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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 | 九月十四

 涂明谦 2022-12-02 发布于福建

九月十四

涂明谦

在家乡度过了十几个九月半,最爱此秋日,不冷不热,万物硬朗,百花结果。

更有原因是因为每到九月半,汀人就会相约上街血拼,那个时候大街小巷会挤满各色男女脸孔,是汀人脸型大检阅的日子,我此后多年能在外地凭借一些线条在人海中找出汀人来便是此时训练所得。是的,血拼,在没有网络没有促销引导页面的时代,甚至没有电话,汀人就已经知道约定时间约定地点约好朋友一起上街“捡便宜”,你可以将这个看作一场秋天的“上元约”,或者一场20世纪的“光棍节”。

我也爱逛,不过不买东西,我心态穷。老家人常说,九月十四应当是那么个日子:“捡了很多便宜,上了很多当。”小时候当然只知道上街有猴子看有热闹瞧,大点了就知道也看看那些长得好看的阿哥阿姐悄悄的拉手在全城狂欢的氛围里随着“人潮车海”行走,懂得看“圣僧心动,女儿秀美”。

但始终不明白汀人为何选这个时间点进行购物狂欢,发起的逻辑是什么?直到远离汀城,才勉强看清楚一些,原因挺多。

比较重要的时间节点,九月啊,收获的季节。

《民國長汀縣誌》中记载了各种谷物的丰收:

“秔 與粳同,有早中晚三收,六七月收者爲早,八九月收者爲遲,十月收者爲晚,閩南粳多早,春種夏收,晚則再插,至十月種者,米有赤白二色,惟晚白最佳。

糯 其彀有紅白二色,或有毛或無毛,米亦有赤白二色,赤者釀酒最佳,今南方水田多種之,有早晚二種,早以九月收,晚以十一月收。閩南秔多早,糯多晚。長邑秔糯俱有大冬,春種冬收。有寄種與早秔同種,與晚秔同收,歲只一熟。有稷禾山上種,分黏不黏兩種,四月種九月收,一名飛禾,又有先秔後糯者種法,秔末稷插秧其中,秔收時銷耘秔稿,至十月乃穫,此秔糯相繼,亦一歲再熟也。

蕎麥 立秋前後下種,九月可收,苗高一二尺,赤莖綠葉,實有三稜,老則烏黑。”

粳米和糯米、荞麦这些谷物在九月时已经收了第二茬了,就连酿酒用的糯米,也都收了一茬了。所以这个时间点其实是一年里头大伙最不缺吃的时间,而在谷物交易之后,也是有余钱在手的时候。城里的人们虽然没有直接从事农业种植,但是由于“捉鱼子过塘”,也得有是有“捉鱼”需求的时候啊,不能你自已一个人空手在“过塘”嘛,那样是沾不到油水的。

其实不止是谷物,豆类和板栗基本也是这一时间成熟,豆是大熟,板栗还要早一些,“八月扑栗”。

《乾隆長汀縣誌》:“菽 《物理論》曰:菽豆之總名也,有黄豆白豆可腐,有緑豆可粉,有黑豆可豉,有赤褐豆、藿豆、紅光豆、九月豆、畬豆,此外又有豌豆、江豆、水豆、菜豆、樹豆、葛豆、匾豆、刀豆、昌夾豆、虎爪豆、蛾眉豆、蟰眼豆、蠶豆,可入蔬。”

所以汀人在这一点间很多吃的,是无疑的。

《乾隆長汀縣誌》:“重陽 家蒸栗糕,採田中毛豆相餽,謂之毛豆節。士大夫載酒登髙。九月終旬,各方建壇禳熒,謂之秋報。”

这与动物贴秋膘的时间一致,所以呢人类社会确实是动物血缘社会的延申,很难真正做到有违天时,所以你也别觉得大棚菜有多高明。

豆类可以榨油,这是很近代的事情,之前很少这样做,真正的油料植物无非两种。一是是油菜所出的菜籽油,那一般在冬春之间,另一重要的油的来源,就是这一时节所收的麻籽油。

《乾隆長汀縣誌》:“麻 八穀之良,其實爲苴。詩曰:九月菽苴。註麻實也。有黑麻白麻,有胡麻,作角八稜,種出大宛,張騫得之,一曰巨勝,兩頭尖鋭作角七,種色純赤。二麻可爲飯可爲油,俗云必夫婦同種乃茂。而大麻可績布。爾雅所謂黂也。閩中名苧麻,績之曰縩,以成夏布。”  

也就是说市场上的谷物和豆、油都已经进入到了近乎饱和的最高点,一年里头,这一段应当是物价最平的时节了,也是人们手中比较丰富的时候。如果商家不在这一时间选择进行促销,农人和市民在别的时节,比如“青黄不接”时,根本不会考虑消费。这就是九月十四,长汀县城从前在这一点时期成市进行定点定时大促销的逻辑。

其实不止汀州,闽北大约也在这前后天气极佳时进行晒秋,五颜六色漫天摊开。汀州的九月十四,一定程度也可以认为是一种晒秋,收获的谷物粮油进行晒秋,还有初熟的少年男女也在晒秋,在闽西北古老的街道与巷陌,晒得心头融化,晒得万物酥软。

但九月十四在汀州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除了常规的万物成熟,还有一件特殊事物也在此时长成。在这一个月,鸭子也已经大熟,人们要用它们,做一些事情。因为九月十四这一会期又刚好逢着汀州重要的神明圆寂的时间,而这位神明又是汀人深爱。

《民國長汀縣誌》:“惠寬大師 本姓葉,甯化人,在長汀開元寺出家,遂徹心性。時州有虎害,師馴服之,衆號伏虎禪師。南唐保泰三年,因平原山龜峯獅石之勝,剏庵名曰普護,其側有軍嶺,高峻無水,師於磐石以錫擊之,水出不竭。七年,汀大旱,迎師禱雨,師曰:七日不雨,吾當自焚。及期如故,帥命積薪跏坐棚,火未及燃,雨下如注。宋建隆三年,九月十三日,師圓寂。”

汀州城主要商业区在宋代之后就基本移到了水东街,明代中期之后扩展到了营背街,而商人们最需要的就是太平盛世,万物流通才是经营的根本,所以伏虎祖师这样的治乱大能,正是商人们所需要且极崇拜的。于是九月十四同时又是水东、营背的居民约定集体供奉祖师的日子。

营北与水东古代就分属二坊,他们虽然在时间上约同,但方式路径上却大有区别。

营背街的人们从汀州府城去平原山广福寺迎接祖师,路遥山远。在古代,迎神的队伍会在九月十二就要从金沙河东岸出发,队伍规格是类似人间高官,有仪仗开道,锣鼓净街,有旗幡随行,信众随行百众。晨间自汀城出发,暮色起时方能到达平原山。九月十三,在广福寺打一场“起身醮”,在十三当晚的夜色中启程,赶一夜的路。九月十四的平明时分到达汀城外围,一过黄屋楼下,就有很多信众已经在那里等待。祖师神座一驻驾,信众就开始祭祀。

祭祀场面是吓人的,因为挺血腥,当然这个血腥是对今天两手不沾阳春水的现代长汀人而言的。因为汀州旧俗是每家都有一个男丁作为代表,一手提着当年熟的鸭子,一手提着家里的皮刀,就地开始宰杀。所有的鸭子都拧过头颈,都是在脖子上一刀,然后倒提着开始在黄裱纸上沥血。所谓“九月十四,鸭子沥沥(滴滴、嘀嘀)”,一者是指这个时间的鸭子已经大熟,叫声清高,另一就是指用于祭祀在神明之前供奉为血食,沥血在黄纸上,沥血在祭坛上,沥血在神案前,更古的时候甚至于要甩上墙甩上屋栋,甩上神像。

商业集团则有可能弄一口大猪在现场打一个“大花”。鸡鸭多为个体家庭供奉所用,称“小花”。我爱看这样的场面,不是因为嗜血,而是能在这样的现场里感受到神明缺位后又临场的符号狂欢,如同演员返场谢幕,而之前,神明与祖先一般无二,参与了所有生产与生活的场景。

而水东街的居民与营背街也就一水之隔,但有对神明和收获时间这些普遍认同,但却又有路线与来处、归属的不同,所谓和而不同,他们自古便知道,这些认知在生产生活中身体力行,已然千年。因此他们的伏虎祖师不是从平原山迎来,而是从叶花庵接来。

平原山广福寺是伏虎祖师的驻锡地,而叶花庵则是伏虎祖师的道场。二者的区别还不是这样简单区分的,这涉及到了自古水东街与营背街的坊里归属问题,也涉及到了这两个街区的人群大体是由哪一些方向上迁入和从事哪些具体营生的内容问题,这里头更有汀州府城向外扩大为长汀县城的过程表达,而更外则是长汀诸乡,更外的则是汀州八邑,这些一轮一轮的关系,清明笃定的书写着汀人在“差序格局”上的某种认知。

这一部分说得有些复杂了,不展开。

九月十四这一天,两坊里的居民就以家庭为单位各自出一丁作为代表擎代表自已是神明队下一员的旗帜,汇同福首理事和十番锣鼓。古代各县商人组织会“赠锣鼓”、“赠十番”,商人组织各有利益组合,以行业分以地域分以姓氏分,有些年份好时,商人赚到的钱丰厚,他们就会请很多乐队,于是游行队伍就会变得庞大无比。

由士农工商甚至兵,所有汀州居民组成的浩大游街方阵,拥护着神明的行像,在街巷间慢慢推进。沿途人家接驾的香烛与鞭炮,加上四野八乡诸邑前来观礼人潮汹涌如海,这算是汀州府城空前的盛会。

不过你现在看不到当年的盛况了,原因你也懂。民国开始现代性突进,神明的规模渐次被约束,而汀州的州府地位也最终丢失,从前能把汀州八县、延平府、漳州府的行商甚至邻省会昌、石城、瑞金的亲朋及商客都吸引前来参会,这些盛况当然看不到了,不过以长汀一县的人口规模,仍然足以让这个会期无比热烈。

而那些外县外州前来的客商们路途遥远,所以要投当地的亲朋或者投宿旅店。作为福建人,特别是汀州人,在神明法会时招待天下来客,带着佛教里结缘的意思,所以招待也会格外用心。怎么表达用心啊?当然是用之前以血食方式供奉过神明的鸭子做上几个菜。供奉之后,鸭子就会带回家,约同了远来亲朋,分而食之。

汀人吃鸭子,多用白斩。白斩的前道工序是“涮鸭”,就是沥血之后去毛洗剥干净,然后将完整的一只鸭子放入大锅中煮至七八成熟。这个工序很多汀人会认为是为了后期白斩,其实可以看成是自古祭祀仪式的必要程序,因为需要用完整的形态供奉神明和祖先,然后才白斩。

汀人称之为“供养”的仪式带有神圣性,须要全须全尾的全鸭全鸡,不能用阉过的牲口,那是大不敬,当然如果是猪这一阶段就无法再上全猪代养,有些人用分好后的一个猪头或者一块猪肉替代,心意也到。供于神案之前,意为祖先神明先吃。白斩,就是将涮煮好的鸭子捞起在案板上用厚背重刀切块,这得有些功夫,斩得不好看,会让人没有食欲的,斩得好,还能拼回一个全鸭全鸡的样子。鸡鸭还仔细安放上头尾,头昂尾翘,中间脚爪冲天,很是体面。盘子的空间有限,一盘鸭子总是要多出一些东西,比如脖子数段比如有些肉块不合适上盘,而鸭子的下水有些不合适放入盘中,于是就会产生第二道菜,鸭子粥。

鸭子煮粥,所用汤汁就是第一道工序里的涮鸭所余,汀人会按照食客数量放上若干米,开始煮粥,而那些鸭子的下水,比如鸭肠、鸭心、鸭胗、鸭胆、鸭肝改改刀,以及鸭脖子、边角料、斩刀碎肉都会一起投入粥中再煮。煮粥最好仍用柴灶大锅,一支柴,慢火烧煮,粥中米粒晶莹透亮,颗粒可分,出锅前再撒上葱蒜末,雪白点缀碧玉,若严冬将尽初见春色。

鸭在九月十四前,因万物贴秋膘,所以长到一年之中最肥,取食无须太老,一年生就行,上天馈赠肉质极佳。建议此前一两日克制肉食,以便不辜负鸭的丰美。享用厚味后去腻不建议水果蔬菜,而是再喝上一碗鸭子粥。鸭子粥,在没有冰箱的时代,也能吃上一两天。所幸九月已经秋凉,调制得好,这一事物温补赛比人参啊。此物不但温补,还疗伤,专治酒醒后的哀嚎与悔恨,还有寂寞肠鸣的宵失,是口服后可以直达灵魂的治疗圣物。

正是由于饮食上的补偿,所以我对仪式的失落才不那么在意。

但是确实有一些极为重要的仪式被取消了,比如“颠神轿”。伏虎祖师是很特殊的神明,从群众祭祀用血食来看,你就应当明白,这位客家地区的“佛”,更像是祖先神明,所以祭祀用血食,近年很多地方开始素食供养,其实也无所谓,供奉者只是求心安,无关形式。

血食之外,他很特殊的地方,他的神座在游行过程中是颠动着行进的。四人抬或者八人抬的大轿用两根很长的杉木的原木去皮,然后前后分出横杆由几人左右分抬,最前最后各有一壮汉使劲颠动起伏折腾,中间数人则静止如山岳,神轿上下左右翻飞,与原木摩擦,发出巨大的可怕的咿呀声,神像与底座的碰撞发出巨大的轰隆声,边上围观的人们轰然叫好,而停留的人家则喜出望外,他们会派出自已家中成年的壮年男子上前接替颠轿,有男子的人家方才体面。神轿停得越久,家里就越太平。神轿颠得越剧烈,神明就越高兴。而神明越是高兴,家宅就越安宁。这种现象在福建各地都可见到,这是将神明人格化,人们如同对待心爱的孩童一般“宠溺”他们的神明,用今天青少年的话语,叫做“亲亲抱抱举高高”。

仪式被简化了,有两重因素。一重是因为主事者越来越老,他们气血不足,又找不到正当年的壮年人参与颠轿,我们这个时代的小县城都有着现代化的伤口,它在不停的流失着精血。二重则大多数人不明白为何要颠轿,意义何在。所以传统仪式和一些非常民俗的规程就此简化甚至消失,最后九月十四就在新生活新思想的新规约和后期人口老化、青壮流失的几重围剿、改造下,只剩下了商业物品交汇流通的功用。其实如果失去了神明介入,这些商业物品流通就会变成大的墟集打折会,对于我意思不大,啥时候都可以弄的,就像乡间的墟天。关于三佛祖师和周边神明的“颠神轿(旧金花坊的汀人谓冲菩萨)”仪式,可参看拙文《汀州闹春田》。

我们从小就看着九月十四的种种神明法事和民间的商业行为,可谓耳目沾染,这种影响对成年后的种种行为甚至也会产生影响吧。2011年11月11日,第一个网络光棍节也是某某购物节,步勇阿哥的公司精准拿住商机,各种名鞋一夜大卖。事后很多人问这里头成功的原因,哪里来这么好的眼光。我觉得呢,可能就是生活在汀州城的人们自幼看各种节日购物狂欢,对内中商业文化有比较深认识吧。用今天的话语,九月十四,是汀人的购物节,甚至,狂欢节,甚至是“脱单节”。

由于管理者各种奇怪的操作,这个节日近年已经趋于灭亡。民间自发形成的交易市场,其实是可以当作城乡狂欢节进行引导旅游,小民也自然可以因而获利,于整体经济是有益无害的。但一旦想在这种类农村集市上进行盘剥,与小民争利,就会彻底毁灭她。当然本乡人不心疼,外乡人更无谓,大多数人只想要现代化。其实长汀有别于其他地方,正是这种地方独有的事物,而不是花大钱建一堆高度同质化的仿古建筑,又有谁真爱看,你又怎么收得回。

我想,或者多一些年轻人去“示雄”,去相亲,去过毛豆节,去过鸭子节,去拜神,去求财富去求姻缘,九月十四除了有“买买买”是不是会更有意思呢?情情爱爱,吃吃喝喝,多好啊。繁荣昌盛,不过如此。

(本文图片来自张亮珍先生和王亮先生,致谢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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