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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liyh65 2022-12-02 发布于山东

文/朗诵 | 张建梅

上世纪三十年代,清出生在青岛。爹是铁路工人,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六口之家,日子清苦却也幸福。

可是,清八岁那年,爹突发疾病,撒手而去。爹的笑声还在家里回荡,可再也见不到爹的面庞。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清才能模模糊糊感到爹来到床前,摸摸他的脸,为他掖掖被角,爹的温热扑面而来,他想拉住爹,却是一片虚空。猛醒后,看到的是娘垂泪的身影。清知道爹是一堵墙,能为全家遮风挡雨,爹走了,墙就塌了。他不再是一个孩子,不能再让娘操心,要帮娘干活,照顾好妹妹。

爹去世半年后,家里接到了德州的来信。信是清的叔叔找人代写的。大意是清的奶奶失去了儿子,神情恍惚,想念孙子,希望娘带着清回一趟老家。娘接到信,整理行李,带着清和妹妹踏上了北去的列车。那是清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去祖籍德州,第一次见奶奶。

车站上,清又见到了叔叔,爹去世时,他来过。娘说:快叫叔。清看着那张没有笑容的脸,张了张嘴,把到嘴边的话硬咽了回去。酷热的七月,天地间像一口热锅,要把人蒸熟。可清却在叔的眼神里感到了一丝寒意,这不由让他打了个寒战。他下意识地一只手拉紧妹妹,另一只手抓紧了娘的衣角。

走进院子,破旧的茅屋里踉踉跄跄跑出一个小脚的老妇人。头上挽一个发髻,两缕枯草般的头发散在鬓边,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眉眼处有爹的影子。清想,这应就是奶奶。老妇人看到清,迷蒙的眼睛突然有了光彩,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念叨着:清啊,奶奶想你啊,你爹没了,见到你就是见到你爹了,苦命的孩子啊。说着泪水簌簌而下,娘和妹妹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呆了四五天,娘跟奶奶商量想回青岛,说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奶奶一把拉住娘的手,嘴角动了动,还没说出话,坐在旁边的叔就开口了:嫂子,俺哥没了。你把清留下吧,给咱娘做个伴。娘一愣:他叔啊,清还小,他没了爹,不能再没了娘啊。俺保证,只要咱娘想他,俺随时带他回来,行不?叔的嗓门高了八度:咋了,跟着他奶奶,俺们还能亏着他吗?你要是不答应,就把姑娘也一块留下,这事没商量。这个家我做主。说完,摔门而去。“哐当”的关门声,把清吓得一哆嗦。

娘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知道,不把清留下,自己是走不出这个门的。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娘才平复下崩溃的情绪,她把清叫到跟前:清啊,你先在奶奶这呆一段日子,等过几天,娘再来接你,好吧?清抬起头:娘,你不要俺了吗?娘的泪,像决了的堤:儿啊,娘哪能不要你呢,可是,可是,你还小,等大了就懂了……说着把清领到了奶奶面前,奶奶使劲把他搂在了怀里。娘拉着妹妹往外走。清使出浑身力气挣脱奶奶,冲到院子里,去追娘。叔一把扯住了清,狠狠摔在地上。指着他:小子,你记着,要是敢跑,就砸断你的腿。

清记不得哭了多久,他只感觉头沉沉的,脚下软软的。耳边是妹妹断断续续的哭声。他迷迷糊糊走到了一个悬崖边,看到娘正站在下面,笑着向他招手。他揪着草,慢慢往下滑,一点一点,马上就要拉到娘的手了,突然脚下一滑,他从悬崖边直线掉了下去。他大喊:娘,救救我。这一声高喊他醒了,睁开眼,奶奶正把一块热毛巾敷在他头上。

以后每次和奶奶出门,遇到乡里乡亲,都会有人对奶奶说:有孙子跟着,好啊。

慢慢地,清也习惯了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春天的傍晚,祖孙俩一起生火做饭,清把茅草塞进灶膛,明明灭灭的火苗在眼前蹿蹦跳跃,映红了他的小脸。夏天的夜里,望着满天的星星,奶奶摇着蒲扇,给他讲爹小时候抓鱼的故事。落叶飘飞的秋天,奶奶把舍不得吃的石榴掰开,将红玛瑙似的籽塞到他嘴里,那份弥漫在唇齿间的酸酸甜甜,是他一生回味的满足感。寒冷的冬夜,清早早爬上炕,把凉冷的被窝焐热,奶奶搂着他滑溜溜的小肩膀,说清像一个小火炉,她这把老骨头也有了热乎气。

寒来暑往,转眼就是匆匆四年。

这天,青岛的大哥来了。此时的大哥已接替了爹,在青岛铁路局上班了。那天,恰巧叔去城里,没在家。奶奶见了大哥先是一愣,第一反应是把清扯在了身后。大哥拉起奶奶的手:奶奶,俺娘上次从老家回去,身体一直不好。娘想弟弟,总在梦里哭醒,眼睛都快瞎了。娘想让俺跟您商量,带清回去上学,青岛的学校比老家好。俺现在上班了,以后俺按月给您寄钱,求您让俺把弟弟带走吧。说着,跪在了奶奶脚下。奶奶别过头去,擦了把泪,拿出一个包袱把清的衣物快速塞进去。说:你俩快走。你叔回来就走不成了,快。大哥站起身,抓起清的手就走。

清有些蒙,这些来得太突然,他还来不及细想,只能机械地跟着大哥往外走。走到村边,清放慢了脚步,对大哥说:哥,俺想尿尿。说着钻进了路边的棒子地。清没去撒尿,而是避开大哥的视线,猫着腰在棒子棵间穿梭,往回跑了很远。他重新回到路上,站在远处向大哥喊:哥,等俺长大了,再回去,现在俺要陪奶奶。大哥狠狠地跺着脚:你不回去,青岛户口就没了,你可别后悔。清站在原地不动,向大哥挥了挥手。大哥无奈,放下包袱,自己走了。清看到大哥走远,跑过去捡起地上的包袱,一步步挪回了家。

叔知道大哥来了,恶狠狠地说:一个小孙猴子还能跑出如来佛的手?你小子还算有良心,就是真跑了,俺也会把你抓回来。清又在叔的眼里,看到了那丝让他颤抖的寒光。他不知道是该跟奶奶还是跟娘,他也想不明白,青岛户口是啥。他只知道,他走了,就没人给奶奶暖被窝了。

那晚,清又梦到了娘,娘说给他做了新衣服,清开心地跑向娘。突然,一条大黑狗窜到路中间,拦住了去路,呲着牙向他狂叫,吓得他住了脚。而娘,忽地消失了。他高喊娘,没人应,又喊奶奶,也没人答。他无助地哭起来:娘啊,俺想你,可是俺不能走,俺走了,叔会打断俺的腿。俺走了,奶奶怎么办……

祖孙相伴,又是三载,清长高了,奶奶更老了。

村里要修河道,每家都要出个义务工。叔对清说:村里要出劳力,你老大不小了,不能在家光吃白饭,你替俺去。奶奶看了看叔,小声说:清还小,那么累的活,他能干得了吗?叔没说话,瞥过来冷冷一眼,奶奶便没再吭声。

上工前,奶奶用一个包袱皮给清装上午饭。几块地瓜,一点咸菜,一瓶水,还有一个没舍得吃的地瓜面窝头。奶奶说清正长身体,这个抗饿。

火辣辣的太阳,喷着火舌,恨不得要把大地烤着。清和村里的大人们用扁担挑着筐往河岸上运土和石头。负责装筐的人心疼他,每次都给他少装一点。那不听话的扁担在肩上,来回摇晃。清在这个肩膀挑一会,停下来,抹一把流到脖子的汗水,再挪到另一个肩膀上,走走停停,肩膀还是磨破了皮,一出汗,生生地疼。终于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清的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计,嗓子也冒了烟。他打开包袱,拿出水,一仰脖咕咚咕咚灌进了肚子,才开始吃干粮。他先把几个地瓜吃了,才小心翼翼拿起那个地个瓜面窝头。

窝头是粘的,掰开,拉出条条细丝。他跑到河边,把粘粘的皮洗掉,就着咸菜,一口口咽进肚里。从那时起,清留下了胃疼的病根。后来,生活好了,每看到别人吃地瓜,他的胃就阵阵痉挛,胸口奔腾着灼热的液体,一张嘴,那股酸涩的粘液就喷涌而出。

散工回来,奶奶看着清掉皮的肩膀,喃喃道:清啊,你受罪了,奶奶疼得慌啊,可是没办法啊。他也别怪你叔,要怪就怪你爹,好好的日子享不了,早早走了。他的债就得让你还啊。清说:奶奶,俺没怪他,只要您好好的,干点活怕啥,俺都是大小伙子了,有的是力气。

晚上,伴着浑身的疼痛,清沉沉睡去,他梦到奶奶蒸了一大锅玉米面窝头,金灿灿、黄澄澄的。拿起一个,热气腾腾,在手里来回倒着,放在嘴边吹吹,轻轻一咬,那绽开在味蕾间的香甜就穿过了五脏六腑,让全身的细胞都激动、跳跃起来。

饱餐玉米面窝头的梦想还没实现,地瓜也吃不上了。连续三年大旱,茅草根吃了,树皮也吃了,还饿得头晕眼花。清的二哥去了东北,写信让他也过去。叔饿有气无力,轻抬了一下手:走吧,在这也是饿死。清回望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寒风中,奶奶单薄的身影立在村口,拱起的背,像一个大大的问号,满头白发随风飘荡,枯瘦的手给清整理了一下衣裳,嘴角轻轻颤抖,两行浑浊的泪流下脸庞。清给奶奶重重磕了三个头,挥手作别,去了那个有白云、黑土,传说能吃上饭的地方。

清是我的父亲。他很少对我们兄妹讲起过往,这些都是父亲去世后,母亲断断续续讲给我的。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会在梦中惊醒,大喊大叫,我在隔壁都能听到。只是那梦里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是生长着庄稼的田野?是奶奶、娘,还是叔?我不知道。那梦境深处,藏着多少悲欢,纠结和无奈,我更说不清楚。

作者简介:张建梅,民商法学硕士,济南事业单位工作人员,曾有七年电台主持经历。律师,企业培训师,山东省朗诵艺术家协会会员,周三读书会会员,山东金融文学编委会特聘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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