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京剧流派姹紫嫣红 京剧诞生百余年,名家大师竞菊坛。 流派纷呈放异彩,德艺双馨代代传。 逢年过节,中央电视台的戏曲晚会都少不了京剧名段,马、谭、杨、奚,梅、程、荀、尚,流派纷呈。京剧流派是京剧发展史的灿烂篇章。自京剧诞生以来的百余年间,各个行当都曾涌现出一大批成就卓著、声名显赫的艺术巨匠和表演大师,他们在继承前人艺术成就的基础上勇于探索,不断创新,逐渐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于是就产生了流派。各个流派习惯上多以创始人的姓来命名,每个流派都有一批数量可观的剧目,使京剧舞台繁花似锦,呈现一派繁荣景象,并有弟子传人,薪火相传。 下面介绍几个最具代表性、影响最大的京剧流派。追寻各个流派创始人成功的足迹,从中可以窥见京剧衍变发展之一斑,领略各派名家的绝代风华,领略京剧艺术的精妙,并从中得到诸多有益的启示。 一、谭派艺术延绵百年 谭派艺术的创始人谭鑫培是湖北江夏(今武昌)人,其父谭志道,工老旦,嗓音尖而丽,如啼声哀、鸣声高的“叫天鸟”(云雀),人称“谭叫天”,故谭鑫培艺名“小叫天”。 谭鑫培是京剧的第二个里程碑。吴小如先生说:“一部京剧史,谭鑫培至少要占到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他出色地继承了前辈程长庚、余三胜等徽、汉派的艺术精华,广泛吸收各剧种的养分,兼收并蓄,择善而从,“集众家之特长,成一人之绝艺”(陈彦衡《旧剧丛谈》),创立了老生谭派艺术。谭鑫培全方位地发展了京剧的唱、念、做、打,使京剧艺术规范化、体系化,日趋精美。谭派艺术的形成标志着京剧的成熟。 谭派艺术的主要特色是技艺全面、精当,唱做并重,文武兼擅,注重刻画人物性格,在唱、念、做、打各方面都有独特的创造。 在程长庚时代,京剧唱腔气势磅礴,黄钟大吕,“时尚黄腔喊似雷”。谭鑫培开“韵味派”之先河,他广泛吸收青衣、花旦、花脸各行,以及昆曲、梆子、大鼓的旋律,精心创制了大量优雅的新唱腔。谭派唱腔旋律多变,悠扬婉转,注重韵味,声情并茂,余味无穷。从谭鑫培生前灌制的七张半唱片中可以领略谭腔之妙。 清光绪年间,谭鑫培奉旨会见一英帼艺术访问团时,为客人清唱了一段《乌盆记》的[反二黄]“未曾开言泪满腮”。这段唱是刘世昌向张别古哭诉自己被害经过时唱的,唱腔凄楚、哀怨。谭鑫培唱完后,英帼客人说,“这段唱腔,听着好像是一个幽灵的哭泣和哀叹的声音”,足见谭鑫培演唱水平之高。当时,谭腔风靡全国,在北京大街小巷常能听到有人哼唱“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卖马》唱词),“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四郎探母》唱词),好像如今的流行歌曲一样。 谭鑫培确立了“湖广音”“中州韵”的唱念方法,扭转了“重唱轻做”的倾向。他很注重做工,善于运用身段、表情动作,成功塑造人物,表演细致入微,形象逼真,一人千面,各尽其妙。在《碰碑》一剧中,他扮演兵败荒郊,身陷绝境,饥寒交迫的老将杨继业,出场时使用了“抖髯”、打战、摸刀、缩手等一系列动作,即使在炎热的夏天,观众看了也能打一个冷战。接下来杨继业的大段反二黄唱腔“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苍凉感伤,凄楚惨烈,前人评论说,“谭叫天唱《碰碑》,一唱令人如见塞外黄沙”。 文武并重是谭派的一个大特色。谭鑫培早年学武生,武功扎实,他把武戏的身段技巧化用于文戏之中,文戏武唱,在很多拿手戏里都有绝活,《打棍出箱》中,范仲禹被葛登云乱棍打死(实未死),装入木箱,弃之荒郊。范苏醒出箱,出箱时的“铁板桥”(面朝上,背靠箱口一头,双腿在箱口另一头,当中悬空,人笔直地从箱里翻出来),便是一例。 谭鑫培演《连营寨》(饰刘备),当刘备被火烧的时候,有几番扑火的身段,他运用了“吊毛”“硬抢背”“单腿蹉步”等扑跌动作,把烈焰腾空、浓烟滚滚,刘备走投无路的狼狈相表现得十分逼真。 谭鑫培演武戏也有绝活。在《战太平》中,谭饰演视死如归的大将花云,剧中有花云被擒时被绊马索绊倒的情节,谭身扎硬靠,足蹬厚底靴,手持长枪翻“虎跳”(身体向前,双手按地,两腿抡起,侧身翻一个360°的跟头)。 谭鑫培是京剧界承前启后、开基创业的一代宗师,谭鑫培开创了一个时代——谭鑫培时代,使京剧从草创到成熟。谭鑫培的艺术成就凌越前人,京剧研究家刘曾复说:“谭鑫培与他同时代的欧洲音乐巨匠贝多芬、施特劳斯、李斯特相比绝不逊色。”(刘曾复《京剧说苑》)谭鑫培的影响广泛深远,近代学者梁启超曾题诗赞曰:“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廿纪轰如雷。”当时就有“伶界大王”的美誉,“满城争说'叫天儿’”,几乎是“无腔不学谭”。 谭派艺术流传最广,其枝繁叶茂。老生“新三派”中的孙、汪两派后来都绝响舞台,唯有谭鑫培创立的谭派一枝独秀,延绵不绝,影响至今。谭鑫培以后,京剧就成了谭氏的天下,从“四大须生”到如今当红坤生王珮瑜等,都是一脉相承的。一个世纪以来的京剧声腔千变万化,却仍然保持着谭腔的本色和规范化,就是那几个“样板戏”也万变不离“谭”。如果比较一下谭派名剧《战太平》花云出战前唱的那句[二黄导板]“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和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杨子荣唱的那句“穿林海……”,你就会发现,那腔调、旋律、味道是何等相似,如出一辙,只不过是多拐了几个弯儿罢了。梅兰芳大师说:“谭鑫培是对我影响最大,帮助最多的老前辈”,“谭鑫培、杨小楼的名字就代表着中国戏曲。”(《舞台生活四十年》)足见谭派艺术影响之巨。 谭鑫培红极一时,却以一出悲剧告别人生。1917年4月8日,北洋政府大总统黎元洪为欢迎广东督军陆荣廷,逼迫年已七旬的谭鑫培抱病唱堂会戏《洪羊洞》。此剧演的是宋将杨延昭病死的故事,谭在剧中扮演杨延昭,唱得凄凄惨惨,戏未演完便草草收场,演罢回到家中,病情加重,一个月之后便含恨离世,《洪羊洞》成了谭鑫培的最后绝唱。 谭门自谭志道始,七代从事演戏生涯,谭鑫培、谭小培、谭富英、谭元寿、谭孝曾、谭正岩,六代老生,堪称梨园佳话。谭小培(谭鑫培之第五子)唱腔纯正,其子富英享誉戏界,名列“四大须生”。谭小培之孙谭元寿艺术全面,他饰演《沙家浜》的郭建光,“文阁”时期十亿中国观众尽知。如今谭元寿已年逾八旬(1928年生),是谭派的掌门人。谭元寿之子孝曾、孙正岩传承佳艺,颇有成绩。2001年央视戏曲春晚上,祖孙三代合演《定军山》,又是一段新的梨园佳话。刘曾复先生曾有诗赞曰:“名门佳话七世昌,清歌妙舞映天场。中原角逐谭家稳,一曲风流唱大王。” 二、“四大须生”并称佳誉 继谭鑫培之后,最具有影响力的老生演员是前后“四大须生”。前“四大须生”出现于20世纪20年代,他们是:余叔岩、言菊朋、高庆奎、马连良。后“四大须生”出现于20世纪30年代末,他们是: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四大须生”都宗法于谭,并有所创新,各成一派,且有传人。 “四大须生”的艺术风格迥异,各有各的味儿。著名戏曲理论家钮骠这样概括“四大须生”的特点:余叔岩是圆淳轻灵,言菊朋是纤巧细腻,高庆奎是高亢清越,马连良是俏丽流畅,谭富英是简洁朗润,杨宝森是沉厚浓醇,奚啸伯是清俊雅净。他们在成名立派的过程中各有各的故事。 1.余叔岩 余叔岩出身于梨园世家,是余三胜之孙,名旦余紫云之子。余叔岩是一位奇人,是站在巨人(谭鑫培)肩上的巨人。他学谭最为成功,青胜于蓝,学谭而胜于谭,把谭派艺术推向更加完美的境地。 余叔岩13岁在天津登台便初露头角,艺名“小小余三胜”,曾红极一时。后因演戏过于劳累,咯血失音,不得不回京休养。在休养的八九年里,他以顽强的毅力坚持练功,立志图强;每天天不亮就到北京城南金鱼池、窑台喊嗓子;冬天在院子里泼水,待地面结冰后,在光洁如镜的冰面上练功。 余叔岩对谭鑫培十分仰慕,奉若神明。他酷爱谭派艺术,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刻苦研习谭派艺术。他成名之后,在自己的书房悬一额匾,上书“范秀轩”,意即以谭鑫培为风范(谭鑫培堂号名曰“英秀堂”)。余叔岩年轻的时候,谭派艺术已经达到极为可观的水平,学谭者众多,要想超越,其难可想而知。 几经周折,余叔岩于1915年拜谭为师。拜师之后,谭鑫培只教了他一出半戏(一出是《太平桥》,半出是《失街亭》的配角王平),余叔岩只好自学,“间接学谭”。他认真观摩谭的演出,并广求名师,凡与谭合作的演员、鼓师、琴师乃至检场人(旧时舞台上演出的辅助者,今已废除)、龙套,他都一一请教。经过多年勤学苦练,潜心研究,加上超凡的悟性,技艺大进,终于在谭鑫培去世后自成一家,成为京剧老生行的领军人物、“四大须生”之首,被视为“谭鑫培以后的第二座里程碑”(翁偶虹语),与梅兰芳、杨小楼鼎足而三,并称为京剧界的“三大贤”。 余叔岩学谭,不是照搬和模仿,而是力图全面掌握谭派艺术的特点和规律,得其精髓,然后再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再创造,形成自己的风格,这就是“余派”(余本人从不以“余派”自居)。 余派艺术风格清新典雅,中正平和。余派唱腔清刚雄健,更兼婉转细腻,珠圆玉润,韵味清醇,比谭腔更好听,越听越有味。余叔岩演唱功力深厚,讲究字音声韵,声情并茂,唱法精妙,非同凡响。余叔岩成名后灌制的十八张半唱片(其中包括《珠帘寨》中的名段“昔日有个三大贤”),被誉为京剧演唱艺术的经典范本、“无上珍品”。余派唱腔多方面地反映了我国戏曲传统的审美情趣。 余叔岩的做工细腻,武功扎实,工架优美,表演生动,合乎戏理。他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如程婴、花云、范仲禹、秦琼、黄忠、伍子胥、李克用、陈伯愚等,个个栩栩如生。余叔岩文武兼长,擅演靠把老生戏,演苍凉悲壮的剧目极有特色,如《战太平》《搜孤救孤》《战樊城》等都是他的代表作。余叔岩能戏三百余出,所演谭派戏完全是谭派风范,又处处有新意。 余叔岩舞台生涯短暂,其艺术巅峰时期仅有十年,却像一道彗星一样光芒闪耀。余叔岩中年以后便因病而很少登台。他身患重病(膀胱癌),依然钻研谭派艺术,课徒授艺,灌制唱片,还抱病登台为赈灾义演,出演技艺繁难的功夫戏《问樵闹府·打棍出箱》,令人钦佩。余叔岩去世时年仅53岁,他创立的余派艺术代表了当今老生行当艺术水平的最高峰,至今无人能够超越,且艺术魅力不减,代有传人,著名坤生孟小冬就是余门弟子,曾得余亲授;当今有“小孟小冬”之誉的最红坤生王珮瑜也是传承余艺的佼佼者。 2.言菊朋 言菊朋是北京人,蒙古族,原是票友,早年酷学谭派,很有成就,“下海”后更加勤奋地钻研谭派艺术,被梨园界公认为“谭派正宗”。言菊朋40岁以后嗓音发生变化,但他并未消沉,没有嗓子偏要唱戏,而且偏要唱好,经过苦心钻研,研创新腔,变缺点为特点,终于独成一派,世称“言派”。 言菊朋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吸收青衣、花旦、小生、老旦以及京韵大鼓的唱念技艺,自创了腔儿美、味儿厚,纤巧细腻,委婉曲折的言派唱腔。言菊朋的文化修养较深,善书画,尤精音律,因此言派唱腔风格高雅,唱法讲究,字正腔圆;能根据人物的思想感情设计唱腔,长于表达人物的愁苦、哀怨之情。《卧龙吊孝》《让徐州》等都是言菊朋的独擅剧目。《卧龙吊孝》中,诸葛亮吊祭周瑜时所唱的大段[反二黄]唱腔“见灵堂不由人珠泪满面”,起伏跌宕,感人至深。在《让徐州》中,他饰演徐州牧陶谦,把一个久病体衰的老人忧国忧民、求贤若渴的心情表现得恰如其分。 言菊朋晚年境遇不佳,贫病交加,他的艺术和世界上许多著名画家、音乐家一样,生前不被人重视,死后才逐渐被世人所认可,并有传人。 3.高庆奎 高庆奎早年学谭,后改学刘鸿升(清末著名老生演员,其活动年代与谭鑫培同时而稍后)。高庆奎的嗓音高亢嘹亮,他能博采众长,不死守一行一派。他创立的高派的最显著特点是唱腔高亢激越,刚劲挺拔,演唱气势如虹,一泻千里,善于抒发人物的激昂、悲壮的感情。他在《逍遥津》中饰演汉献帝,唱大段二黄唱腔,共二十二句,气力充沛,满宫满调,抒发了汉献帝被曹操逼迫,走投无路,极度悲愤、郁怒之情,唱腔一波三折,高庆奎唱得高亢悲怆,催人泪下,那回肠荡气的长调给观众以强烈的心灵震撼。 4.马连良 马连良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大师,名列前“四大须生”,为后“四大须生”之首。说到马连良,戏迷们立刻会想到《借东风》《甘露寺》,想到“习天书学兵法犹如反掌”和“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这两段马派经典绝唱脍炙人口,不知让多少人倾倒、着迷。 《借东风》是马连良的成名之作。1916年富连成科班重排连台本戏《三国志》,那年马连良15岁,已坐科六年,成绩优异,是富连成科班的台柱子,于是诸葛亮一角便让马连良来演。老本《借东风》“祭风坛”一场只是过场戏,诸葛亮只有几句念白,负责排戏的富连成总教习萧长华觉得这么演有些虎头蛇尾,就仿照老戏《雍凉关》的唱腔格局重新填词安腔,教授给马连良。这段二黄唱腔稳健流畅,切合诸葛亮的气魄胆识和胜券在握的心情,首演大获成功。马连良扮演的诸葛亮神采奕奕,仙风道骨,马因演此剧一炮而红。此后,马连良对这出戏进行多次修改,反复锤炼,逐字推敲,艺不惊人死不休,光是首句[导板]的唱词就有五个版本。经过成百上千场的演出实践,这出《借东风》成为马派代表剧目。 (连载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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