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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廷只有一个长处，安排他做啥事，他肯定都非常认真专注地完成——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天分不高。每次讲课之前，他都会查阅图书资料，充实内容，然后把近期的期刊相关内容看一遍，更新内容。 这一次是讲糖分在体内代谢，班廷就从图书馆拿了一堆相关材料，开始备课。谁知道，医学史上最神奇的一幕就这么揭开了。 班廷读到病理学家巴伦的一篇论文《从胰腺结石病例来看朗格罕小岛（就是胰岛）与糖尿病之关系》。恰好这个病例达到了当年美国医生斯哥特想要的那个结果——结石把胰管堵塞，导致胰的腺泡细胞萎缩，但胰岛细胞良好，所以，这个病例中的病人虽然没有胰液，但血糖情况正常。 班廷看完，就睡觉了。 第二天凌晨两点，他醒了，他爬起来，找到笔记本，写了一段话“结扎狗胰管，让狗存活，等待腺泡细胞坏死，剩下胰岛细胞，分离胰岛细胞内分泌，用以降低尿糖”，可能因为人还没有太清醒，这段话里还有两个错别字。 这就是神灵敲头的那一刻。这一天是1920年10月31日。同月，北京共产主义小组成立。 班廷完全清醒之后，觉得可以尝试做实验来弄明白这个，说不定又是一条新路子——他指的是自己的职业发展道路，搞科研去。 于是就去找西安大略大学的生物学米勒教授，米勒认为这里条件不够，让他去找多伦多大学的约翰·麦克劳德教授。 麦克劳德教授是多伦多大学生理学系主任，主攻糖尿病和糖代谢研究，属于当时世界级的专家。 其实米勒教授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真让班廷干啥，而是他了解班廷的头脑和学术底子。这就像一个中学生提出想研究哥德巴赫猜想一样，让班廷去跟世界级专家聊一下，让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可是谁知没有打消得了。 1920年11月7日，班廷找到了麦克劳德教授。麦克劳德一听，班廷这个想法此前已经有过几十个人，做了四百多次相关的实验和研究了，都没有成功。 而班廷事后也承认，正因为对胰腺此前的研究一无所知，他也才敢拿出这个想法来跟麦克劳德去说。 本来麦克劳德也想像米勒教授说的那样，打发他走了算了。不过他又想了一下——这就是历史的神秘性，也许是班廷这个人比较让他放心，或者就是看得顺眼——他想到，班廷是个临床医生，有个科研人员不具备的优势——手术操作技能应该不错（其实他高估班廷了），而且，当时血糖检验的方法已经改进了很多，成本小了很多（之前测血糖需要二十毫升血，一条狗也只能撑三天，后来只需要五分之一毫升血了，即便是兔子也能接受每小时一次抽血测糖），也许可以让他试试。 麦克劳德同意在暑假期间借用实验室一个角落给他，提供十条狗让他试试。不过，麦克劳德不同意班廷放弃现有的教职工作专心从事实验。 班廷于是回去继续教学，继续开业，也继续阅读一些糖尿病和胰腺的文献。有趣的是，他好像没有再继续做笔记，因为他那个记录下灵感的笔记本，保存完好，一直到他成名之后，也就那一段话。 1921年4月26日，班廷如约到了麦克劳德的实验室，让麦克劳德非常惊讶的是，小半年过去了，班廷对于糖尿病和胰腺的知识没有任何长进，貌似这小子就认为凭借热情和想法就可以搞定一切。 麦克劳德确乎是个负责任的教授，他见班廷几乎没有什么搞研究和实验的经验，就主动给他配了两个大四的医学生作为助手，一个叫贝斯特，一个叫诺贝尔。 因为是暑假，所以两个助理决定各做一个月，第一个月是贝斯特。贝斯特熟悉测定血糖，也懂得用化学试剂提取生物成分这类操作。 他们的实验室其实就是麦克劳德实验室的玄关，很小，只够摆一张桌子；做手术的地方在生物系大楼的顶端阁楼，也很破，花了很大功夫打扫干净。 麦克劳德教授还是不放心，他知道班廷虽然是外科医生，但从未做过动物手术，也肯定不知道怎么切除胰腺。 所以，他干脆在5月17日这一天亲自来解剖一条狗，给班廷做示范——我看到这里，真是深受感动——这么一个世界级专家，就因为答应了一个毛头小子的要求，居然这样一直指导和负责到底。 制作糖尿病模型狗，是一件精细的工作——首先要切除掉狗大部分的胰腺，但要保留一小点与血管相通的部分，确保胰腺仍能分泌胰岛素；然后要把这一点胰腺牵出狗的腹部，缝在腹部皮肤下面，以便于将来做小手术切除掉以制造糖尿病。 然后等狗恢复，由于胰腺依然有功能，所以这时的狗不会有糖尿病。等狗完全恢复之后，再切开腹部皮肤，把那一小块胰脏去除，让狗得糖尿病。 这就叫病理动物模型！
当然，还有给胰管结扎的病理模型。 这个慈祥的老头在离开之前还不忘了嘱咐班廷，胰腺提取物一定要冷冻，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玩是否会怕热变质，但他还是嘱咐了。 自己动手才知道有多难，真正的实验都没开始，班廷就弄死了四条狗狗。第五条狗好点，成功地切除了大部分胰腺，留下一点点胰腺供给足够的胰岛素。 接着就做胰管结扎的实验狗，结果又死了三条狗，只剩下了两条狗存活。 这下狗不够用了，而麦克劳德只给他留下了十条免费狗，所以他只能和贝斯特一起到街上去买流浪狗。 重复反复地做病理模型狗，终于做成功了四只。中间贝斯特还因为要服役军训十天，有十天全靠班廷自己又做手术，又测血糖尿糖和尿的糖氮指数——这也是麦克劳德的要求，他认为尿液的糖氮指数才是真正可靠的糖尿病指标。 中间不停出现各种新情况，有的狗胰管没结扎死，结果胰腺没有萎缩，又得重新打开重新结扎，重新结扎之后，狗又死于感染。 五个星期之后，一共做了19条狗，14条死亡了，5条结扎的狗存活，2条出现了胰腺萎缩。终于能够把腺泡萎缩的胰腺取出来了，1921年7月30日，班廷取出了唯二成功的萎缩的胰腺，然后制取了提取液。 接着，观察到被摘除了胰腺的编号401号的实验狗出现了血糖尿糖升高的情况，他和贝斯特对401进行了提取液的静脉注射。一个小时之后，血糖下降到了正常范围。 这是第一次有效的证据，胰岛提取液可以有效降糖。 接着，他们又发现401的血糖再次升高，血糖没有稳住。这是怎么回事呢？只能继续实验。 8月1日，又重复实验，对406号狗进行同样实验，血糖照样下降，并且本来重症糖尿病的狗狗还苏醒了过来，并且能够站立了。——记得还是在读小学时，当时正火的“正大综艺”的“正大剧场”放过班廷的传记电影，其中这一段，406号狗苏醒站立起来时，班廷和贝斯特高兴得相互搂着跳起了华尔兹，那影像让我印象深刻至今。 为了加速实验，他们开始激进地对健康狗实施胰脏全切，制造糖尿病，然后注射提取液，重复发现提取液的降糖效果。这时，班廷决定给这个提取液命名为“岛素”。 接着就是按照标准的排除法，继续制作实验狗，把其他脏器的提取液都进行实验，排除其他脏器可能的降糖作用。 然后是测试提取液本身，发现加热之后的提取液就失效了，因此确定提取液中的岛素是一种蛋白质。 这个时候，他已经在麦克劳德的实验室里沉浸式工作了三个月，取得了初步肯定的结果。班廷给麦克劳德写信要求延长实验时间，而他自己基本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想回去经营诊所，一定要把这个实验进行下去，拿到可靠的成果。 天分不高的人，对于自己认准的事情，就是一股执拗。 这个时候的班廷和贝斯特进入到了一种应激状态，两个人极其投入地做比对实验，做一切他们能想到的确证岛素效用的实验。 直接住在实验室，吃在实验室。熬过一整夜之后，要等实验结果时，两个人就会到实验室门口台阶上坐上一会，呼吸清凉的空气，唱会歌。 实验组和对比组的结果很鲜明——没有使用提取液的糖尿病狗一个个苟延残喘，使用了提取液的糖尿病狗健康活泼。 8月17日，他们的提取液用完了，如果要用萎缩胰腺来制作提取液，还要等上一个半月。班廷想着干脆用完整胰腺来做提取液，这样正好可以跟萎缩胰腺的提取液效果做对比。 结果其实非常震撼——其实完整胰腺的提取液效果，与萎缩胰腺的效果几乎是一样的。然而他们居然做出了一个错误判断，一致认为完整胰腺的提取液效果要弱很多！ 这其实是一个经典的心理学案例，他俩之所以都认为完整胰腺的效果弱，其实都出于一个成见，此前从斯哥特开始，人们普遍认为胰蛋白酶会损害岛素的效能，所以完整胰腺的提取液中岛素的效果被胰蛋白酶损害了，因此不可能比没有胰蛋白酶的岛素强。其实这是错误见解。 这种成见居然可以让两个科学家无视实验数据——实验数据表明两者之间并没有差异！ 班廷就这样放弃了完整胰腺提取液制作。
不过，在等待萎缩胰腺的过程中，他通过阅读论文又发现了一个新路子——十二指肠黏膜会分泌一种激素，促进胰腺的外分泌——也就是大量分泌胰蛋白酶。 这就是进入应激状态之后的人的厉害——班廷立刻联想到，那就可以用这种激素去不断刺激胰腺，增促它不断分泌胰蛋白酶，直到耗竭它的腺泡细胞，这样效果就等同于萎缩腺泡细胞了。 说干就干，他弄到十二指肠，提取激素，通过导管输入狗的胰腺，再从胰管里导出胰液，一直到胰管里流不出胰液，就说明胰脏的外分泌功能基本耗竭了，这个时候再把胰脏制作提取液。然后用提取液去检验糖尿病狗。 效果显著！班廷回忆说，那只使用了健康胰腺提取液的92号重症糖尿病狗，完全恢复了，在他记录数据的时候，那只狗把自己的头放在班廷的膝盖上。 9月6日，班廷收到了度假的麦克劳德的回信，同意他继续实验！ 班廷赶紧跑回老家伦敦，卖掉了诊所，卖掉了家具，凑齐钱，赶紧回来继续做实验。 9月21日，麦克劳德教授结束休假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实验数据，他告诫班廷，他们的实验还是太随意，数据并不稳健，要继续重复实验，不管有多枯燥，必须重复，直到数据稳定下来。 老教授就是老教授，一下子指出了他们实验的好几处漏洞——注射液对血液的稀释作用，没有做比对；狗的天然生物节律，血糖本来就在变化，要排除正好血糖自身变化的影响等等。 麦克劳德说的话，对今天疫情中自信的我们是一种告诫——人总是对自己的数据过度自信，倾向于迎合自己的信念，只收集对自己有利的证据，然后得出自欺欺人的结论。 要做到信服和客观，你只有接受最严苛的标准，只有接受最挑剔的反驳，只有接受最具颠覆性的挑战，你不敢，就只能按住或者斥责质问你的人——你是什么立场？ 正因为班廷的学历、学识、经验都不够，数据也很粗糙，经不起考查，所以他和今天的我们一样，认为麦克劳德教授是在刁难他，要窃取他的成果，受“敌对势力”操控，很不服气，跟麦克劳德大吵一顿。 他对麦克劳德提出了四项要求：给实验室，配勤杂工打杂，地板刷柏油，以及给他开工资。 麦克劳德本来想拒绝，并让班廷滚蛋。不过理智还是让他区分了情绪与实验，他仍然觉得班廷的实验值得继续下去，况且这个年轻人抛家舍业地跟一堆狗狗过不去，也不容易。所以就满足了班廷的四项条件。 其中，开工资是让他去药理学系当助教，这样，班廷才有了稳定的生活收入来源。 接下来的实验，全部是在麦克劳德亲自监督下进行的，所以越来越稳定。 麦克劳德还提出了一个使用乙醇作为提取液溶液的方法，乙醇可以保证恒温，不让过高的温度破坏提取液里的蛋白质。太牛了。 到了写论文阶段，还是麦克劳德指导这两个人去图书馆找哪些参考资料，哪些说了什么。班廷按照麦克劳德说的去找，找出来一看，不仅愤然——这老东西还真把糖尿病研究得这么透彻。 接着麦克劳德还安排两个人到系里就实验结果进行公开宣讲。到最后论文成稿的时候，班廷要写上麦克劳德的名字，麦克劳德拒绝了，说，这是你们的工作。 这就是学术大咖的范。 说实话，班廷的学习天分不是一般的差，他写的论文，不仅文字粗糙，且逻辑混乱，数据也前后对不上，很多方面都需要贝斯特以及麦克劳德亲自动手进行修改调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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