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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桐花为谁开

 涂明谦 2022-12-02 发布于福建

五月桐花为谁开

家乡人传来消息,他们要种植樱花,要让汀南小涂坊的山野樱花浪漫开遍沟谷,他们羡慕漳平永福声名大噪,羡慕他们泊来之美且移植成功。故乡人的人们或都爱慕樱花的灿烂,独我不喜,因为我的故乡早就有油桐,我早已经没法爱更多。

千年桐,又称大油桐,多年生高大乔木,落叶,结果多,果皮皱,客家人的野外生存伴侣。客家人多半山居,七山二水一分田,仰赖桐和茶活命,二者都结子都榨油。前者不可食,后者可食,且互相不可替代。农历五月,桐花开遍,远望山野俱白,如雪漫关壑和丘岭。我一直认为,只有那句“满座衣冠胜雪”配得上她。油桐花从初萌到盛开,花香渐浓,蜂蝶渐多,喜蜜之声鼓荡整个山野。花期不长,因为桐花盛开全为结果。一场小雨就会落英缤纷,一场微风也会声泪如诉,满山满野的桐花象殉难的烈士,完全不在乎自己落入泥淖还是随风而逝,只管怒放后随性飘落。

少年的我爱着白裳,站在大油桐树下,仰头观望,阳光透过树冠,阳光透过花瓣,投射花影在我的身上,如穿戴不可抚触之流年。我爱那白瓣的红根,象是杜鹃啼血,只要风摇树动,子规声就会响动林梢。当少年光阴逝去,我不再喜欢纯白,存在衣箱里的所有的白裳最后都斑斑驳驳染上淡红,像桐花最后的败落。我一直喜欢她们在浣洗后,挂在桐树下滴水的样子,在阳光暴晒后穿上,可以嗅到植物疯长的味道,和冷冽的罡风流过荒原的狂野。母亲喜欢在她畲汉难分的围裙上绣油桐花,那裙子蓝质而白章,月白之下也隐约有淡红。

外祖父的屋后有山,山有红壤,故山色常年微红,山上有些油桐树和油茶树,它们从不挑拣地肥地瘦。他老是说:“山有桐,家不穷。”冬天的时候我们会去捡桐子,闽西冬天的山野会在微红上铺上微黄,桐子落地经霜后变黑,很好捡。霜降前不捡,费眼费神。晒干很容易,只要冬天不下雨的天都可以,但剥桐子就是一件苦事,桐汁粘人,两手黑黑,难洗。外祖父的手上常有黑色印痕,我常闻到桐油气息。他还有一条黑色围裙,简单没有装饰,上头也常有黑色物质反光,那也是不知怎么沾上去的桐子分泌物。一颗桐子里有时三颗种子,有时两颗,从未有定数。取出的种子要砸碎,用大笼蒸。然后制桐子饼,乡人会用稻草在蒸熟的桐子外捆扎,做成直径半米的扁圆饼状,然后几个饼一起放进木制压榨容器里头,用人力转动木齿咬合的绞盘,将桐子饼榨出油来。外祖父喜欢把压榨完油的桐子饼带回家,因为沤一沤那就是非常出色的有机肥,那时候还没有化肥。油坊一向来很脏,味道很刺鼻,我从来都不爱进入,因为我的嗅觉格外灵敏。但多年后在脱胎漆器之都福州做田野调查,闻到熟悉的桐油味,觉得无比亲切。发现了旧时朋的新去处,师傅们在大漆中调进桐油,将它们一起刷在漆器之上,再推光直至镜面。我将脸贴在镜面一般精美的漆器之上,心跳却与乡野记忆中的千年桐同步。

大姑父从遥远的邱坑来,他爱在做活的闲暇时,讲他那木屋旁野猪的故事,他说:不怕虎就怕猪。那些野猪,翻山越岭前来吃他们种的番薯,吃饱了还刨。山民们组成猎猪队伍,拿上火铳,埋伏那些野猪。野猪大概是有天蓬元帅的血统,天生狡猾,它们咬破山间的桐树,给自己身上涂上桐油,然后到泥水中打滚,等干了再去涂桐油,如此反复,形成复合装甲。当猎人们与它们在山林道中相遇,双方怒目相视,猎人拔枪,野猪冲锋。枪响,火星四射,野猪装甲无恙,猎人手足无措逃之不及。年幼的我心中便形成了野猪+桐油装甲=无敌的观念,多年以后面对桐树,都还心存敬畏。

石荣阿叔前来为祖母做寿材,他拿了一罐桐油,在裱了多重夏布的棺木上反复涂刷,每裱一层布就刷一层桐油。我问,为啥要那么多层。他笑着说:桐油上木千年寿。阿叔说话的时候手很稳,刷子每一下都没有跑偏位置。刷完了桐油之后,他会吹两个气球,一个给我玩,一个气球则在寿材上印花。他会用只有快要秃毛的毛笔,在寿材上画一些一直存在我梦幻般童年记忆中的纹样。四十年后想起来,他很是俊秀,石荣阿叔那样的巧匠涂坊不多,我少年时并不觉得。他脸色苍茫白晰,像桐花一般,团起手咳嗽的时候脸上会有一丝红潮,像桐花瓣根部上那一抹淡红。阿叔几年后去世了,他在我的记忆中开成绚烂的桐花。

二战中中国用桐油换来盟军成百上千的坦克,这让我对桐树有一种独特的情感,或者它从来都有连结家与国的特殊能力。油桐,下南洋出海外,开埠之初,客家人主要的依存之物。2017年,我奉命去台湾世新大学交流,住在新北市的深坑。坑很深,世新山庄里的学生和我都很寂寞。我爱探访周边,尤其客家人的生活痕迹,出于寻找同类同族的本能。5月20日,石碇客家桐花祭,我偶然撞入,如同迷途之羊。满山雪白,我不禁想问:为谁开?桐花满路。

山下的人们早就不再说客家话,但山上的桐树都说是客家的祖先在此开辟时栽种,我不禁有些难过。客家人是台湾所有不适合耕种的山林的开辟者,和高山族一样,不过靠山吃山的客家人将大陆的山林生存经验带来,他们依赖桐油和茶油,润滑了山林的艰辛,在蛮荒的台湾岛上坚强的生存下来,养儿育女。他们遍植油桐,造林无数,他们养育后代。虽然很多后代不再婉转祖先的口腔音,但是他们的身上,一直都有用桐油养育的印记。于是他们在无数个五月飘雪的日子前往山林,观看那些白衣胜雪。或者他们,不知道祖先和桐树,有一个尾生之约,要相守千年。他们站在树下,加入看客的队伍,面对先祖生存战争中最重要的倚仗物,膜拜,浑然不能诠释,自己和它们之间奇异的血脉相连。

我泣不成声。

我同一张客家脸孔相遇于道左,他手中捻一朵雪白淡红的桐花,优雅的对哭泣的我点头微笑,如同在道路的尽头相交的线条,倾盖如故。我想,我们这样的客家人,在桐花树下分别,或者永不相见。那亲切的客家脸孔,和那祖父乌黑发亮的指掌,那阿叔苍白呛咳的潮红,那母亲绣满桐花的蓝布围裙,或者在血脉中,会和桐花一样,永远盛开在海峡两岸的五月,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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