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town Central Plains 给在外打拼的家乡游子一个寄放心灵归宿的地方 乡土文学
作者 | 绛相和 原创 | 乡土中原（ID：gh_06d145e3125e） 本文从解放前的一个初春开始写起，爷爷因为战争滞留他乡，父亲悲惨的一生也就此拉开了序幕：他幼年丧母，童年被寄养在姨母家，后来遭到继母的虐待和殴打，四叔意外溺水他感到深深的自责，复员工作以后遭遇塌方事故，在精神屡受刺激的情况下精神病复发，最后担心自己成为家庭的累赘自杀身亡，留下了的一双年幼的子女。 一 1947年，过了雨水很快出了正月。瓦檐上还挂着长长短短的冰溜溜，爷爷像往年一样出门，留下身怀六甲的奶奶和不满四岁的父亲。 爷爷在十里八乡收购了生姜，拿草纸一层一层仔细地裹好，运到江南贩卖，再在江浙一带待上一个多月。清明前后，北方的茶客遍布茶乡，爷爷是往返几年的熟客，被茶农唤作乡亲。 爷爷这一个多月里吃住在茶农家里，只等采茶的姑娘用如葱一般白皙的双手把刚刚冒出芽尖的茶蕊采了放在胸前窄窄的茶篓里，晾到半干，再由炒茶师傅用几只铁锅炒茶。
那时候炒茶师傅制茶全凭一双手，宽厚黝黑的手掌插到卷曲的茶叶里，微烫的叶子在手指缝里翻滚抖落，炒茶的锅一字排开，待杀青的工序完成，再用手掌反复揉搓，力道不大不小，既要保证成品茶叶搓得均匀，又不能失了茶叶本身的颜色，茶香就在那个时候开始袅袅升腾出来，等完全干燥了，分拣层次，特级的龙井撮一撮泡在紫砂壶里，绵甜的茶香绕着舌尖滑下喉咙。 爷爷把手中的现洋留下足够的盘缠，剩下的全部买成三六九等的茶叶打包装箱运回老家，卖给县城和乡里不同的茶行，这一来一回路上至多三个月，所求的不过是维系一家老小的生活开销。 那一年爷爷刚到南方就遇到了战争，兵荒马乱中爷爷丢了货物，失了盘缠，他一路乞讨，直到过了八月十五，才跌跌撞撞回到家园。 接下来的消息让他顿时如雷轰顶：一个月前三爷爷被一颗手榴弹炸得血肉横飞，紧接着奶奶也因为误听传言，说爷爷已被乱枪打死，万念俱灰的奶奶把两个孩子送给了自己的妹妹照看以后跳井身亡，只可怜已经六个多月，吃得白白胖胖的二叔，亲娘死了以后居然绝口不吃不喝，不出几天也随着亲娘离世。 爷爷打那以后魔怔了一般，他逢人就抱怨自己不该贪那一点蝇头小利，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他发誓不再离开家门半步，仅靠着几亩薄田勉强度日。 二 爷爷再娶时已经到了解放以后，而等11岁的父亲被爷爷从姨母家接了回家来已是七年以后。 父亲那时在姨母家已经上了小学，童年的父亲没有母亲，也缺乏父爱，姨母家的侄女文莲和父亲同岁，他们俩一块长大上学，和姨母与表妹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应该是他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光。 父亲被接回家以后就辍学了，那时候父亲又有了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家五口生活的重担全压在爷爷一个人身上，日子过得愈发窘迫起来。 有了晚娘就有了晚爹。又有了两个儿子的爷爷对父亲根本谈不上疼爱，他甚至厌恶父亲对他表现出来的防备和疏离，父亲看着两个弟弟被捧在手心的样子，觉得既羡慕，又心酸。 父亲在那个家里是一个多余的人，他常常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泣，他想念姨母给他的温暖，也想念表妹带给他的欢乐。 父亲回家半年以后的一天，因为早上推磨起得太早太困，他支撑不住回屋睡了一个回笼觉，不料这时两岁多的四叔失足滑进了门外的一个水坑，等烙完煎饼的奶奶发现捞出来时，早已没有了呼吸。 失去儿子的奶奶气急攻心，抄起一根木棒狠狠砸在父亲的头上，父亲被砸的鲜血直流，当即昏死了过去。 打那以后，奶奶没有给过父亲一个好脸色，父亲说那些年他流过的眼泪比门前那个大坑的水还要多。 三 父亲21岁时应征入伍，入伍前他听说文莲表妹在县城卫校读书，兴冲冲地去学校看她，那时文莲已经有了男朋友，看到父亲到来不仅没有惊喜，反倒是任由男朋友不由分说把父亲痛打了一顿。父亲童年里最美好的记忆就这样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起来。 父亲转业后在山东良庄煤矿做了一名井下工人。当年他在漆黑寂静的深井里，抱着飞转的钻头钻眼，再装药插引线放炮。六七十年代的煤矿的安全措施不够，事故频发，只有回到地面，重新看到太阳父亲才猛然觉得自己又活过了一天。
良庄煤矿的煤层风化极为不好，煤层薄、矸石多。父亲工作起来兢兢业业，没有丝毫马虎和懈怠，岩叶之间哪怕只有半米多的煤层，父亲和工友们也不轻易舍弃，他们愣是侧着身子一锤锤地敲打，也得把岩石间的煤炭挖出来，送到地面上，这样的日子父亲他们过了整整一年。 父亲工作一年有两次探亲时间，一次半个月，一次14天。他每每都是在家住上13天就走，父亲回家以后，票夹子里的钱就被爷爷掏得干干净净，父亲从来不敢抱怨，更不敢反抗。那时他一个月工资也不过20多块钱。父亲用他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家子的开销，供应弟弟妹妹们上学，还盖了三间瓦房给自己当作婚房。 父亲和母亲结婚时已经29岁。 四 1977年父亲不幸遇到塌方事件，他的右手包括拇指在内4根手指被齐齐砸断，另一个跟他一起搭班的工友则被埋在了地下。
那个时候父亲的精神出了严重的问题，他说他能听到逝去的同事一直在跟他说话，他无法再换上工作服下到地井深处，他惶恐不安，彻夜难眠，终于被送到泰安复退军人精神病医院治疗，诊断结果是精神分裂症。 父亲在精神病院住院的日子，母亲陪护了三个月。 母亲说那个时候精神病院治疗方式简单粗暴，对待严重的躁狂只有电疗。父亲犯病严重的时候就会被绑在电疗床上，电流刺激直到休克，每次去电疗室回来，父亲都是大汗淋漓，整个人跟虚脱了一样。 父亲在精神病院恢复得还算不错，他被允许回家继续调养。 回家以后前半年的时间，父亲没有再犯病的征兆，就当母亲觉得他可以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不成想一场巨大的灾难彻底击溃了父亲。 那天下午，父亲和母亲正在一起干活，准备接下来的耕种，一个邻居气喘吁吁冲到田里，拉起父亲就说，“快去，明子（我哥的名字）达，你爹被人打死了。”大病初愈的父亲哪里经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当时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母亲六神无主地招呼叔叔们七手八脚地把晕厥的父亲抬上排车，没等回到家，父亲醒来以后就又疯了。 其实那天爷爷因为一点小事和邻居发生了口角，邻居一拳打在爷爷头上，爷爷只是一时晕厥。 五 父亲回家以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他哀求母亲不要送他去精神病院，他怕极了电疗，怕极了每天都面对不同疯子，更怕听到别人叫他疯子。 母亲听说父亲犯病糊涂的时候会不停地写信，信纸被他画得乱七八糟，根本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他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唉声叹气。 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年是在家里和母亲一起度过的，由于父亲一直请着病假，矿里的津贴不能按时汇来，父亲后来拒绝去医院看病，拒绝吃药，断断续续他把这些年来心里的秘密告诉了母亲，他一直偷偷喜欢早已嫁给飞行员的表妹，他说他愧对母亲，结婚几年他没有给母亲买过一件新衣裳，没有给家里攒下一分的财产。和叔叔分家，他分了一屁股的债，如果再去看病吃药，这个家就会是个无底的洞。 父亲劝着母亲离开他，他反问母亲，听说过几个看好的精神病？他揽过不知忧愁的我和哥哥，突然泪流满面，他一会说，等开了工资咱爷仨一块上西天，一会紧紧搂着我和哥哥，说再看看你们这个疯爸爸。 母亲哭的早已泣不成声，她问父亲，如果孩子死了，让她如何去独活？如果父亲死了，她再改嫁，那两个孩子怎么活下去？父亲辩解自己没有娘也活了这么大，母亲问他，“你那时还有亲爹，我走了，他们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了。”父亲听了以后哑然不语。 父亲把这辈子想说的，不想说的全部说给了母亲听，从他幼年丧母，到童年寄养在姨母家，再到受到继母的虐待和殴打，以及四叔溺水他的自责，还有对井下工作的恐惧，最后他反复交代母亲，但凡有一线之路，不能让儿子再下井。 无论他说什么，母亲都一一承应，母亲听他说话逐渐有些条理，不再颠三倒四，还觉得中药对他病情有效，决定再给他抓上几副。她哪里知道父亲早已存了必死的决心，他在一件一件地交代自己的后事，他怕自己拖累这个家。 父亲走得非常突然，他趁母亲为他抓药的工夫，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父亲离世时年仅36岁。 作者简介 作者：笔名绛相和，山东省滕州市人，一个单纯的文字爱好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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