居蟹回到了自己的壳里。

庚耘最喜欢闻海水的气味,混着青草香。因为提前打过招呼要回去,村子里的亲戚都到庚耘家帮忙准备家宴。这是村子的风俗,一家迎来送往,有喜有丧,总是全村过去帮忙。

亲戚家叫不出名的小孩子们远远地从村口跑过来,“哇哇”喊着:“阿耘姐姐回来了。”

他们一窝蜂地涌向庚耘,尽管那些天真的小脸没几个真的认识她。但他们一定从大人那儿听说了很多遍庚耘的名字,而大人们一定会对他们说:“你们要向阿耘姐姐学习,考上名牌大学,读研究生,还要出国留学。”

傅也拘谨地被几个小孩围住讨巧克力吃,他老实巴交地向小孩们解释:“没有巧克力,我不爱吃甜的。”孩子们又纷纷跑开,庚耘哭笑不得。

踏进院子,里面热热闹闹聚了许多人,摆开三四张桌子,桌上摆着丰盛的食物。大家热情地招呼庚耘,嘘寒问暖。庚耘进屋,母亲正在厨房里做她最爱吃的蚵仔煎,庚耘帮忙搅拌混合了鸡蛋液和木薯粉的面浆,她们默契地没有说话,也就算是和好了。

听说傅也不是庚耘的男朋友,而是她的老板,亲戚们对他就客气了许多,不怎么去烦他。

傍晚的时候,庚耘带傅也去望海崖那儿。她走近路,利落地爬上一片不高不矮的石崖。傅也站在下面不肯爬,沉着脸说:“很危险,我不会爬上去。”

果然还是那个惜命的傅也,庚耘只好又爬下去,带他绕远路。

到了灯塔,他不肯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望着面前洒满夕阳余晖的广阔的大海。

太平洋吹来的亚热带季风吹拂着崖岸上的青草,庚耘爬到塔上,一只手抓着栏杆,朝傅也伸出另一只手:“你过来啊,这里太舒服啦,视野最好。别怕,我会紧紧抓着你。”

傅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到庚耘被风吹起的发丝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她就像个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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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比较紧,庚耘和傅也在村子里没待多久。次日天还未亮透,庚耘便同母亲告别,开车去傅也住的民宿接他。可民宿老板说他一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

庚耘问老板傅也往哪边走了,老板指了指灯塔的方向。

“你爬灯塔了吗?”回市区的路上,庚耘问他。

他微微把目光移向窗外:“谁去爬那个?那么危险。”

庚耘抿着嘴笑,她看到他爬上去了,站在上面瑟瑟发抖,但她不会拆穿他。他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克服很大的困难,才会在黎明还未完全散尽时穿过荒草地,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时爬上望海崖上的灯塔。

他们先去厦门,又去泉州,之后是福州,沿路吃了许多版本的蚵仔煎,吃到后来,傅也说:“确实是你妈做的蚵仔煎最好吃,我会怀念她的手艺。”除了一个工作室,他本身是知名的美食家,有个挑剔的味蕾,破天荒夸别人的手艺,令庚耘受宠若惊。

行程的最后几天,遇上台风天气,航班取消,他们被困在酒店里。

夜里风呼呼地刮,窗外树影被风暴力摇曳,几欲拔地而起。窗户不时地发出“砰砰”的响声,风声听起来像怪兽在咆哮,百鬼夜行。

门铃声响起,庚耘打开门,看到了住在隔壁的傅也。他脸色苍白地对她说:“我睡不着,可不可以在你房里待到风停?”

庚耘让他进屋,他寻了个离窗台最远的位置。他高大的身躯在沙发上缩成一团,似小动物,瑟瑟发抖,看起来弱小又无助。不久前,庚耘从同事那儿听说了一些傅也父母的事,他们死于空难,尸骨至今都没有找到。

他真的惧怕死亡吗?还是说在死亡背后,有极力摧残他的东西?那东西隐藏在他的身体里,看不见也摸不着,发作时庞大而凶猛。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可以定义,PTSD。

“我爸几个月前死了,他给我留下一艘破破烂烂的船。”庚耘第一次开口跟别人说她那位已经记不得模样的父亲,希望能转移那庞大而凶猛的东西的一点注意力。

她不知道傅也有没有在听,但那凶猛的东西确实往她这边爬来一点。她能感觉到那东西的阴影在谈到父亲时覆盖过来,她又继续说:“他在我五岁时离家出走,环游世界去了,去当他梦想中的航海英雄,最后如他所愿地死在船上,死在海上。”

窗外的风似乎消停了许多,傅也不再颤抖。他听到庚耘继续说:“我妈想让我继续读博,但我想早点工作,我们因为这件事情吵了几次架。那天回去,我妈说她已经把老房子和青梅园卖了,她不给我留后路,我必须读博,她说只有这样,我才能走得更远,比我父亲更远。”

记忆是由许多个瞬间汇集而成的,后来庚耘回想起那个夜晚,潮湿漫长,又如流星闪过的璀璨瞬间。他们聊了许多,有意义的、无意义的,一直聊到天亮,台风过境。

抵达上海时,傅也说:“我想去看那艘船。”

庚耘没有跟他说,才她刚下飞机就收到了国外学校的offer,她要去读博了。

在工作室兼职的最后一天,庚耘给傅也留了张字条,感谢他这些天的收留。离开前她望着院子里的那片荒草,心痒痒的,想把它们移种到心里,漂洋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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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博的生活单调枯燥,在波士顿的第三年,庚耘开始准备论文。她花大把的时间看哲学书籍,读一切关于马丁·海德格尔的研究文献,彻夜彻夜研读。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说:“向死而生的意义是,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

尽管每年都拿奖学金,母亲也把房子和青梅园的钱都打到了庚耘的账户上,她还是很节省,几乎没怎么动母亲给她的钱。为了省钱,她找了一个室友分担房租。

室友交了个男友,分手后还一直缠着室友。有一天男人找上门来,把室友打得鼻青眼肿。庚耘帮室友报警,男人被警察带走时,咬牙切齿地威胁庚耘,说是要让她付出代价。

三月,波士顿还是很冷,庚耘跟教授去剑桥镇办事时,接到了傅也的电话,他说他在美国,想跟她见一面。这些年庚耘和傅也断断续续联系,像朋友一样谈天说地。庚耘常给他讲海德格尔,庚耘最爱的哲学家,傅也从来不会觉得厌烦。

庚耘忙问老教授:“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她已经三天没睡觉了,硕大的黑眼圈,皮肤状态很差,怕冷,裹着长羽绒服整个人像头母黑熊。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想见他。

当天晚上,庚耘借室友的车去机场接傅也。她的心跳很快,开车很慢,有片刻觉得自己比酒驾的人要危险,忙让自己平静下来。

傅也几乎没怎么变化,皮肤苍白,警惕身边的一切动静,过马路会前后左右仔细确认。

庚耘故作轻松地笑他:“你不是不敢出国的吗?”

他也笑了:“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非来不可。”

他们在一家米其林餐厅吃过午餐,就往庚耘宿舍的方向,沿着查尔斯河畔走。河面湛蓝,不时有船只开过,风吹在身上很冷,阳光很暖。庚耘穿着新买的裙子,画着淡妆,走在傅也身边,只觉得世界被镀上一层金光。

快到宿舍时,庚耘问他:“你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是什么事情?”

傅也刚要开口,旁边蹿出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看到对方手里拿的小刀正冲着庚耘去,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小心”,拉过庚耘挡在身前,冰冷的小刀从腰后没入他的风衣和身体。

一切发生得太快,庚耘看见室友的前男友跑过马路才反应过来。傅也倒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说:“我终于不怕死了,我有了可以去爱的人,还有想要保护的人。”

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她的身边去,她是他真正向往的那片荒野,那片净土。

庚耘哭着大声呼救,她感觉傅也的温度正从自己的手心溜走,世界变成冰冷的深渊。

一年后,庚耘提前拿到博士学位归国,回老家边写作边照顾病重的母亲。

她考了行船证,父亲留给她的那艘船修好后,她把船运回了漳州,停在村子的海港里。白色的船身,崭新的甲板和两面帆,在渔民破旧的船只中显得格格不入。

天气晴朗的一天,海面风轻浪静,庚耘驾船出海,到她心中的荒野去,她无所畏惧。帆船会经过福建沿海,一路北上,最后抵达上海,傅也会在那儿迎接她。

丨原文载于爱格·2020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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