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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译注 杂篇

 新用户4541Ay47 2022-12-06 发布于上海

杂篇·庚桑楚第二十三

[题解]

《庚桑楚》以人名篇。历史上有无庚桑楚其人有不同的看法。《汉书·古今人表》中无其人,而《史记·老子列传》中则有其人。庄子以其人名篇说明实有其人,不能怀疑。

本篇的主旨是谈养生之道。庄子在“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南荣趎蹴然而坐”和南荣趎复见老子的段落中,主要阐述了养主要以无为思想作基础。主张藏其身而反对尊贤授能和先善于利,批判了尧舜的有为政治是人相食的根源。在“宇泰定者”和“道通其分也”段落中,庄子提出养生之道的理论根据是“藏身于无”,养主之道的根本途径在于养心。在“蹍市人之足”段落中,庄子主张养生的极点或最高境界就是一切缘于不得已,指出自然的天性是生命的根本,归结于无为产生有为的观点上去。

老聃之役(1),有庚桑楚者(2),偏得老聃之道(3),以北居畏垒之山(4),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5),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6)!拥肿之与居(7),鞅掌之为使(8)。居三年,畏垒大壤(9)。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10)。今吾日计之而不足(11),岁计之而有余(12)。庶几其圣人乎(13)!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14),社而稷之乎(15)?”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16)。弟子异之(17)。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18)?夫春气发而百草生(19),正得秋而万宝成(20)。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21)?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22),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23)。今以畏垒之细民(24),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25),我其杓之人邪(26)!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27)。”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28),巨鱼无所还其体(29),而鲵鳅为之制(30);步仞之丘陵(31),巨兽无所隐其躯(32),而..狐为之祥(33)。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34),自古尧、舜以然(35),而况畏垒之民乎(36)!夫子亦听矣(37)!”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38),介而离山(39),则不免于网罟之患(40);吞舟之鱼,砀而失水(41),则蚁能苦之。故鸟鲁不厌高(42),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43),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44)。且夫二子者(45),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46),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47)。简发而栉(48),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49),任知则民相盗(50)。之数物者(51),不足以厚民(52)。民之于利甚勤(53),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54),日中穴阫(55)。吾语女(56),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注释]

(1)役:门徒,弟子。古代弟子从事洒扫应对的杂活,所以称为“役者”。

(2)庚桑楚:人名,老聃弟子,姓庚桑,名楚。

(3)偏:独。偏得,独得。偏作不全解实误。

(4)畏垒,高峻不平。一说山名。

(5)画(huà)然:畛域,界限,引申为喜好。

(6)挈然:挈犹揭。挈然:举的样子,引申为标榜。

(7)拥肿:糊涂无知的样子。与画然知者对文,指非画然而知者。旧注解淳朴实误。

(8)鞅掌:失容的样子。《诗·小雅·北山》有“或王事鞅掌”。毛传:“鞅掌,失容也。”即

后世讲的野草不恭的样子。与挈然仁者对文,指非挈然而仁者。为使:为庚桑楚的使役。

(9)大壤:即《逍遥游》连叔所说“藐姑射山之神人,其神凝,使物不疵而年熟。”指大丰收。壤,通穰,丰收。

(10)洒(xiǎn)然:指见所未见,耳目一新的样子。洒:作濯解。旧注解吃惊或惊怪皆未尽其意。异之:对他奇异。

(11)日计之而不足:指三年之前,每日盼望他有所作为而不去作为,所以说不足。

(12)岁计之而有余:指三年后,物不疵疠,而大丰收,无为是异于寻常的,所以说有余。

(13)庶几:差不多,近似。

(14)胡:何,为何。尸:主,指古代代表死者受祭的活人,后来的祖先牌位。祝:祠庙中司祭

礼的人。尸而祝之:以他为祖宗。

(15)社而稷之:社、稷均作动词,即为他建立社稷,尊奉他为神。社稷:古代帝王所祭的土神和谷神。

(16)南面:与北居对立,指老聃居于南面,才面南而坐,非指君主。不释然:不愉快,不高兴。此处“南面而不释然”与《齐物论》中的“南面而不释然”有所不同。

(17)弟子异之:弟子对庚桑楚感到奇怪。

(18)何异于予:为什么对我感到奇怪。

(19)百草生:指包括谷物的自然生长。

(20)得:通德,指功德。万宝:指各种果实。

(21)无得:无故。然:这样。

(22)尸居:象祖先牌位的寂静而居。环:周围。堵:一丈长的墙。

(23)倡狂:随心所欲,纵恣迷妄。往:适,相忘。

(24)细民:小民,人民。

(25)窃:私。俎豆:奉祀。予:我。

(26)杓(dú):标准。其:岂,难道。

(27)不释:不高兴,不愉快。

(28)寻:八尺,倍寻为常。沟:沟洫。寻常之沟:指深八尺,广十六尺的沟洫。

(29)巨鱼:大鱼。还(xuán):通旋,旋转。

(30)鲵鳅:小鱼。制:折,曲折回旋。

(31)步仞:六尺为步,八尺为仞。

(32)巨兽:大兽。隐:藏。躯:身躯。

(33)..(nèi)狐:妖孽的狐狸。..,通孽。祥:祥善。

(34)先善与利:先推举善而有利的人。与:给与。

(35)以:通已。

(36)而况畏垒之民乎:这句的意思是,尊贤授能自尧舜起就是“先善与利”,庚桑楚被畏垒之民尊为贤人也是如此。

(37)夫子:老师,听:听任,顺从。

(38)函车之兽:口能含车的大兽。函:包含,包容。“函车”与“吞舟”对文。

(39)介:个,独。扬雄《方言》“兽无耦曰介。”《书·秦誓》:“如有一介臣。”《礼记·大学》作“若有一个臣。”二意皆为单独、一个的意思。

(40)网:用绳线织成的捕鱼捉鸟兽的工具。罟:网的总名。《易·系辞下》:“作结绳而为罔罟。”

(41)砀(dàng)而失水:因潮汐激荡而离水搁浅于岸,砀,同荡。

(42)鸟兽不厌高:鸟不厌烦山高。

(43)生:性。

(44)眇(miǎo):通渺,高远。

(45)二子:指尧、舜。

(46)辩:通辨,指辨别善利。

(47)垣墙:矮墙。殖:种植。蓬蒿:茼蒿的俗称。

(48)简:通柬,选择。栉(zhì):梳篦的总称。此处指梳头发。

(49)轧:倾轧。

(50)盗:欺诈。

(51)数物:指举贤,任知等事。

(52)厚民:利民。

(53)勤:勤快,努力。

(54)正昼:中午。

(55)日中:中午。穴阫:在墙上打洞。阫(pěi又读pèi),墙。

(56)女:你。

[译文]

老聃的弟子,有个叫庚桑楚的,偏得老聃之道,去北方居住在畏垒山区,他的仆人中喜好智慧的离他而远去,他的侍女中标榜仁义的也离他而远去;糊涂无知的和他住在一起,失容不仁的为他使用。住了三年,畏垒山区获大丰收。畏垒山区的老百姓互相议论说:“庚桑子刚来时,我们见所未见感到惊异。现在,我们以三年前的时日来看他感到不足,三年后以岁月来衡量他便感到有余。差不多他是圣人了吧!你们为什么不一齐尊奉他为神,为他建立宗庙呢?”庚桑子听到这种议论,面南而坐思考老聃的教导之言,心中感到不快。弟子们很奇怪。庚桑子说:“你们对我有什么感到奇怪的呢?春天阳气上升而百草禾苗生长,正逢功德的秋天而各种果实成熟。春季与秋季,难道无故就能这样吗?这是天道自然运行的必然结果。我听说,至人,寂静的居住在方丈的小室之中,而百姓纵恣迷妄地不知其所往。现在畏垒山区的人民,都窃窃私语想把我奉柯于贤人之间,我难道是那种标杓的人吗!我面对老聃的教导而感到焦虑。”弟子说:“不是这样,深八尺,长一丈六尺的小水沟,大鱼无法转体,而小鱼回旋自如;六八尺高的小土丘,巨兽无法藏身,而妖狐却为之得意。况且尊贤授能,赏善施利,自古尧舜已是如此,何况畏垒山区人民呢?先生就听他们的吧!”庚桑子说:“小子们,过来,含车的巨兽,单独离开山林,就不免于受到网罗的祸患;吞船的大鱼,因潮汐激荡而离水搁浅于岸,就会受蝼蚁的困苦。所以鸟兽不厌山高,鱼鳖不厌水深。要全形养性的人,隐身之所,也是不厌深远罢了。况且,尧舜这两个人,又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呢!象他们这样辨别贤能善利,就象妄凿垣墙而种茼蒿当墙一样,选择头发来梳,数着米粒来煮,窃窃小利又怎能救世呢!荐举贤能则使人民相互倾轧,任用智者则使人民相互欺诈。这些事不足以使人民谆厚。人民营利之心切,于是有子杀父,臣杀君,白日偷盗,正午挖墙,我告诉你们,大乱的根源,必定起自尧舜时期,而遗害于千载之后。千载之后,必定有人吃人的了!”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1):“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2)?”庚桑子曰:“全汝形(3),抱汝生(4),无使汝思虑营营(5)。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言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6),而物或间之邪(7),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蠋勉闻道达耳矣(8)!”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蕾(9),越鸡不能伏鸽卵(10),鲁鸡固能矣(11)。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12),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13)!”南荣赢粮(14),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15)。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16)。”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17),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18)。若规规然若丧父母(19)。揭竿而求诸海也(20)。女亡人哉(21)!惘惘乎(22)!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南荣趎请入就舍(23),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24),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耀(25),熟哉郁郁乎(26)!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27)。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28),将内揵(29);内韄者不可缨而捉(30),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间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趁之闻大道(31),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趁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32)。”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33)?能勿失乎?能无卜笼而知吉凶乎(34)?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已乎(35)?能翛然乎(36)?能侗然乎(37)?能儿子乎(38)?儿子终日曝而嗌不嗄(39),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40),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41),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42),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南荣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43),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44),不以人物利害相樱(45),不相与为怪(46),不相与为谋(47),不相与为事(48),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49)。”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注释]

(1)南荣趎(chú):庚桑楚的弟子,姓南荣名趎。蹴(cǜ)然:不安的样子。正坐:正容端坐,以示敬畏。

(2)恶(wū):何。托:凭托,凭借。此言:指“藏身下厌深眇”之

(3)全汝形:指不伤其身体。

(4)抱汝生:指不失其天性。

(5)思虑:智慧。营营,劳累不休。无使汝思虑营营:指不凿其智。

(3)形之与形:前一“形”指形体,后一“形”指外貌。辟:通譬,比类,相同类。

(7)物:外物。间:间隔,分别。

(8)勉:勉强。达耳:达于耳而未人心。

(9)奔蜂:细腰土蜂,小蜂,藿(hǜ):豆叶,蠋(zhǘ):豆虫。

(10)越鸡,荆鸡,体小。鹄(hǘ):水鸟,天鹅,体大。

(11)鲁鸡:蜀鸡,体大。固:必。

(12)德,物性。

(13)胡:何。

(14)赢(ylng):担。

(15)朱愚:铢愚,愚钝,愚昧无知。

(16)因楚,通过庚桑楚。

(17)向,方才,刚才。若:你。眉睫之间:眼神,引申为表情。

(18)信,证实。

(19)若:你,规规然:惊视自失的样子。若,如。

(20)揭竿:举竿。诸:之于。

(21)女:汝,你。亡人:流亡之人。

(22)惘惘(wang):心中若有所失而迷罔的样子。

(23)请入就舍:就居弟子之舍。

(24)自愁,自觉愁苦。

(25)洒濯(zhuó):洗涤。

(26)熟:通孰,何。郁郁:忧郁不乐的样子。

(27)津津:水自然外溢的样子。

(28)韄(hǜ又读huò):通护。

(29)揵(jian):同闭,堵塞,闭塞。

(30)缪(miǜ),通缪,纰缪,错误。

(31)若:如,象。

(32)卫生:卫护生命,保身全生。

(33)抱一:合一,抱朴。

(34)卜筮:占卜。

(35)舍,舍弃。

(36)翛(xiāo)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样子。

(37)侗(d6ng)然:无牵无挂的样子。

(38)儿子:婴儿。

(39)嗥(hao):嗥哭。嗌(ài):咽喉哽塞。嗄(shà):嘶哑。

(40)掜(yì):拳曲,攥。

(41)瞚(shǜn):眨眼。

(42)委蛇(yi):随便应付。

(43)者,犹之。

(44)交,通邀,顺,循。天:自然。

(45)樱(yīng):纠缠,扰乱。

(46)怪:责怪。

(47)谋:谋划。

(48)事:做事。

(49)是,此。经:常道,道理。

[译文]

南荣趁不安的佯子,正容端坐着说:“象我的年龄已经这样大了,要怎样学点学业才能达到你所说的精神境界呢?”庚桑子说:“不伤你的身体,不失你的天性,不使你的思虑穿凿。如此三年,就可以达到我所说的精神境界了。”南荣趎说:“眼睛的外形,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差异,而盲人却视而不见;耳朵的外形,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而聋子却听而不闻;心的外形,我也看不出它们有什么不同,而疯狂的人却思而不得。我的形体的外形与楚也相同类,而对外物的感受却有分别,想相互求得心心相通却不能相得。现在你对我说,'不伤你的身体,不失你的天性,不使你的思虑穿凿,’我只能勉强听到耳朵里!”庚桑子说:“话说尽了。上蜂不能孵化豆虫,越鸡不能孵化天鹅卵,而鲁鸡必能做到。鸡与鸡相比较,物性没有不同,但有能与不能之分,由于它们的才能有大小之别。现在我的才能小,不足以教化你,你为何不到南边去拜见老子?”南荣趎担着口粮,走七夭七夜到了老子的住所。老子说:“你从庚桑楚那里来的、吗?”南荣趎说:“是的。”老子说:“你为什么和那么多的人一起来呢?”南荣趎惊恐地回头看看他的身后。老子说:“你不懂我所说的意思吗?”南荣趎低头而惭愧,仰天而叹说:“现在我忘了我应怎样回答,因而也忘了我的询问。”老子说:“什么意思呢?”南荣趎说:“不知道吗?人说我愚昧,知道吗?反而危害我的身躯。不行仁,便伤害他人;行仁,反而又危害自身。不行义,便伤害他人;行义,反而危害自己。我怎样逃避这种处境方可呢?这三点,是我所忧患的,希望因有庚桑楚的介绍而向你请教。”老子说:“方才我看你的表情,我就得知你的苦恼了。现在又从你说的这些话中得到进一步的证实,你那惊视自失的样子象丧失了父母,犹如拿着竹竿去探测大海。你是个流亡的人呀,迷惘呀!你打算返归你自己的本性而又无从入手,真可怜呀!”南荣趎请求就居弟子的馆舍受业,求其所好,弃其所恶,十天自感愁苦,再去见老子。老子说:“你自己洗涤,为什么还忧郁不乐呢!然而心中还有恶的自然流露。缠护于外利害纷繁无从把握它,于是关闭内心以控制;缠护于内思虑就会产生缪结,也无从把握它,于是关闭外物以杜绝其因缘。外内缠护的人,即使有道德也不能自己守持,何况是听任道德而行事的人呢!”南荣趎说:“屯里的人有病,邻人问他,病人能讲清自己的病情,能把病当作病,他的病还未达到病甚的程度。象我听了大道,好象吃药加重了病一样,我只想听听保身全生之术就够了。”老子说:“保身全生之术,能弃多知而抱朴吗?能不丧失本性吗?能不占卜而知道吉凶吗?能不止于本分吗?能不再追求已经过去的东西吗?能舍弃于人而求之于己吗?能自由自在吗?能纯真无知吗?能象婴儿吗?婴儿整天号哭而喉咙却不哽塞嘶哑,这是和谐所至;婴儿整天握拳而手不曲拳,这是共守他的本性;整天睁眼而目不转睛,是心不偏向外求,行走不知所去的方向,停下来不知要做什么事情。因顺自然,随波逐流。这就是保身全生之术,”南荣趎说:“那么这就是至人的道了吗?”答说:“不是。这乃是所说的冰解冻释那样解除症结而使心性灵通,你能做到吗?那种至人,因顺自然而求食于大地,因顺自然而同乐于天。不因人事利害而纠缠,不相互怪异,不相互图谋,不相互务事,自由自在而去,无知无虑而来,这就是保身全生之术了。”问说:“那未,这就是达到至道了吗?”答说:“没有。我曾告诉你说:'能象婴儿吗?’婴儿的举动不知干什么,行走不知所去的方向,身体象槁木枝而心灵象死灰。象这样,祸也不会到,福也不会来。没有祸福,哪里还有人力的灾害呢?”

字泰定者(1),发乎天光(2)。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3),物见其物(4)。人有修者(5),乃今有恒(6);有恒者,人舍之(7),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8);天之所助,谓之天子(9)。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10),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均败之(11)。备物以将形(12),藏不虞以生心(13),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14),不可内于灵台(15)。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16),每发而不当;业人而不舍(17),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其中者(18),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券内者(19),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20)。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21);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22),人见其踱(23),犹之魁然(24)。与物穷者,物入焉;乌物且者(25),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潜于志(26),莫邪为下(27);寇莫大于阴阳(28),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29),心则使之也。

[注释]

(1)字:眉宇,与“眉睫之间”相对应,泰定,大定,宁静,与“思虑营营”相反。

(2)天光:自然流露的智慧之光。

(3)见,通现,显现。

(4)见:通见,显现。

(5)修,修行,修炼,自修。

(6)恒;常。

(7)舍:住所,注宿,引申为庆附。

(8)天民:指大自然之民。

(9)天子:大自然之子,天以子畜之。《人世间》有“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

(10)辩:通辨,辨别。

(11)天均:亦作天钧,指自然均齐的状态。《齐物论》及《寓言》皆有此概念。

(12)备:具备。物:指形成耳目之物。将:养。备物以将形,即指“全汝形”。

(13)虞:臆度,思虑。

(14)滑(qu):乱。

(15)内(nà):通纳,纳入。灵台:指心,与《德充府》中说的“灵府”意相同,而角度不同,灵府指聚众理之心,灵台指高临万物之上的心。

(16)诚己:诚于己,内心至诚,发:发作,表现。

(17)业:指习已成性,舍:舍弃,制止。

(18)幽间,隐避的地方。

(19)券:同契,契合。

(20)期:求,要。费:显用。

(21)唯:但,必然。庸:常。

(22)贾(gǜ)人:商人。

(23)跂:跂足。

(24)魁:高大。

(25)且:借为阻。与物且:与外物格格不入。

(26)憯(can):同惨,毒。

(27)莫邪:吴国的好剑。

(28)寇:敌寇。

(29)贼:害,伤害。

[译文]

冒宇之间守静的人,会发出自然的智慧之光。发出自然的智慧之光,就会人现其人,物现其物。人能自我修炼,才能有恒常的本性;有恒常的本性,人们就依附于他,自然也助佑于他。人们来依附的,称之为天民,自然助佑的,称之为天之所子。学习的人,学他所不能学的;实行的人,行他所不能行的;辨别事物的人,辨他所不能辨的。认识止于他所不能认识的良知,就达到顶点了;假如有不这样做的,就要损害自然均齐的状态。具备形成耳目之物以养形体,深藏不虑之地生心神,敬修于心而通达于形。如果达到这种境界还有种种灾祸到来,那都是夭命流行,而不是人事所不修,不足以扰乱德性,不能纳入高于万物的内心。心灵有主见而行之又无主见,不可有意把持,还看不见诚成于己就向外发作,每次发作都是不恰当的,习已成性的外事侵入内心而不舍弃,每变一次丧失就愈甚一次。行为不善在显明之中的,人们因此而责难他;行为不善在隐避之处的,会受到鬼的遣责。光明正大于人非.光明正大于鬼责,然后才能独往独来。契合于内的人,行为不留名迹;契合于外的人,志向在于求用。行为不拘于名迹的人,虽庸常而有光辉;志向在于求用的人,只是商人。人看到他的跂足,象是高大的样子,能尽物之性的,人物而无间;和外物苟且的,连自身都不能相容,怎能客人呢?不能容人的就没人亲近他,没人亲近的人周围就空无一人,武器没有比心志更毒的,莫邪那样利剑也在其下;伤害没有大于阴阳的,人们无法逃脱夭地之间。不是阴阳伤害他,而是人心驱使他如此。

道通(1),其分也成也(2);其成也毁也(3)。所恶乎分者(4)其分也以备(5);所以恶乎备者(6),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7),见其鬼;出而得(8)(,),是谓得死。灭而有实(9),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10)。出无本(11),人无窍(12)。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13),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14)。有实而无乎处者,字也(15),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16)。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17),是谓天门(18)。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力有(19),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20)。圣人藏乎是(21)。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22)?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23),将以生为丧也(24),以死为反也(25),是以分已(26)。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27);以无有力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28);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29),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30),公族也,昭景也(31),著戴也,甲氏也(32),著封也,非一也(33),有生,黬也(34),披然(35),曰移是(36)。尝言移是(37),非所言也(38)。虽然,不可知者也(39),腊者之有膍胲(40),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41),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42)。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43),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44);果有名实(45),因以己为质(46),使人以为己节(47),因以死偿节(48)。若然者,以用为知(49),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50),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51),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52)。

[注释]

(1)道通:含义与《齐物论》句“其本”相同。道通,道通为一,即道

(2)成:形成。分而后形成。

(3)毁:毁掉,毁灭。

(4)恶乎:于问处,怎样,恶,何处。

(5)备:全。

(6)恶(wù):讨厌,憎恨。

(7)出而不反:只持而不知返。学道的大忌是精神外驰而不返。

(8)出而得:出而自以为有所得。

(9)有实:形骸的实体。

(10)有形:指人、物。象:法而象。无形:指道,定,即字泰定的定。

(11)出无本:无本犹无始。

(12)入无窍:窍通徼。边际。无窍:指无终。旧注作孔隙解实误。

(13)本剽:剽同标,未、终。

(14)有实:充实。

(15)宇:上下四方,指空间。

(16)宙:古往今来,指时间。

(17)见:现。

(18)天门:与天光,天钩等同时应,即指自然出入之门。

(19)为:形成,产生。

(20)一:统一。

(21)藏乎是:藏心于道,藏心于无。

(22)恶:

(23)以上数句注见《齐物论》。

(24)丧:丧失。

(25)反:通返。

(26)以:通已,已经。已:犹矣。

(27)俄:时间很短,突然间。

(28)尻(kāo):屁股。

(29)守:持。解道非是。

(30)三者:指以无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民。

(31)昭景:昭氏,景氏,皆为楚国王族的姓氏。

(32)甲氏:楚国王族的姓氏。

(33)非一:不一致,有区别。

(34)黬(àn):黑疵。

(35)披然:分散的样子。黑疵有蔓延的性质,所以称披然。

(36)移是,移此而达彼,指是非之不齐而齐,是非不定。

(37)尝言:试言。

(38)非所言:言之所不能及。

(39)不可知者也:不能为常人所理解。

(40)腊,腊祭,眈(pí):牛肚,赅(gai):牛蹄。一说牛颊肉。

(41)观室者,观居室的形状。周于寝庙,室有东西厢为庙,无东西厢为寝,都是人的住处。

(42)举,皆。一说举例。

(43)以生为本:指生死方面的事情。

(44)乘:驾驭。

(45)果:果真。名实:指名实相符。

(46)质:质正,衡量。

(47)节:符合,符节。

(48)偿:犹殉。

(49)知:通智。

(50)彻:犹通。名:名声。

(51)今之人:与古之人对应,指现在的人。

(52)蜩与学鸠:见《逍遥游》注,同与同,个人之见与蜩鸠相同,知同之为同,不知集异则为大同。

[译文]

从道的观点来看是齐一无别的,万物总体的分就是众体的成,新事物的成又是旧事物的毁,因此,不管怎样分散,它的分散是完备的;所以不管怎样完备,还是追求更大的完备。精神离开躯体而不返回,就显现他为鬼;精神离开躯体而自以为有所得,这就叫作得到死。精神灭了而有实体存在,与鬼一样。以有形骸的人效法没有形骸的道那就安定了。道,生无始,灭无终,充实而没有处所,便是字。成长而没有终了,便是宙。有生,有死,有出,有入,入出而不见其形状,这就是自然之门。自然之门,就是无有,万物生于无有,有不能从有中产生,一定要从无有中产生出来,而无有本来就是没有。圣人就游心于这个地方。古时候的人,他们的认识有最高的境界。什么是最高的境界?他们认为宇宙未曾形成万物的始初时刻,认识是最高的,尽美尽善的,再不能增加什么认识了!其次,则认为宇宙开始有了万物时,把生当作丧失,把死视为返本,这已经有分了。再其次,有的说宇宙形成时就是无有外物,后来有了生命,倾刻间而又归于死亡;把无有当头颅,把生命当躯干,把死亡当屁股;谁知道有无死生,守持一体的,我就和他交朋友。这三者虽然有差别,但却属于一个家族,昭氏、景氏,因尊奉先人而著称,甲氏因封地而著称,虽然同为公族又有区别。有面生黑痣的人,有蔓延分散的性质,称为移此而达彼,是非不定。试说说这是非不定的问题,并不是能说得清楚的。虽然说了,还不能为常人所了解。腊祭时祭品中有牛肚代表五脏四肢的牲品,不一定非放在一起,但又是非陈列不可散的。犹如游观屋室的人周游于东西厢的寝庙和无东西厢的寝室,又到厕所,这就是是非常移的道理。让我说说是非不定的道理。这是以生为根本,以认识为标准,因而能驾驭是非;果真有名实之别,因而以自己为主来定是非;人都以自己为节操,以至于用死偿节,象这样,凡举用的就是智,举不用的为愚,通达向上的就有名声,穷塞在下的就是耻辱。是非的转移,是现今人的问题,这正如蜩与学鸠一样,是同样无知的。

蹍市人之足(1),则辞以放骛(2),兄则以妪(3),大亲则已矣(4),故曰,至礼有不人(5),至义不物(6),至知不谋(7),至仁无亲(8),至信辟金(9)。彻志之勃(10),解心之谬(11),去德之累(12),达道之塞民(13)。贵富显严名利六者(14),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15),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16),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17),塞道也。此四六者(18),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者无为而无不为也,道者,德之钦也(19);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20);知者,谟也(21);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22)。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23),名相反而实相顺也。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24)。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25),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26),唯虫能天(27)。全人恶天(28)?恶人之天(29)?而况吾天乎人乎(30)!一雀适羿(31),弄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32),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33)。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介者移画(34),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35),遗死生也。夫复謵不馈而忘人(36),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37)。出怒不怒(38)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者平气(39),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40),则缘于不得已(41),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注释]

(1)蹍(zhǎn):踩,踹,踏。市人:集市上不相识的人。

(2)辞,辞谢,放骛:放肆,失札,骛,通敖。

(3)妪(yù):妪煦,出声的问慰。

(4)大亲:父母。

(5)至礼有不人:不以人为的礼仪文质为重。

(6)至义不物:最大的义不以物为厚薄。

(7)知:智。不谋:无须谋虑。

(8)无亲,无须亲。

(9)辟:屏弃,金:指金虽坚不足为比。

(10)勃:一作悖,乱。

(11)谬:一作缪,悖谬对文,非作系缚解。

(12)累:累赘。

(13)塞:不通,堵塞。

(14)显:荣显,严:尊严。

(15)容:容貌。理:辞理,气:气息。

(16)恶欲:好恶。

(17)去:舍弃。就:趋从,取:取来。

(18)四六者:指勃志、谬心、累德、塞道四个方面中的六者。

(19)钦:尊。

(20)接:应接,感性认识。

(21)谟:理性认识。

(22)睨,寻找规律。旧注斜视非也。

(23)治:不乱,顺心,明德,通道。

(24)羿:古代善射的人。工:善,能。中微:射中微小的目标。拙:笨拙,不善于。无己誉:不赞誉自己。

(25)俍(liáng),同良,善。

(26)唯:犹虽,虽然。

(27)唯:解同前。

(28)恶:厌恶。

(29)人之天:人为形成的状态。

(30)天乎人乎:天人对立。

(31)适:通过,经过。

(32)胞:通扈,厨师,笼:笼络。

(33)五羊之皮:五张羊皮。百里奚:春秋时秦国的大夫。他从秦逃到苑,为楚国拘留,秦穆公用五张羊皮将他赎回,任其为相,因称五羖大夫。

(34)介者:断星的人,拸(chǐ):离弃。画:规则,规矩礼法。拸画:不拘怯度。

(35)胥靡:囚徒,犯人。

(36)复謵:熟习,謵(xí),同习,馈:同愧。

(37)同乎天和,同于天德。

(38)出:超出。

(39)欲:要,打算。

(40)当:允当,合乎天道。

(41)缘:因顺。不得已:无心应事。

[译文]

踩了市人的脚,得说放肆来道歉,兄长踩了弟弟的脚则出声慰问一下,父母踩了儿女们的脚就不必说什么了。所以说,至礼是不以人为的礼仪文质为重的,至义不以物为厚薄,至知不以谋虑为是非,至人无须有亲疏,至信摒弃与金属坚实之比,彻毁意志悖乱,消解心灵的荒谬,除去道德的累赘,贯通大道的障碍。尊贵、富有、高显、尊严、功名、利禄,这六者都是缠扰心志的。憎恶、爱欲、欢喜、愤怒、悲哀、快乐等六者,都是累赘德性的。舍弃、趋从、贪取、给与、知虑、本领六者,都是堵塞道的,上述四类六项不在胸中激荡就能平正,心神平正就安静,安静就明达,明达就空虚,空虚就无为而无所不为。道为德尊崇,生是德的光辉,性是生的本质。性的活动,叫作为;有为的人为,叫作失。知是感性认识,智是理性认识;理性之所以不是感性认识,在于寻找规律。行动出于不得已,叫做德;行动无非是为了自身,就叫做治;求名则相反而求实则相顺。弄善于射中最微小的目标,却拙于使人不称扬自己。圣人善于顺乎自然而拙于人为。善于顺应自然又顺应人为的,只有全人才能做到。虽然虫能象虫,虫能顺乎自然。全人厌恶自然是厌恶人为的自然,何况我把天人对立起来呢?一只山雀飞过羿的地方,羿一定能捕到它,这是他的威力,把天下当作笼子,那么所有的山雀就无法逃脱了。所以商汤用庖人来笼络伊尹,秦穆公用五只羊的皮笼络百里奚。所以不用他们的所好来笼络住他们是没有过的,断足的人离弃规矩礼法,是把毁掉名誉置之度外;囚徒登到高处而不恐惧,是在于遗弃了死生。熟习道而无内疚于己而忘却人事,忘却人事,便可以因此而成为接近自然的天人了。所以,尊敬他,他也不高兴,侮辱他,他也不因此而愤怒。只有同于自然的人才能成为这样。超出愤怒而不算愤怒,愤怒是由不愤怒产生的;超出有为而无所作为,则有为产生于无为,要想安静就要平静和气,要想奋起精神就要顺应心意,有为要得当,这种有力由于不得已而为。一切都出于不得已,便是圣人之道。

杂篇·徐无鬼第二十四

[题解]

《徐无鬼》以人名篇。徐无鬼,人名,魏国的隐士。本篇既是以人名篇,又是以篇首三字名篇,此种名篇的方法在先秦著作中多有之,如《论语》的《子罕》篇就是以篇首的“子罕言利与命与人”名篇的,《孟子》的《万章》篇也是以篇首的“万章问日”而名篇的。

全篇的主旨写的是庄子无为的观点。在“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黄帝将见大院子具茨之山”、“管仲有病”、“仲尼之楚”、“子綦有八子”和“以目视目”诸段中,庄子阐述了无为的观点,宣扬了因任自然的无为政治主张。在“徐无鬼见武侯”、“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庄子日:'射者非前期而中’”、“啮缺问许由”、“有暖絑者”诸段中,庄子批判了有为的思想和有为的政治。在“吴王浮于江”、“南伯子綦隐几而坐”段落中庄子指出了有为与无为的关系以及达到无为的途径。有的人认为“庄子送葬”写庄子对惠施的怀念,与前后文不相连属,似游离部分,这种看法实乃有误。因为,庄子与惠施辩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有用无用、有为无为的问题,所以庄子怀念惠施,为失去一位主张有为的辩论对象而感叹是自然的。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1),武侯劳之曰(2):“先生病矣(3)!苦于山林之劳(4),故乃肯见于寡人(5)。”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6),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7),长好恶(8),则性命之情病矣(9);君将黜耆欲(10),掔好恶(11),则耳目病矣(12)。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13)!”武侯超然不对(14)。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15),吾相狗也(16)。下之质(17),执饱而止(18),是狸德也(19);中之质,若视日(20);上之质,若亡其一(21)。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22),曲者中钩(23),方者中矩(24),圆者中规(25),是国马也(26),而未若天下马也(27)。天下马有成材(28),若恤若失(29),若丧其一(30)。若是者(31),超轶绝尘(32),不知其所(33)。”武候大悦而笑(34)。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35)?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韬》(36)。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37),而吾君未尝启齿(38)。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39)?”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40)?去国数日(41),见其所知而喜(42);去国旬月(43),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44)”,见似入者而喜矣(45);不亦去入滋久(46),思人滋深乎(47)?夫逃虚空者(48),藜藋柱乎鼪鼬之径(49),踉位其空(50),闻入足音跫然而喜矣(51),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52)!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注释]

(1)徐无鬼:人名,姓徐名无鬼,缗山人,战国时魏国的隐士。因:通过。女(rǔ)商:魏国大臣,姓女,名商。春秋时期晋大夫女叔齐之后。魏武侯:名击,魏文侯的儿子。

(2)劳:慰劳。下文“劳于君”,“劳于我”之劳,与此同义。

(3)病困:贫困。

(4)劳:劬劳,劳苦。

(5)寡人:古代国君的自称。

(6)君:指国君,魏武侯。

(7)盈:满足。耆欲:爱好和欲望。耆,同嗜。

(8)长(zhǎng):增长,增加。好恶:爱憎。

(9)性命之情:性命的实质。病:伤害,损害。

(10)黜(chù):减损,废弃。

(11)掔(qiān):通牵,引申为除去。

(12)病:困苦。

(13)有何:有什么。

(14)超然:若有所失的样子。超,通怊。

(15)尝:尝试。语君:告诉君主。

(16)相(xiàng):观察相貌。

(17)质:材,材质,质地。

(18)执饱而止:捕兽得饱则止。执,捕。

(19)狸:山猫。德:德性。

(20)视日:看得高望得远。

(21)亡:指亡失。一:指身体。

(22)直者中(zhòng)绳:直的如中绳墨。

(23)曲者中钩:曲的如中钩那样弯曲。

(24)方青中矩:指马跑得方的符合矩。

(25)圆者中规:指马跑得圆的符合圆规。

(26)国马:全国之冠的好马。

(27)天下马:天下之冠的好马。

(28)成材:成用之才性。

(29)若恤:若有优思的意思。恤,忧。

(30)若丧其一:情性静寂专一。

(31)是:这。

(32)超轶(yì):超越。绝尘,不知其所止。

(33)不知其所:不知去向。

(34)说(yuè):通悦。

(35)何以:以什么。

(36)从:通纵。《金板》、《六韬》:兵书名称。

(37)数(shǔ):计算。

(38)启齿:微笑。

(39)说,通悦。

(40)流人,流放的人。

(41)去:离。去国:离开本国。

(42)知:见过面的人。

(43)旬:一旬十日。

(44)期(jī)年:周年。

(45)似人:似自己国家的人。

(46)滋:益,越。

(47)思人:思念敌人。

(48)逃虚空者,逃到无人之地的人。

(49)藜藋:(lídiào)灰菜。住:塞。鼪鼬(shēngyòu):黄鼠狼。径:往来。

(50)踉:踉跄。空:空地。

(51)足音:走路的声音。跫(qióng),脚步声。亲戚:父母。

(52)謦欬(qīngkài):咳嗽,喉中出声音。

[译文]

徐无鬼由女商介绍见魏武侯,武侯慰劳他说:“先生贫困了!你苦恼山林的劳苦所以才肯来见我。”徐无鬼说:“我则是慰劳你的,你有什么来慰劳我呢?你要是满足嗜欲,增长好恶,那么性命的实质就要受损伤了;你要废弃嗜欲,除去好恶耳目就要受困苦了。我要慰劳你,你有什么要慰劳我的呢?”武侯若有所失而不回答。过不一会儿,徐无鬼说:“我试告诉你,我的相狗术。下等狗的才质,只是捕兽得食而止的,这是山猫的德性;中等才质的狗,眼睛看得高望得远,上等的才质好象忘掉自己的身体。我的观狗术,又不如我的观马术。我观察马,直的地方与绳墨相符合,弯曲的地方与钩相符合,方的地方与矩相符合,圆的地方与规相符合,这就是国家最好的马,然而还赶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的好马有天生成用才性,走起路来象有忧思,又象丧其一偶,象这样的,超越绝尘,不知所止,不知去向。”武侯很高兴地笑了。徐无鬼出来。女商说:“先生究竟怎样使我的君主这么高兴呢?我所以取悦我君主的,横说用《诗》、《书》、《礼》、《乐》,纵说用《金板》、《六韬》兵书。行事而大有功效的,不什其数,可我的君主过去没有开口微笑过。现在先生用什么对我君主说教,使我的君主如此高兴呢?”徐无鬼说:“我特意将相狗马之术告诉了他,”女商说:“就是这样吗?”说:“你没听过在越国的流放的人吗?离开祖国不几天,看到所认识的人就高兴,离开祖国十天一个月,看见曾见过的人就喜欢;至于离开祖国一年的人,只要见到象似自己国家的人就高兴;不就是离开人越久,思念人也就越深吗?流落到空地的人,灰菜塞满黄鼠狼往来的途径,踉踉跄跄居住在空野,听到人的走路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又何况是兄弟父母的说笑声在他的旁边呢!很久了,没有人以真诚的语言在我君主的身旁谈笑了啊!”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1),厌葱韭(2),以宾寡人,久矣(3)。夫今老邪(4)?其欲干酒肉之味邪(5)?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6)?”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7)。”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8),登高不可以为长(9),居下不可以为短(10)。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11)。夫神者,好和而恶好(12)。夫奸,病也,故劳之(13)。唯君所病之(14),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15)?”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16);为义僵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17)。凡成美(18),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19)!形固造形(20),成固有伐(21),变固外战(22)。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23),无徒骥于锱坛之宫(24),无藏逆于得(25),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26),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27)。夫民死已脱矣(28),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注释]

(1)芧(xù)栗:橡子。《齐物论》有“狙公赋芧”。《山木》芧作杼。

(2)厌:通餍,饱食。

(3)宾寡人:摈弃我,不做官。宾,通摈,弃。

(4)夫今老邪:犹其今老邪。“夫”属下读,旧注以“久矣夫”为句实误。

(5)干:求。

(6)社稷之福:这句是说如果徐无鬼能出来做官,参与国政,一定对国家有利,而是国家的幸福。

(7)将来劳君:要来慰劳君主。

(8)天地之养也一:天地养育万物是一视同仁的。

(9)登高:指住在上。

(10)居下:指住在下。

(11)不自许:不自得。

(12)和:平和,指和于德。奸:乱,指与道相悖。

(13)劳:劳其形。

(14)所:所以。病之:病在这里。

(15)偃乓:放下兵器,停止战争。

(16)害民之始:指将古代战争说成是爱民,实际就成了害民的开始。

(17)殆:危险。

(18)成美:指建立爱民为义的好名声。

(19)几且:近乎。伪:虚伪不实。

(20)形固造形:前形指仁义的形迹,后形指造成作伪的形态。固,必

(21)成固有伐:成指造成的形迹。有伐,夸耀。

(22)变:变乱。外战:公开战争。

(23)丽谯:高楼。

(24)徒骥:步骑兵。锱坛:祭坛。

(25)无藏:不要私藏。逆:矛盾。得:通德。

(26)私:私利。

(27)撄:扰乱。

(28)脱:免除。

[译文]

徐无鬼去见魏武侯,魏武侯说:“先生身居深山老林,吃橡子,食葱韭,你摈弃我已很长时间了。你现在老了吗?是想求得酒肉的滋味呢?还是为我的国家造福呢?”徐无鬼说:“无鬼出身贫穷低贱,不曾敢想享用你的酒肉,是来慰劳你的。”武侯说:“怎么?你怎样来慰劳我?”徐无鬼说:“慰劳你的精神和形体。”武侯说:“什么意思?”徐无鬼说“天地的养育之功是一视同仁的,身居高位不可自以为长,身居低位不可自以为短。你独自力万乘的君主,奴役一国的人民,用以奉养耳目鼻口的私欲,而心神不能自得。心神喜好和德而厌恶悖道。悖道是一种毛病,所以来慰劳你。只有你犯这种毛病,为什么呢?”武侯说:“想见先生很久了。我想爱民,为了义而停止用兵,可以吗?”除无鬼说:“不可以。爱民,是害民的开始,为了义而停止用兵,是制造战争的祸根。你从这里去做,就会危险而不会成功。凡是成就美名的,就是作恶的工具,你虽然要行仁义,但接近作伪啊?仁义的形迹必定要造成作伪的形态,成功了必定要自夸,有变乱必定有公开的战争。你一定不要将盛大的军队象鹤群一样排列在高楼之间,不要集合步骑兵于辎坛的宫内,不要隐藏矛盾去妄取,不要用巧诈去胜人,不要以阴谋去胜人。那种杀害别人的士兵和民众,夺取养育别人的土地,用来奉养我们的私欲和满足我们的心神需要的战争,不知有什么好处?不知胜利在什么地方?你不如停止战争,修养胸中的诚心,来顺应天地的自然情意,而不搅扰他物。人民这样却能免除死亡,你哪里还用得着讲什么停止战争呢!”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1),方明为御(2),昌寓骏乘(3),张若、謵朋前马(4),昆阍、滑稽后车(5)。至于襄城之野(6),七圣皆迷(7),无所问涂(8)。适遇牧马童子(9),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10)?”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11),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12),予适有瞀病(13),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14),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15),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16)。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17),称天师而退(18)。

[注释]

(1)大隗(tàiwěi):指喻大道,一说神名或人名。具茨:山名。又名大隗山,在今河南密县东。

(2)方明:虚设人名,指明白的人。御:驾车,赶车。

(3)昌寓:虚设人名,指盛美的人。骏乘:坐在车后面的陪乘者。

(4)张若:虚设人名,指张大的人。謵朋:诸本作謵明,《释文》作■朋,指知识广博的人。

(5)昆阍:虚设人名,指守混同的人。昆,同阁守,滑稽:虚设人名,指言辞雄辩不穷的人。后车:指在车后相从。

(6)襄城:今河南襄城县。野:远郊为野。

(7)七圣:指前述六人加黄帝为七圣。迷:迷途不知返。

(8)涂:路。

(9)适:时逢,恰巧。

(10)若:你。

(11)徒:只

(12)六合之内:指人世之间。

(13)督(māo):眼花,目眩。

(14)痊:病愈。

(15)诚:诚然,当然。

(16)辞:推辞不答。

(17)稽(qǐ)首:叩头点地。

(18)天师:天道的老师。退:退回,反还。

[译文]

黄帝要到具茨山去见大隗,方明驾车,昌■陪乘,张若、謵朋在马前向导,昆阍、滑稽在车后随从。到了襄城的远郊,七人都迷失方向,没有地方去问路。恰好遇到一个牧马的小孩,向他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回答说:“知道”。又问“你知道大隗的住处吗?”回答说:“知道”。黄帝说:“怪呀,小孩!不只知道具茨山,还知道大隗的住处。请问治理天下”。小孩说:“治理天下,也就是如此而已,又何必去多事呢!我小的时候自己游于人世之间,我正好得了目眩病,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坐上时日的车子而游于襄城的远郊。’现在我病好一点,我又游于尘世以外的境地,治理天下,也是如此而已,又何必去多事呢!”黄帝说:“治理天下诚然不是你的事情。虽然这样,还要请问怎样治理天下。”小孩不回答,黄帝又问。小孩说:“治理天下,和放牧马群有什么不同呢?也不过是除去那些害群之马罢了。”黄帝再三拜谢叩头点地,称小孩为天师而返回。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1),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2),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3),皆囿于物者也(4)。招世之士兴朝(5),中民之士荣官(6),筋力之士矜难(7),勇敢之士奋患(8),兵革之士乐战(9),枯槁之士宿名(10),法律之士广治(11),礼教之士敬容(12),仁义之士贵际(13)。农夫无草菜之事则不比(14),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15)。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16),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17)。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18)。势物之徒乐变(19)。遭时有所用(20),不能无为也(21),此皆顺比于岁(22),不物于易者也(23)。驰其形性(24),潜之万物(25),终身不反(26),悲夫!

[注释]

(1)知士:指搞智谋的人。变:变换。

(2)辩士:善于言谈的人。序:条理。

(3)察士:善于洞察的人。凌谇:凌辱,责骂。

(4)囿:局限。

(5)招(qiāo):通翘,翘秀,出类拔革。兴朝:振兴朝政。

(6)中:中等人。荣官:营一官职,非以官显荣。荣,通营。

(7)筋力:身体强壮有力。矜:自夸,自豪。难:困难。

(8)奋患:奋力除患。

(9)兵革:使兵器穿战袍。

(10)枯槁之士:隐士。宿名:守名。

(11)法律:善于法律的入。广治:以治术自广。

(12)敬容:注重仪表。

(13)贵际:重视交际。

(14)草莱:开垦田地。比:亲和。

(15)市井:以井为市。

(16)旦暮之业:指一日之业。暮,通莫。劝:勉。

(17)百工,指各种手工业,器械之巧:能尽其巧。壮:气壮。

(18)尤:异,出众。

(19)势物:权利,贪利。

(20)遭时有所用:不埋没长处。

(21)不能无为:舍不得短处,不能无所作为。

(22)比:从。

(23)物:外物控制。易:变化,变易。

(24)形性:身心。

(25)潜:犹没。之:于。

(26)反:通返,返回本性。

[译文]

善用智谋的人没有思虑的变换就不高兴,善辩论的人没有言谈的条理就不高兴,善于苛求的人没有凌辱责骂之辞就不高兴,这些人都是为外物所局限的人。出类拔萃的人振兴朝政,中等的人只想营一官职,身强力壮的人以解难自豪,勇敢的人奋起除患。武装在身的人乐于征战,隐于山林的人喜好恃守名誉,讲求法律的人希望推广法治,讲求礼乐的人注重仪表,施用仁义的人注重交际。农民没有开垦田地的事就不能安居乐业,商人没有经商的事也不能安居乐业。庶人有朝夕的事业就会自勉,百工有器械的技巧就会气壮。钱财不能积聚而贪图的人就会忧虑,权势不大却贪图虚名的人就会悲哀。迷于权势财物的人喜欢变乱,这些人遇到有所用时是不能无所作为的。这些人都是顺时投机,为一种事物束缚而不能变易。无限地使用他的形体和心性,沉没在万物之中,终身执迷不悟,真可悲啊!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1),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2),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3),而各是其所是(4),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5),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6)?或者若鲁遽者邪(7)?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8),’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9),相镇以声(10),而未始吾非也(11),则奚若矣(12)?”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13),其命阍也不以完(14),其求钘钟也以束缚(15),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16),有遗类矣(17)!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注释]

(1)前期,预定目标。

(2)辉:人名,即后羿,也作夷羿,是著名的射手。

(3)公是:共同认可的是非标准。

(4)各是其所是:各人肯定自己所认为是对的。

(5)秉:公孙龙的字。

(6)孰:谁。

(7)鲁遽:人名,周初人。

(8)爨:烧。

(9)相拂:相互指责。相互反驳。拂,违戾。

(10)镇:压。

(11)吾非,非吾,非难我。

(12)奚若,怎么样,如何。

(13)蹢(zhí),通摘,投,放。一说通谪,责。子:儿子。宋:宋国。

(14)命:命令,任命。阁:看守大门的人。不以完:不使他完其管钥。

(15)钟:乐器。

(16)唐子:失亡之子,丢掉的儿子。域:借为阈,门限之内。

(17)遗类:遗失伦类,违反二般的道理。

(18)寄:寄居。

(19)岑(cén):岸。

[译文]

庄子说:“射箭的人不按预定的目标而射中,把他称为善射,天下的人就都是后羿了,可以这样说吗?”惠施说:“可以。”庄子说:“天下没有共同认可的标准,而各自以为自己的正确,天下的人就都是尧了,可以这样说吗?”惠施说:“可以。”庄子说:“那么儒、墨、杨、公孙龙四家,和先生为五家,究竟谁正确呢?或者象鲁遽那样吗?他的弟子说:'我学到了先生的道理,我能冬天烧鼎而夏天造冰。’鲁遽说:'这是用阳气召阳气,用阴气召阴气,不是我所说的道理。我把我的道理给你看看。’于是给他们调试瑟弦,置一把在堂上,置一把在室内,弹奏宫宫音动,弹奏角角音也动,音律相同。如要改调一弦,五音不合,弹奏它,二十五根琴弦都动,在声调上没有差别,只是以音为主而已。你们都象这样吗?”惠施说:“现在儒、墨、杨、公孙龙,正在和我辩论,用言语相互指责,用声音相互压制,而未必是我的错误,怎么能和他们相象呢?”庄子说:“齐国人把他的儿子放在宋国,让他象残废者一样守大门,他有个钘钟乐器却包起来,齐人寻找亡失的小孩却不出门限之内,这与各家争论有所类似!楚国有个寄居而守大门的人,在半夜无人的时候与船夫争斗,船还没有靠岸而足以造成怨仇了。”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1),使匠石斫之(2)。匠石运斤成风(3),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4)。宋元君闻之(5),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6)。’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注释]

(1)郢:楚国的国都。郢人,是位尼水匠人。垩(è):白灰。漫:涂。

(2)匠石:人名,木匠。祈(zhuó):砍。

(3)斤:斧。

(4)失容:失色。

(5)宋元君:宋国的国君。

(6)质,质对,对象。

[译文]

庄子给亲朋送葬,经过惠施的坟墓,回头对随从的人说:“郢人在他的鼻尖上涂象苍绳翅膀那样大小的白土子,让匠石把白点砍掉。匠石运斧如成风,声声作响地砍它,砍尽了白土子而没伤鼻子,郢人站立面不改色。宋元君听到此事,召匠石说:'试试为我砍一次看看。’匠石说:'我以前砍过,但是,我砍的对象已经死很久了。’自从先生死了后,我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辩论的对象了!”

管仲有病(1),桓公问之(2),曰:“仲父之病病矣(3),可不讳云,至于大病(4),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5)?”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6)。”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7),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8),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9),下且逆乎民(10)。其得罪于君也,将不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11)。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12)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13)。以德分人谓之圣(14),以财分人谓之贤(15)临人(16),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17),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以贤(,)

[注释]

(1)管仲:春秋时期齐国桓公的佐相,著名的政治家,法家学派的先驱者,著有《管子》一书。

(2)桓公:齐桓公,名小白。

(3)仲父:桓公对管仲的尊称。病病:病重。

(4)讳:忌讳。有的版本作谓。云:说。

(5)恶(wū):怎么,何。属(zhù):同嘱,托付,嘱托。国:指国政。

(6)鲍叔牙:齐国的大夫。

(7)洁廉:清白廉洁。

(8)不己若:不若己,不如自己。不比之,不亲近他。

(9)钩:拘束。

(10)逆乎民:违逆民意。

(11)隰(xí)朋:人名,齐国的公族大夫。

(12)上忘:对上相忘不计较。下畔,对下友善不逆民意。

(13)愧:惭愧。哀:怜爱。

(14)以德分人;把美德分给别人。

(15)以财分人:把才能分给别人。

(16)以贤临人:以贤自居对待别人。

(17)以贤下人:以贤能干居人下。

[译文]

管仲有病时,桓公问他说:“仲父的病很重了,可以不避讳的说,达到病危,那么我把国政托付给谁才可以呢?”管仲说:“你要给谁。”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不可以。他为人洁白清廉,是位善良之士;他对不如自己的人不亲近;并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就终身不忘。让他治理国政,对上要拘束君主,对下要讳逆民意。他获罪于国君,将不会有多长时间了!”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回答说:“不得已,隰朋可以。他的为人,对上相忘不计较而对下友善不叛离,他自愧不如黄帝,而怜爱不如自己的人。把美德分给别人称为圣人,把才能分给别人叫做贤人。以贤自居对待别人,没有能得人心的;以贤能干居人下,没有不得人心的。他于国政有不亲自过问之处,他对家事有不亲自过问之时。不得已,那末隰朋可以。”

吴王浮于江(1),登乎狙之山(2)。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3),逃于深蓁(4)。有一狙焉,委蛇攫■(5),见巧乎王(6)。王射之,敏给博捷矢(7)。王相者趋射之(8),狙执死(9)。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10):“之狙也,伐其巧(11)、恃其便以敖予(12),以至此殛也(13)。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14)?”颜不疑归而师董梧(15),以锄其色(16),去乐辞显(17),三年而国人称之(18)。

[注释]

(1)吴王:吴国的君主。浮,泛舟。

(2)狙(jū):猕猴。《齐物论》有狙公赋茅的故事。

(3)恂(xún):恐惧、害怕。弃:弃地。走:跑,逃跑。

(4)蓁:通榛。

(5)委蛇(yí),同委佗,庄重而又从容自得的样子。一说作曲行解亦通。攫|(juézǎo):攀搏抓取。

(6)见:通现。

(7)敏给:敏捷。博捷:接取。矢:箭头。

(8)相(xiàng)者:随从打猎的人。

(9)执死:抱树而死。一作既死。

(10)颜不疑:人名。

(11)伐:夸,矜。

(12)恃:依靠。便,轻便。敖:通做。予:我。

(13)殛(jǐ):死。

(14)汝:你。色骄:骄做的态度。人:指别人。

(15)董梧,人名,吴国的贤人,一说吴国的有道之士。

(16)锄:锄草一样。一本作助,通锄,除去。

(17)去乐:去掉享乐。作抛弃声乐解误。辞显:辞谢显贵。

(18)称:称赞。

[译文]

吴王泛舟于江上,登上猕猴山。群猴看见他,恐惧地弃地跑掉,逃到榛材丛中。有一只猴子,从容自得地攀搏抓取,向吴王显示灵巧。吴王射它,敏捷地接取箭头。吴王命令随从者上前一齐射它,猕猴中箭抱树而死。吴王回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猕猴,夸它的灵巧依靠它的灵便来傲视我,以至于这样死去!要引以为戎啊!唉!不要用你的骄傲的态度对待别人啊!”颜不疑回去而拜董梧为师,除去做色,去享乐就贫苦辞显贵甘淡漠,三年而国人都称赞他。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1),仰天而嘘(2)。颜成子入见(3),曰:“夫子,物之尤也(4)。形固可使若槁骸(5),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6),而齐国之众三贺之(7)。我必先之(8),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胄之(9)。若我而不有之,彼恶乎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10),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注释]

(1)南伯子綦:人名,《齐物论》作南郭子綦。隐:靠,几:几案。

(2)嘘:吐气。

(3)颜成子:人名,《齐物论》作颜成子游。

(4)物之尤:人物之中出类拔萃的人。尤,恃出。

(5)形:形体,身体。槁骸:枯骨。《齐物论》作槁木。

(6)田禾:齐太公和。睹:看。

(7)贺之:祝贺他。

(8)我必先之:我的名声必先于他。

(9)鬻(yù):卖。

(10)悲:悲伤,哀怜。

[译文]

南伯子綦靠几案坐着,仰天吐气,颜成子进来见到说:“先生,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形体固然可以使它成为枯骨,心固然可以使它成为死灰一样吗?”南伯子綦说:“我曾隐居在山洞里。正在这个时候,齐国的国君田禾一来看我,而齐国的民众就再三祝贺他,我的名声一定先于他,所以他知道我;我一定卖了我的名声,所以,他才把我的名声贩卖出去。如果我没有名声,他怎么会知道我?如果我不贩卖名声,他怎么能贩卖我的名声呢?唉!我悲伤人的自我丧失,我又悲伤那些悲伤别人的人。我又悲伤那悲伤的悲伤,然后我就天天远离大道了。”

仲尼之楚(1)楚王觞之(2)孙叔敖执爵而立(3)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4):“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5),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6),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郧人投兵(7),丘愿有喙三尺(8)”彼之谓不道之道(9),此之谓不言之辩(10),故德总乎道之一(11)。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12),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13),名若儒墨而凶矣(14)。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益(15),实不聚(16),名不立(17),此之谓大人(18)。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19),莫若天地;然奚求焉(20)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已而不穷,循(,)古而不摩(21),大人之诚。

[注释]

(1)之:去,往。

(2)觞:酒器。作动词用作敬酒。

(3)孙叔敖:人名,据《左传》记载,他是楚庄王相,此时孔子尚未出生,此处是庄子的寓言。

(4)市甫宜僚:即熊宜僚,居市南,故称市南宜僚,亦号市南子,是楚国的勇士。

(5)不言之言,不说话的言论。

(6)弄丸:玩弄丸铃,玩弄弹丸。两家之难:指楚白公胜要作乱,想杀令尹子西,去请勇士市南宜僚,宜僚不答应,使者用剑威胁他,他仍然玩弄弹丸既不害怕,也不从命,于是白公胜欲作乱未成,此为弄丸解两家之难。

(7)甘寝:安寝。秉:执。羽:羽毛扇,郢:楚国的都城。郢人:指楚人。投兵,投弃兵器,不用兵器,不打仗。

(8)丘愿有喙三尺:孔子自己愿意有三尺长的嘴不能说话。喙,鸟嘴。鸟喙长不能鸣叫。

(9)彼:指孙叔敖和市南宜僚。

(10)此:指孔子。

(11)总:归根结底。一:齐一。

(12)休:停止,休止。

(13)举:辩举,并举。

(14)名,名声。凶:危险。

(15)谥:谥号。帝王死后送的号。

(16)实:实质。

(17)名:概念。

(18)大人:指圣人。

(19)大备:体现了大。

(20)奚:何。

(21)摩:摩灭。

[译文]

孔子去楚国,楚王请他喝酒,孙叔敖拿着酒器而站立,市南宜僚洒酒而祭祀,说:“古代的人啊!在这里说说罢。”孔子说:“我也听到过不说的言论了。未曾说过的话,在这里说说它。市南宜僚玩弄弹丸,而解决了两家的危难;孙叔敖安寝摇扇而卧,而使楚人停止用兵。我希望有三尺长的嘴不说话。”他们所说的是不言之道,孔子所说的是不言之辩,故而归根到底是德与道的齐一,而言语停止在知的就是所不知的地方,就是极点了。道的同一,德不能同;知道所不能知道的,善辩的人也不能尽举。名声象儒墨,那就危险了。所以大海不制止河水东流,才能大到极点。圣人并不包容天地,恩泽到天下,而不知他的姓氏名谁,所以,他活时无爵位,死后无谥号,实利不集聚,名声不建立,这就是大人。狗不因为善于叫唤便是好的,人不因为会说教便是贤人,何况成就大名的人呢!大名,不足以成为大名,何况成德呢!最大而完备的,莫如天地,然而没有什么追求的,它却最大而完备了。知道大而完备的,是无所追求,无所丧失,无所舍弃,不用外物改变自己。返回自己的本性而不穷尽,因循常道行事而不摩灭,这就是大人的至诚无息。

子綦有八子(1),陈诸前(2),召九方梱曰(3):“为我相吾子,熟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4)。”子綦翟然喜(5),曰:“奚若(6)?”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7),出涕,曰:“吾子何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8),而况于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位,是御福也(9)。子则样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10),而牂生于奥(11);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12),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13),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14);吾与之一委蛇(15),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位也。”无几何,而使捆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16),不若刚之则易,于是乎别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17),然身食肉而终。

[注释]

(1)子綦:即南伯子綦。这里是承上文南郭子綦说的。

(2)陈:排列站着,列队站着。

(3)九方歅(yīn):人名,伯乐的弟子,善于相面。《淮南子》作九方埋或九方皋。

(4)梱:人名,子綦的儿子名梱。

(5)瞿然:惊喜的样子,兴奋的样子。

(6)奚:你,怎么。奚若:何如,为何。

(7)索然:空尽的样子,承前文瞿然而来,惊喜空尽。解作黯然亦通。

(8)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9)御:抵制,拒绝。

(10)牧:放牧,畜牧。

(11)牂(zāng):母羊。奥:屋的西南角。

(12)田:狩猎,突(yāo):屋的东南角。

(13)邀:同激,要求。下同。

(14)相撄:相搅扰。

(15)委蛇:随顺。

(16)鬻:卖。

(17)渠公之街:街名。

[译文]

子綦有八个儿子,列队在面前,邀请九方歅说:“给我儿子相面,谁有祥运?”九方歅说:“梱有祥运。”子綦惊喜的说:“何以如此呢?”九方歅说:“梱将会和国君同饮食,以至于终身。”子綦喜色空尽,流出眼泪,说:“我的儿子为什么达到这种程度呢?”九方歅曰:“和国君同饮食,恩泽到三族,何况父母呢!现在先生听到此事便哭泣,这是抵制福分。儿子有祥运了,父亲却没有祥运。”子綦说:“歅!你怎么知道,梱真有祥运吗?只是酒肉到口鼻而已,你怎么知道他的由来呢?我没有放牧而西南屋角却生出羊,没有狩猎而东南屋角却生出鹌鹑,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与他邀游的,是游于天地。我要求与他同乐于天,我要求与他同求食于地;我不和他追求事业,我不和他同谋共虑,不和他标新立异。我和他顺着天地的实情,而不使他和外物相搅扰;我和他顺随自然,而不和他选择事情合适再去做。现在,却没有世俗的报偿!凡是有奇怪征兆的,一定有奇怪的行为,危险啊!这不是我和儿子的罪过,是天给他的。我因此才哭泣的。”没有多久,捆被派到燕国去,强盗在途中捉到他,手足齐全拿去卖他很难,不如砍断了脚去卖容易,于是把他的脚砍掉后卖到齐国,正好被渠公任为门正,而吃肉终身。

啮缺遇许由(1),曰:“子将奚之(2)?”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3),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4)!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5)。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6),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7)。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也,譬之犹一覕也(8)。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注释]

(1)啮(niè)缺:庄子假拟人名。《齐物论》有“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天地》有:“啮缺之师王倪。”许由:人名。尧时贤人。《大宗师》有“意而子见许由。”《天地》有“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让王》有“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

(2)子:你。奚:什么地方。之:去。

(3)畜畜然:心爱勤劳的样子。

(4)与:通欤。

(5)恶(wù):厌恶。

(6)捐:舍弃。

(7)禽贪:禽兽那样贪婪的人。器:工具。

(8)覕(piē):借为邲,宰割。一说借为鳖,作暂见解。

[译文]

啮缺遇见许由,说:“你要到哪里去?”许由说:“要逃避尧的让位。”啮缺说:“为什么呢?”许由说:“尧心爱勤劳地为仁,我恐怕他被天下人所讥笑。后世将要人和人相食!民众,不难聚集;爱他们便亲近,有利给他们就来到,奖励他们就劝勉,致使他们厌恶就离散。爱和利都出于仁义,舍弃仁义的少,取利于仁义的多。仁义的行动,只要没有诚意,就会成为禽兽一样贪婪的工具。这是以一个人的独断专行来取利天下,就犹如宰割一样。尧只知道贤人有利于天下,而不知道他也会有害于天下,只有在贤人以外的人才能了解这事情!”

有暖姝者(1),有儒需者(2),有卷娄者(3)。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4),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5),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6),奎蹏曲隈(7),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8),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9),而已与豕俱焦也(10)。此以域进(11),此以域退,此其所谓儒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12)。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13)。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14),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15),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场和以顺天下(16),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17),其变也循(18)。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也(19),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20),何可胜言!

[注释]

(1)暖姝(shū):自美自得的样子。

(2)濡需:苟且偷安。

(3)卷娄:犹拘挛,腰弯背曲,劳形自苦所致。

(4)说,通悦。

(5)豕虱:猪身上的虱子。

(6)择:选择。鬣:(liè):猪领上的长毛。广宫:大宫殿。大囿:大园子。

(7)奎:两腿之间。蹏(tí):同蹄。曲限(weī):猪身上皱折的深曲处。

(8)屠者:屠夫,杀猪的人。

(9)鼓:摇动。操,拿起。

(10)焦:烧焦。

(11)域:界域,境域。

(12)膻(sbān):羊肉气味。

(13)邓:地名。虚:通墟。而:则。有:又。

(14)童土:荒地。

(15)不比:无不结党营私。

(16)炀和:温和。

(17)绳:直。

(18)循:随顺。

(19)鸡■,鸡头草。

(20)帝:指主药。

[译文]

有自美自得的,有苟且偷安的,有劳形自苦的。所谓自美自得的人,只学一位老师的言论,就非常自美自得而私自喜悦,自以为满足了,而不知道空虚无物,所以叫做自美自得的人。苟且偷安的人,象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稀疏毛长之处自以为广阔的宫殿和大的园圃,腿蹄皱折深处,乳间股脚的地方,自以为是安全居室有利住所,不知道屠夫一旦挥臂摆开柴草操持烟火,而自己和猪一起烧焦。这就是随境域而进,这就是随境域而退,这就是那种叫做苟且偷安的人。大劳形自苦的人是舜。羊肉不羡慕蚂蚁,蚂蚁羡慕羊肉,因为羊肉味是膻的。舜有膻味的行为,百姓就喜欢他,所以三次迁都到邓的废墟而有十几万家。尧听说舜的贤能,推举他治理荒漠的土地,说是希望得到他来后的恩泽。舜治理这块荒漠的土地,年龄大了,耳目衰退了,而得不到回家休息,这就叫做形劳自苦的人。因此神人厌恶众人到来,众人到来就无不结党营私,无不结党营私就是不利的。所以没有过分的亲近,没有过分的疏远,抱持德性去温人心以顺从天下,这就叫做真人。去掉象蚂蚁那样羡慕羊肉的一点智慧,象鱼那样忘掉江湖的自得其适,去掉象羊那样的有意之行。用眼睛看眼睛能看见的,用耳朵听耳朵能听到的,用心灵领悟心灵能领悟的。象这样,他的心既平静又直率,他的行为既变化也因顺。古代的真人,以自然之道对待人事,不以人事之道对待自然。古代的真人。得到它就生,失掉它就死;得到它就死,失掉它就生。药物,其实不过就是乌头、桔梗、鸡头草、猪苓根等,这些药物随时做为主药,怎么可以说尽呢!

句践也以甲循三千栖于会稽(1),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2),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3)。故曰:鸱目有所适(4),鹤胫有所节(5),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6),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于明也殆(7),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革(8),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9),不知问是也。故足之于地也践(10),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11)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12),知大阴(13),知大目(14),知大均(15),知大方(16),知大信(17),知大定(18),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颌滑有实(19),古今不代(20),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21)!阅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注释]

(1)句(gōo)践:越国的国君。甲楯,披甲执盾,这里指士兵。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省境内。

(2)种:人名,即丈种,越国大夫。

(3)愁:忧愁。

(4)鸱(chī):猫头鹰。

(5)胫:小腿。节:节度,分寸。

(6)审:安定。

(7)府:指心脏。

(8)兹:通滋。萃:集。

(10)无已:不止。

(10)践:通浅。

(11)蹍:践。善博:安善广博。

(12)大一:贯通为一,绝对同一性。

(13)大阴:绝对的静止。

(14)大目:以认大道为眼目,大道的观点。

(15)大均:大道的均衡作用。

(16)大方:大道无所不包容。

(17)大信:大道的本性不妄。

(18)大定:大道安定。

(19)颌滑:滑稽。

(20)不代:不相假贷。代,通贷。

(21)大扬搉:大总持,大体轮廓。

[译文]

句践以士兵三千栖身于会稽山,唯有文种能知道在即将灭亡中求得生存的谋略,也唯有文种不知道自身未来的忧患。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有所适用就无所适用,鹤的小腿长有所适宜,截短了就会悲哀。所以说风吹过河水就有所损失,太阳照过河水也会有损失。如果说风和太阳相互一起吹晒河水,而河水不曾受它们干扰的话,这是由于依靠源头不断地往来。所以水流在土上的安定,影守住人就得以显现,物守住物就融合不离。所以,眼睛过于求明就危险了,耳朵过于求聪就危险了,心思过于虑物就危险了。凡是智能藏于内心就会危险,危险的形成就来不及改悔。祸患的产生和滋长是集聚的,再返回来就需要修养功夫,它的成果就得时间持久。而人们自以为可贵,不也悲哀吗!因此有亡国杀人不止,是不知道问个根源呵。所以脚踏地很浅,虽然很浅,还要依靠它所没踏到的而后才安善广博;人所知道的很少,虽然少,依靠它所不知的而后才能知道所谓天道。知道绝对的同一,知道绝对的阴静,知道绝对的道观,知道大道的均衡作用,知道大道的包容,知道大道的取信不妄,知道大道的安定,就最好了。大一来贯通,大阴来化解,大目来观照,大均来遂顺,大方来体悟,大信来核实,大定来持守。万物都有自然,遂顺有照头,冥默有枢机,初始有彼端。对其理解的象似不理解的,象知道它又象似不知道它,不知道而后才能知道它。要追问它,它是没有端绪的,而又不可以没有端绪。滑稽而有实理,古今不能更替,然而又不能缺少,这不也可以说是有个大略的轮廓吗!为什么不追问这个妙理,何必疑惑呢!以不疑惑来理解疑惑,返回到不疑惑,这还是个大不疑惑。

杂篇·则阳第二十五

[题解]

《则阳》以人名篇。全篇的主旨在于道论,反映了庄子的世界观。

在本篇的“则阳游于楚”、“圣人达绸缪”段落中阐述了王公士人追求于禄而圣人追求的是无言之道。不用语言,返归本性,以道化人。在“旧国旧都”、“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段落中,说明归还自然本性不仅畅然,而且“得其环中以随成”才能达到天人合一,与物偕行,善于自处。在“魏莹与田侯牟约”段中,以虚静之道讥讽战国之争,实即以无为斥有为。“孔子之楚”中又以隐士的无为而斥孔子及楚君的有为为佞人。在“长梧封人问子牢”、“柏矩学于老聃”段中,指责为政卤莽和君主作伪的问题,说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丧失本性,徇逐俗事的必然结果。最后在蘧伯王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少知问于大公调日”段落中,阐述了天地万物的变化是无止静的,这种变化又皆尊道而行,充分说明了以道为核心的自然观。在论及万物的起源问题时,庄子陷入了不可知论。

则阳游于楚(1),夷节言之于王(2),王未之见,夷节归。彭阳见王果曰(3):“夫子何不谭我于王(4)?”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5)。”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曰:“冬财罔鳖于江(6),夏则休乎山樊(7)。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8)。’夫夷节已不能(9),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10)。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11),不自许(12),以之神其交固(13),颠冥乎富贵之地(14),非相助以德(15),相助消也(16)。夫冻者假衣于春(17),暍者反冬乎冷风(18)。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19);非夫佞人正德(20),其孰能挠焉(21)!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22);其于物也(23),与之为娱矣(24);其于人也(25),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26),与人并立而使人化(27)。父子之宜(28),彼其乎归居(29),而一闲其所施(30)。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31)。故曰:待公阅休。”

[注释]

(1)则阳:人名,姓彭,名阳,以下皆称彭阳。楚:楚国。

(2)夷节:人名,楚国大臣。言:介绍。王:楚王。

(3)王果:人名,楚国大夫。

(4)谭:通谈,推荐。

(5)公阅休,人名,姓公阅,名休,楚国的隐士。

(6)■(zhuō):通戮,刺。

(7)休:休息。樊:樊圃。

(8)予宅:我的住处。

(9)不能:不能用。

(10)不若:不如。

(11)知:通智。

(12)不自许:不自甘抱弃。

(13)神:神奇,神化。

(14)颠冥:神情颠倒。颠为颠狂,冥为妄行。把富贵看成是什么也没有。

(15)非:不能。相助:帮助。

(16)消:消除鄙贱吝惜的心意。

(17)冻者:受冻的人。假:借助。春:春天的温暖。

(18)暍(yē):中暑,伤暑。

(19)赦,赦免,宽恕。如虎:象虎一样凶狠。

(20)佞人:有才能的人。

(21)挠(nēo):通挠,屈,屈服,矫正。

(22)化卑:与卑贱同化。

(23)物:事物。

(24)娱:快乐。

(25)人:人事。

(26)饮人以和:以中和之道对待人。

(27)与人并立,与人相处不用多长时间。

(28)父子之宜:父亲与儿子相处相宜。

(29)彼其:叠词,即波,他。归居:隐居。

(30)一闲:一切出于闲暇无事。施:为事,施物。

(31)远:深远。

[译文]

则阳到楚国游历,夷节将这件事告诉楚王,楚王未接见,夷节只好回家。彭阳拜见王果时,说,“先生为什么在楚王面前不推荐我呢?”王果说:“我不如公阅休。”彭阳说:“公阅休是干什么的?”王果说:“冬天在江中刺鳖,夏天在山上樊圃里休息,过客有人问他,他说'这是我的住宅。’夷节也不能做到这点,何况是我呢!我又不如夷节。夷节的为人,没有德行,而有智巧,不自甘抱弃,以智巧神化自己的交结。早就把富贵之地看成什么也没有,不能以德相助别人,还能使别人消除吝啬的心意。象受冻的人盼天暖当衣服,中暑的人反求冬天的冷风散热一样。楚王的为人,形貌尊严,对于罪过,不宽恕犹如凶狠的老虎。不是有才能的人端正他的德行,谁能使他屈服呢!因此,当圣人在穷困时,能使家人忘掉自己的贫困;当他通达时,能使王公大人忘掉高官厚禄而与卑贱同化;他对于外物,共处为快;他对于事,快乐相处而保存自己的天性。所以,有时不言语而能以中和之道对待人,与人相处用不了多久就能使人同化。象父子相处相宜一样。他回去隐居了,而一味闲暇无所施事。他入于人心有这么深远。所以说还得等待公阅休。”

圣人达绸缨(1),周尽一体矣(2),而不知其然(3),性也(4)。复命摇作(5),而以大为师(6),人则从而命之也(7)。忧乎知(8),而所行恒无几时(9),其有止也若之何(10)!生而美者,人与之鉴(11),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己,性也。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12),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13),况见见闻闻者也(14),以十仞之台县众问者也(15)。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16),与物无终无始(17),无几无时(18)。日与物化者(19),一不化者也(20),阖尝舍之(21)!夫师天而不得师天(22),与物皆殉(23),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24),所行之备而不洫(25),其合之也若之何?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26),为之傅之(27),从师而不圃(28),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之名赢法(29)得其两见(30),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31):“除日无岁(32),无内无外(33)。”

[注释]

(1)绸缨(móu):纠葛、缠绵。达:通达。

(2)周尽一体:周遍万物为一体。

(3)不知其然:不知道它的所以然,因出于自然。

(4)性:本性,自然本性。

(5)复命:复归于无命。一说为“静”。摇作:摇动而作。

(6)以无为师:以天为宗,即以道为大宗师,以自然为主。

(7)命:命名。

(8)优乎知:忧虑自己所知的事怕别人知道。

(9)恒:常。无几时:没有多少时间。恒无几时:没有少许间歇时间。

(10)其有止也若之何:若之何其有止的倒文。

(11)鉴:鉴别,评估。原意为镜子。

(12)绢(mín):合,混朦不清。

(13)十九:十分之九,十人中有九人。

(14)见见闻闻:见所见的,闻所闻的,无所不见,无所不闻。

(15)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指圣人的德行就象十仞高台悬立在众人之间一样无人不闻不知。

(16)冉相氏:传说中远古时代的帝王。环中:指虚空。《齐物沦》有“枢始得环中,以应无穷”。随成:随道而成。

(17)与物无终无始:指环中。

(18)无几无时:指随成。

(19)日与物化:指外物随时变化。

(20)一不化者:指内心灵明不变化。

(21)阎,通盍,何。而:则。

(22)师天夭:效法自然。

(23)殉:为追求而不惜殉身。

(24)替:废。不替:无偏废。

(25)洫:借作恤,不恤:无优。

(26)司御:官名,一说非官名,指主天下御万物。门尹:官名。一说人名。登恒:人名,一说登于恒道。

(27)傅:师傅。

(28)圃:局限,限制。

(29)之名赢法:名法是多余的东西。

(30)得其两见:此指仲尼而言,两见犹两端。

(31)容成氏:古代圣人,作历数的人。《汉书·艺文志》有《容成子》十四篇,今性。

(32)除日无岁:除掉每一天就没有年。

(33)无内无外:就象没有内就没有外一样。

[译文]

圣人通达纠葛,周遍万物为一体,但不知其所以然,是由本性决定的。复归于天命摇动作作,而以天为宗师,人们因此命名他为圣人。忧虑自己知道的事情怕别人知道,而其行为又恒常一会也不间断,有时或有停止将把它怎样呢!生来就美的人,得别人给他镜子才知道美,别人不告诉他美便不知道比别人美。象是知道,又象不知道,象听说过,又象没听说过,他的喜悦没有终止之时,别人喜欢他也没有终止之时,这就是自然本性。圣人的爱人,别人给他命名为圣人,别人不告诉他,就不知道他爱人。象知道他,又象不知道他,象听说过他,又象没听说过他,他爱人没有终止之时,人们安于他的爱也没终止之时,这也是自然本性。对自己的祖国和故都,看到它就心情舒畅;即使丘陵草木的混朦不清,掩盖的有十分之九,心里还是特别舒畅。何况是亲身所见的见到而亲身所听的听到了呢!圣人之德就象以十刃之台一样悬立于众人之间的,冉相氏得到了虚无之道,听任外物随顺而成长,所以能和万物无终无始、无时无刻地相处。虽然天天与外物一起变化,但是那内在的精神是不变的。何曾尝试离开过虚空呢!效法天而得不到效法天的效果,与外物变化皆牺牲自身,这样还怎能做到顺应人事呢?圣人不知道有天,不知道有人,不知道有开始,不知道有外物,与世道同行而不知偏废,所行完备而不知忧虑,他和自然契合的如此又怎样呢?商汤得到司御门尹登恒,拜为老师,随师学习而又不受其局限,得到他的随顺成物的本性,称举老师的大名,而自己却不在意。孔子得其两端,象仲尼尽绝思虑的态度一样,作为汤的老师。容成氏说:“除掉每一天就没有年了,这就象离开内就没有外一样。”

魏莹与田侯牟约(1),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2),曰:“君为万乘之君也(3),而以匹夫从仇(4)。衍请受甲二十万(5),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6),使其君内热发于背(7),然后拔其国(8)。忌也出走(9),然后抶其背(10),折其脊。”季子闻而耻之(11),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若也(12)。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也,不可听也。”华子闻而丑之(13),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子闻之(14),而见戴晋人(15)。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16),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17),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18)。”君曰:“噫!其虚言与(19)?”曰:“臣请为君实之(20)。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21)?”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22),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23)?”君曰:“无辩。”客出而君倘然若有亡也(24)。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25);吹剑首者(26),映而已矣(27)。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28),譬犹一吷也。”

[注释]

(1)魏莹:魏惠王的名字。田侯牟:指齐威王。

(2)犀首:武官名,相当于晋代的虎牙将军。一说公孙衍号犀首。公孙衍:人名,姓公孙,名衍,魏国人。

(3)万乘:指大国。《庄子》许多篇中有“万乘”的概念。

(4)匹夫:一般平民。

(5)甲:士兵。

(6)系:拴,引申为抢夺。

(7)内热:内心的热火。发于背:指在背部生毒疮。

(8)拔:攻克,消灭,吞并。

(9)忌:田忌,齐国的将军。

(10)抶(chí):鞭打。

(11)季子:魏臣,一说魏匠,又一说苏秦。

(12)胥靡:一作縃縻,古代的奴隶,用绳索牵连着强迫他们劳动。作囚徒解失当。

(13)华子:魏臣。

(14)惠子:惠施。

(15)戴晋人:魏国贤人。

(16)蜗:蜗牛。

(17)伏尸:横尸。

(18)逐北:追赶败兵。旬:十日。反:通返。

(19)虚言:空话。

(20)实:证实。

(21)意:想。

(22)梁:魏都。

(23)辩:通辨,辨别,区别。

(24)惝(chěng)然:迷迷糊糊的样子。亡:亡失。

(25)嗃(xiāo):吹竹管的声音,声音大而长。

(26)剑首:剑环上的小孔。

(27)吷(xuè):小声。

(28)道:说。

[译文]

魏莹与田侯牟订下盟约,田侯牟背约。魏莹大怒,要派人去刺杀他。公孙衍将军听了耻笑他,说:“你是大国的君主,而用匹夫的手段去报仇。我请求受于甲兵二十万,为你攻打他,俘虏他的人民,掠夺他的牛马,使齐国的君主内心发火而发病于背,然后吞并他的国土。田忌一出走,然后鞭打他的脊背,折断他的脊梁骨。”季子听了而耻笑公孙衍,说:“建筑十仞高的城墙,城高既然已经高十仞了,则又毁坏它,这是筑城奴隶所苦的事。现在不打仗已经七年了,这是统治的基础。公孙衍是好乱的人,不可以听从他的主张。”华子听到季子的主张后而丑耻他,说:“好说伐齐的是好乱的人,好说不伐齐的人也是好乱的人;说伐齐与不伐齐是好乱的人的人,又是好乱的人。”君主说:“那么怎么办呢?”华子说:“你追求其大道就行了。”惠施听了,而引见戴晋人。戴晋人说:“有所谓蜗牛,君主你知道吗?”魏惠王说:“知道。”“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角,叫触氏;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角,叫蛮氏。时常相争地盘而战争,横尸数万,追逐败兵十五夭而后返回。”魏惠王说:“唉!这是虚话吗?”说:“臣请为君证实它。君主你想在四方上下有穷尽吗?”君主说:“没有穷尽。”说:“知道游心于无穷的境域,而返于通达的国土,若有若无吗?”君主说:“是这样。”说:“通达的国土中有魏国,魏国中有梁都,在梁都中有君王,君王与蛮氏有区别吗?”君主说:“没有区别。”客人走了,惠施进见。国君说:“这位客人是位伟大人物,圣人也不足以敌当了他。”惠施说:“吹竹管的,还有宏亮的声音,吹剑环的,只有小声而已。尧、舜是人所称誉的。在戴晋人面前称道尧、舜,就好比一点小声了。”

孔子之楚(1),舍于蚁丘之浆(2)。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3)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4)?”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民是自埋于民(6),自(,)藏于畔(7)。其声销(8),其志无穷(9),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10)。是陆沉者也(11),是其市南宜僚邪(12)?”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已也,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13)。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14)?”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注释]

(1)之:往,去。楚:楚国。

(2)舍:止,住。蚁丘:山丘名。浆:卖浆的店铺。

(3)登极:登上屋顶。

(4)是;这。稯稯(zōng):一作总总。群众有秩序的聚集在一起。

(5)仆:仆役、学徒。

(6)自埋于民:甘愿隐居在民间,埋没为耕民。

(7)自藏于畔:甘愿隐居在田间。

(8)其声销,他的名声消失。

(9)无穷:无穷大。

(10)不屑:认为不值得,不愿意接受。

(11)陆沉:在陆地上如沉在水中,指隐者。

(12)市南宜僚:人名,姓熊,字宜僚,因居市南故称市南宜僚,楚国的隐者。

(13)佞人:媚世的人,取巧的人。

(14)而:汝,你。存:存问。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住在蚁丘的卖浆铺里。他的邻居有夫妻仆妾登上屋顶观望,子路说:“这些人有秩序地集聚在一起是干什么的?”孔子说:“这些人是圣人的仆役,这位圣人是甘愿隐干民间,隐居于田园的人。他的声名消失,他的志向无穷,他嘴虽然说话,他的内心却不曾说话。他的行为和世俗相反,而内心不愿意与世俗同流。这是沉隐于陆地上的人,岂不是市南宜僚吗?”子路请求去把他召来。孔子说:“算了吧!他知道我会表彰他,知道我到楚国,以为我必定清楚王召见他。他正把我当成媚世人。如果是这样,他对于媚世的人的话是不愿意听的,何况亲自见面呢!你以什么去存问他呢!”子路去看他,他的住处空无一人了。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1):“君为政焉勿卤莽(2),治民焉勿灭裂(3)。昔予为禾(4),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5);芸而灭裂之(6),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7),深其耕而熟耙耰(8)其禾蘩以滋(9),予终年厌飨(10)”。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11),离其性,减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12),萑苇蒹霞始萌(13),以扶吾形(14),寻擢吾性(15)。并溃漏发(16),不择所出,漂疽疥痈(17),内热溲膏是也(18)。”

[注释]

(1)长梧封人:即长悟子,《齐物论》有“瞿鹊子问乎长梧子”。子牢:子琴张,孔子弟子。

(2)卤莽:草率。

(3)灭裂:胡乱。

(4)为禾:种庄稼。

(5)实:果实。

(6)芸:除草。

(7)变齐(ji):改变耕作方法。齐,通剂,制作,耕作方法。

(8)熟耰:细致地反复除草。

(9)蘩:繁盛,滋:滋长的坚好。

(10)厌飧(yan):吃得饱。飨,通餍。

(11)遁:失。

(12)欲:喜好。恶(wu):厌恶。孽(nie):通孽,蘖生枝杈。

(13)萑(huan):本作萑,获草,似苇。韦:芦苇。蒹:没有出穗的获草。葭(jia),没有出穗的芦苇。

(14)扶:扶养,保养。

(15)擢(zhuo):拔,助长。

(16)并,通旁。溃:溃烂。漏:流脓不止的疮口。

(17)漂,本作瘭,脓疮。疽:脓疮,疽疽皆疽类脓疮。疥:疥疮。痈:毒疮。

(18)溲膏:排泄带有脂膏的尿。

[译文]

长梧封人问子牢说:“你处理政务不要卤莽,治理人民不要乱来。过去我种庄稼,耕作卤莽从事,则果实也因卤莽而报复我。除草乱来,其果实也因乱来而报复我。我第二年变更方法,深耕细作,禾苗繁盛滋壮,我得到终年饱食。”庄子听到这件事说:“现在,人们对待自己的身体,修养自己的心神,很多象封人所说的,失掉天命,离开本性,灭绝真情,丧失精神,以从众俗行为。所以对本性卤莽的,喜好厌恶的孽生,就如同获苇没有秀穗本性一佯,开始以此来扶养我的形体,渐渐地拔苗助长我的本性;四处溃烂漏发,不选择处所而流动,脓疮疥疽,心血发热,排泄带脂膏的尿,就是如此。”

柏矩学于老聃(1),曰:“请之天下游(2)。”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3)。”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4)?曰“始于齐(5),”至齐,见辜人焉(6),推而强之(7),解朝服而幕之(8),号天而哭之曰(9):“子乎子乎(10)!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11)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12);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13),以得力在民(14),以失为在己(15);以正为在民(16),以在为在己(17);故一形有失其形者(18),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19),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20)。民知力竭(21),则以伪继之(22),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者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注释]

(1)柏矩:人名,姓柏,名矩。老子的学生。

(2)请:请求。之:往。游:游历。

(3)是:这里,

(4)汝:你。

(5)齐:齐国。

(6)辜人:死刑人的尸体放在街上示众。

(7)推而强之:尸体摆正。

(8)幕:覆盖。

(9)号天而哭:仰天号哭。

(10)子:你,先生。

(11)离:遭。

(12)病:弊病。

(13)君人者:统治人的人,指君主。

(14)得:有所得,成功。

(15)失:有所失,失败。

(16)正:正确。

(17)在:错误。

(18)一:一旦。形:通刑。

(19)匿:隐匿,隐藏。愚:愚弄。不识:不懂。

(20)诛:杀。

(21)知:通智。

(22)伪:虚伪。

[译文]

柏矩跟老子学习,说:“请你允许我到天下去游历。”老子说:“算了吧,天下象这里一样。”柏矩再次请求,老子说:“你要从哪里开始?”柏矩说:“从齐国开始。”到了齐国,看到一个死刑人的尸体放在街上示众,便摆正这具尸体,解下自己的礼服盖在尸体上面,仰天号哭,说:“你呀!你呀!天下有大灾大难,唯独让你遭上了!人们天天说不要当盗贼,不要杀人!荣辱确立,然后会看出弊病;财货积聚,然后才看出争端。现在确立人的弊病,聚积人的争端,使人穷困到身体无休止的时候,要想不走到这种地步,做得到吗?古代的君主,把所得归功给人民,把所失归罪于自己。把正确归于人民,把错误归于自己;所以,一旦有判错刑的就退而责备自己。现在不是这样,隐匿事物的真象而愚弄无知的民众,扩大困难而加罪胆小不敢的人,加重任务而处罚不胜任的人,延长途程而诛杀走不到的人。民众智穷力竭,就以虚伪应付他,天天出现许多虚伪的事情,士民怎能不虚伪呢,能力不足便做假,智慧不足便欺骗,钱财不足便偷盗。盗窃的行为,要责备谁才可以呢?”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1),未尝不始于是之(2),而卒诎之以非也(3)。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4),有乎出而莫见其门(5)。人皆尊其知之所知(6),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

乎(7)!已乎!已乎!且无所逃(8)。此所谓然与然乎(9)!

[注释]

(1)蘧伯王:人名,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的大夫。行年:历年。六十而六十化:指六十年之中每年都在变化。此语在《寓言》中说的是孔子。

(2)是:肯定,正确,对的。

(3)卒:最终,最后。诎:通黜。非:否定,不正确,不对的。

(4)根:根本,万物的根源。

(5)门,门径,产主的门径。

(6)知之所知,前一“知”通智,后一“知”当知道讲。

(7)大疑:极糊涂。

(8)无所逃:无有能逃避得了的。

(9)然与然:这样与那样。

[译文]

遽伯玉在经历六十年中有六十次修善德行的变化,开始肯定的,后来又否定它,很难说今天所认为是对的就不是五十九年来所认为是错误的。万物有它的生而看不见生它的根源,有它的出处却看不见它的门径。人们都重视他的智慧所能知道的,而不能凭他的智慧所不知道而后知道的道理,可不是所谓大疑惑吗,算了吧!算了吧!况且没有能逃避得了的,这就是你说这样他说那样吗!

仲尼问于大史大韬、伯常春、狶韦曰(1):“夫卫灵公饮酒湛乐(2),不听国家之政(3);田猎毕弋(4),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也(5)?”大韬曰:“是因是也。”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6)。史鳅奉御而进所(7),搏币而扶翼(8)。其慢若彼之甚也(9),见贤人若此其肃也(10),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11),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12)。掘之数仞,得石椁焉(13),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14),灵公夺而里之(15)。’夫灵公之为灵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16)。”

[注释]

(1)大(tai)史:官名,春秋时掌管起草文书,策命诸侯卿大夫,记史实,编史书,管典籍和天文历法,掌三易和祭祀等。大韬、伯常骞、狶韦,三人都是大史。把狶韦解作《大宗师》中的狶韦氏实误。

(2)湛(dan):通耽。湛乐:过分地享乐。

(3)听,管理,处理。

(4)毕:大网。弋:系绳的箭。

(5)为灵公者何也:谥号为什么称为灵公。按古代谥法,天子、诸侯国君死后多送谥号,其中有美谥和恶谥。

(6)滥:大浴盆,

(7)吏鳅:人名,即史鱼,卫国的大夫。

(8)搏币:接取币帛。扶翼:扶掖,即扶臂。

(9)慢:傲慢,放纵。彼:指与三妻同沐那样的事。

(10)肃:敬畏。

(11)故墓:生前挖好的寿穴。

(12)沙丘:地名,在盟津河北,即今河南孟津一带。

(13)石椁:石造的棺椁。

(14)冯(ping):通凭,凭依。不冯其子:其子不冯的倒装。子:子孙。

(15)里:居。

(16)之:他们,二人:指大韬、伯常春。

[译文]

孔子问太史大韬、伯常骞和狶韦说:“卫灵公饮酒耽乐,不处理国家政务,狩猎网捕弋射兽鸟,不应承诸侯会盟,他却得到灵公的谥号,这是为什么呢?”大韬说:“就是因为这样才得到这样的谥号。”伯常春说:“灵公有三个妻子,他和三个妻子在一个大浴盆中洗澡。史鱼奉召来到灵公住所,灵公叫人接取他献的币帛而使人扶着他的臂膀。灵公放纵象与三妻同盆沐浴那样严重,然而他接见贤人又如此的肃然起敬,这就是他所以称为灵公的道理。”狶韦说,“灵公死了,卜葬在寿穴,不吉利;卜葬在沙丘就吉利。掘墓穴之深达到数仍时,得到一个石造的棺椁,洗去泥土后看它,上面有铭文说:“不必依赖子孙,灵公可以取去而居在这里。灵公的谥号称为灵公,已经很久了,大韬、伯常骞这两个人怎么能知道呢!”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1):“何谓丘里之言(2)?”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3),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4),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5)。是以自外入者(6),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7),有正而不距。四时殊气,天不赐(8),故岁成;五官殊职(9),君不私,故治国;文武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10),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11),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12);自殉殊面(13),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14),百材皆度;观于大山(15),木石同坛(16),此之谓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17),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18),四时相代相生相杀(19),欲恶去就于是桥起(20),雌雄片合于是庸有(21)。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22),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23),精微之可志也(24)。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25),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26),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为(27),接子之或使(28)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大公调曰:“鸡鸣狗犬,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29),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斯而析之(30),精至于无伦(31),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32),已死不可徂(33)。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未,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34)。或使莫为,在物一曲(35),夫胡为于大方(36)?言而足(37),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38);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注释]

(1)少知、大公调:庄子虚构的人物。

(2)丘里:乡里。

(3)十姓百名,群众。

(4)系:悬。

(5)大人:有道的人。合并:合并众人。

(6)自外人:听别人的言论。

(7)由中出:出于自己的意见。

(8)赐:偏私。

(9)五官: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

(10)道:大道,天道。

(11)淳淳:茫昧难测的样子。

(12)拂:违背。

(13)殉:逐。面:向。

(14)泽:通宅。

(15)大山:太山。

(16)坛:太山上封禅之坛。

(17)期:要,限。

(18)相照:相照应。相盖;相害。相治:相克。

(19)相代:相代谢,更换,相生:相孕育。相杀:相消除。

(20)欲恶:爱好厌恶。去就:疏远亲近,桥起:轩起。车轩前高后低,高为轩起或为翘起。

(21)片合:异性交配。片,通■(pan),庸,常。

(22)相摩:相互摩擦。

(23)此:指上述对立统一的现象,纪:记。

(24)志:记。

(25)桥运,如桔槔一样起伏运动,相使:相互作用。

(26)睹:目睹,认识。

(27)季真:人名,齐人。稷下学者。

(28)接子:人名,齐人。稷下学者

(29)读:称,表达。

(30)斯,如此。解剖析非也。

(31)精:精细。无伦:无与伦比。

(32)忌:避。

(33)徂:通阻,止。

(34)假:借。行:运行。

(35)一曲:一方面、一个侧面。

(36)胡:何,怎么。

(37)言而足:言谈之多。

(38)言默:语言沉默。载:载道。

[译文]

少知问大公调说:“什么叫丘里之言?”大公调说:“所谓丘里之言,就是集合群众而形成的风俗,聚合不同形成相同,分散相同形成不同。现在,专指马的各个部分而不得称为马,而将马像悬于面前,人人看到马的各个部分组成马体才可称为马。所以,丘山是积累低卑而成为高的,江河是汇合许多支流而成为大川的,得道的人是合并众人的意见才成为公的。所以,道理从别人那里吸收到自己心中,有主见而不固执成见;道理由自己内心说出,虽正确而不距绝别人的意见。四时有不同的气候,天不偏私某个季节,所以岁序形成;五官有不同的职责,君主不偏私某一官职,所以国家才能得到治理;文武有不同的才能,大人不偏私某一方,所以文治武功之德齐备。万物有不同的规律,天道不偏私某物,所以没有名状。无所名状就无所作为,无所作为也就无所不为。时间有终始,世事有变化,祸福转化难测,有所违背就有所适宜,各自追求有不同的方向,有正确的就有错误的。比如盖大宅,各种树木都有它的用途。再看看太山,树木和石头同做封禅的祭坛。这就是所谓丘里之言。”少知说:“那么就把它称为道可以吗?”大公调说:“不可以,现在计算物的数量,不止于一万,而限称万物,是以数目中最多的而号称它。所以,天地是形体中最大的,阴阳是气体中最大的;道包括形气的共有,因为它大这样称呼是可以的,已经有称呼了,还怎能去比拟呢!如果以那样来区别,就好象狗和马相比较,其间相差就太远了。”少知说:“四方之内,六合之中,万物怎样产生的?”大公调说:“阴阳相互照应,相互侵害,相互条理,四时相互代谢,相互产生,相互消灭。欲求、厌恶有去有来,于是有起有落。雌雄交配,于是常有。安危相互更替,祸福相互转化,缓急相互摩擦,聚散相互依存而成。这是有名实可记的,有精微可载的,随时序相治理,按桔槔起伏相作用,物极则返,物终则始,这是万物的共有的规律。言论的穷尽,知识的所达,只限于物的范围而已。识道的人,不追随物的消失。不探求物的起源,使议论停止在这里。”少知说:“季真主张的莫为,接子主张的或使,这两家的议论,谁符合事物的实情,谁偏离了事物的真理呢?”大公调说:“鸡鸣狗吠,是人所共知的。虽然有大智大慧的人,也不能用语言说出它们所以自然变化的原因来,又不能用心意推测出还会有什么动作。由此分析它,精微达到无与伦比,大到无法围量。说或有所使,称莫有所为,都未免在物上立论,而终究是过而不当的。或使的主张则大实而不虚,莫为的主张则太虚而不实。有名有实,是物实体的所在;无名无实,是物的虚无大道。可以言论可以意会,愈言说离道愈远:未生的不可回辟,已死的不可阻止。死生相隔不远,道理不可认识。或有所使莫之所为的主张,都是疑惑的假说。我看它的本源,它过往无穷;我求它的迹象,它的未来没有终止。没有穷尽没有终止,是语言无从表达的,与物具有相同的规律;'或使’、'莫为’既为言论所本,又和物同终始。道不可以有形来形容,有不可以用无来形容。道的名称,是假借而运用。'或使’'莫为’的主张,只限物的一个方面,怎能符合于大道呢!言论足,则终日言说的尽是道;言论不足,则终日言论的尽是物。道是物的极点,言论沉默不足以表达它,不用言论,不用沉默,这是议论的极点。”

杂篇·外物第二十六

[题解]

《外物》以篇首二字名篇。这种名篇之法也是先秦古籍中常见的。如《商君书》的《靳令》篇则取“靳令则治不留”的篇首二字名篇。《管子》的《禁藏》篇篇名亦取“禁藏于胸胁之内”篇首的“禁藏”二字。“外物”是指外在的事物。全篇的宗旨在于写庄子要达到“得意忘言”的境界。

在“外物不可必”段中,庄子阐明了外在的事物是没有一定准则的,人事、自然和人心都充满杀机,只有顺乎自然大道才可以生存。在“庄周家贫”、“任公子为大钩巨缁”、“儒以诗发家”、“老莱子之弟子出取薪遇仲尼”诸段中,庄子主张一切顺应自然之道而抛弃礼乐的外物之累。在“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和“惠子谓庄子曰”段落中,庄子集中他说明了无用之用的问题,认为有用之知不仅是有限的而且是有害的,无用之知不仅是无限的而且是最大的用。在“庄子曰”、“目彻为明”段落中.说明庄子的处世方法是“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以及“心有天游”的顺应自然的思想。在“德谥乎名”、“静然不以补病”等最后几个小段中,进一步阐述了“得意忘言”的忘人忘我而因顺自然的道理。

外物不可必(1),故龙逢诛(2),比干戮(3),箕子狂(4),恶来死(5),桀纣亡(6)。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7),苌弘死于蜀(8),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9)。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10)。木与木相摩则然(11),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12),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13),乃焚大槐(14)。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15),螴蜳不得成(16)心若悬于天地之间(17)慰暋沉屯(18)利害相摩,生火甚多(19),众人焚和(20),(,)月固不胜火(21),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22)。

[注释]

(1)不可必:不能有必然的标准。

(2)龙逢:关龙逢,夏代的贤臣。《人间世》有“桀杀关龙逢”。《胠箧》有“龙逢斩”句。

(3)比干:殷纣王的叔父,因忠谏而被挖心。《人间世》有“纣杀王子比干”。《胠箧》有“比干剖”。

(4)箕子:殷纣王的庶叔,曾劝谏纣王,纣王不从,箕子因而佯狂。

(5)恶来:人名,殷纣王的媚臣。

(6)桀:夏代的最后一个君主,名履癸,是个暴君,后为商汤所灭。纣:殷纣王,是商朗的最后一个君主,亦是暴君,被周武王打败而自焚。

(7)伍员:人名,即伍子胥,吴王夫差的大夫,后因劝谏夫差拒赵求和,停止伐齐,被夫差赐剑

自刎。把其尸体扔在江中。《胠箧》、《至乐》等篇均有记载。

(8)苌弘:人名,周景王、周敬王时刘文公的大夫。刘氏与晋范氏世婚,晋卿内讧时,苌弘帮助范氏,晋卿赵鞅因此事讨周。周敬王二十八年,周人杀苌弘。纯属屈死。蜀:为当时周的一个地方,非指四川。

(9)碧:青绿色的玉百。三年血化碧:经过三年血变成了玉石,指苌弘的精诚。

(10)孝已:殷高宗的儿子,受后母虐待,忧苦而死。曾参:字子舆,孔子弟子。

(11)然:通燃。

(12)絯(hài):通骇,惊动。

(13)水中有火:指雨中有电。

(14)焚:焚烧。大槐:大树。

(15)甚:过分。忧:忧伤。两陷:陷于阴阳,指人心陷于阴阳。

(16)螴(cbōng):不安。蜳(qióng):亦作茕,忧虑。螴蜳:如虫的不安宁。

(17)悬:一古作县。

(18)慰(yu):通邵。暋(min):闷。沈:沉。屯(chu):难。

(19)生火甚多:指心火甚多。

(20)众人焚和:众人焚烧心中的和气。

(21)月:人心的清明。

(22)僓(tui):通隤,败坏。道尽:天性丧失,中途夭折,不能尽天年。

[译文]

外在的事物不能有必然的标准,所以关龙逢被斩,比干被杀,箕子佯狂,恶来身死,桀纣灭亡。君主没有不希望他的臣子尽忠的,而尽忠未必能取信,所以伍子胥尸体漂流江上,苌弘屈死于蜀地,他的血保藏三年而化为碧玉。父母没有不希望子女尽孝的,而孝顺未必就是爱,所以孝已忧苦而曾参悲伤。木与木相摩擦则燃烧,金与火相炼守则溶化。阴阳交错而行,则天地惊动,于是雷霆发作,雨中带电,殛焚大树。有人过分忧虑陷入阴阳而无所逃辟,蠢蠢不安而无所成,心象悬在天地之间,忧郁沉闷,利害相摩擦,内心焦灼甚多,众人焚烧了和气。心静不能战胜心火,于是精神败坏而道不能享尽天年。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1)。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2),将贷于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3):“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4)。周顾视车辙中(5),有鲋鱼焉(6)。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7)。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8),激西江之水而迎子(9),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10),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11),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12)!”

[注释]

(1)贷:借贷。粟:谷子,亦粮食的通称。监河侯:监理河道的官。

(2)邑金:一邑祖赋的收入。

(3)忿然:不高兴的样子。作色:变色。

(4)中道:道中。

(5)顾视:回头看。

(6)鲋鱼:鲫鱼。

(7)波臣:波荡之臣,波荡冲来而失水的水族臣仆。

(8)且:将要。

(9)激:引。西江:指蜀江。

(10)常与:恒常共处,指水。

(11)乃,竟。

(12)曾:乃,就。索:寻找。枯鱼之肆:干鱼市场。

[译文]

庄周家庭贫穷,所以向监河侯借粮。监河侯说:“行。等我得到一邑租赋金,借你三百金,可以吗?”庄周不高兴的样子脸色一沉说:“我昨天来时,在中途有喊叫我的,我回头向车辙中一看,有条鲫鱼,我问它说:'鲫鱼呀!你在这里做什么?’回答说:“我是东海波荡冲来而失水的水族仆臣,你难道不能用升斗的水来救活我吗?’我说:'行。等我游历吴越说服两国的国王,请他们把西江的水引来迎接你,可以吗?’鲫鱼不高兴地改变脸色说:'我失去与我常处的水,我没有容身的处所,我得到:升斗的水就可活命,你竟这样说,就不如早点到干鱼市场去找我!’”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1),五十犗以为饵(2),蹲乎会稽(3))(,)(3)投竿东海,旦旦而钓(4),期年不得鱼(5)。已而大鱼食之(6),牵巨钩錎(7,没而下鹜(8),扬而奋鬐(9),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10),惮赫千里(11)。任公了得若鱼,离而腊之(12),自制河以东(13),苍梧已北(14),莫不厌若鱼者(15)。已而后世轮才讽说之徒(16),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17),趣灌渎(18),守鲵鲋(19),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悬令(20),其于大达亦远矣(21),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22),其不可与经世亦远矣(23)。

[注释]

(1)任公子:任国的公子,缁:黑绳。

(2)犗(jiè),阉牛。

(3)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省中部。

(4)旦旦:天天。

(5)期(ji)年:一周年。

(6)已而:不久。以后。

(7)錎通陷,陷没。

(8)鹜(wù):奔驰,乱驰,一本作惊。

(9)鬐(qi):鱼脊、腹之鱼鳍。

(10)侔(móu):齐。

(11)惮(da):通但,震撼。

(12)离:剖开。

(13)制河:浙江。

(14)苍梧:山名。在今广西省。

(15)厌,通餍,饱食。

(16)辁才:小才,才浅。辁,无辐的车轮,讽说:诵说,传说。

(17)揭:举。累:细绳。

(18)趣(qu):通趋。灌渎:灌溉的沟渠。

(19)鲵鲋:小鱼。

(20)小说:闲言碎语,即小言詹詹。悬令:国家悬挂的功令。

(21)大达:显达。

(22)风俗:传闻。

(23)经世:治理社会。

[译文]

任国的公子做个黑绳的大鱼钩,用五十头阉牛做鱼饵,在会稽山上蹲着,投鱼竿于东海,天天去钓鱼,一年也钓不到鱼。不久大鱼食饵,牵动大钩深陷水中,没而向下奔驰,上翻而奋鳍,白色波涛如山,海水震荡不已,声音等齐鬼神,震撼显赫千里。任公子钓到这条鱼,剖开而做腊干,从浙江以东,苍梧以北,没有不饱食这条鱼的,后世那些小才传说的人们,都惊讶而奔走相告,要是举着细绳的小鱼竿,到灌溉的小水沟,垂钓小鱼,那要想钓到大鱼就困难了,粉饰闲言碎语以求悬赏功令的高名,那就和大智明达也相距太远了,所以没有听到过任氏的传闻的人,离开善于治理社会的目标也相差太远了。

儒以诗礼发冢(1)。大儒胪传曰(2):“东方作矣(3),事之何若(4)?”小儒曰(5):“未解裙襦(6),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肢(7)。生不布施(8),死何含珠为!’”“接其鬓(9),压其■(10),儒以金椎控其颐(11),徐别其颊(12),无伤口中珠!”

[注释]

(1)儒:指盗墓的儒士。发:发掘,冢:古墓。

(2)大儒:盗墓的大儒士。胪(lú)传:按礼的规定有秩序的向下传话。胪,从上向下传话。

(3)东方作矣:天要亮了。

(4)事:指盗墓的事。

(5)小儒:盗墓的随从者。

(6)裙襦,指衣裙。

(7)陵肢(bei),山坡。

(8)布施:施舍,把财物送给别人。

(9)接:接引,拖曳。鬓:鬓角,鬓发。

(10)压:按。

(11):通哕,面颊的下部,腮。懿颐:面颊。

(12)徐:慢。别(biè):别开,撬开。

[译文]

儒士用诗礼盗墓。大儒士传话说:“东方亮了,事办得怎样了?”小儒士说:“衣裙还没有脱下来,口中含有珍珠。古诗中有一首说:'青青的麦苗,生在山坡上。活时不接济别人,死后何必含珍珠!’”“拖住他的鬓发,按住他的下巴,你用铁锤敲他的面颊,慢慢地别开他的两腮,不要损伤口中的珍珠!”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1),遇仲尼,反以告(2),曰:“有人于彼(3),修上而趋下(4),未倭而后耳(5),视若营四海(6),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7),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蹩然改容而问曰(8):“业可得进乎(9)?”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骛万世之患(10),抑固篓邪(11),亡其略弗及邪(12)?惠以欢为(13),骛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14)相引以名,相结以隐(15)。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16),动无非邪也(17)。圣人踌躇以兴事(18),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19)!”

[注释]

(1)老莱子:人名。楚国的贤人、隐者。与老聃分别为两个人。出薪:打柴。

(2)反:通返。

(3)彼:那里。

(4)修上:上身长。趋下:下肢短。

(5)未偻:背微曲。后耳:耳朵后贴。

(6)视:目光。营:充满,四海:指高远,天下。

(7)汝:你。躬矜:矜持的态度。容知:智者的容貌。知:通智。

(8)蹙(cù)然,局促不安的样子。

(9)业:学业。

(10)骛:通做,轻视。

(11)抑:抑或,还是。窭(jù):陋,不足。

(12)亡其:亦作妾其,还是,或是,略:谋略。

(13)惠以欢为:以欢为惠,以媚悦为施惠。

(14)中民:中人,中等人。

(15)隐:私。

(16)反:反己,违反本性。

(17)动,用世。

(18)踌躇:不得已而为之。

(19)载:从事,有意从事。

[译文]

老莱子的学生出去打柴,遇见孔子,回来告诉说:“那里有个人,上身长下肢短,背微曲而耳朵向后,目光如充满天下,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老莱子说:“这是孔丘。召唤他来。”孔子来了。老莱子说:“丘,除去你矜持的态度和你的智者的容貌,就可以成为君子了。”孔子揖让而退,局促不安的变色而问道:“我的学业可以得到长进吗?”老莱子说:“不忍受一世的伤害而轻视了万世的祸患,还是固陋呢,或是谋略不及呢?以媚悦施惠于人,而是轻视终身的耻辱,只是中人所达到的地步!以名声相招引,以隐私相结纳。与其赞誉尧而非议桀,不如把两者都忘掉而停止那种赞誉。违反自己的本性无非是损伤,扰动用世的心灵无非是邪念。圣人不得已而兴起事业,所以往往成功。为什么你总是有意地骄矜于自己的行为呢!”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1),曰:“予自宰路之渊(2),予为情江使河伯之所(3),渔者余且得予(4)。”元君觉,使人占之(5),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6),七十二钻而无遗策(7)。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8),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9),不能避剖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鹞鹈鹕(10).去小知而大知明,玄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11),与能言者处也。”

[注释]

(1)宋元君:宋国国君宋元公,名佐。《田子方》有“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下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被(pī):通披。阿门:偏门。

(2)予:我,自:从。宰路:渊名。

(3)为(wēi):做。清江,与浊江对比而言,一说扬子江。河伯:河神,即《大宗师》中说的“冯夷得之以游大川”的河神,也是《秋水》中“河伯始旋其目,望洋向若而叹”的河神。

(4)渔者:打鱼的人。余且:打鱼人的人名。

(5)占:占梦。

(6)刳(kū):剖空。

(7)钻:占卜。

(8)见:通现。

(9)知:通智,下同。

(10)鹈鹕(tthti):捕鱼的鸟。

(11)石:匠名,即匠师。

[译文]

宋元君半夜梦见一个披散头发的人在偏门窥视,说:“我来自宰路的深渊,我做清江的使者到河神那里,被打鱼人余且捉到了我。”宋元君醒来,使人占梦,说:“这是神龟。”宋元君说:“打鱼的有余且这个人吗?”左右说:“有。”宋元君说:“令余且来朝见。”第二天,余且来朝,宋元君说:“捕鱼得到了什么?”回答说:“我的网得到一个白龟,周圆五尺。”宋元君说:“献上你的龟。”龟送到,宋元君要想杀了它,又想养活它,心里犹豫,叫人占卜,说:“杀龟来卜卦吉。”于是剖空龟占卜,钻七十二孔而没有不应验的。孔子说:“神龟能托梦于宋元君,而不能逃避余且的鱼网;智能钻七十二孔而无不应验,不能逃避割肠的祸患。如此看来,智能也有穷困的时候,神也有不灵的地方。虽然有最高的智慧,也要上万人谋划它。鱼不怕网而怕鹈鹕。除掉小知而大知明,去掉善而自善了。婴儿生来没有匠师而能说话,这是与会说话的人在一起的缘故。”

惠子谓庄子曰(1):“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2)。夫地非不广且大也(3),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4),致黄泉(5),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注释]

(1)惠子:惠施,宋人,庄子朋友,名家代表人物。《庄子》中多处有与庄子的辩论。

(2)始:才。

(3)夫地:一本作天地。

(4)厕:通侧。

(5)致:到。黄泉:本为地下水,又为人死葬地,或阴间。

[译文]

惠施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无用处。”庄子说:“知道无用才能和他谈论有用。大地并非不广大,人所用的只是立足之地。然而把立足之侧的地方挖下去,挖到黄泉,人立足之地还有用吗?”惠施说:“无用。”庄子说:“那么无用的用处也就明显了。”

庄子曰:“人有能游(1),且得不游乎(2)?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3),决绝之行(4),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5)!覆坠而不反(6),火驰而不顾(7),虽相与为君臣(8),时也(9),易世而无以相贱(10)。故曰至人不留行焉(11)。夫尊古而卑今(12),学者之流也(13)。且以稀韦氏之流观今之世(14),夫孰能不波(15)?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16),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17),承意不彼(18)。目彻为明(19),耳彻为聪,鼻彻为颤(20),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21)。凡道不欲壅(22),奎则哽(23),哽而不止则跈(24),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25),其不殷(26),非天之罪。天之穿之(27),日夜无降(28),人则顾塞其窦(29)。胞有重阆(30),心有天游(31)。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32);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33)。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德溢乎名,名益乎暴,谋稽乎誸(34),知出乎争,柴生乎守(35),官事果乎众宜,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鎒于是乎始修(36),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注释]

(1)能游:能优游自乐。

(2)不能游:不能自得自适。

(3)流遁:流亡逃遁。

(4)决绝:弃绝尘世。

(5)至知:真智。厚德:大德。任:以天下为己任。

(6)覆坠:陷落,沉溺。

(7)火驰,火急,火速。顾:返顾。

(8)虽:虽然。相与为君臣:相互换置君臣的位置。

(9)时:一时间。

(10)易世,世代更替,相贱:相互轻残。

(11)至人:得道的人,境界至高无上的人。不留行:游行而不停留,随世变而行。

(12)尊古而卑今:尊崇古代而鄙视当今,指不知世代变化的人。

(13)学者:指当时儒墨学派的学者等。

(14)狶韦氏:三皇以前的帝号。《大宗师》肩:“狶韦氏得之,以挛夭地。”

(15)波:偏波。

(16)游于世:与世俗同游。僻:偏僻。

(17)彼:指学者,狶韦氏。彼教不学:他们作为教者不知学。

(18)承意不彼:学者承受教者的意见而不敢违背他们。

(19)彻,通,贯通,透彻。下同。

(20)颤(shan):通膻。

(21)知:这句中二个“知”均通智。

(22)壅:壅阻,阻塞。

(23)哽,哽咽,哽塞。

(24)跈(jiAn):通掺,违背。

(25)息:天地自然的气息。

(26)其:若,假使。殷:中,正。

(27)穿,通。

(28)无降:无减。

(29)顾:回看。窦:孔穴。

(30)胞(bao):胎胞。重(chang):多。阆(lang):空、旷。

(31)天游:游天,游于自然。

(32)妇:儿媳。姑:婆婆。勃谿:争吵而责骂。

(33)六凿:六孔,实指耳、目、口、鼻、身、意。作喜、怒、哀、乐、爱、恶六情解实误,相攘:相争夺。

(34)誸(xian):急。

(35)柴(zhal):通寨,防守的篱障。

(36)铫鎒,除草的农具。

[译文]

庄子说:“人若能优游自乐,哪有得不到自得自适的呢?人如果不能优游自乐,哪能得道自得自适呢?人流亡逃遁的心志,弃世绝尘的行为,唉,那都不是真智大德以天下为己任的人!陷落而不返,火急而不顾,虽然相互易置君臣的位置,只是一时之间的事情。世代更替而不能因此相互轻贱。所以说,得道的人是能随世而行不固执的人。尊崇古代而鄙视当今是学者之流的短见。况且用狶韦氏的观点观察当今时代,谁能不偏波呢?唯有得道的人才能游心于世而不偏僻,顺乎人情而不丧失自己的本性。他们作为教者不知学,学者承受教者的意见不敢违背他们。眼力通彻为明,耳朵通彻为聪,鼻子通彻为膻,口舌通彻为甘,心灵通彻为智,智慧通彻为德。凡是通道不能阻塞,阻塞就哽咽,哽咽而不止就违背,违背就产生众害。有知觉的物类靠天然气息,如果气息不中和,不是天的过失。天然气息贯通孔窍,日夜不减,却是人为反而阻塞了自己的孔窍。胎胞里都有许多空隙,心灵当游于自然。居室没有空地,婆媳相处就会争吵而责骂;心灵不游于自然,则六孔穴必然相互凌夺。大林丘山之所以善于留住游人,也是因为人们心神非常舒畅。德行过度因为好名,名声过度在于残暴,计谋在于急迫,机智出于争端,闭塞生于保守,官事取决于众人适宜。春雨及时,草木奋生,整治农具锄草剪枝,而后草木又生长到过半,却不知道它是什么缘故。

静然可以补病(1),眦■可以沐老(2),宁可以止遽(3)。虽然,若是(4),劳者之务也(5),非佚者之所(6),未尝过而问焉。圣人之所以■天下(7),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械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喊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8),君子未尝过而问焉。演门有亲死者(9),以善毁爵为官师(10),其党人毁而死者半(11)。尧与许由天下(12),许由逃之;汤与务光(13),务光怒之,纪他闻之(14),帅弟子而踆于窾水(15),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16)。垄者所以在鱼(17),得鱼而忘垄(18);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19);言者所以在意(20),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21)!”

[注释]

(1)静然:人静,心静的样子,一本然作默。

(2)眦(zl):眼角。■:通搣,按摩,作闭目养神解实误。沐:原本作休,唐写本和成《疏》作沐,沐浴,引申为防止。

(3)宁:安宁,安定。遽,剧变。

(4)若是:指以上三者。

(5)劳者:劳神劳形,务:从事。

(6)佚者:佚通逸,安闲的人,所:所为。

(7)■(xie):通骇,惊骇,震动。

(8)合时:顺应时令。

(9)演门:宋城门名。

(10)毁:哀毁。爵:封爵。官师:官长。

(11)党人:是党中的人,五百家为党。

(12)许由:上古的贤入、隐士,尧的老师,尧曾让位于许由,许由不受而逃隐为农,《逍遥游》、

《让王》、《徐无鬼》、《盗跖》中均有记载。

(13)务光:夏朝的贤人,汤伐桀得胜后把帝位让给务光,务光不接受,自沉于庐水。

(14)纪他:人名,夏朝贤人。他听说汤让王于务光,务光怒而不受之后,带领弟于隐居于窾水。

(15)帅:带领。踆(cun):通遁,隐。窾水,地名。

(16)申徒狄:夏朝贤人。他听说务光、纪他的事,也投河而死。作殷人解实误。踣(bo):仆倒。

(17)荃:诸本多作筌,捕鱼工具。

(18)忘:遗忘。下同。

(19)蹄:捕兔的网。

(20)言:语言。意:思想意识。

(21)安:怎么,哪里。

[译文]

入静可以补养疾病,按摩可以防止衰老,安定可以平息剧变。虽然这样,劳碌的人还要去做,而心里安闲的人不去过问。圣人之所以惊震天下,而神人却不去过问;贤人所以惊震天下,而圣人不去过问;君子所以惊震国家,贤人不去过问;人小所以顺应时令,君子不去过问。演门有双亲死了的人,以善于哀毁而封显官师,他的邻里人也学哀毁而死的过半。尧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逃避;汤把天下让给务光,务光发怒而投水而死;纪他听到这些事,带着弟子到窾水隐居,诸侯都去安慰他,过了三年,申徒狄因仰慕纪他而投河。竹笼是用来捕鱼的,捕到鱼就遗忘了竹笼;兔网是用来捕兔的,捕到兔就遗忘了兔网;语言是用来表达思想意识的,掌握了思想意识就忘了语言。我到哪里去寻找遗忘语言的人来和他交谈呢!”

杂篇·寓言第二十七

[题解]

《寓言》以篇首头二字名篇,名篇方法同《外物》。“寓言”就是以假托他人之言来阐发自己的道理。这是庄子论述自己观点的一种手法。全篇的宗旨在于庄子的哲理是用大量的寓言作为论证的根据的,但也包括了“重言十七”的内容。

在“寓言十九”、“不言则齐”、“庄子谓惠子日”诸段中,庄子把言论分成寓言、重言和厄言三种。其中只有无言之言的“卮言”才是符合自然的。只有忘言才有自然之理,才有万物齐一。在“曾参再仕而心再化”和“颜成子游谓东郭子养日”段落中,指出了修道的要领和过程。修道要心无所悬,心有所悬就是一种悲哀。修道的过程要经过九年才能达到至善的境地,达到了自然无为的境地,人们对待生死、利禄、得失就都无所谓过去研究庄子思想时,多重“寓言”的问题,而很少重视“重言十七”的问题,这是不对的,应当纠正之。

寓言十九(1),重言十七(2),卮言日出(3),和以天倪(4)。寓言十九,藉外论之(5)。亲父不为其子媒(6)。亲父誉之(7),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8),人之罪也(9)。与己同则应(10),不与己同则反(11);同于己为是之(12),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13),是为耆艾(14),年先矣(15),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16),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17);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18)。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19),所以穷年(20)。不言则齐(21),齐与言不齐(22),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23),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24),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25)?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厄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26)!万物皆种也(27),以不同形相禅(28),始卒若环(29),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注释]

(1)寓言:寄托他人说的话,如各篇中请多人物的对话皆为寓言,寓言并非文学故事之类,其中有真有假,广为说明道理。十九:十分之九。

(2)重言:真重的言论,一说借重先哲的言论。十七:十分之七。

(3)危(zhi)言,无有成见的言论。厄:漏卮,古代盛酒的器皿。日出:随时而出现,天天说出来。

(4)和:合。天倪:自然的分际。

(5)藉:通借,外:外人,别人。

(6)亲父:亲生的父亲。不为其子媒:不为自己的儿子做媒人。意思是自己说不如别人说。

(7)誉之:称赞儿子。

(8)罪:罪过,过错。

(9)人:别人,他人。

(10)礼:赞同。

(11)反:反对,反驳。

(12)为:则,不同。

(13)已:通己。一说已为止。

(14)耆艾:六十为耆,五十为艾,泛指老年人。

(15)先:.长。

(16)经纬:纵横。本末,始终。经纬本来,皆指学习而言。期:期待。

(17)无人道:缺乏人道。

(18)陈人:陈死的人,陈腐的人。

(19)曼衍:发展变化。

(20)穷年:尽年,终其天年。

(21)不言则齐:不说话就齐一而无是非。

(22)齐:不言的齐。不齐:不同。

(23)言无言:说了没有说的话。

(24)自:由。

(25)恶(wu)乎:怎么。下同。

(26)久:恒。

(27)种:种子。

(28)形:形式、形态。禅(shan):代替。相掸:新陈代谢。

(29)始卒若环:首尾相接象环。

[译文]

寓言十分之九,重言十分之七,卮言天天讲,总合自然的分际。寓言十分之九,借别人论说。父亲不为自己的儿子做媒。父亲称赞儿子,总不如让别人称赞更可信服;别人说就不是自己的过错,而是别人的过错。与自己意见相同就应和,不与自己意见相同的就反驳;同于自己的意见就肯定它,不同于自己的意见就否定它。重言十分之七,因为是自己的言论,这是年长者的言论。年长了,而没有纵横始终的期待长者,就不算是年长才智。做人而没有先人的才智,就是无道的人;人没有人道,就是那称陈腐的人。卮言天天讲,合于自然的分际,因此发展变化,因而享尽天年。人都不说话就齐一,齐一的无言与有言不同,说话与齐一无言也不同,所以说无主见的言论。说无主见的言论,就是终身在说话,却象没有说话;即使终身不说话,却也未尝不说话。可有可的原因,不可有不可的原因;对有对的原因,不对有不对原因。怎样才算对的?对的就是对的。怎样才算不对的?不对的就是不对的。怎样去肯定?肯定那些肯定的。怎样去否定?否定那应当否定的。万物本来就有对,万物本来就有肯定,没有什么事物不对,没有什么事物不可肯定。不是卮言天天讲,合于自然,还有什么能如它那样永恒持久呢!万物皆由种变化来的,以不同的形态相代替,始终象个圆环一样,不了解它的道理,这是所谓自然的变化。自然的变化就是自然的分际。

庄于谓惠子曰(1):“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2),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3)。”庄子曰:“孔子谢之矣(4),而其未之尝言(5)。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6),复灵以生(7)。’呜而当律(8),言而当法(9)。利义陈乎前(10),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11)。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12),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13)!”

[注释]

(1)惠子:指惠施。庄子的朋友。

(2)六十化:六十次变化,六十次修善。

(3)勤志:勤行励志。服:役使心智。

(4)谢之:犹过之。

(5)来之尝言:未尝言之。

(6)大本:指天道。

(7)复灵:复为恢复,灵为灵善。生:生气。

(8)鸣:声。而:通则。当(dàng):符合。律:乐律。

(9)法:札法。

(10)陈:摆。

(11)直:只是。

(12)蘁(wu):违逆。

(13)彼:指孔子。

[译文]

庄子对惠施说:“孔子六十年中有六十次修善德行,开始肯定的,后来又否定它,很难说今天所认为是对的就不是五十九年来所认为是错误的。”惠施说:“孔子励志勤行用智学道吗?”庄子说:“孔子已经过于用智了,他未尝多言。孔子曾说'人的才智是禀受于天的,恢复灵善而生。’发出声音符合乐律,说出言论而符合法度,利义摆在面前,而好恶是非的辨别,只能是服人之口罢了。要使人心服而不敢违逆,这样才算确立了天下的定则。算了吧,算了吧!我还赶不上他呢!”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1),曰:“吾及亲仕(2),三釜而心乐(3);后仕,三千钟而不少洎(4),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悬其罪乎(5)?”曰:“既已悬矣。夫无所悬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钟(6),如观乌雀蚊虹相过乎前也。”

[注释]

(1)曾子,曾参,孔子弟子。再任:第二次做官。化:变化,指道德修养变化,心情的变化。

(2)及亲:父母双亲在世。

(3)釜:六斗四升。

(4)钟:六斜四斗。不泊(沁:不及,指不及养双亲。

(5)悬:系。悬其罪:受其罪,指不受利禄的拖累。

(6)彼:指心无系于荣禄的人。

[译文]

曾子再做官时心情又有变化,他说:“我父母双亲在世时,做官只有三釜俸禄而心情很乐。后来做官得三千钟俸禄而不能奉养双亲,我心里却感到悲伤。”弟子问孔子说:“象曾参那样,可以算是没把心悬系在俸禄上的过错了吧?”孔子说:“还是心有悬系。如要心无所悬系,会有悲哀吗?那种心无所悬系于俸禄的人看三釜、三千钟,就象看鸟雀蚊虻飞过眼前一样。”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1):“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2),二年而从(3),三年而通(4),四年而物(5),五年而来(6),六年而鬼入(7),七年而天成(8),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9),九年而大妙(10)。生有为,死也。劝公(11)以其死也有自也(12),而生阳也无自也(13)。而果然乎(14)?恶乎其所适(15)?恶乎其所不适?天有历数(16),地有人据(17),吾恶乎求之(18)?莫知其所以终(19),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20),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21),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注释]

(1)颜成子游:复姓颜成,名偃,字子游。甫郭子綦的弟子。前见《齐物论》。《徐无鬼》篇作颜成子。东郭子綦:《齐物论》作南郭子綦,《大宗师》作南伯子葵,《徐无鬼》作南伯子綦。东可能是南字误文。

(2)野:粗野,语言放肆。

(3)从:顺从。

(4)通:通于一,通达为一。

(5)物:物化,与物混同。

(6)来:神明大来。

(7)鬼人:归人,归根深藏。

(8)天成:合于自然,独成其天。

(9)不知死,不知生:进入不死不生的境界,生死齐一。

(10)大妙:大道的神妙。

(11)劝:劝勉,公:天道,即道通为一的一。

(12)自:由,因。有自:有生而后有死为有自。

(13)生:生长,生成。阳:阳气。

(14)而果然乎:设问引起下文。

(15)恶(wu):何。适:适意。

(16)历数:有命无命的历数。

(17)人据:人所占据之地,有鬼无鬼之论。

(18)恶乎求:无所追求。

(19)终:指死。

(20)始:指生。

(21)以,与之。相应:相感应。

[译文]

颜成子游对东郭子聂说:“自从我听你讲道,一年而粗野,二年而顺从,三年而通达,四年而化物,五年而神明大来,六年而归根深藏,七年而合于自然,八年而生死齐一,九年而达到神妙境界。人生有为就走向死亡,劝勉大道为一,人的死亡有因,而人生是阳气运转,没有由来。你果然是这样吗?什么地方你感到适意,什么地方你感到不适意,天有有命无命的节数,地有人物有鬼无鬼的依据,我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不知道它的死,怎能断定没有命运,不知道它的生,怎能断定有命运呢?有与之相感应,怎能断定无鬼神?没有与之相感应,怎能知道有鬼神呢?”

众罔两问于景曰(1):“若向也俯(2),而今也仰;向也括(3),而今也被发(4);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5),奚稍问也(6)!予有而不知其所以(7)。予,蜩甲也(8)?蛇蜕也(9)?似之而非也(10)。火与日(11),吾屯也(12);阴与夜(13),吾代也(14)。彼(15),吾所以有待邪(16)?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17)。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注释]

(1)众罔两:多个影外的微影。景:通影。参见《齐物论》中罔两与影的一段对话。

(2)若:汝,你,向:从前,过去。俯:低头。

(3)括,指发,束发。

(4)被,通披。

(5)搜搜:又作叟叟,摇动的样子。指众罔两。

(6)奚:何。稍:借作屑。奚屑问:为什么贸然发问。

(7)予:我。

(8)蜩:蝉。蜩甲:蝉蜕。

(9)蛇蜕:蛇皮。也:通邪。

(10)似之而非也:影生于形与甲出于蜩、蜕出于蛇相似,但影无实而甲、蜕有实,所以虽相似而不同,影子并无实体存在。

(11)火:指火光。日:指日光。

(12)吾屯:我顿聚。

(13)阴:阴天,无阳光。夜:黑天,无日、月光之时。

(14)代:消失。

(15)彼:指形。

(16)有待:有依赖。

(17)强阳,运动不止。

[译文]

众多影子的影子问影子说:“你过去低头,而今仰头;过去束发,而今披发;过去坐着,而今站起;过去行走,而今停步。为什么呢?”影子说:“你们嗖嗖地摇动,为什么贸然来问我?我活动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象蝉壳吗?象蛇皮吗?象是而又不是,火光和阳光,使我顿聚;阴天和黑夜,使我消失。形体,是我所依赖的吗?何况那有依赖的东西呢!形体来我就随它来,形体去我就随它去,形体运动不止我就随它运动不止。运动不息,又有什么问的呢!”

阳子居南之沛(1),老聃西游于秦(2),邀于郊(3),至于梁(4),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女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中栉(5),脱屦户外(6),膝行面前(7),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8),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雎雎盱盱(9),而谁与居(10)?大白若辱(11),盛德若不足(12)。”阳子居蹴然变容曰(13):“敬闻命矣(14)!”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15),公执席(16)妻执巾栉(17),舍者避席,炀者避灶(18)。其反也(19),舍者与之争席矣。

[注释]

(1)阳子居:杨朱。《应帝王》有“阳子居见老聃”。之:往。沛,指彭城,今江苏徐州。一说今江苏沛县。

(2)秦:秦国。

(3)邀:通要,要截。

(4)梁:沛郊的地名。旧注大梁即开封实误。

(5)盥(guàn):洗脸,洗手。漱:漱口。中:毛巾。栉(zhì):梳子。

(6)屦(jù):葛麻做的鞋子。

(7)膝行:跪着走,表示尊敬。

(8)向:刚才。

(9)雎雎(jū):仰目而视,骄傲。一本作睢睢。盱盱(xū):张目而视,亦指傲慢。

(10)居:相处。

(11)大白若辱:引自《老子》四十一章,若,似。辱,污。

(12)盛德若不足:《老子》四十一章:广德若不足。

(13)蹴(cù):通蹙。蹴然:紧迫的样子。

(14)命:教。

(15)迎将:迎送。家:旅店。

(16)公:旅店男主人。

(17)妻:旅店女主人。

(18)炀(yàng):烘,炙,烤火。

(19)其反:送老子走后再来时。

[译文]

阳子居南下到沛去,老子西行去秦国,要截于郊野,到梁地,而会见老子。老子在半途中仰天而叹说:“起初我以为你是可以教导的,现在看来不可以了。”阳子居没有答话。到了旅馆,阳子居送进洗漱用品,把鞋脱在门外,跪着爬行向前,说:“刚才弟子想请教先生,先生却行走没有闲空,因此没敢请教。现在有闲空了,请指出我的过错。”老子说:“你仰目而视张目而望,十分傲慢,而谁能与你共处呢?清白的人象似污浊,尚德的人象似不足。”阳子居蹙然变化说:“敬听先生的教悔了!”他来时,旅舍的人都迎送他,男主人安排坐席,女主人给他拿梳洗用具,先坐的人让出席位,烤火的人回避炉灶。他回去时,旅舍的人就与他互争席位而不分彼此了。

杂篇·让王第二十八

[题解]

《让王》以事名篇。“让王”是辞让王位的意思。全篇宗旨在于阐明庄子的轻物养生和无为而治的思想。有人认为此篇与庄子思想不合,非庄子作品,实误。此篇当是《养生主》的继续,分四个层次。

在“尧以天下让许田”至“韩魏相与争侵地”诸段中,庄子着重阐述了重生的思想,在“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至“楚昭王失国”诸段中,庄子认为重生必得厌恶富贵名利,只有弃权势,舍利禄,才能达到重生和养生的目的。在“原宪居鲁”至“孔子穷于陈蔡之间”诸段中,着重说明养志忘形,养形忘利,致道忘心的思想。在“舜以天下让其友此人无择”至“昔周之兴”诸段中,庄子表扬、称赞了鄙视地位权势而轻利忘身的诸隐士和贤者。

尧以天下让许由(1),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2)曰:“以我为天于,犹之可也(3)。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4),方且治之(5),未暇治天下也(6)。”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7),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8),而不以易生(9),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让善卷(10),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11),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12);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修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13),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后之为人(14),葆力之士也(15)!”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16),携子以入于海(17),终身不反也。

[注释]

(1)许由:见《逍遥游》注。

(2)子州支父:人名,姓子州,字支父。

(3)犹:还。

(4)适:刚才。幽忧:隐忧,病:患。

(5)方:刚。治:治疗,医治。

(6)未暇:没有闲暇。

(7)生:性。

(8)大器,贵重器物。《荀子·王霸》有“国者,天下之大器也,重任也”。

(9)易:改换,改变。生:性。

(10)善卷:人名,姓善,名卷。《盗跖》有“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

(11)余:我。

(12)葛崭(chī):细葛布。

(13)石户:地名;农:农民。

(14)捲捲(quán):同卷卷,用力的样子。

(15)葆(bǎo):通宝,珍视。

(16)负:背着。戴:顶着。

(17)入于海:隐居海上。反:通返。

[译文]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做天子,还可以。虽然,我正有隐忧之患,刚要治疗它,没有闲暇时间去治理天下。”天下的地位最贵重,而不以这种地位危害本性,何况是其他的事物呢!只有不把治理天下当作一回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委托给他。舜要把天下让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有隐忧之患,刚要治疗它,没有闲暇时间去治理天下。”治理天下的权位是大器物,而不以本性来换取它,这是有道的人之所以和世俗不同之处。舜要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站在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细布;春天耕田种地,身体足可以负担这种劳动;秋天收获足可以休养安食;太阳出来去劳动,太阳落了就休息,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而心情悠然自得。我何必去治理天下呢!可悲啊,你是不了解我的!”便没有接受。于是离开舜而进入深山,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舜要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名叫石户的农民,名叫石户的农民说:“真用力啊!国君的为人,是保持勤劳的人!”认为舜的德还没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是丈夫背着东西,妻子顶着东西,携带子女隐居大海之中,终身没有返回。

大王直父居邠(1),狄人攻之(2);事之以皮帛而不受(3),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4),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5)!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6)!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7)。’”因杖策而去之(8),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歧山之下(9)。夫大王直父,可谓能尊生矣(10)。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11),虽贫贱不以利累形(12)。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13),见利轻亡其身(14),岂不惑哉(15)!

[注释]

(1)大(taì)王亶(dàn)父:即《诗经·大雅·緜》中所称的古公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邠(bīn):亦作豳,在陕西省邵县(即彬县)。

(2)狄人:北方的少数民族,《诗经》称获吮,《孟子》称獯鬻。

(3)事:侍奉。皮帛,皮市。

(4)人:指狄人。

(5)子:你们,指臣民。勉居:勉强留下。

(6)奚:什么。异:不同。

(7)所用养:指土地。所养:指人。即臣民。

(8)杖:通仗,执,持。策:马鞭。杖策:执鞭。

(9)岐山:山名,在今陕西歧山县东北六十里,今名箭括岭,亦称箭括山。

(10)尊生:贵生。

(11)以:因。养:供养。

(12)累形:牵累形体。

(13)重:重视。失:失掉。之:指高官尊爵。

(14)轻:轻易。亡:伤亡。

(15)惑:迷惑,胡涂。

[译文]

大王亶父住在邠地,狄人攻打他;他拿皮市事奉他们而不接受,拿大马事奉他们也不接受,拿珍珠宝王事奉他们还不接受,狄人所要求的是土地。太王直父说:“和人家的哥哥住在一起而杀掉他的弟弟,和人家的父亲住在一起而杀掉他的儿子,我不忍心这样做。你们都勉强留下吧!做我的臣民和做狄人的臣民有什么不同呢!况且我听说过:'不要因为养活人的土地而危害所养活的人民。’”于是拿起马鞭而离开邮地。人民接连不断地跟着他,于是便在歧山下成立了新的国家。大王直父,可以说是贵生的人了。能贵生的人,虽然在富贵之中也不用养生的东西伤害身体,虽然在贫贱之中也不用利禄牵累形体。现今社会上的人,身居高官尊爵,都重视他们的地位,见到利禄就轻易地丧失自己的生命,岂不是胡涂吗!

越人三世弑其君(1),王子搜患之(2),逃乎丹穴(3)。而越国无君,求玉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4)。乘以王舆(5)。王子搜援绥登车(6),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注释]

(1)越人三世弑其君:指越王翳被他的儿子杀掉,越人又把他的儿子杀掉,立元余为国君,无余又被子掉、立无颛为国君。弑,封建社会臣杀君、子杀父,称弑。

(2)王子搜:指无颛。

(3)丹穴:山洞名。一作南山洞。

(4)熏之以艾:用艾蒿烟熏丹穴。

(5)王舆:王一本作玉,玉舆,亦你玉格、玉辇,国君坐的车子。

(6)援:拉,攀。绥:上车时拉的绳子,拉手。

[译文]

越人三代杀掉自己的国君,王子搜忧患此事,逃到丹穴中。越国没有国君,寻找王子搜没有找到,一直找到丹穴。王子搜不肯出来,越人用艾蒿烟熏丹穴,让他乘坐玉辇。王子搜攀着拉手上车,仰天呼号说:“王位呀!王位呀!难道不肯放过我吗!”王子搜并不是厌恶做国君,而是厌恶做国君的祸患。象王子搜这样的人,可以说是不以国君的地位伤害生命了,这正是越人想要得到的国君。

韩魏相与争侵地(1)。子华子见昭僖侯(2),昭信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3),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4),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傅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5)。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注释]

(1)韩:韩国。魏:魏国。侵地:侵夺地盘。

(2)子华子:华子,道家学派的学者。魏国的贤人,昭佰侯:指昭侯,韩国的国君。

(3)铭:誓约。

(4)攫(jué):取,夺。废:废弃,砍掉。

(5)亦,一本作又。

[译文]

韩国和魏国相互争夺侵占土地。子华子见昭值侯,昭傅侯面带忧色。子华子说:“现在使天下人在你面前写个誓约,誓约写道:'左手夺取它就砍掉右手,右手夺到它就砍掉左手,然而夺取它的就可以得到天下。’你愿意去夺取它吗?”昭僖侯说:“我不愿意夺取。”子华子说:“很好,这样看来,两臂比天下重要,身体又比两臂重要。韩国远比天下还轻,现在所争夺的,又远比韩国还轻。你何必愁苦身体来伤害生命而忧虑得不到土地呢?”昭僖侯说:“好啊!开导我的人很多,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子华子可以称得上认识轻重了。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1),使人以市先焉(2)。颜阖守陋闾(3),直布之衣而自饭牛(4)。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5)?”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至市,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6),不若审之(7)。”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8),其土苴以治天下(9)。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10),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11),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12)。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13),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14)。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15)!

[注释]

(1)鲁君:一本作鲁侯,鲁哀公,颜阖:人名,鲁国的隐者。另见《人间世》。

(2)币:币帛,钱币。一说赠物。先:致意。

(3)守:居、住。陋间:陋巷,穷巷。

(4)苴布:直麻布,粗麻布。饭牛:喂牛,饲牛。

(5)与:通欤。

(6)恐听谬:恐怕听错。遗使者罪:使使者获罪。

(7)审:审核,复查。之:指鲁君的命令。

(8)绪余:余,残余。

(9)土苴(zhā):槽粕。

(10)殉:逐。殉物:追逐名利权势。

(11)圣人:指得道的人。

(12)所以之:所以往,所追求的目的。所以为:所以这样做的原因。

(13)随侯之珠:随侯的珍珠。一颗名珠被随国的诸侯得到而得名。

(14)要:取得,求得。

(15)随侯:指随侯的珍珠,有的版本“侯”后有“珠”字,可供参考。

[译文]

鲁国国君听说颜阖是得道的人,派人带着币帛去致意。颜阖住在简陋的巷子里,穿着粗麻布的衣裳自己在喂牛。鲁君的使者来了,颜阖亲自接待他。使者说:“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说:“这是颜阖的家。”使者送上市帛,颜阖又说:“恐怕听错了而给你带来罪过,不如回去把鲁君命令再审核个明白。”使者回去,反复核实,再来找他,却找不到了。所以象颜阖这样的人,才真是厌恶富贵的人。所以说,道的精髓可以用来修身,它的残余可以用来治国,它的糟粕可以用来平天下。由此可见,帝王的功业,是圣人的余事,并不是用来全身养生的。现在世俗的君子,多是危害身体抛弃生命以追求物欲,难道不可悲吗!凡是圣人的行动和作为,一定要观察它所追求的目的和所以这样做的原因。现在如果有这样一个人,用随侯的珍珠做弹丸去射千仍高的雀鸟,世人一定会嘲笑他。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所用的是贵重的东西而要求取的则是非常轻贱的东西。生命这东西,怎么能赶不上随侯的珍珠贵重呢!

于列子穷(1),容貌有饥色(2)。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3),曰:“列御寇(4),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5),君无乃为不好士乎(6)?”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7)。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8)。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9):“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快乐(10),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11),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12),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13)。

[注释]

(1)穷:穷困,困难。

(2)容貌有饥色:穷困到极点,饥饿的颜色已表现在面貌上。

(3)子阳:人名,郑国的宰相。

(4)列御寇:人名,亦称列子、子列子,郑人,道家失驱人物之一,专有《列御寇》篇,《庄子》其他诸篇中也多处提到他的事迹。

(5)君:你,指子阳。

(6)好(hào):爱好。好士:爱好人才,重视人才。

(7)遗(weì):送,给与。

(8)辞:辞退,辞谢,不接受。

(9)拊(fǔ):拍,击,搥。拊心:搥胸,表示愤惋。

(10)佚:通逸。佚乐:安逸享乐。

(11)君:指子阳,即指相国。过:过问。一说作错与,亦通。

(12)至:等到。

(13)民果作难而杀子阳:《吕氏春秋·适威》、《淮南子·记沦训》记载子阳为左右人所杀,《史记·郑世家》记载郑公子杀其相子阳。

[译文]

列于穷困,面有饥色。有人告诉郑相子阳说:“列御寇是位有道的人才,住在你的国里很穷困,你不是很重视人才吗?”郑相子阳便下令让官员赠送米粟给他。列子见到使者,再三拜谢辞退不接受。使者离去,列子进入屋里,他的妻子望着他褪着胸口说:“我听说有道人的妻子,都能得到安逸的享乐。现在你面有饥色,相国过问此事而赠送给你粮食,你不接受,难道是命该如此吗!”列子笑着对她说,“相国并不是自己了解我,而是听别人说才送我米粟的,等到他要加罪与我时,也会是因听信别人的话,这就是所以不接受的原因。”后来,民众果然发难而杀了子阳。

楚昭王失国(1),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2)。昭王反国(3),将赏从者,及屠羊说(4)。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5),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6)!”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7);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8)!”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王谓司马于綦曰(9):“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10),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11),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12),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13)!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注释]

(1)楚昭王:名珍,平王的儿子,前515年立国。失国:失去国土,指吴伐楚,楚昭王逃到随、郑。

(2)屠羊:指宰羊人。说:通悦,屠羊者的名字。

(3)反:通返。

(4)及:到。

(5)复:恢复。

(6)强(qiǎng)之:强令赏他。

(7)伏其诛:伏案受诛,甘心被杀。

(8)见(xian)之:引见他,让他来见我。

(9)司马子綦:楚国的将军,名司马子綦。又作司马子其。

(10)陈义:陈说议论,说道理。

(11)三旌(jīng)之位:三卿之位。

(12)万钟之禄:卿禄万钟。

(13)忘施:行赏不当。

(14)遂不受:终不受。

[译文]

楚昭王逃离国土,屠羊说也跟着昭王出走。楚昭王返回国土,要赏赐跟随的人,赏到屠羊说。屠羊说说:“大王丧失国土,我丧失了宰羊的工作。大王返回国家,我也回来宰羊。我宰羊的爵禄已经恢复了,又有什么可赏赐的呢。”昭王说:“强令赏他。”屠羊说说:“大王逃离国土,不是我的罪过,所以不敢伏案就杀;大王返回国家,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不敢受赏。”昭王说:“我要见他。”屠羊说曰:“楚国的法令规定,必有重赏大功的人而后才得接见,现在我的智慧不足以保存国家而勇敢不足以战死敌寇,吴国的军队侵入郢都,我畏惧危难而逃避敌寇,并不是有意追随大王。现在大王要不顾楚国约法的规定而接见我,这不是我所愿传闻天下的事。”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身处地位卑贱而陈说义理很高明,你为我请他任卿的职位。”屠羊说说:“卿的职位,我知道它贵于屠羊的职业;万钟的俸爵,我知道它富于屠羊的利益。但是我怎么可以贪图爵禄而使我的君主有行赏不当的名声呢?我不敢接受这高官厚禄,还是愿意恢复返回到我宰羊的职业。”终于没有接受奖赏。

原宪居鲁(1),环堵之室(2),茨以生草(3);蓬户不完(4),桑以为枢而瓮牖(5);二室褐以为塞(6),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7)。子贡乘大马(8),中绀而表素(9),轩车不容巷(10),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11),杖黎而应门(12)。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13)。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14),比周而友(15),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16),舆马之饰(17),宪不忍为也。”

[注释]

(1)原宪:人名,字恩,鲁人,一说宋人,孔子的弟子。

(2)环堵:一丈为堵。环堵即室之四周墙各一丈。

(3)茨:房盖。草:青草。

(4)蓬户:蓬草编的门户。

(5)桑:桑条。枢:门轴。瓮牖:简陋的窗户。

(6)褐:粗布衣服。一说毡。塞:蔽。

(7)匡坐:正坐。弦欧:边弹琴边诵诗歌。通行本无欧字。

(8)子贡:孔子弟子,姓端木,名赐,《大宗师》有子桑户死,孔子“使子贡往侍事焉”。乘大马:坐四头大马拉的车。

(9)中纣(gàn):里边穿青红色衣服。表素:外面穿白色衣服。

(10)轩车,古代大夫乘的车。不容巷,车大巷小不容出入。

(11)华:通烨。华冠:用桦树皮做的帽子。縰(xǐ):通展,无限。縰履:无后跟的鞋。

(12)杖藜:撑着藜草茎的手杖。藜作藜木解非是。《徐无鬼》有藜藋,即俗名灰菜。应门:接应在门前,说明有准备。作应声开门解不当。

(13)逡巡:进退不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14)希:通蹄,观望。希世而行:观望世俗的好恶而行事。

(15)比周:结党营私。

(16)慝(tè):借作忒,失掉。(17)饰:装饰。

[译文]

原宪住在鲁国,方丈的居室,青草盖顶;蓬蒿门户不完整,用桑条作门轴而窗户简陋;以破毡问隔两个居室,屋顶漏雨地上潮湿,他端坐而弹琴诵诗。子贡乘坐四头大马拉的车子,里边穿的青红色衣服而外面穿着白色衣服,大夫用的车子小巷不能出入,走去见原宪。原宪戴着桦皮帽和穿着无跟草鞋,柱着灰菜茎的手杖而接应在门前。子贡说:“唉!先生你有什么病了?”原宪回答他说:“我听夫子说过,没有钱财叫做贫困,学而不能实践叫做病。现在我是贫困,并不是有病。”子贡进退两难而有愧色。原宪笑着说:“要是观望世俗好恶而行事,结党营私而交友,学习不务踉本而显誉于人,教育不善导别人而自专为己,失掉了仁义,装饰了车马,我不忍心这样去做的。”

曾子居卫(1),缊袍无表(2),颜色肿哙(3),手足胼胝(4)。三日不举火(5),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6),捉拎而时见(7),纳屡而踵决(8),曳继而歌《商颂》(9),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注释]

(1)曾子:人名,姓曾,名参,字子舆,鲁人。孔子弟子。《骈拇》有“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其曾指的就是曾子。卫:卫国。

(2)缊(yùn)袍一用麻絮充丝棉作的袍子。无表:没有外罩。

(3)肿哙(kuài):浮肿,肿而有病色。

(4)胼胝(piānzhī):老趼。

(5)不举火:不举烟火,不做饭。

(6)冠:帽子。缨:帽缨子。绝:断绝。

(7)捉:抓、拉。衿:领子。见:通现,露。

(8)纳屦:穿的麻鞋。堕决:后跟裂开。

(9)曳:拖。曳縰:拖拉着鞋。商颂:商代的音乐。《乐记》:“商者五帝之遗声也,商人识之,故谓之商。”

[译文]

曾子住在卫国,组被无罩,颜色浮肿,手脚老研。三天不做饭,十年不做衣,整理帽子而帽缨断绝,提起领子而袖裂露时,穿着麻鞋而后跟裂开,跋拉着鞋而唱《商颂》,声音宏亮满夭地,象出自金石那样清脆。天子不能使他为臣子,诸侯不能和他交朋友。所以养志的人忘了形体,养形的人忘了利禄,求道的人忘了心思了。

孔子谓颜回曰(1):“回,来!家贫居卑(2),胡不仕乎(3)?”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4),足以给飦粥(5);郭内之田十亩(6),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揪然变容(7),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8),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9),无位而不作(10)。’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11)。”

[注释]

(1)颜回:字渊,孔子弟子。

(2)居卑:地位卑下贫贱。

(3)胡:何。仕:做官。

(4)郭:外城。

(5)给:供给。飦(zhān)粥:粘粥,稠粥。

(6)郭内:城内。

(7)愀(qiǎo)然:一本作“欣然”,神色变得欣然。

(8)审自得者:审视自己得失清楚的人。

(9)行修于内者:进行内心修养的人。

(10)无位:没有官位。不怍(zua):不惭愧。

(11)得:获得,收获。

[译文]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你过来!你家庭贫困处境卑贱,为什么不去做官呢?”颜回回答说:“不愿意做官。我有城外的五十亩地,足够供给稠粥;城内的十亩土地,足够穿丝麻;弹琴足以自求娱乐,所学先生的道理足以自己感到快乐。我不愿意做官。”孔子欣然改变面容,说:“好啊,你的意愿!我听说:'知足的人,不以利禄自累;审视自得的人,损失而不忧惧;进行内心修养的人,没有官位而不惭愧。’我诵读这些话已经很久了,现在在颜回身上才看到它,这是我的心得啊!”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1):“身在江海之上(2),心居乎魏阈之下(3),奈何?”瞻子曰:“重生(4)。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5)。”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6),神无恶乎(7)?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8)。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9),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10);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注释]

(1)中山公子牟:即魏公子,名牟,封地中山,故名中山公子牟,亦即《秋水》篇的魏牟。瞻子:瞻通詹,《吕氏春秋》、《淮南子》皆作詹子。即詹何。

(2)江海,指江湖,广阔天地,一般地位。

(3)魏阙:宫殿高大的门庭,指朝廷。

(4)重生:重视生命。

(5)自胜:自我克制。

(6)从:顺从,任从。

(7)神:精神。无:毋。恶:厌恶。

(8)重(ch6ng)伤:双重伤害。

(9)万乘,本为天子之称,战国时诸侯大国也称万乘。

(10)布衣:平民。

[译文]

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身在江湖之上,而心念念不忘朝廷,怎么办呢?”瞻子说:“重视生命。重视生命就轻视利禄。”中山公子牟说:“虽然知道,但是不能克制自己。”瞻子说:“不能自己克制就任从去做,精神不厌恶吗?不能克制自己而勉强不任从做事的人,这就叫受双重伤害。受双重伤害的人,就不能与长寿的人并列了。”魏牟是万乘大国的公子,他隐居岩穴,比平民更为困难;虽然没有达到得道,可以说有了得道的心意了。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1),七日不火食(2),藜羹不惨(3),颜色甚惫(4),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5),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干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6)。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7)?”颜回无以应,人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8):“由与赐(9),细人也(10)。召而来(11),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12),故内省而不穷于道(13),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14,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15。陈蔡之隘16,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17),于路挖然执干而舞(18)。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19)。”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20),道德于此(21),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颖阳(22),而共伯得乎共首(23)。

[注释]

(1)穷:困。陈蔡:陈国蔡国。

(2)一本无火字。

(3)藜:灰菜。糁(sǎn):米粒。

(4)惫:疲惫,疲乏。

(5)择:选择。一本作释。

(6)藉:欺凌、凌辱。无禁:没有人禁止。

(7)君子:指孔子。无耻:没有羞耻之心。

(8)喟然:叹气的样子。

(9)由:于由,即子路。赐:子贡。

(10)细人,见识浅的人。

(11)而:通尔。这里指“他们”。

(12)为:通谓。何穷之为:何谓之穷。

(13)内省(xǐng):反省,自己检查。

(14)天寒既至:即《论语·子罕》中的“岁寒”。

(15)知松柏之茂:即《论语·子罕》中的“知松柏之后调也”。

(16)隘,危险,迫隘,穷。

(17)削然:一作俏然。削、悄皆悄的借字,悄然即安然的样子。作琴声解实误。反:通返。反琴:返回到琴边又弹琴。

(18)挖(xì)然,威武的样子,一说喜悦的样子。干:盾,古代的兵器。

(19)地之下:地之深。

(20)非:无关。

(21)德:高山寺本德作得。

(22)颖阳:颖水之阳。

(23)共伯,即共伯和,食封于共而得名。西周未年,厉王被放逐,诸侯立共伯和为天子,在位一十四年,宣王立时共伯退回共丘山,首:山根。

[译文]

孔子被困于陈国蔡国之间,七天没有烧火煮饭,喝不加米粒的灰菜汤,面色疲惫不堪,然而还在室中弹琴唱歌。颜回择菜,子路和子贡互相议论说:“先生一再被驱逐于鲁国,不让居留在卫国,砍伐讲学大树于宋国,穷困于商周,围困于陈、蔡之间。要杀先生的没有罪过,凌辱先生的不受禁止。他还在唱歌弹琴,乐声不能断绝,君子的没有羞耻之心也象似这样的吗?”颜回在旁没有应声,进屋告诉孔子。孔子推开琴,唉声叹气他说:“子由和子贡,都是见识浅的人。叫他们进来,我告诉他们。”于路、子贡进入。子路说:“象现在这样,可以说是穷困了!”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能通达道理的叫做通,不通达道理的才叫做穷。现在我孔丘坚守仁义的道理而遭到乱世的祸患,怎能说是穷困呢!所以,自我反省不是穷困于道,而是面临灾难不失卓自己的德行。寒天来到,霜雪降落,我这才知道松柏树的茂盛。陈蔡被围困的危险,对我孔丘来说正是自己的幸运啊!”孔子又安然地继续弹琴唱歌,子路威武兴奋地手拿盾牌跳起舞来。子贡说:“我不知夭高,也不知道地深。”古时得道的人,穷困时快乐,通达也快乐,所欢乐的原因并不是穷困通达。明白了这种道理,那么穷困通达就变成为寒暑风雨的规律了。所以许由能自娱于颖水之上,而共伯可自得于共丘山之下。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1),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2),居于吠亩之中(3),而游尧之门(4)。不若是而已(5),又欲以其辱行漫我(6)。吾羞见之。”因自投清冷之渊(7)。汤将伐维(8),因卞随而谋(9),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10)?”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督光而谋(11),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12)?”曰:“强力忍垢(13),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14)。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棠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15);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16),吾不忍数闻也(17)!”乃自投稠水而死(18)。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19),武者遂之(20),仁者居之(21),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22)?”瞀光辞曰:“废上(23),非义也;杀民(24),非仁也;人犯其难(25),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26)!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27)。

[注释]

(1)北人无择:人名,姓北人,名无择。

(2)后:指君主。

(3)败:田间水沟。畎亩:指田间。

(4)游尧之门:游于天子之门。

(5)若:但,不如。是:如此,这。已:止。

(6)辱行:可耻的行为。漫:污弄。

(7)清泠(líng):江中的渊名。

(8)汤,商汤。桀:夏桀。

(9)因,就,从事,卞随:人名,姓卞名随,当时的隐者。

(10)孰:谁。

(11)瞀光:即务光,夏人。

(12)伊尹:商初的大臣,名伊,尹是官名,奴隶出身。

(13)强力:自勉顽强。忍垢:忍受耻辱。

(14)克,胜。

(15)贼:残忍。

(16)辱行:耻辱的行为。

(17)数(shuò):屡次。闻:搅扰。

(18)椆(zhōu)水:即桐水,在颖川。

(19)知,通智。知者谋之,指伊尹。

(20)遂:完成,武者遂之:指汤自己。

(21)居之:居天子的地位。仁者:指瞀光。

(22)吾子:你。胡:何,立:古位字。

(23)废上:指汤放桀。

(24)杀民:指汤用兵。

(25)人犯其难:别人冒险。

(26)尊我,推我为君。

(27)庐水:庐江,当在安徽,旧注说其在辽东不可信。

[译文]

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奇怪啊,国王的为人,处于田亩之中,而游历于尧帝之门。不就是如此而已,还要用他的耻辱行为来法污于我。我见到他感到羞耻。”因而自己投入清冷之渊而死,商汤要讨伐夏桀,就这件事与卞随商量,卞随说:“这不是我的事情。”商汤说:“跟谁说可以?”说:“我不知道。”商汤又就此事同务光商量,务光说:“这不是我的事情。”商汤说:“跟谁说可以?”说:“我不知道。”商汤说:“伊尹怎样?”曰:“他能勉强己力而忍受耻辱,我不知道他别的了。”汤就和伊尹策谋讨伐夏桀,战胜了夏桀。汤让位给卞随,卞随推辞说:“君主伐桀时找我谋划,一定以为我是残忍的人:战胜了夏桀而让位给我,一定认为我是个贪婪的人。我生活在乱世,而无道的人一再用耻辱的行为来玷污我,我不能忍受屡次的搅扰!”于是自投稠水而死。商汤又让位给务光,说:“有智慧的人策谋之,武勇的人完成之,仁义的人来就位,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你为什么不即位呢?”务光推辞说:“废黜君上,不是义;杀害人民,不是仁;别人犯难,我享其利,不是廉。我听说:'不合于义的,不接受它的利禄;无道的社会,不踏它的土地。’何况是把我尊奉君位呢!我不忍心长久地目睹这种情况。”于是背负石头而自沉干庐水。

昔周之兴(1),有士二人处于孤竹(2),曰伯夷、叔齐(3)。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4),似有道者(5),试往观焉。”至于歧阳(6),武王闻之(7),使叔旦往见之(8)。与盟曰:“加富二等(9),就官一列(10)。”血牲而埋之(11)。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12),时把尽敬而不祈喜(13);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14)。乐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15),不以人之卑自高也(16),不以遭时自利也(17)。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18),上谋而下行货(19),阻兵而保威(20),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21),杀伐以要利(22)。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暗(23),殷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24),不如避之,以絮吾行(25)。”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26),高节戾行(27),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注释]

(1)昔:过去。周:周朝。

(2)士:天子、国君之子亦称士。孤竹:商代国名。

(3)伯夷、叔齐:孤竹国君长子和次子。《庄子》中多篇提到此二人。

(4)西方有人:指周。

(5)似有道者:指周文王。

(6)岐阳:岐山之阳。

(7)武王,周武王,姬发。

(8)叔旦:指武王的弟弟周公旦。

(9)富,俸禄。

(10)就:任。一列:一品位。

(11)血牲而埋之,用盟誓的牲畜血涂盟约上埋在盟坛的地下祭神。

(12)神农:上古皇帝神农氏。

(13)祈:求。喜:通禧,福。

(14)尽治:尽心治理。无求:无求利禄报答。

(15)坏:失败,败坏。

(16)卑:卑下,自高:抬高自己。

(17)遭时:遇到时机。自利:自谋私利。

(18)这,急速。

(19)上:通尚。上谋:高尚的什谋。行货:用爵禄收买人心。

(20)阻兵:靠武力。

(21)说:通悦。说众:取得民众的欢心,哗众取宠。

(22)要利:追求利益。

(23)暗:昏暗。

(24)周:周朝社会。

(25)絜:通洁。

(26)赖,恃。

(27)戾:通厉。

[译文]

过去周朝兴起时,有两个国君的子弟住在孤竹,叫伯夷、叔齐。二人商量说:“咱们听说西方有个人,好象是有道的人,是不是去看一看。”到了歧阳,武王听说,派周公旦去接见他们。和他们立盟说:“追加俸禄二级,授官一等行列。”用牺牲血涂盟约埋在盟坛地下。二人相视而笑,说:“咦,奇怪啊!这不是我们所说的道。从前神农氏治理天下时,四时祭把竭尽诚敬而不求福;对于民众,以忠信尽心治理而没有什么祈求。乐意正的人就同他同正,乐于治的人就同他同治。不以别人的失败来显示自己的成功,不以别人卑下而抬高自己,不以逢好时运而谋图私利。现在周朝看到殷朝的混乱而急速夺取政权,崇尚计谋用爵禄收买人心,专靠武力而保持威势,杀牺牲立盟作为信誓,宣扬自己的美行哗众取宠,屠杀攻伐来追求利益,这是推行乱政来代替暴政。我们听说古代的贤士,时逢治世不逃避自己的责任,时遇乱世不苛且偷生。现在,天下昏暗,殷德衰败,与其和周朝并存污辱我们,不如避开它,以洁净我们的德行。”二人向北到首阳山,便饿死在那里。象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对于富贵,如果可以得到,那么一定不去获取,而表现高尚的气节和不平凡的行为,独乐自己的志向,不用于世事。这就是二位贤士的节操。

杂篇·盗跖第二十九

[题解]

《盗跖》以人名篇。“盗跖”指名叫跖的大盗。本篇的主旨在于揭露和批判儒家的道德规范和俗儒追求荣华富贵的观念,宣扬顺从自然本性的道家思想。有人认为本篇是膺品,非庄子作,此种看法不可轻信。

在“孔子与柳下季为友”至“孔子再拜趋走”的几段中,庄子通过盗跖之日揭露孔子的言行,批判孔子的仁义说,讥斥儒家是“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人,说孔子的言行是“诈巧虚伪”。在“子张问于满苟得”和“无足问于知和曰”的段落中,庄子又通过盗跖之口揭露了社会的黑暗,批判儒家伦理道德的实质是贵贱无等,长幼无序,造成了天下之至害。并用先王之治的乱伦之例驳斥了宣扬圣土之治的一些观点,这对儒墨的尊先王的思想都是严厉地批判。从中可以看出儒墨显学之争,也可以看出庄子作为道家与儒墨学派思想观点的不同。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1),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2)。盗跖从卒九千人(3),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4),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5),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于(6);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不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7)。”

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8),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9),意如飘风(10),强足以拒敌(11),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12),子贡为右(13),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14),脍人肝而餔之(15)。

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16),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人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垦,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17),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18),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浦之膳(19)!’”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

孔子趋而进(20),避席反走(21),再拜盗跃。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瞑目(22),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23),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24),齿如齐贝(25),音中黄钟(26),而名曰盗历,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27),罢兵休卒,收养昆弟(28),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29)。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30),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31),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32),起则于于(33),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糜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34),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奠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35),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范于卫东门之上(36),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范,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37),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羡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

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38),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39),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40);尾生与女于期于梁下(41),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42),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骇骇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43),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44),目茫然无见,色若死灰,据拭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阀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45)?”孔于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历得无逆女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46),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注释]

(1)柳下季:人名,姓展,名获,字禽,鲁国的大夫,封地于柳下而称柳下季,溢号惠,亦称柳下惠。

(2)盗跖(zhí):春秋未年的人民起义领袖。

(3)从卒:随从起义的人。

(4)穴:做动词,凿穿。枢,一作枢,做动词,破。

(5)保:通堡,小城。人保,进入小城守备。

(6)诏:诏示,教导。

(7)说(shuì)之:说服他。

(8)辩:善于雄辩。

(9)涌泉,水向上冒。

(10)意如飘风:意境象暴风一样难以侧度。飘风,暴风。

(11)拒:一本作距,抗拒。拒敌:用语言与盗跖对抗。

(12)驭,同御,驾驭,驾车,赶车。

(13)右:古代乘车在车右的人,即骖右。

(14)大山:大山,即泰山。

(15)脍:细切。餔(bǔ):食,吃。

(16)谒者:官名,掌管传达使命,亦泛指传达和通报的奴仆。

(17)冠枝木之冠:前冠为戴,后冠为帽子。枝木:形容帽子上的装饰品象树枝一样。

(18)反:通返。本:本真,本性。

(19)益:增加。膳:饭食,膳食。

(20)趋:速行,急走。

(21)避席,离开席位,指站起来。反走:退着走,表恭敬。

(22)瞋(chēn)目:瞪大眼睛,怒目而视。

(23)说:通悦。

(24)激:鲜明,激丹:鲜红的丹砂。

(25)齐贝:排列的贝珠。

(26)中(zhòng):合,符合,黄钟:十二律中的首律,引申为宏亮。

(27)更始。除旧布新,变更,变化一新。

(28)昆弟:指兄和弟,包括近、远房的弟兄。

(29)恒民:一本作顺民,常人。

(30)畜,养,对待。

(31)炀(yàng):焚烧,烧火。

(32)居居:安静的样子。

(33)于于:行动舒缓自得的样子。

(34)蚩尤:人名,古代部落首长,涿鹿:地名。在今河北省涿县境内。

(35)甘辞:一作甘言,甜言蜜语。

(36)菹(zū):剁成肉酱。

(37)偏桔:亦作半枯,偏瘫,半身不遂。

(38)鲍焦:人名,周朝的隐者。饰行:粉饰行为。非世:对社会不满。

(39)介子推(chuí):人名。《左传》作介之椎。又作介推。晋国贵族,曾随晋文公流亡国外,因回国后赏赐中无名而隐居绵山。

(40)燔死:烧死。

(41)尾生:人名。一作微生,《战国策》作尾生高。

(42)磔(zhé):分尸,裂体。流猪:飘流于江河的死猪。

(43)狂狂,狂妄无度,形容诈巧。汲汲:心情急切,形容虚伪。

(44)辔:驾驭牲口为缰绳。

(45)微:无。得微:莫非。

(46)疾走:急跑,料(liáo):通撩,挑弄。

[译文]

孔子和柳下季结成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字叫盗跖。盗跖随从的士卒有九千人,横行天下,侵袭诸侯,穿室破户,赶走人家的牛马,掳夺人家的妇女,贪得无厌忘却亲友,不顾忌父母兄弟,不祭把祖先;所到过的地方,大国严守城池,小国坚守城堡,亿万民众都感到痛苦。孔子对柳下季说:“做父亲的一定教导儿子,做兄长的一定教育弟弟。如果做父亲的不能教导儿子,做兄长的不能教育弟弟,就没有人看重父子兄弟的亲属关系了。现在,先生是当世的才智之士,而弟弟却是盗跖,成为天下的祸害,你不能教育他,我私下为你感到羞愧!我请你允许我为你前去进行说服他。”

柳下季说:“先生说:'做父亲的一定能教导儿子,做兄长的一定能教育弟弟。’如果儿子不听从父亲的教导,弟弟不受兄长的教育,虽然现在有先生的辩才,又能把他怎样呢?况且,跖的为人,心境象涌泉一样不可抑制,意境象暴风一样不可测度,强悍足以使之对抗,雄辩足以掩饰过错,顺从他的心意就高兴,违逆他的心意就发怒,轻易地用语言污辱别人,先生一定不要前去。”孔子不听柳下季的劝说,让颜回驾车,子贡陪乘,去会见盗跖。盗跖正在大山的阳面休整士卒,切碎人肝而食之。孔子下车走上前,看见传命官,说:“鲁国人孔丘,听说将军高尚正义,敬请传令官传达。”传令官入内通报。

盗跖听到此事,大怒,眼象明星,怒发冲冠,说:“这个人是不是鲁国的巧伪人孔丘?替我告诉他:'你做花言造巧语,虚妄地称道文王、武王,头戴装饰象树枝般的贵冠,腰缠死牛胁的皮带,余辞缨论,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专生是非,用以迷惑天下的君主,使天下的书生,不务正业,装作孝弟,而侥幸得到封侯富贵。你的罪恶严重,快滚回去吧!不然,我要用你的肝当作午餐。”孔子再一次通报说:“我幸运地得到柳下季的介绍,希望到帐幕下拜见。”传令宫又通报。盗跖说:“让他到前面来!”孔子快步而进,避开席位退步快跑,再拜盗跖。盗跖大怒,叉开两脚,握剑瞪眼,声如母虎,说:“孔丘,你往前来!你要说的,顺着我的意思就活,违逆我的心思就死!”孔子说:“我听说,凡天下的人有三种美德:生就而身躯魁梧,容貌美好无双,不分老幼贵贱,见到都喜欢他,这是上德。智慧能包容天地,才能足以辨别各种事物,这是中德。勇猛、强悍、果敢,聚众率兵,这是下德。凡是人具有这一种德的,就足以南面称帝了。

现在,将军兼有这三种德行,身高八尺二寸,面目有光泽,嘴唇犹如鲜红的丹砂,牙齿象排列的贝珠,声音宏亮,而名字叫盗腑。我孔丘私下替将军感到羞耻不可取。将军有意听我的意见,我请求向南出使吴国和越国,向北出使齐国和鲁国,向东出使宋国和卫国,向西出使晋国和楚国。给将军建造周围数百里的大城,设立数十万户的采邑,尊奉将军为诸侯,和天下的诸侯共同除旧布新。停战休兵,收养众弟兄,共祭祖先。这是圣人才士的行为,也是天下人的愿望。”盗跖大怒说:“孔丘,你往前来!凡是可以用利禄来规劝的,可以用语言来谏正的,都可以把他们叫做愚陋的平民。现在,身体高大,面目美好,人人见到都喜欢,这是我父母所遗留的德性。孔丘你虽然不赞美我,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况且,我听说:'好当面赞美人的人,也是好背后毁谤人的人。’

现在孔丘你告诉我有大城民众,是想要用利禄规劝我,而言养我当顺民,怎么可以长久呢!城再大,也没有比天下更大的了。尧、舜虽然有天下,但子孙没有立锥的地方;商汤和周武王立为天子,而后代灭绝;不正是他们贪大利的缘故吗?况且,我还听说:'古代禽兽多而人少,于是人民都住在树巢中以躲避禽兽,白天捡橡栗充饥,夜晚栖于树上,所以命名叫他们是有巢氏的民众。古代人不知穿衣服,夏天积蓄薪材,冬天就用来烧火取暖,所以命名叫他们是只知生存的民众。神农时代,躺下时安静,起来时舒缓,人只知自己的母亲,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野兽共同相处,耕地吃饭,织布穿衣,没有相害的心,这是道德的极盛时代。然而黄帝不能达到这种德,与量尤交战于啄鹿的郊野,流血百里。尧、舜做天子,设群臣,商汤流放他的君主,周武王杀殷纣。自此以后,以强大欺陵弱小,以势众侵暴寡少。商汤、周武王以来,都是害人之徒。’现在你修习周文王、武王治国之道,掌握天下的舆论,用来教化后代,宽大的衣裳,浅薄的腰带,矫揉的言论,虚伪的行为,用以迷惑天下的君主,而想要求取富贵,强盗之中再也没有比你更大的了。

天下人为什么不把你叫做盗丘,而把我叫做盗跖呢?你以甜言蜜语说服子路,而使他跟随你。让子路摘掉他的高冠,解掉他的长剑,而受你教育,天下人都说:'孔丘能制止强暴禁止非礼行为。’其最终结果,子路想要杀死卫的国君,而事情没有成功,在卫国的东城门之上身躯破剁成肉酱,这是你教育的不成功。你不是自称才士圣人吗?然而一再被赶出鲁国,在卫国被铲平足迹,在齐国穷途末路,在陈国和蔡国之间被围困,天下没有容身之处。你教育子路身躯被剁成肉酱,这样的祸患,对上无法保护自己身体,对下无法做人。你的道哪里有什么可贵的呢?世上所推崇的,没有超过黄帝的,黄帝尚且不能全备德行,而战于涿鹿郊野,流血百里。尧不慈爱,舜不孝顺,禹半身偏瘫,汤流放他的君主,武王讨伐纣王,文王被囚禁在麦里。这六个人,都是世上所推崇的。仔细地讨论这些事,都是用利禄迷失其本真而强迫违反其性情,他们的行为乃是特别可耻的。世上所说的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去孤竹国的君主地位,而饿死在首阳山上,尸骨得不到埋葬:鲍焦行为矫饰非议当世,抱着树木而死;申徒狄谏正国君而不听,背着石头投河自尽,为鱼鳖所食;介子推是最忠贞的,自己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文公回国后却背弃他,子推一怒之下而离开,抱着树而被烧死;尾生和女子相约在桥下,女子没来,河水来到,也不离开,抱着桥柱而死。这六个人,与分尸的狗、飘流的死猪和持瓢乞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重于名而轻于死,不惦念本真保养寿命的人。世上所说的忠臣,莫如王子比干、伍子肯。伍子胥被杀死尸沉入江中,比干被挖心而死,这两个人,是世上所谓的忠臣,然而最终遭到天下人的耻笑。从上述来看,伍子胥,比干,都是不足推崇的。

孔丘你用来说服我的,如果告诉我鬼的事情,则我不知道;如果告诉我人事,不过如此而已,都是我所听过的,现在我告诉你人的性情:眼睛要看颜色,耳朵要听声音,嘴巴要品味道,志气要得到满足。人生上寿一百岁,中寿八十岁,下寿六十岁,除了疾病、死丧、忧患,其中张嘴而笑的,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而已。天地无穷尽,人死有时限,持有时限的生命,而寄托于无穷尽的天地之间,迅速得和骏马奔驰过缝隙一样。不能悦其意志,保养寿命的人,都不是通达道理的人。孔丘你所说的话,都是我所抛弃的,赶快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道理,狂妄无度,心情急切,是诈巧虚伪的事情,不可以保全真性,还有什么可以值得讨论的呢!”孔子再次叩拜,急忙跑出门外,上车,缰绳三次脱手,眼睛茫然不见,面色如同死灰,按着车轼低头,不能喘出气来。回到鲁国东门之外,正好遇见柳下季。柳下季说:“近日怎么好几天没见到你,车马有出发的样子,莫非去见跖了吗?”孔子仰天而叹说:“是的。”柳下季说:“跖是不是象我从前所说的违背了你的意愿呢?”孔子说:“是的。我此举是没病而自己针灸,急跑挑弄虎头,编织虎须,几乎不能免于虎口啊!”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1):“盍不为行(2)?无行则不信(3),无信则不任(4),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5),计之利,而义真是也(6)。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7),多信者显(8)。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9)!”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10):'汝行如桀、纣。’则有作色(11),有不服之心者(12),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13),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14),称不足者,士诚贵也(15)。故势为天于,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苟得曰:“小盗者拘(16),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17),而管仲为臣(18);田成子常杀君窃国(19),而孔子受币(20)。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悻战于胸中也(21),不亦拂乎(22)!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23)不成者为尾。’”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24),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25),将何以为别乎?”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26),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適(27),周公杀兄(28),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29),墨子兼爱(30),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31),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32)。吾日与子讼于无约(33),曰:'小人殉财(34),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35);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36)。’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在若直(37),相而天极(38)。面观四方(39),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40);独成而意(41),与道徘徊。无转而行(42),无成而义(43),将失而所为(44)。无赴而富(45),无殉而成(46),将弃而天(47),比干剖心,子胥抉眼(48),忠之祸也;直躬证父(49),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50),申子不自埋(51),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52),匡子不见父(53),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54),止其言(55),必其行,故眼其殃,离其患也(56)。”

[注释]

(1)子张:人名,姓■孙,名师,字子张,陈人。满苟得:人名。

(2)盍:通易,何不。为行:进行品行修养。

(3)无行:没有品行。不信:不被信用,不取信。

(4)不任:不被任用。

(5)观:观察,考虑。

(6)真:真实。

(7)富:富有。

(8)显:显贵,显达。

(9)抱:一作拂,保持。

(10)臧:奴仆。聚:更夫。

(11)怍(zuO)色:一本作色,愤怒变色。

(12)者:也。

(13)墨翟(dl):人名,墨家的创始人。

(14)变容易色:形容不安的样子。

(15)士:指士大夫。贵:尊重,推崇。

(16)拘:被拘囚。

(17)桓公:指齐桓公,小白:齐桓公名。杀兄:杀掉他的哥哥子纠。人嫂:将嫂嫂纳为妻子。

(18)管仲:人右,齐桓公的国佰。

(19)田成子常:人名,春秋时齐国大夫田常即陈恒,古田、陈同音。成子系谥号。田成子杀了简公篡位。窃国:窃取国君的地位。

(20)孔子受币:孔子接受陈恒钱币。据《论语》记载,陈恒弑齐简公,孔子沐浴请讨,而无受

市的记载。受币之事只《庄子》独载。

(21)言行之情悖:言论和行为相反。

(22)拂:乱。

(23)成者为首:成功者居上。

(24)疏戚:疏亲,亲疏。伦:沦次。

(25)五纪:即五伦,把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六位:指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

(26)流:流放。母弟:舜一奶同胞的弟弟,名象。

(27)王季为遭:周太王传位给第四子历当作嫡子。通通嫡。季:古代四排行伯、仲、叔、季,季力最小。伯为嫡,季非嫡。周太王把王位传给季历,而泰伯、仲雍二子逃到吴国去。

(28)周公杀兄:周公因管叔叛乱而杀之,管叔是周公的哥哥。

(29)伪辞:巧辞。

(30)兼爱:墨子爱无差等的主张。

(31)名:功名。

(32)监:本作鉴,明,察。

(33)日:昔日,异日。讼,争论,断是非。无约:假托人名,意指无拘束。

(34)殉:死,牺牲,追求名利而不顾其身。

(35)异:不同。

(36)所为:本所当为。

(37)枉:曲,

(38)相:视,而:你。夭极:天则,自然规律。

(39)面观:面向。四方:东西南北。

(40)圆机:天体圆而运行不息。圆:圆转。机:枢机。

(41)独成:独自顺遂。意:主意,意愿。

(42)无:毋。下三“无”字同。转,通专。

(43)成:一成不变。

(44)失:失去,失掉。所为:所实践的自然之道,即本能。

(45)赴:奔赴,追求。

(46)成:成功。指利。

(47)将弃而天,将舍弃你的天性。

(48)抉眼,剜出眼睛。

(49)直躬:人名,证父:证实父亲偷羊。事见《论语·子路》。

(50)鲍子:即鲍焦。立于:站立枯死。

(51)恃子:即申徒狄,自埋:自投于河而死。有本作自理,理为埋之误。

(52)孔子不见母:孔子不去见母亲。

(53)匡子:匡章,齐人。不见父:不去看父亲,《盂子·离娄》有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遏也。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

(54)以为:认为。

(55)正:端正。

(56)服其殃:受其祸。离:通罹。罹其患:遭其害。

[译文]

子张问满苟得说:“为什么不修养品行?没有品行就不会取信于人,不能取信于人就不能被任用,不被任用就得不到利禄。所以观察名,计较利,而义才是真实的。如果抛弃名利,反心自问,那么士大夫的作为行事,不可以一天不实行仁义!”满苟得说:“不知羞耻的人富有,多讲信誉的人显贵。名利大的人,几乎都是无耻又善言信的人。所以观察名,计较利,而信才是真实的。如果抛弃名利,反心自问,那么士大夫的作为行事,只好保持其天性了。”子张说:“过去桀、纣尊贵到做了天子,富有到占据天下。现在对奴仆和更夫说:'你们的行为象桀、纣。’他们就会愤怒变色,就会产生不服的心理,因为小人也轻贱桀纣。孔丘、墨翟,穷困得成为一般人,这时要对宰相说:'你的行为象孔丘、墨翟。’他就会改容变色,自称赶不上,士大夫真是可贵。所以,权势为天子,未必可贵;穷困为一般人,未必低贱。贵贱的区别在于品行的好坏。”满苟得说,“小偷被囚禁,大盗却成为诸侯,只要在诸侯那里,就有了仁义。从前齐桓公小白杀了哥哥纳嫂嫂为妻,而管仲却做他的臣子;田常杀掉君主窃取国家政权,而孔子却接受他的钱币。言谈认为下贱的,而行动却去做这种下贱的事情。这样言论和行动在心中矛盾,岂不是很乱吗!所以《书》说,'谁好谁坏,成功的居上,不成功的居下。’”子张说:“你不修养品行,将会亲疏没有伦常,贵贱没有准则,长幼没有等次,五伦六位,将如何区别呢?”满苟得说:“尧杀掉大儿子,舜流放亲弟弟,亲疏有伦常吗?汤放逐桀,武王杀纣有标准吗?王季代替嫡位,周公杀掉哥哥,长幼有序吗?儒者的虚伪言辞,墨子的兼爱,五伦六位还有区别吗?况且你正在求名,我正在求利。其实名利,既不顺于理,又不明于道。我过去和你在无约面前争论,说:'小人力财而死,君子为名而死,他们之所以改变自己的真情,变更自己的本性则不相同;乃至于抛弃自己的所应当做的而殉难自己所不应当做的却是相同的。’所以说:'不要做小人,要反求于自然;不要做君子,要顺从自然的规律。是曲是直,看其自然规律。’面向四方,随时变化,是是是非,保持你的圆转枢机。独自顺遂你的意愿,与道周旋。不要专执你的行为,不要成就你的仁义,这将会失掉你的本能,不要追求你的富贵,不要用殉难换取你的成功,这样将会舍弃你的天性。比干被剖心,伍子肴遗嘱挖眼,这是忠的祸患;直躬证实父亲偷羊,尾生被水淹死,这是守信用的祸患;鲍焦站立枯死,申徒狄投河自杀,这是清廉的祸患;孔子见不到母亲,匡子见不到父亲,这是义的过失。这些事情从上代传下来,下代还要传下来,以此为士大夫,端正言论,必定实行,所以才遭到它的灾殃,受到它的祸患。”

无足问于知和曰(1):“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2)。彼富则人归之(3),归则下之(4),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5),故推正不忘邪(6)?”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已同时而生(7),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8);是专无主正(9),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10),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11),恬愉之安(12),不监于体(13);怵惕之恐(14),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15),至人之所不得逮(16),贤人之所不能及(17),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18),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19),因人之德以为贤良(20),非享国而严若君父(21)。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22)。夫欲恶避就(23),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24),孰能辞之(25)!”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26),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27);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28)。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29)。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30)。计其患,虑其反(31),以为害于性(32),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33),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34),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已。此皆就其利,辞其害(35)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36)绝甘(37),约养以持生(38),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39)。”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笛之声(40),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41),以感其意(42),遗忘其业..(43),可谓乱矣;该溺于冯气(44),若负重行而上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45),贪权而取竭(46),静居则溺(47),体泽则冯(48),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49),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50),满心戚醮(51),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52),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53)。故观之名则不见(54),求之利则不得(55),综意绝体而争此(56),不亦惑乎!”。

[注释]

(1)无足:假托人名,不知足的人。知和,假托人名,知道适于清廉的人。

(2)人卒:人们,人众。兴(xing):兴趣,喜好。

(3)归:归附。

(4)下:甘为人下。

(5)意:通抑。

(6)忘:借为妄。邪(xié):不正当。

(7)此人:这种人,指兴名就利的人。

(8)绝俗过世:超越世俗的时代。

(9)专:专一。主,主见。正:取正。

(10)与俗:同俗。化世:世化

(11)惨怛(dá):痛楚,悲痛。

(12)恬(iian):安静。愉:和悦,喜悦。

(13)监:视、青。

(14)优惕,戒惧,惊慌。

(15)势:勇势。

(16)逮:及。

(17)不能及:不能赶上,比不上。

(18)侠,通挟,挟持。

(19)秉:把握,知:通智。

(20)因:用。

(21)享国:掌握政权。严:尊严。君父:君主。

(22)象:模仿。

(23)恶,厌恶。避:回避。就:就近。

(24)非我:不独有我,不独我。

(25)孰:谁。之:代声色、滋味、权势。

(26)度:节度,分寸。

(27)四处:指声、色、味、权。

(28)弃天下:放弃帝位。廉:清廉。

(29)反监之度:反过来察看有度无度。

(30)戏人:戏弄人,侮人。

(31)反:反面。

(32)性:本性。

(33)雍:和。

(34)善卷:人名。帝:帝位。

(35)害,有害于本性。

(36)名:名声。

(37)苦体:身受劳苦。绝甘:拒绝美味。

(38)约养:节约营养。

(39)厄:危险。

(40)管籥(yùe):乐器。

(41)嗛(qiè):通慊,满足,快意。刍豢:食草的牛羊为刍,食谷的狗猪为豢。此处泛指牛羊狗猪的肉食品。醒(lao):醇酒。醴:带滓的甜酒。

(42)感:撼的借字,动摇。意:心意。

(43)业:事业。

(44)侅(gai):噎住。溺:便溺。冯气:盛气,气满。

(45)取:带来。慰:通蔚,病。

(46)竭:精神疲竭。

(47)溺,沉溺。

(48)泽:肥,一说污垢。冯,满。

(49)就利:求利。

(50)眼膺:谨记在心,衷心信服。

(51)戚醮(jiAO):优伤焦急。

(52)内:在家。周,周备,楼疏:楼窗。

(53)单:通直,独,但。一说冈殚,尽。反:通返。故:事。

(54)观:观察。名:名声。

(55)利:利禄。

(56)纷意:缠绕意志,苦劳心思。绝体:残形伤生,牺牲身体。一本无绝字。

[译文]

无足问知和说:“众人没有不兴名求利的。他富有别人就依附他,依附他就于心居他之下,居下就对他尊敬。有人居下就显出尊贵的人,是长寿、体安、快乐之道。现在,难道你没有这种想法吗?是智慧不足呢?还是认识到而力不从心呢?还是故意推行正道而不妄为呢?”知和说:“现在有这样一种人,自以为和自己同时代生,同乡而处,就认为是个超过世俗的人。这是一种内心无主见取正,不能观察古今时间的差别和是非的区别。与世俗同化,离开自重,抛弃自尊,做自己兴名就利的事情。这样论到延长生命、安适身体、愉悦心意之道,不是大远了吗?悲痛的疾病,安静的喜悦,不视其形体;惊慌的恐惧,欣欢的喜悦,不视其内心。只知道去做而不知道为什么去做,所以地位贵到天子,富有占据天下,却不能免除祸患。”无足说:“富有对于人,无所不利。穷尽完美和究尽权势,至人不能得到,圣人也不能达到。挟持别人勇敢和力量来增加威势,拿别人的智谋来增强观察问题的能力,用别人的品德当作贤良,不享有国土而威严如君主。况且声色、滋味、权势对于人,心不等学习就爱好它,身体不等模仿就感到安适。欲求、厌恶、避害、就利,本来不用老师教导,这是人的本性。天下人虽然非难我,准能失掉这些呢!”知和说:“有智慧的人做事,行动以百姓为基础,不违背民众为原则,因此知足而不相争,无所作为,所以不贪求。不知足,所以才贪求它,争夺声、色、味、权,而自己却不认为是贪求。有剩余,所以有辞让,抛弃占据的天下之财而自己也不认为是清廉。清廉和贪求的实质,并不是受迫于外物,反过来要察看网心是否有度。权势达到天子,而不拿权贵作为资本,骄做对待别人;财富占有天下,而不拿财富戏弄人。计算其祸患,考虑其反面,认为有害于本性,所以推辞而不接受,并不是要以此追求名誉。尧、舜做帝王而和睦,并不是在天下推行仁政,而是不以追求美而损害性;善卷、许由可得帝位而不接受,并不是虚伪地对待辞让,而是不以政事损害自己。这些都是趋利避害,而天下人称赞他们是贤人,就是说他们虽然有趋利避害的思想,他们并不是以兴名沽誉为目的。”无足说:“一定要保持其名声,身受苦累拒绝美味,节约营养以维持生命,就是象久病危险而不死的人。”知和说:“平均是福,多余是害,凡物没有不这样的,而财富更是如此。现在的富人,耳朵要听钟鼓管籥的声音,嘴巴要尝牛羊狗猪甜酒的滋味,以感受他的情意,遗忘他的事业,可以说是昏乱了。沉溺盛气之中,好象负重走向上坡,可以说是劳苦了;贪财而带来敝病,贪权而带来竭尽精神,居静则沉溺,体肥则骄满,可以说有疾病了。为了求富趋利,所以积累财富高过墙也不知足,并且骄满而不舍,可以说是耻辱了;积累财富而无用,衷心信服而不知舍弃,满心忧伤着急,追求增多而不知止,可以说是忧虑了;在家里就疑虑盗贼来窃取财物,在外面就畏俱寇盗的伤害,在家周备楼窗严防,在外不敢单独行动,可以说是畏惧了;这六种,是天下的最大祸害,大家都遗忘掉而不知明察,等到祸患来到,想尽心思竭尽财产,只求象过去过一天好日子,也达不到了。所以,想看那种名声看不到,想求得利禄得不着,缠绕意志牺牲身体去争夺名利,不也是迷惑吗!”

杂篇·说剑第三十

[题解]

《说剑》以义名篇。“说剑”指庄子为赵文王说剑一事。有人说《说剑》为伪书,实不可从。此篇内容并非与庄子思想无关,它的主旨在于说明为政当无事,以无为而治就会得到治理,可说是《应帝王》篇观点的继续。

在“昔赵文王喜剑”一段中,庄子以文王喜剑喻其为之政。在“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段中,说明庄周轻物到“千金不受”而愿意去说服赵文王。在“太子乃于见王”段中,以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喻治政的方法,说天子可以统治诸侯,诸侯可以称霸,但都不是长久的统治方法,而庶人剑也只是一种世俗斗鸡之儿戏,不能达到统治的目的,“大王安坐定气”暗指无为而治就可以达到治理目的了。于是文王三月不出官,剑士自毙也就无事大吉了。

昔赵文王喜剑(1),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2),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3)。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4)。太子惺患之(5),募左右曰(6):“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7),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能(8)。”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9)。庄子弗受(10),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啊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市从者(11)夫子弗受,俚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12),下不当太子(13),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14)?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15),垂冠(16),曼胡之缨(17),短后之衣(18),瞋目而语难(19),王乃说之(20)。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21)。”庄子曰:“请治剑服(22)。”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持之(23)。庄子入殿门不趋(24),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25),使太子先(26)?”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27)?”曰:“臣之剑,十步一人(28),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29),示之以虚(30),开之以利(31),后之以发(32),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33),就舍待命(34),令设戏请夫子(35)。”王乃校剑士七日(36),死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37)。”庄子曰:“望之久矣(38)!”王曰:“夫子所御杖(39),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40)。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于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41)。齐岱为愕(42),晋卫为脊(43),周宋为谭(44),韩魏为夹(45),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46),制以五行(47),论以刑德(48),开以阴阳(49),持以春夏(50),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51),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52),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53),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向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愕,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谭,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以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54);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55)。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瞑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56)。”王乃牵而上殿(57),宰人上食(58),王三环之(59)。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60)!”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61)。

[注释]

(1)昔:过去,从前,赵文王,赵惠文王何。喜剑:喜欢剑术。

(2)夹门而客:客居宫门左右。

(3)好(hào),喜好。厌:满足。

(4)谋:谋图。之:赵国。

(5)悝(kuī):赵惠文王的太子名悝。

(6)募:募集,召募。左右:指左右幕僚。

(7)说:说服。王:赵惠文王。

(8)当:能做到。

(9)奉:送给,给予。

(10)弗受:不接受。

(11)以币从(cōng):用币以为劝侑。

(12)臣:庄子自称,我。逆:违逆。

(13)当(dǎns):合。不当太子:有负太子的委任。

(14)尚:还。安:何。事:用。

(15)蓬头:蓬乱的头发。突鬓:鬓毛突出。

(16)垂:同唾,重。垂冠。即重冠,表示威武。

(17)曼胡-(móhu):同模糊,不分明,不清楚。缨:冠缨,盔缨。

(18)短后之衣:后身短便于起坐的衣服。

(19)瞋(chēn)目:发怒时睁大眼睛。语难:用言语相互洁难。

(20)说:同悦。

(21)事必大逆:此事必然不顺。

(22)治剑服:制做剑士的服装。

(23)脱白刃:拔出利剑。

(24)殿门:宫殿的门。不趋:不快走。

(25)寡人:赵惠文王自称。

(26)使太子先:通过太子先容禀。

(27)禁制:制服。

(28)十步一人:十步置一人。

(29)为剑:用剑。

(30)示人以虚:示人以虚空不能测。

(31)开之以利:用剑叫人不及提防。

(32)后之以发:发动在后。

(33)休:休息。

(34)就舍:住在旅馆。

(35)戏:试剑术。

(36)校:较量。

(37)敦剑:对剑。

(38)望:期待。

(39)杖:与仗同。兵器的总称。所御杖,所用剑。

(40)奉:通捧。所奉:所用的剑。

(41)燕溪:燕国中的地名。百城:北方的山名。锋:剑端。

(42)岱:泰山。锷:剑刃。

(43)脊:剑背。

(44)镡:剑环,剑鼻。

(45)夹:通侠,剑把。

(46)常山:恒山。

(47)五行:水火木金上。

(48)刑法:生杀的意思。

(49)开:指开合变化。

(50)持:把握。

(51)直:伸。无前:前面无挡的。

(52)决:通抉。

(53)匡:正。

(54)三光:日、月、星。

(55)四乡(xiǎng):四方。

(56)薄:鄙薄。

(57)牵:带,引。

(58)宰人:主管家务的人。上食:奉上食物。

(59)环:环绕。

(60)毕奏:奏已毕。

(61)服毙:伏剑自杀。服,同伏。

[译文]

过去,赵惠文王喜欢剑术,住在宫门左右的剑客有三千余人,日夜相互击剑于文王面前,死伤的一年有一百多人。而赵文王仍然喜好剑术而不厌恶。如此下去三年,国势衰危。诸侯必图谋攻取它。太子悝感到忧患,召募左右臣僚,说:“谁能说服国王使他停止剑士的活动,便赐他千金。”左右臣僚说:“庄子能做到。”太子于是派人将千金送给庄子。庄子不接受,和使者一起前往拜见太子,说:“太子叫我做什么,赐我千金?”太子说:“听说先生明达圣哲,谨奉上千金用市以为劝侑。先生不接受,我还怎么敢说。”庄子说:“听说太子之所以用我,是要杜绝国王的喜好。假使我向上劝说大王而违逆了国王的心意,下又有负太子的委任,那就会遭到刑戮而死去,我还怎么使用千金呢?假如我对上说服大王,对下能完成太子交给的任务,那么我向赵国要求什么会得不到呢!”太子说:“是这样。我们大王所接见的,只有剑士。”庄子说:“好吧。我善于使用剑。”太子说:“但是我们大王所接见的剑士,都是蓬头突鬓,戴着重冠,冠缨模糊,穿后身短的衣服,怒目瞪眼而相互洁难,大王就高兴。现在,先生一定要穿上儒士的服装去拜见大王,此事必然不顺当。”庄子说:“请制做剑士的服装。”制做剑士服装用了三天,就去拜见太子。太子便和庄子一起去拜见国王。国王拔剑等待他。

庄子进入宫殿大门不急步上前,见国王也不跪拜。国王说:“你打算用什么来开导我,让太子事先跟我介绍?”庄子说:“我听说大工喜欢剑术,所以以剑术拜见大王。”国王说:“你的剑术怎么能制服对手?”庄子说:“我的剑术是十步置一人,千里无阻挡。”国王非常高兴,说:“天下无敌了。”庄子说:“用剑术的方法,示人以空虚莫测,用起来叫人不及提防,发动在后,竟先击至。希望试一试。”国王说:“先生休息,到馆舍等待命令,待我下令设剑术比赛再请先生。”于是国王使剑士较量七天,死了六十多人,选出五六个人,让他们捧剑在宫殿下,于是召请庄子。国王说:“今天请与剑士对剑。”庄子说:“期待很久了。”国王说:“先生所使用的剑,长短怎么样?”庄子说:“我用什么剑都可以。然而我有三种剑,听凭大王使用,请允许我先谈谈而后再进行比武。”国王说:“愿意听到三剑。”庄子说:“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国王说:“天子的剑什么样?”庄子说:“天子的剑,把燕溪、石城当作剑端,把齐国的泰山当作剑刃,把晋国和卫地当作剑背,把周地、宋国当作剑环,把韩国、魏国当作剑把,用四夷包着,用四时裹着,用勃海缠着,用恒山做带,用五行制衡,用生杀论断,用阴阳开变,用春夏抉持,用秋冬运行。这种剑,直伸无前,举它无上,按它无下,运行无旁。向上可以决断浮云,向下可断绝地基。这种剑一旦使用,就可以匡正诸侯,使天下顺服了。这是天子的剑。”文惠王惘然自失,说:“诸侯的剑怎样?”庄子说:“诸侯的剑,以知勇之士做剑端,以清廉之士剑刃,以贤良之上做剑背,以忠圣之士做剑环,以豪桀之士做剑把。这种剑直伸去也无前,举它无上,按它也无下,运转亦无旁。在上效法圆天,以顺应日月星三光,在下效法方地,以顺应四时;在中间和顺民意,来安顿四方。这种剑一旦用起来,犹如雷霆的震撼,四境之内,没有不听从国君的命令的了。这是诸侯的剑。”国王说:“庶人的剑怎样?”庄子说:“庶人的剑,蓬头突鬓,戴着重冠,冠缨模糊,穿后身短的衣服,怒目瞪眼而相互洁难,在人们面前相互袭击,上断人头,下决肝肺。这种庶人的剑,跟斗鸡没有不同,性命死于一旦,对于事务没有什么用处。现在,大王拥有天子的位置而喜好庶人的剑术,我私下为大王鄙薄它。”国王于是引他上殿,主管家务的人端上饭菜,国王绕着饭食走三圈。庄子说:“大王安静坐下来,平定气息,关于剑术的事情我已上奏完了!”于是文惠王三个月没出宫门,剑士都伏剑自杀在他们的住处。

杂篇·渔父第三十一

[题解]

《渔父》以虚拟人名名篇。本篇的主旨是通过渔父批判了孔子的作为和儒家的仁义、忠贞、慈孝、礼乐的思想。

在“孔子游乎缁帷之林”段落中,指出孔子的仁是“苦心劳形以危害其真”的有害的观点,相距自然之道相差很远。在“子贡还报孔子”段中批评孔于是属于八疵四患的人,只有去掉这种种毛病,而后才能教育他。在“孔子揪然而叹”段中,着重说明了庄子的自然本真的观点。在“颜渊还车”段中,说明孔子接受了教育而崇敬渔父的主张,并教育颜渊不要顽固不化,说明了儒道两派的分歧和争斗。

孔子游乎绪帷之林(1),休坐乎杏坛之上(2)。弟子读书,孔子弦歌(3)。鼓琴奏曲未半(4),有渔父者(5),下船而来,须眉交白(6),被发榆袂(7),行原以上(8),距陆而止(9),左手据膝(10),右手持颐(11),以听。曲终,而招子贡(12)、子路,二人俱对(13)。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14)?”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15)。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16)?”子路未应,子贡曰:“孔氏者,性服忠信(17),身行仁义(18),饰礼乐(19),选人伦(20),上以忠于世主(21),下以化于齐民(22),将以利天下(23)。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24)?”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25)?”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26),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27)。苦心劳形(28),以危其真(29)。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30)!”

[注释]

(1)游:游玩。缁帷之林,林名。缁,黑色。帷,帷幕。

(2)休:休息。杏坛:鲁东门外多杏树的土坛。

(3)弦歌:犹弦诵,弹琴瑟唱诗歌。《论语·阳货》有“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应在“孔子弦歌”断句。旧注断在“鼓琴”非是。

(4)鼓琴:弹琴。

(5)渔父:渔翁,打鱼老人。

(6)交:皆,全。

(7)披发:散发。被,通披,榆:挥,摇。袂(meì):衣袖,袖子。

(8)行原:先走水边的平原。

(9)距:至。陆:高于原的平地。

(10)据:按,扶,捂着。

(11)持:主,撑。颐:面颊。

(12)招:呼唤,招呼。

(13)俱对:一齐对话。

(14)彼:他,指孔子。为:做。

(15)其:你,指孔子。族:氏族,指姓。

(16)治:从事。

(17)性:心性。服:守。

(18)厅:践履,践行。

(19)饰:修饰。

(20)选:通撰,制作。人伦:道德规范。

(21)世主:当世的君主。

(22)化:教化。齐民:犹平民。

(23)将:要。利:利益,谋利。

(24)土:土地,领土。君:君主。

(25)侯王:诸侯。佐:辅佐,指权臣。

(26)还(xuan)行,反行,向回走。断句于“行”,旧注断句于“还”非是。

(27)不免:难免。

(28)苦心:用心良苦。劳形:操劳形体,“苦”劳形”当断句,旧注不在此断句非是。

(29)危:危害。真:本性,天性。

(30)分:一本作介,分界,问隔,离。

[译文]

孔子到缁帷林中游玩,坐在杏坛上休息。弟子们读书,孔子弹琴瑟唱诗歌,弹琴奏曲不到一半,有位老渔翁,下船而来,胡须和眉毛皆白,披散头发,摇着袖子,从水边的平原向上走,走到高的地方停下身来,左手捂着膝盖,右手拄着面颊,听孔子弹琴。曲子奏完,便呼唤子贡子路,二人来酬对。渔翁指着孔子问道:“他是做什么的?”子路回答说:“鲁国的君子。”渔翁问姓氏。子路回答说:“姓孔氏。”渔翁说:“孔氏从事什么职业?”子路没有回答,子贡回答说:“孔氏这个人,心性守忠信,亲身践履仁义,修饰礼乐,撰定道德规范,对上效忠于当世君主,对下教化平民,要以此谋利天下。这就是孔氏的从业。”又问说:“是有领土的君主吗?”子贡说:“不是。”“是诸侯的辅臣吗?”子贡说:“不是。”渔翁笑着往回走,自言自语说:“仁也就是仁了,恐怕难免其身之累;用心良苦而操劳形体,以危害他的本性。唉!他离道太远了!”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1)!”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2),顾见孔子(3)还乡而立。孔子反走(4),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囊者先生有绪言而去(5),丘不肖(6),未知所谓(7),窃待于下风(8),幸闻咳唾之音(9),以卒相丘也(10)!”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11),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12)。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13)。官治其职,人忧其事(14),乃无所陵(15)。故田荒室露(16),衣食不足,征赋不属(17),妻妾不和,长少无序(18),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19),行不清白(20),民群下荒怠(21),功美不有(22),爵禄不持(23),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24),国家昏乱,工技不巧(25),贡职不美,春秋后伦(26),不顺天子(27),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28),诸侯暴乱,擅相攘伐(29),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30),人伦不饬(31),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32)。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33),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34)!且人有八疵(35),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捴(36);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37);希意道言(38),谓之馅(39);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40);好言人之恶,谓之谗(41);析交离亲,谓之贼(42);称誉诈伪以败恶人(43)谓之慝(44);不择善否,两容颊适(45)偷拔其所欲(46),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47),变更易常,以挂功名(48),谓之叨(49);专知擅事(50),侵人自用(51),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52);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53)。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注释]

(1)其:犹殆,恐怕,大概。与:同欤。

(2)杖:拄。拏(rú,):通予,指船桨。引:引去。

(3)顾见:回头看见。

(4)反走:退着走。

(5)囊(nǎng):以住,以前,过去的。绪言:开头语。

(6)丘:孔子自称。不肖:愚昧无知。

(7)所谓:所教导的话。

(8)窃:犹言私,我,表示个人意见的谦词。待,等待。下风:拜于膝下。

(9)咳唾:比喻谈吐,议论。

(10)卒:终。相(xiàng):助。

(11)修学:进修学业。

(12)释:告诉,解释,。吾之所有:我的主张,我的道。经:经理,经营,分析。以:用。

(13)离位:离开本位。

(14)忧:优虑。

(15)陵:陵犯。无所陵:不相陵犯。

(16)田荒,田地荒芜。室露:房屋破漏。

(17)征赋:赋税。属:逮。不同:不逮,不及时收到。

(18)无序:没有长幼之别。

(19)官事:职务之内的事情,职务之内的工作。不治,没有做好。

(20)行:行为。

(21)群下:下属。

(22)美,善,精美。

(23)不持,不保持。

(24)廷:官廷。

(25)巧:精巧。

(26)春秋后伦:春秋朝觐时后见天子。

(27)不顺天子:不顺从天子。

(28)遮物,众物,农作物畜牧物等。

(29)擅相攘伐:擅自相互攻伐。

(30)穷匮:贫穷匮乏。

(31)不饬:不正。

(32)天子有司:指天子有司牧民的责任。

(33)饰:整顿,修饰。

(34)泰:同太。

(35)疵:毛病。

(36)捴(zǒng):通总,滥,包揽,管的太宽。

(37)佞(nìng):惯于用花言巧语谄媚人。

(38)希意:迎合人意。道:通导。道言:顺着人说话。

(39)谄:谄媚,用卑贱的态度向人讨好。

(40)谀:阿谀奉承。

(41)谗:在别人面前说某人的坏话。

(42)贼:害,毁坏。

(43)诈伪,奸诈虚伪。败,败坏。恶:憎恶。

(44)慝(tè):邪恶。

(45)两容:兼容。颊适,两种面孔投合他人。

(46)拔:助长,欲:追求的私欲。

(47)好经大事:好经营大事。

(48)以挂功名:以网取功名。

(49)叨(tāo),通饕,贪,不应占有而占有。

(50)专知:专逞其智,独断,知:通智。擅事,擅自行事。专知擅事:独断专行。

(51)侵人:陵驾于人,自用:自以为是。

(52)很:拗,执拗,不听从。

(53)矜(jīn):自夸,自尊自大。

[译文]

子贡回来,告诉孔子。孔子推开琴站起来说:“渔翁可能是圣人!”于是走下来去寻找他,到了泽边,渔翁正在拄桨引去他的船只,回头看见孔子,又转过脸去站着。孔子到退着走过来,再叩拜前进。渔翁说:“你要有什么事相求?”孔子说:“刚才,先生的话只开个头没说完就离开,我不聪敏,不了解你所说的,意思,我甘拜下风,希望听到你的议论,以便最终使我受到帮助。”渔父说:“唉!你真大好学了!”孔子再叩拜而站起来说:“我从小就修习学问,直到现在,六十九岁了,没有听到过至理的教导,怎敢不虚心呢!”渔翁说:“同类相求,同声相知,这本来是自然规律,我愿意告诉我知道的道理来帮助你的所用。你所从事的是人事。天子、诸侯、大夫、庶人,这四种人能自己端正,是治道的美德,这四种人离开本位就会产生莫大的混乱。官吏各管其职,人民各虑其事,不相陵犯,所以田地荒芜,房屋破漏,衣食不足,赋税不收,妻妾不和睦,长幼没次序,这是庶人的忧虑;能力不能胜任,职务之内的事没有做好,行为不清白,下属疏荒怠情,功绩不有,爵禄不保,这是大夫的忧虑;朝廷没有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精巧,贡事不完美,春秋朝觐无伦次,不顺从天子,这是诸侯的忧虑;阴阳不调和,寒暑不按时令,以伤害众物,诸侯暴乱,擅自相互攻伐,以残害人民,礼乐没有节制,财用穷困匾乏,人伦不正规,百姓淫乱,这是天子有司牧民的忧虑。现在你既上面没有君主诸侯执政的权势而下面又无大臣掌管事务的官职,而擅自修饰礼乐,撰制人伦,以教化平民,不是大多事了么!”况且人有八种毛病,事有四种祸患,不可以不加明察。不是他应当做的事情而去做它,叫做总揽;人家不理睬还要去进言相劝,叫做佞言;迎合人意去导言,叫做谄媚;不辨是非而附和,叫做阿谀;好说别人的坏话,叫做谗言;离间亲友,叫做贼害;奸诈虚伪败坏别人,叫做邪恶;不辨善恶,两种面孔投合他人,暗中助长私欲,叫做阴险。这八种毛病,对外扰乱别人,对内伤害自身,君子不和他交朋友,明君不用他做大臣,所谓四种祸患:好管理大事,变更常规,心网取功名,叫做叨贪。独断专行,陵驾人上自以为是,叫做贪夺;有错不改,愈听劝谏愈甚,叫做执拗。人附合于自己的意见就肯定,人不附合于自己的意见就否定,叫做自矜。这就是四种祸患。能够除去八种毛病,不行四种祸患,才可以教育了。”

孔子揪然而叹(1),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2),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3)?”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4)!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5),举足愈数而迹愈多(6),走愈疾而影不离身(7),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8),处静以息迹(9),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10),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11),理好恶之情(12),和喜怒之节(13),而几于不免矣(14)。谨修而身(15),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16),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17)功成之美(18)。无一其迹矣(19);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20);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21);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22)。礼者,世俗之所为也(23);真者,所以受于天也(24),自然不可易也(25)。故圣人法天贵真(26),不拘于俗。愚者反此(27)。不能法天而恤于人(28),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29),故不足。借哉,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30)!”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31)。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32)。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33),民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34)。子勉之,吾去子矣(35)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36),延缘苇间(37)。

[注释]

(1)锹(qiǎo)然,形容伸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的样子。

(2)逐:驱逐。

(3)离:一本作罹,遭。谤:诽谤,毁辱。四谤:指上文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子陈蔡。

(4)难悟:难觉悟。一本作难语,难与言,亦通。

(5)畏影:畏惧自己的影子,恶迹:厌恶自己的足迹。去:脱离、摆脱,走:跑。

(6)数(shùo):屡次,频繁。作快解牵强。

(7)疾:快,急。

(8)处阴:在阴暗无光的地方。休影:止影,没有影子。

(9)处静,处在静止不动的状态。息迹:灭绝足迹,没有足迹。

(10)际:界际,分际。

(11)适,调适、调和。受与:取舍。度:分寸,适度。

(12)理:调埋,疏导。

(13)和:调和。节:节度,分寸。

(14)几:几乎。不免:不免于祸患。

(15)谨:谨慎,修:修养。而:你。身:身心。

(16)人理:人伦。

(17)适:舒适,顺从。

(18)之:则,就。

(19)无:通毋,不拘,不需。一:一定,一种。迹,途径。

(20)不论:不问,不管。以:用。

(21)不选,不选择,具:器具,酒具。

(22)无问:不讲究。札:札仪。

(23)所为:所造成。

(24)受于天:禀受于自然。

(25)不可易:不可以改变。

(26)法天:效法自然。

(27)愚春:愚蠢的人。反此:与此相反。

(28)恤:体恤,周济。人:人事。

(29)禄禄,同碌碌,平凡的样子。受变于俗:受世俗影响而变化。

(30)蚤:同早。湛(dan):通眈,逸乐无度。人伪:世俗的礼乐。

(31)夭幸:天赐幸运。

(32)比:置,当作。役:弟子。

(33)往:去,前去。

(34)无咎(jiti):没有罪过。咎,过失,罪过。

(35)去:离开。子,你。

(36)刺船:撑船。

(37)延:迟缓,缓慢。缘:沿着。苇:芦苇。

[译文]

孔子神色愧变而叹息,再叩拜而起说:“我两次被鲁国驱逐,在卫国被削平足迹,在宋国被砍伐讲学遮荫的树木,在陈国和蔡国之间被围困。我不知道所犯的过失,为何遭到这四种毁谤?”渔翁凄凉地改变面孔说:“严重啊,你大难觉悟了!有人畏惧自己的影子、厌恶自己的足迹想离开它而跑,举足愈频繁而足迹愈多,跑得愈快而影子却不离开身形,自以为还慢,快跑不止,绝尽力气而死。他不知道到阴暗的地方影子自然消失,处于静止状态足迹自然消灭,愚蠢到极点了!你审视仁义之间,分辨同异之际,观察动静的变化,调适取舍的分寸,调理好恶的情感,调和喜怒的节度,你几乎不免于祸患了。你要谨慎修养身心,慎重保持自己的本性,使物与人归还自然,就无所牵累了。现在,你不修养自身而求助他人,不也是追求外物吗!”孔子凄凉他说,“请问什么叫做真?”渔翁说:“真是精诚的极点。不精不诚,就不能感动人。所以勉强哭泣的人,虽然悲痛而不哀伤;勉强发怒的人,虽然严厉而不威严;勉强亲热的人,虽然发笑而不和蔼。真正的悲痛没有声音而哀伤,真正的愤怒没有发作而威严,真正的亲热没有笑容而和蔼。真性在内心,神情流动于外表,这就是珍重精诚的道理,把这种道理运用于人伦,事奉父母就孝顺,事奉君主就忠贞,饮酒就欢乐,处丧就悲哀。忠贞以功名为主,饮酒以欢乐为主,处丧以悲哀为主,事亲以顺适为主。功名成就是完美,不需要一种途径。事父母以安适,不论什么方法;饮酒以欢乐,不选择器具;处丧的哀伤,不讲究什么礼仪。礼仪是世俗所做的;真性是享受于天的,自然是不可以改变的,所以,圣人效法天道珍视真性,不拘泥于世俗。愚蠢的人与此相反。不能够效法夭道而体恤于人事,不懂得珍视真性,平凡而受世俗的影响来变化,所以不知满足。可惜啊!你过早地逸乐无度于世俗的礼乐之中而听到大道太晚了!”孔子再一次叩拜而起说:“现在我有机会遇到先生,真是天赐幸运。先生不嫌羞辱把我当做弟子而亲身教导我。请间住在哪里,让我受业而学到大道。”渔翁说:“我听说,可以传授的,传授达到妙道;不可以传授的,不懂得其道理。谨慎不授给它,自身也就没有什么罪过了。你自勉吧,我要离开你了,我要离开你了!”于是撑船而离开,沿着芦苇之间的水路缓慢地走了。

颜渊还车,子路授绥(1),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赶乘(2)。子路旁车而问曰(3):“由得为役久矣(4),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5)。万乘之主(6),千乘之君(7),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8),夫子犹有据敖之容(9)。今渔父杖拏逆立(10),而夫子曲腰磐折(11),言拜而应(12),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13),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仪有间矣(14),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15),不能下人(16)。下人不精(17),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18)。庶物夫之者死(19),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注释]

(1)授绥:将上车时用的拉绳交给孔子。

(2)挚音:桨声。

(3)旁:通傍,依傍,靠着。旁车:依靠车子。

(4)由:子路自称。为役:做弟子。

(5)威:威严起敬。

(6)万乘之主:指天子。

(7)千乘之君:指诸侯。

(8)分庭伉礼:古代宾主之礼。主人在门外迎接客人,客人从庭之西侧经西阶升堂,主人从庭之东侧经昨阶升堂,入门和升堂时皆揖,叫分庭,升堂之后,客人让,主人也让,客人拜,主人也拜,叫做伉札。

(9)偶做:一作居傲,傲慢。

(10)逆立:以背对面而立。

(11)腰:一作要。曲腰:弯腰。磐折:形容腰弯的象磐那样曲折。

(12)言拜而应,对话时先叩拜而后才回答。

(13)轼(shì):古代车厢前面用做扶手的横木。

(14)湛(chén):通沉,沉溺,有间:有一段时间。

(15)彼:指渔父。

(16)下人:使人谦下。

(17)精:精诚。

(18)由,生,产生。

(19)庶物:万物,各种生物。

[译文]

颜渊调转车子,子路交给登车的拉绳,孔子连看也不看,等到水波平静,听不到划桨的声音,然后才赶上车子,子路依靠车子而问说:“我侍奉先生很久了,从未见过先生待人如此威严起敬。天子、诸侯,见到先生没有不分庭伉礼的,而先生还有傲慢的面色,现在渔翁拄桨背立,而先生弯腰如磐,对话总是先叩拜而后回答,不是太过分了吗?弟子们都怪先生了,一个打鱼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呢?”孔子扶着车扶手横木而感叹说:“严重啊!子由,你实在难以教化!你沉溺在礼仪之中有一段时间了,而粗疏鄙陋之心至今还没有去掉。走近点,我告诉你!遇到长者不恭敬,是失礼;见到贤人不尊重,是不仁。他要不是至人,就不能使人谦下,使人谦下不精诚,就不能达到本真,所以长期伤害自己。可惜啊!用不仁对待人,没有比这祸害更大的了,而子由偏偏有这种毛病。况且,道是万物产生的根源,万物失去它就要死掉,得到它就会生存,做事逆着它就会失败,顺着它就会成功。所以,道的所在,圣人尊重它。现在渔翁对于道,可以说掌握了,我敢不敬吗?”

杂篇·列御寇第三十二

[题解]

《列御寇》以人名篇。列御寇,郑人,道家学派的先驱者,人称列子,主张贵虚。全篇的主旨在于宣扬不可炫智于外而应养神于心,达到“天而不入”顺从自然,达到无用之用的境界。

在“列御寇之齐”段中,庄子通过列子说明要达到自忘、忘我“虚而邀游”的思想境界。在“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段中,肯定了朱评漫的天而不人的无用之用的观点,否定了郑人缓的人而不天的自以为是的思想。在“宋人有曹商者”段中,否定了曹商的追势得利的观点和孔于的“使民离实学伪”的观点,而肯定只有真人才能达到“负乎内外之刑”。在“孔子日”段中,指出了处世的方法就是因顺自然,而不要着眼于人事。这是一种虚无主义的处世哲学。

上述几方面思想观点是有内在联系的,并非象有人说的:各节间极其散乱意义不相关连。

列御寇之齐(1),中道而反(2),遇伯昏音人(3)。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4)?”曰:“吾惊焉(5)。”曰:“恶乎惊?”曰:“吾尝食于十浆(6),而五浆先馈(7)。”伯昏瞀人曰:“若是(8),则汝何为惊已(9)?”曰:“夫内诚不解(10),形谍成光(11),以外镇人心(12),使人轻乎贵老(13),而■其所患(14)。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15),多余之赢(16),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17)!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18),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19),吾是以惊。”伯昏督人曰:“善哉观乎(20)!女处己(21),人将保女矣(22)!”无几何而往(23),则户外之屡满矣(24)。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民敦杖蹩之乎颐(26),立有间(27),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28),民列子提履,跳而走(29),暨乎门(30),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31)?”曰:“己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32)!必且有感(33),摇而本才(34),又无谓也,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35),彼所小言(36),尽人毒也(37)。莫觉莫悟(38),何相孰也(39)!巧者劳而知者优,无能者无所求(40),饱食而敖游(41),泛若不系之舟(42),虚而敖游者也(43)。”

[注释]

(1)列御寇:人名,亦作圄寇、圉寇,人称列子。郑国人,列子贵虚,为先秦道家学派的先驱,之:往,去。齐:齐国。

(2)中道:中途。反:通返,返回。

(3)伯昏音人:人名,楚国的贤人,隐者。《德充符》作伯鲁无人,《日子云》作伯昏无人,《列子·黄帝篇》作伯昏督人。

(4)方,刚,才。作道术、方向、事,借为妨解实误。从上句“中道而反”和下句“吾惊焉”来看,解为为什么刚去就反回来为当。

(5)惊:惊异。

(6)浆:米汤,指卖米汤的店铺。十浆,十家浆铺。

(7)五浆:五家浆铺。馈:馈赠,赠给。

(8)若是:如此,这样。

(9)己:通矣。

(10)内诚:内心真诚。不解:有症结没有融化。

(11)形谍:指没有融化的症结从外表上流露出来。谍,同深,泄。

(12)镇:镇服。

(13)馈,指爵位高。老,指年老。

(14)■(jī):招致。

(15)特,只是。

(16)赢:赢利,赚钱。

(17)万乘之主:古代皇帝。

(18)劳:操劳。知:通智。

(19)彼:指国君。效,责效。

(20)观:观察。

(21)己:旧读己实误,当为已,语助词,作止解。

(22)保,归附,依附。

(23)无几何:没多久,不几天。

(24)屦(jù),麻葛鞋。

(25)北面:面北。

(26)敦:作顿。敦杖:以杖顿地。蹙之乎颐:拄他的面夹。蹙,迫。

(27)立有间:站一会。

(28)宾(bīn):同傧,傧相,接引客人的人员。

(29)跌(xiǎn):光着脚。

(30)暨,及,乎,于。

(31)曾:乃,发药,比喻治病救人的言论。

(32)而:通尔,你,用:因。豫:通偷,愉快。

(33)必且:必将。

(34)摇:动,摇动。而:你。才:一作性。

(35)告(gù):上告下。莫汝告:莫告汝。

(36)小言:项碎的言论,作甜言蜜语解亦通。

(37)尽入毒:尽是害人的东西。

(38)莫,不。

(39)孰:古熟字,成。

(40)无能:无所能而能,指无为而得道。

(41)敖游:这游,不受外物的束缚,自由自在地游荡于虚无的境界。

(42)汛:飘流不定,漫无目的。

(43)虚:内心空虚无目的,指无应无不应。

[译文]

列御寇去齐国,中途返回来,遇到伯昏督人。伯昏瞀人说:“为什么刚去就返回来呢?”列御寇说:“我很惊异。”伯昏瞀人说:“为什么惊异?”列御寇说:“吾曾在十家浆铺饮浆,而有五家先馈赠。”伯昏音人说:“如此,你为什么惊异?”列御寇说:“内心真诚而有症结不化,由外表流露出来形成光采,以此镇服人心,使人轻视权贵和老人,从而招致祸患。卖浆人只是做些饮食买卖,残余的赢利,得的利润甚少,所得权势也轻微,还要如此,何况是万乘之军的君主呢?身躯操劳于国事而智慧耗尽干政事,他将委任我以政事而要我达成功效,因此我感到惊异。”伯昏瞀人说:“观察的很好呀!你在家等着吧,人们会归附你了!”没过几天又到列子住处,门外的鞋摆满了。伯昏瞀人面北站着,手杖顿地拄着面夹,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就走了。接待宾客的人告诉列子,列子提着鞋,光着脚走出来,到门口,说:“先生既然来了,却不说点药石之言吗?”回答说:“算了吧,我本来告诉你说人们要归附你,果然归附你了。不是你能使人归附你,而是你不能使人归附你,你何必因为这种事感到愉快而显出与众不同呢!一定要使人们感动,就会动摇你的本性,又是无所谓的事。与你一起交游的人又不告诉你,他们所说的项碎的言论,都是害人的。不相互提高觉悟,又怎能相互成熟呢!技巧的人操劳而智慧的人忧虑,无所能而能的人无所追求,吃饱饭的人而不受外物拘束地邀游,飘飘然象没有拴住的船只,内心空虚而邀游。”

郑人缓也(1),呻吟裘氏之地(2),抵三年而缓为儒(3),河润九里(4),泽及三族(5),使其弟墨(6)。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7)。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8):“使而子为墨者予也(9)。阖胡尝视其良(10),既为秋柏之实矣(11)?”夫造物者之报人也(12),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13)。彼故使彼(14)。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15),以贱其亲(16)。齐人之井饮者相摔也(17)。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18)。’有德者以不知也(19),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20)。圣人安其所安(21),不安其所不安(22);众人安其所不安(23),不安其所安。

[注释]

(1)缓:郑国一个人的名字。

(2)呻吟,微弱的诵读声。裘氏:郑地名。

(3)抵(zhī):适,正好。为儒:学儒而成为儒。

(4)河:河水。润:滋润,灌溉,九:多数,概数,非指八、九之九。

(5)泽:恩泽。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6)墨:学墨家的学说。

(7)翟(dí):本为墨子名,此以墨子名做缓之弟弟名字。有双关的意思。

(8)之:代缓。之曰:指缓托梦说。

(9)而,你。予:我,指绶自己。

(10)阖胡:何不。尝:试。其:缓目宿。良:(làng):一作壤,坟墓。

(11)秋:借作揪。楸柏:皆为良材。实:指学术的成就。

(12)报:报答,对待,给予。

(13)天:天性,自然本性。

(14)彼:他,指缓弟。彼:指成墨者的事。

(15)夫人:指缓。异于人:不同于别人。

(16)贱其亲:指责他的父亲,贱侮他的父亲。

(17)齐人:齐国的民众。井饮,喝井水。相捽(zu6):抓着头发互相殴打。

(18)自是,自以为是。旧注将“自是”断下句,非是。

(19)不知:不知自以为是,即不知有德。

(20)遁夭之刑:违背自然的刑罚。

(21)安其所安:安于自然无为。

(22)不安其所不安:不安于人为。

(23)众人:一般人,普通人。

[译文]

郑国有一个名叫缓的人,在裘氏的地方读书。正好三年便成为儒者,象河水一样滋润九里,恩泽三族,又让他的弟弟学墨。兄弟二人以儒墨观点相互辩论,他父亲帮助翟。十年后缓气愤自杀了。给他父亲托梦说:“让你儿子成为墨者的是我。为什么你不来看看我的坟墓,我已经变成揪柏结成果实了。造物者给予人的,不是给予人力而是给予人的天然本性。翟的夭性使他成为墨者。缓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而贱侮他父亲,就象齐民凿井以为造泉而相互殴打一样。所以说,'现在社会上的人都象缓那样自以为是。’有德的人不认为有德,何况是有道的人呢!古时候认为象缓这样自以为是的人是违背自然刑罚的人。圣人安于自然天性,不安于人为自是;一般人安他所不安的人为自是,不安于他所当安的自然天性。

庄子曰:“知道易(1),勿言难(2)。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3);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4)。”朱评曼学屠龙于支离益(5),单干金之家(6),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7)。圣人以必不必(8)故无兵(9);众人以不必必之(10),故多兵;顺于兵(11),故行有求(12)。兵,恃之则亡(13)。小夫之知(14),不离苞直竿犊(15)。敝精神乎蹇浅(16),而欲兼济道物(17),太一形虚(18)。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19)。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20),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21)。水流乎无形(22),发泄乎太清(23)。悲哉乎汝为(24),知在毫毛(25),而不知大宁(26)!

[注释]

(1)知:认识。

(2)勿言难:默不作声而成之者困难。

(3)之:向,往。之天:合于自然。

(4)古之人:古时的至人、真人、圣人。天:天道自然。不人:不合人为。

(5)朱泙(pēng)漫:人名。支离益:人名,复姓支离,名益。屠龙:喻为道。

(6)单:借为殚,尽。家,指家产。

(7)技:技术。巧:技巧。

(8)必不必:必可用而不用。

(9)兵:争。无兵:无事。

(10)不必必之:不必可用而必用它。

(11)顺:顺从,曲从。

(12)行,行为。求:贪求。

(13)恃:依靠。亡:亡失,不得,作丧亡、灭亡解实误。

(14)小夫:指匹夫,一般世俗之人,知:同智

(15)苞直:债赠人鱼肉用茅苇叶包着。竿:通简。竿犊:简犊,古书。

(16)敝:消耗。蹇浅:浅陋,短浅。

(17)兼:兼而有之。济:成。兼济道物:成道又成物。

(18)太一形虚:指取形和虚而一贯,大一,一贯。

(19)太初:指道的本体。

(20)归:复,回。无始:万物还没产生的时代。

(21)甘冥:甜睡,冥,通瞑,眠,无何有之乡:指虚无的境界,《逍遥游》有“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

(22)水流:以水比喻道。水流乎无形:指水流是无所不到的。

(23)太清:太虚清静无为的自然之道。

(24)汝:指列子。旧注将“汝为”断在下句实误。

(25)知:通智。毫毛:指小事。

(26)大宁:大的宁静的境界。

[译文]

庄子说:“认识道容易,默不作声而成道困难,认识道而默不作声,才合于自然;认识道而说出来,这是合于人为。古时候的至人合于天道自然而下合于人道人为。”朱泙漫跟支离益学屠龙,花尽了千金的家产,三年学成技术却无处使用这种技巧。圣人以必可用而不去用,所以没有争端;一般人以不必用而必去用它,所以引起许多纷争;顺从于争端,所以行为有贪求。面对纷争,依靠它就会什么也得不到。世人的智慧,离不开苞直简犊,把精神消耗短浅的小事上,而想成道又成物,一贯形虚。象这样,会为宇宙所迷惑,为形体劳累而不知道的本体。那种至人,把精神归属于万物没产生之前,而甜睡于虚无的境地。水流于无形,发泄于太虚清静的自然。可悲啊列子所为,把智慧放在毫毛的小事上,而不知道大的宁静的境界。

宋人有曹商者(1),为宋王使秦(2)。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3),益车百乘(4)。反于宋(5),见庄子曰:“夫处穷阎厄巷(6),困窘织屡(7),槁项黄诚者(8),商之所短也(9);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10),商之所长也(11)。”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12),舐痔者得车五乘(13),所治愈下得车愈多(14)。子岂治其痔邪(15),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16)!”

[注释]

(1)曹商:人名。

(2)宋王:宋君偃。

(3)说:通悦。

(4)益:增加。

(5)反:通返。

(6)穷间:贫穷僻里。厄巷:狭巷。

(7)困窘,贫苦。织屡,织鞋,做鞋。

(8)槁项:干枯的脖子。馘(xù):脸。

(9)短:短处。

(10)一:一旦。悟:使..觉悟。

(11)长:长处。

(12)痈:多个脓头的毒疮。痤(cuó):痤疮,粉刺。一说疽。

(13)舐(shì):舔,痔,痔疮。

(14)下:卑下。

(15)岂:难道。

(16)子:你。行:走。

[译文]

来国有个叫曹商的,为宋君偃出使秦国。刚去时,获得几辆车子。秦王喜欢他,增加车子百辆。返回宋国,见到庄子,说:“住在穷里狭巷,贫苦地靠织鞋而生,搞得面黄肌瘦,这是我所短缺的;一旦使万乘之君主觉悟而使随从的车子增加到百乘,这是我的长处。”庄子说:“秦王有病召请医生,破除痈疽溃散痤疮的可以得车一辆,舔痔疮的可以得车五辆,所医治的愈卑下得的车愈多。你难道治疗他的痔疮了吗?为什么你得到的车这么多呢?你走吧!”

鲁哀公乎问颜阖曰(1):“吾以仲尼为贞(2),国其有疹乎(3)?”曰:“殆哉权乎仲尼(4)!方且饰羽而画(5),从事华辞(6),以支为旨(7),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8)受乎心(9)宰乎神(10)夫何足以上民(11)!彼宜女与予颐与(12),误而可矣(13)!(,)今使民离实(,)学伪(14),非(,)所以视民也(15)。为后世虑,不若休之(16)。难治也(17)!”施于人而不忘(18),非天布也(19),商贾不齿(20),虽以事齿之(21),神者弗齿(22)。为外刑者(23),金与木也(24);为内刑者(25),动与过也(26)。宵人之离外刑者(27),金木讯之(28);离内刑者,阴阳食之(29)。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注释]

(1)鲁哀公:春秋未年鲁国国君。见《德充符》、《让王》。颜阖:鲁国的贤人,见《人间世》、《达生》、《让王》诸篇。

(2)贞干:古代筑墙的工具。立两端的为帧,坚两侧的为干。此处喻以孔于为辅相的意思。贞,同桢。

(3)瘳乎:可治吗。瘳(chōu),病愈。

(4)殆:危险。权:通岌,危。

(5)羽:羽毛。饰羽而画:用画装饰有文彩的羽毛。

(6)华辞:浮华的言词,花言巧语。

(7)支词:辞有枝叶。旨:美。以枝为旨:形容言辞下当。

(8)忍性:矫饰性情,视:通示。视民:指示民众,知:通智。信:信实,诚。

(9)受乎心:受心指使。

(10)宰乎神:以精神为主宰。

(11)上民:居民之上。

(12)彼:指仲尼。宜:犹乃,女:指鲁哀公。于:颜阂自称。

(13)而:犹则。

(14)实,信,性。伪:华辞,忍性,即指礼。

(15)非:不是。视民:教育民众。

(16)休:止。

(17)治:不可以治。

(18)施于人:施于民。

(19)天布:天行布施。

(20)商贾(gǔ):买卖人,商人。不齿:不愿相提并论。

(21)事:事务。

(22)神:思想。弗:同不。

(23)外刑:体外的刑罚。

(24)金与木:金属与木制的刑具。

(25)内刑:内心的刑罚。

(26)动:妄动。过,过分。

(27)宵:通小。离:通罹,遭受。

(28)讯:刑讯,拷问,问罪。

(29)食:通蚀,剥蚀,腐蚀,蚕食。

[译文]

鲁哀公问颜阎说:“我要把仲尼做为辅相,国家可以得治吗?”颜阖说:“危险啊!危险!仲尼喜欢文过饰非,办事花言巧语,以枝叶代替旨美,矫饰性情以夸示民众而不智不诚。受心指使,以精神为主宰,怎能在民上呢!他如果适合你和我的养生,就是错了也是可以的!现在让民众离开朴实而学虚伪,不足以教育民众。为后世考虑,不如停止这件事。不可以让他治理国家!”施恩于民众而不忘其功,不是天然的布施,商人是人们不愿相提并论的,虽然因事务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但思想上仍不愿与他们相提并论。体外刑罚的工具是金属与木制品,内心刑罚的工具则是轻举妄动所引起的过失。小人遭到体外的刑罚,用金木刑具拷问他;遭受内心的刑罚,则是用阴阳之气来蚕食他,能够免于外内刑罚的,只有真人才能做到。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1),难于知天(2)。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3),人者厚貌深情(4)。故有貌愿而益(5),有长若不肖(6),有慎懁而达(7)。有坚而漫(8),有缓而飦(9)。故其就义若渴者(10),其去义若热(11)。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12),近使之而观其敬(13),烦使之而观其能(14),卒然问焉而观其知(15),急与之期而观其信(16),委之以财而观其仁(17),告之以危而观其节(18),醉之以酒而观其则(19),杂之以处而观其色(20)。九征至(21)。不肖人得矣(22)。”

[注释]

(1)险:阴险,险恶。

(2)知:认识,了解。天:自然界及其规律。

(3)天:自然界,旦暮,早晚。期:限定的时间。

(4)厚貌深情:貌虽忠厚而其情深藏难测。

(5)愿:谨愿,指谦虚谨慎,端庄老实。益:通溢,骄溢自满。

(6)长(cháng):善,指有良好的才智,一说指优良的品德。不肖:指没才智。

(7)慎:一作顺,温顺,柔顺。懁(xuān):性急,急躁。达:通达。

(8)坚:坚强。缦:濡缓,涣散,软弱。

(9)缓:和缓。釬(hàn):通悍,急。

(10)就义:趋义,追求正义。若渴:如饥似渴,甚急。

(11)去义:逃避正义,抛弃正义。若热:如逃避热火一样快。

(12)远使之:派到远处去做事。观:考察。忠:忠贞,不二。

(13)近使之:派在身边做事。敬:恭敬不怠。

(14)烦:烦杂,复杂。能:治乱的能力,不乱。

(15)卒(cù):通猝,突然。知:通智,此处指清醒与否。

(16)急:急迫,紧迫,期:约。信:信用,指不背信弃义。

(17)委,委托。财:钱财。仁:仁德,不贪。

(18)危:危急,危险。节:节操。

(19)则:一作侧,仪则,规则,规矩,指不失。

(20)杂:混杂。色:面色不慌。

(21)征:征验,检验。至:做到。

(22)不肖人:指内外终始不如一的人。得:得到。

[译文]

孔子说:“人心比山川险恶,比知天困难;天还有春夏秋冬早晚时间的限定,人却容貌敦厚而性情深沉。所以有的外貌谨慎而思想骄溢,有的外表善长而内心愚蠢,有的外貌温顺而内心暴躁,有的外表坚强而内心濡缓,有的外表和缓而内心急躁。所以他就义如饥渴,弃义又如避热。所以君子让他到远处做事考验他的忠诚,让他在近处做事考验他的恭敬,给他烦杂的任务考验他的能力,向他突然提出问题考验他的心智,把钱财委托他考验他的清廉,告诉他危险考验他的节操。让他酒醉看他的仪则,混杂相处而看他的面色。九种征验做到,不肖的人就可看得出来了。”

正考父一命而伛(1),再命而偻(2),三命而俯(3),循墙而走(4),孰敢不轨(5)!如而夫者(6),一命而吕钜(7),再命而于车上舞(8),三命而名诸父(9),孰协唐、许(10)!贼莫大乎德有心(11)而心有睫(12),及其有睫也,而内视(13),内视而败矣(14)。凶德有五(15),中首(16)。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毗其所不为者也(17)。穷有八极(18),达有三必(19),形有六府(20)。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21)。缘循(22),偃佒(23),困畏不若人(24)。三者,俱通达(25)。知慧外通(26),勇动多怨(27),仁义多责(28)。达生之情者傀(29),达于知者肖(30),达大命者随(31),达如命者遭(32)。德为(,)

[注释]

(1)正考父:孔子的七世祖,宋国的大夫,曾连事戴、武、宣三公。命:任命,委任。一命,指任命为士。伛(yǔ):曲背。

(2)再命:指任命为大夫。偻(lǒu):弯腰。

(3)三命,指任命为卿。俯:俯首,身子近地。

(4)循墙而走:顺着墙跟走路,不敢走正路。

(5)孰:谁。轨:犹法。不轨:不效法。

(6)而夫:你们这种人,指当时在位的人,贬辞。

(7)吕:通膂,脊骨。矩:通巨,强大。吕矩:脊骨强大,指不能曲背弯腰,引伸为高傲自大。

(8)于车上舞:指骄傲到极点而忘形,得意而忘形。

(9)名:呼,叫。诸父:伯父、叔父,名诸父:直接叫伯父、叔父的名字,指无礼傲慢到极点。

(10)协:同,比。唐:唐尧。许:许由。

(11)贼:害。德:得。解道德之德非是。有心:私心。

(12)睫:睫毛。心有睫:心有睫毛遮盖。

(13)内视:主观意识。

(14)败:失败。

(15)凶德:凶指祸害,德指得。凶德有五:指耳、眼、鼻、舌、心。

(16)中德:指心。

(17)毗(bǐ):皆,说人坏话,引申为责难。

(18)穷,穷困。八极:指下文的“美、髯、长、大、壮、丽、勇、敢。

(19)达:通达顺利。三必:指下文的缘循、偃侠、困畏的必要条件。

(20)形:通刑,即内刑、外刑的刑,危害。府:集聚处。形有六府:集聚六种危害的地方。指下文的“知慧、处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据《庄子浅注》援《阙误》引刘得一本补有“六者所以相刑也”七字可证刑即刑,解形为形体实误,解六府为六脏亦误。

(21)穷:穷困。即是穷有八极的穷。

(22)缘循:因循,顺着。

(23)偃佒:同偃仰,即俯仰从人,随俗应付。作偃蹇解非是。

(24)困畏:懦弱。

(25)通达:畅通无阻。

(26)知:通智。外通:通外,通于外物。

(27)勇动,勇猛妄动,多怨:多结怨恨。

(28)仁义:行仁施义。多责:多责求。

(29)傀(guī):傀伟,不平凡。

(30)肖:小,眇小。

(31)大命:天命。随:随顺自然。

(32)小命:人命。遭:遭遇。

[译文]

正考父一命力士时曲背,再命为大夫时弯腰,三命为卿时俯身,顺着墙跟走路,谁敢不效法!要是你们这种人,一命力士就会自高自大,再命为大夫就会在车上跳舞,三命为卿就会叫他叔伯父的名字,谁能与唐尧、许由相比呢!祸害莫过于私心求得,而心有睫毛遮盖,到了心有睫毛遮盖,而产生了主观成见,有了主观成见就导致败坏了。凶恶得之有五种,内心私欲为首。什么叫做中德?所谓中德,就是自以为是,而责难自己所认为不是的。穷困有八个极端,通达有三项必要条件,刑有六种集聚点。美姿、长须、身高、形大、体壮、艳丽、勇猛、果敢,这八种都超过别人,便因此而穷困。因循自然,随俗应付,懦弱谦下,这三项都可畅通无阻。智慧表露通于外物,勇猛妄动多结怨恨,行仁施义多遭责难,通达生命实情的心胸傀伟,通达智慧的就心地眇小;通达天命的顺随自然,通达人命的委于遭遇。

人有见宋王者(1),锡车十乘(2),以其十乘骄稚庄子(3)。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4),其子没于渊(5),得干金之珠(6)。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7)!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8)。子能得珠者(9),必遭其睡也(10)。使骊龙而寤(11),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12),非直九重之渊也(13);宋王之猛(14),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粉夫(15)!”或聘于庄子(16),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17)?衣以文绣(18),食以刍叔(19)。及其牵而入于大庙(20),虽欲为孤犊(21),其可得乎!”

[注释]

(1)宋王:指宋剔成或宋君偃。因庄子学术活动时期正当宋剔成或宋君偃执政时期。成《疏》指宋襄王非是。

(2)锡:赐。

(3)稚:骄。

(4)纬:编。萧:获蒿。恃纬萧而食者:靠获蒿编织畚蒉为生的人。

(5)没(mò):沉没,潜入水中。

(6)千金:价值千金。珠:珍珠。

(7)锻:锤破。之:代珠。

(8)重(ch6ng):层。骊龙:黑龙。颔(hàn):下巴。

(9)子:你。

(10)遭:遇。

(11)使,假使。寝,醒。

(12)宋国之深:宋国危机的深重。

(13)非直:不但,不止。

(14)猛:凶猛。

(15)■(jī):粉:粉身碎骨。

(16)或:有人,指楚成王使使厚币聘庄子为相。

(17)牺牛:祭祀用的纯色牛。

(18)衣以文绣:穿的衣服绣以花纹。

(19)食:喂养。刍:草。叔:大豆。

(20)大:通大。大庙:帝王的祖庙。

(21)孤犊:无人豢养的牛犊。

[译文]

有个人拜见宋王,恩赐十辆车子,他用这十辆车子向庄子夸耀。庄子说:“河边有个家庭贫困靠获蒿编织畚蒉为生的人,他的儿子潜入深渊,得到价值千金的珍珠。他的父亲对他的儿子说:'拿石头来锤破它!这值干金的珍珠,一定在九重深渊驱龙的颔下,你能得到珍珠,定遇到龙在睡觉。假使龙醒着,你还能得到什么呢!’现在宋国危机的深重,不止于九重的深渊;宋王的凶猛,不止于骊龙;你能得到车子,一定遇到他在睡觉。假使宋王醒着,你就要粉身碎骨了!”楚国有人来聘请庄子。庄子回答使者说:“你见过祭祀的牛吗?披着纹彩锦绣,喂着饲草大豆,等到把它牵入太庙去,要想做只无人豢养的牛犊,怎能办得到呢!”

庄子将死(1),弟子欲厚葬之(2)!。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3),以日月为连壁(4),星辰为珠玑(5),万物为赍送(6)。吾葬具岂不备邪(7)?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8)。”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9),夺彼与此(10),何其偏也(11)!”以不平平(12),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13),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14),神者征之(15)。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16),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17),其功外也(18),不亦悲乎!

[注释]

(1)将死:将要死去。有人据此征《庄子》书非庄子著,非是。

(2)弟子:弟子们。欲:打算。

(3)吾:我。以:用。

(4)连璧:两块并连起来的玉璧。

(5)珠玑:珍珠。珠,圆的为珠。玑,珠不圆的为玑。

(6)赍(jì):通齋,一作济。送葬品。

(7)备:齐备。

(8)吾,我们。恐,恐怕。乌:乌鸦。鸢(yuān),老鹰。

(9)蝼蚁:蝼蛄和蚂蚁。

(10)彼:指乌鸦和老鹰。此:指蝼蛄和蚂蚁。

(11)偏:偏心,私心。

(12)平:公平。

(13)征:征验,引申为可信。

(14)明:聪明,之:它,指天道。

(15)神:神人。

(16)不胜:不及。

(17)所见,偏见。入于人:溺于人事。

(18)功,功劳。

[译文]

庄子将要死时,弟子们打算为他厚葬。庄子说:“我把天地当作棺椁,把太阳和月亮当作连壁,把星星当作珍珠,把万物当作陪葬品。我的丧葬用品还有什么不齐备的呢?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弟子们说:“我们害怕乌鸦和老鹰吃掉你呀!”庄子说:“天葬让乌鸦和老鹰吃,土葬让蝼蛄和蚂蚁吃,从乌鸦老鹰那里夺过来给蝼蛄蚂蚁,为什么这样偏心呢!”用不公平来公平,这种公平不能公平:用不征验来征验,这种征验不能征验。自认聪明的人唯有被人支使,神人可以验证。聪明人不及神人很久了,而愚蠢的人还依靠他的偏见溺于人事,他的功劳建筑于外物,不也是可悲吗!

杂篇·天下第三十三

[题解]

《天下》以篇首二字名篇。“天下”指中国的社会。《天下》的主旨既是《庄子》一书的导言,叉是中国最早的哲学史学史。

在“天下之治方木者多矣”段中,提出学术问题有道术和方术之分。道术是普遍的学问,只有天人、圣人、神人、至人才能掌握它。学术则是具体的各家各派的学问,这种学问都是各执一偏的片面的学问。在“其明而有数度者”段中,阐述了庄子对儒家学派的看法,认为儒家主要是明传《诗》、《书》、《礼》、《易》、《春秋》的。在“不侈于后世”段中,说明了墨子、禽滑厘的墨家学派的学说。对墨家的非乐、节用、兼爱、节葬以及后期墨者的墨辩都作了充分的肯定和赞同。因为墨家的这些思想与庄子的轻物思想有一致之处。在“不受世俗牵累”段中,介绍了宋钘、尹文的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的白心的观点。在“公而不党”段中,着重介绍了彭蒙、田骈、慎到的思想。在“以本为精”段中,介绍了关尹、老聃的思想。充分地肯定了他们的道的观点和谦下的处世态度,称他们是古之博大真人。在“惠施多方”段中,叙述了“历物十事”和名家的二十一事的命题,反对了名家的诡辩。庄子在书中虽然也吸收了一些诸如方生方死的对立转化观点,但总体上他是与惠施的观点相反的。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1),皆以其有力不可加矣(2)!古之所谓道术者(3),果恶乎在?曰:“无呼不在(4)。”曰:“神何由降(5)?明何由出(6)?”“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7)。”不离于宗(8),谓之天人(9);不离于精(10),谓之神人(11);不离于真(12),谓之至人(13)。以天为宗(14),以德为本(15),以道为门(16),兆于变化(17),谓之圣人;以人为恩(18),以义为理(19),以礼为行(20),以乐为和(21),熏然慈仁(22),谓之君子(23);以法为分(24),以名为表(25),以参为验(26),以稽为决(27),其数一二三四是也(28),百官以此相齿(29);以事为常(30),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31),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32)。古之人其备乎(33)!配神明,醇天地(34),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35),系于未度(36),六通四辟(37),小大精粗(38),其运无乎不在(39)。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40)。《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41)。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42),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43),贤圣不明(44),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45)。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46),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47),一曲之士也(48)。判天地之美(49),析万物之理(50),察古人之全(51)。寡能备于天地之美(52),称神明之容(53)。是故内圣外王之道(54),暗而不明(55),郁而不发(56),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57)。悲夫!百家往而不反(58),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注释]

(1)方术:一方之术,即特殊的学问,道术的一部分。

(2)其有:其所得。指所得的特殊学问,把特殊当作普遍的道术而满足,以为无所复加了。为:以为。

(3)道术:普遍之术,引申为真理。

(4)无乎不在:指道理贯通万事万物。

(5)神:指天,所以说降。《老子》“天之道其犹张弓者欤!”非指神圣。

(6)明:指地,所以说出。神明:指天道、地道。圣王:指人道。《老子》“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7)皆原于一:指神明圣王即天道地道人道的作用皆原于一。

(8)不离:不分离为二。宗:指道,即《老子》中的道“渊兮似万物之宗”的宗,指主宰而言。

(9)天人:指天人不分离为二的道理。

(10)精:指道,即《老子》二十一章中的道,“其中有精”的精,指不杂而言。

(11)神人:见《逍遥游》。

(12)真:纯真不伪,《老子》二十一章中“其精甚真”的真。

(13)至人:见《逍遥游》,其它篇中已多见。

(14)宗:主宰。以无为宗:指至人即天人。

(15)本:本根。以德为本:指圣人即真人。

(16)以道为门:门指天门,万物生死的出入门户。

(17)兆:指变化兆端是深而难测的。

(18)恩:恩惠。以仁为恩:用仁来恩惠人民。

(19)理:治理。以义为理:用义来治理人民。

(20)行:行为。以礼为行,用礼来教化人民的行为。

(21)乐:音乐。和:调和。以乐为和,用音乐来调和人民的性情。

(22)熏然:温和的南风可以化物的样子。

(23)君子:指辅佐圣王的贤者。

(24)法;法度。分(fèn),分守。

(25)名,职称。表:标志。

(26)参:一作操,比较,检验。验:验证。参验:比较,考验,验证。

(27)稽:考查,考核。决:断定。

(28)数:等次。一二三四:指上文的法、名、参、稽。

(29)百官:指能者。齿:序列。

(30)事,指耕、织、工、商的职业。常:恒常,不变。

(31)蕃:繁殖。息:生息。畜:积蓄。藏:储藏。

(32)民之理:犹民之为道,即民之常情。

(33)古之人:指古代的圣人。备:完备

(34)配:匹配、合。神明,指神圣明王。醇:通准。准天地:以天地为准则。

(35)明:表明。本数:指道德仁义。

(36)末度:指法度为道的末节。

(37)六通:指六合,即上下四方通达。四辟:指春夏秋冬四时通畅。

(38)小大精粗:指万物不论小大精粗。

(39)运:运行。其运:指帝道圣道运行而天所积。

(40)搢绅,即搢笏而垂绅的儒服。

(41)道:指言,以上五个道字同。

(42)中国:指鲁齐卫宋的地区。

(43)大乱:指战国。

(44)贤圣:指孔子与其弟子。

(45)察:通际,一察:一际,指不全。自好(hào):自意不知变,主观自信不变。

(46)明:知道。

(47)该:通赅,完备。遍:普遍。

(48)一曲之士:看问题片面的人。

(49)判:分割。

(50)析:离析,割裂。理:常理。

(51)察:放散。

(52)寡:少。

(53)容:包容。

(54)内圣:将道藏于内心的是圣人。外王:将道显露于外的是王。

(55)晴:同闇。

(56)郁:抑郁。

(57)方,方术。

(58)反:通返。

[译文]

天下研究特殊学术的人很多,都以为自己的所得无以复加了。古时所谓普遍的道术,究竟何在呢?回答说:“是无所不在的。”问说:“天道从哪里降临?地道从哪里产生?”回答说,“圣有所生,王有所成,都来原子道。”不离开道的人,称做天人;不离开道的精髓的人,叫做神人;不离开道的本真的人,叫做至人。以天为主宰,以德为根本,以道为门径,能预见变化兆端的叫做圣人;用仁恩惠人民,用义治理人民,用礼教化人民的行为,用乐来调和人民的性情,表现温和而仁慈的叫做君子;以法度作为分守,以职称作为标志,以比较为验证,以会计作断定,它们的等次分一二三四,百官以这些相为序列,百姓以耕、织、工、商的职业为常务,以衣食为主,繁殖生息,积蓄储藏,老弱孤寡放在心上,都有所养,这是治理人民的道理。古时的圣人是很完备的了,他们配合神圣明王,以天地为准则,养育万物,调和天下,恩泽百姓;不仅通晓道的根本,而且维系于法度的末节,上下四方通达,春夏秋冬四时通畅,小大精粗,帝圣之道的运行无所不在。那些明显表现于制度的,旧时法规世代相传,史官还记载很多。那些保存在《诗》、《书》、《礼》、《乐》的,邹鲁的士绅儒者先生们大多能明白了。《诗经》是表达志向的,《书经》是记载政事的,《礼》是规范道德行为的,《乐》是陶冶情操的,《易经》是预测阴阳变化的,《春秋》是讲述名分的。这些数度散布于天下而设置于中国,百家学说时常宣扬它。战国天下大乱,贤圣不能明察,道德规范不能统一,天下的学者多是各得一偏而自以为是。就象耳口鼻都有它的知觉功能,而不能相互通用。就象百家众技一样,都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如此,但不完备又不普遍,是看问题片面的人。分割天地的完美,离析万物的常理,放散古人的全理,很少具备天地的完美,不能相称于天道地道的包容。所以内圣外王的道理,幽暗不明,抑郁不发,天下的人各自以自己想法为自己的方术。可悲啊!百家皆各尽迷途而不知返,也就不能合于大道了!后世的学者,不幸在于不能看到天地的纯真,不能看到古圣人的全貌,道术将要为天下所割裂。

不侈于后世(1),不靡于万物(2),不晖于数度(3),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4)。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5)。为之大过(6),已之大循(7)。作为《非乐》(8),命之曰《节用》(9);生不歌(10),死无服(11)。墨子泛爱(12)、兼利而非斗(13),其道不怒(14);又好学而博,不异(15),不与先王同(16),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庐》(17)。古之丧礼,贵贱有仪(18),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19),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20),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21),以为法式(22)。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23),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24),其死也薄(25),其道大觳(26);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27),其去王也远矣(28)!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29),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30)。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31),而九杂天下之(32);腓无胈(33),胫无毛(34),沐甚雨(35),栉疾风(36),置万国(37)。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38)。”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39),以跂0为服(40),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41),五侯之徒(42),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43),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44),相谓别墨(45),以坚白同异之辩相皆(46),以觭偶不件之辞相应(47),以钜子为圣人(48),皆愿为之尸(49),冀得为其后世(50),至今不决(51)。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52)其行者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53)、胫无毛相进而已矣(54)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55),将求之不得也(56),虽枯槁不舍也(57),才士也夫(58)!。乱之(,)

[注释]

(1)侈:奢侈。不侈句:不以奢侈教育后世。指墨家违背周道而用夏政。

(2)靡(mí),浪费。不靡句:不浪费万物,指墨家的节用说而言。

(3)晖(huī):目光,炫耀。数度:数指法律条丈。度指法度。不晖句:指墨家的非乐、薄葬而言。

(4)绳墨:绳指取正的工具,木匠用做取直的墨线,这里指规矩。矫:励。自矫:自己勉励自己。

(5)墨翟:战国初年鲁国人,墨家学派的创始人。禽滑厘:墨子的弟子。风,风教说(yuè):通悦。

(6)大:同大。

(7)已:止,停止而不为。为之大过:指泛爱、兼利而言。大:同大。顺:一作循,不及。已之大顺,指非乐、节用。

(8)非乐:墨子提倡非乐,作《非乐》篇。

(9)命:叫做,称为。节用:墨子提倡节用,作《节用》篇。

(10)生:活着。

(11)无服:不穿礼制上规定的丧服。死无服丧。

(12)泛爱:即兼爱,爱一切人。

(13)兼利:使一切人都得到利益。非斗:指非攻,反对非正义的进攻。墨子并不反对一切战争,而反对非正义的大国攻小国、大家攻小家的侵略战争。而主张并参加保卫国家的正义战争。

(14)怒:怨怒。

(15)不异:指尚同而言。

(16)先王:指黄帝尧舜禹夏商周诸帝王。

(17)《咸池》至《武》,皆为五帝三王时的乐曲。

(18)有仪:有度。

(19)椁:外棺。重:层。

(20)独:唯独。

(21)桐:桐木。

(22)法式:效法的样式,榜样。

(23)末:同莫,各本作未误,败:同毁。

(24)勤:勤劳。

(25)薄:瘠薄。

(26)大:通大。觳(què):刻。

(27)离:(lì)通丽,依附。

(28)王:指外王之道。

(29)湮:同堙,塞。

(30)四夷:四方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九州: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

(31)橐(tuó):盛土的器具。耜(sì):掘土工具。

(32)九:本作鸠,聚集,杂:同匝,合。九杂:聚合。

(33)腓(fei):腿肚子。胈(bá):汗毛。

(34)胫(jīng):小腿。

(35)沐:沐浴,淋雨。甚雨:暴雨。

(36)栉(zhì):梳头发。

(37)置:建立,设立。万国:许多地方。

(38)形劳:身体劳苦。

(39)裘:兽皮。褐:粗布。裘褐:粗衣。

(40)跂(qí):通屐,木鞋。(jué):草鞋。

(41)相里勤:墨子后学,为南方之墨学的代表。

(42)五侯:墨家弟子姓五名侯。

(43)苦获、已齿、邓陵子:皆墨家后学。

(44)倍:通背,背离。谲(jué):矛盾,相反。

(45)别墨:墨家中的非正统的派别。

(46)坚白:见《齐物论》注。訾(zǐ):诽谤,非议。

(47)觭(jī):通奇,单数。偶:双数,仵(wǔ):通伍,合、同。应:应对,对答。

(48)钜:同巨。钜子:后期墨家团体的首领。

(49)尸:尽死。

(50)翼:希望。

(51)决,决定。

(52)意则是:用意是对的。

(53)相迸,相互争进。

(54)天下之好:爱天下。

(55)求之:救助天下。

(56)舍:合弃。

(57)才士:指贤能之士。即国家的有用人才。

[译文]

不以奢侈教育后世,不浪费万物,不炫耀于等级制度,用规矩勉励自己而备于当世之急务,古代的道术存在于这方面的。墨翟、禽滑厘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欢它。实行泛爱兼利太过分了,非乐节用也大过分了。作《非乐》篇,讲《节用》篇,活时不唱歌,死时无丧服。墨子泛爱一切人,使一切人都得到利益而反对侵略战争,他讲对人不怨怒;他又好学而博闻,主张大不异的尚同,也不求与先王相同,主张毁弃古代的礼乐。黄帝时有《咸池》,尧时有《大章》,舜时有《大诏》,禹时有《大夏》,汤时有《大■》,文王时有“辟雍”的乐章,武王、周公时作《武》乐。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不同的制度,上下有不同的等次,天子的棺椁七层,诸侯五层,大夫三层,士二层。现今墨子唯独主张生时不唱歌,死时无丧服,桐木棺材只三寸而无外椁,作为效法的样式。用这种主张教人,恐怕不是爱人;用这种主张自行其事,当然也不是爱护自己。莫毁墨子的学说。虽然如此,当唱歌时而反对唱歌,当哭泣时而反对哭泣,当奏乐时而反对奏乐,这样果真合乎人的感情吗?人活着时勤劳,死后那样瘠薄,他的学说太苛刻了;使人忧伤,使人悲哀,他的主张难以实行,恐怕这种主张不可以成为圣人之道,违反天下的人心,天下人不堪忍受。虽然墨子能独自实行,然而他把天下人又能怎样呢!背离于天下的人,这种做法离开外工之道也太远了。墨子宣扬说:“过去大禹堵塞洪水,疏通江河,而沟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沟无数。禹亲自拿着盛土的器具和掘土的工具,而聚合于天下的河流;累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暴雨淋身,疾风梳发,安定了万国。禹是个大圣人,他身体为民劳苦到如此地步。”使后代的墨者,多用粗布做衣服,穿着木屐草鞋,日夜不息,以吃苦耐劳为准则,有人却说:“不能这样,不是禹的道,不足以把他称为墨者。”北方墨者相里勤的弟子,伍侯的门徒,南方的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一派,都诵读《墨经》,然而却相互背离相互矛盾不相同,相互指责对方是“别墨”;以坚白同异的辩论相互诽谤非议,用奇偶不合的言论相互应对;把巨子当作圣人,却愿意为他而尽死,希望为他的后世继承人,但至今没有决断。墨翟、禽滑厘的心意是好的,但他们的作为却是错的。他使后代的墨者必定要刻苦自励,搞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相互争进罢了。这样乱天下有余,治天下不足。虽然这样,墨子是真想把天下治理好的人,即使求之不得,虽然累得形容憔悴不堪也不弃自己的主张,真是一位治国的贤能之士啊!

不累于俗(1),不饰于物(2),不苟于人(3),不忮于众(4),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5),人我之养,毕足而止(6),以此白心(7)。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8)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9),接万物以别宥为始(10);语心之容(11)(,),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12),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13)。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14),虽天下不取,强联而不舍者也(15),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16),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做乎(17),救世之世哉!曰:“君子不为苛察(18),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19),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注释]

(1)不累于俗:即《逍遥游》中所说的“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意思。累,牵累。

(2)不饰于物:即“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的意思。饰,掩饰。

(3)刘师培、章炳麟谓苟作苛,不可从,不苟于人:指下文的“强聆而不舍”而言。不苟,不苟从。

(4)忮(zhì):违逆,刚愎。即《齐物论》“大勇不忮”之忮,亦即下文的“以聏合欢,以调海内”。

(5)安宁:没有战争。活民命:保住人民的性命。愿天下句,指的是禁攻寝兵的意思。

(6)人我养毕足而止:指的是情欲寡浅的意思。

(7)白心:纯洁内心,指扫除欲念,抱虚守静,修养内心。

(8)宋钘:即宋荣子,详见《逍遥游》注。尹文:姓尹名文,齐国人,稷下派人物,著有《尹文子》上下篇。

(9)华山之冠:象华山那样上下均平的帽子。郭象《注》“华山上下均平”。成《疏》、《释文》亦略同即指心地均平象华山之冠的上下均平一样。

(10)别:指别而去之。宥:同囿、蔽。别宥,解蔽,丢掉成见。始:始端。

(11)语心之容:心之用能包容。

(12)聏(ér),崔本作腼,同软,柔、和,欢:欢心。

(13)之:指心之容,心之行。

(14)上说下教:上指人主,统治者,下指百姓臣民。

(15)强聒:人家不愿听的话,说个不停。

(16)固置,谓辞不得当还必欲量之。

(17)傲:皆解作大。“图傲做乎,救士之士哉!”庄子称赞宋尹之辞。

(18)苛:不合理。

(19)已:止。

[译文]

不受世俗所牵累,不以外物来掩饰,不苟从别人。不违逆众志,希望天下安稳宁静以保全人民的性命,别人和自己的奉养都知足就够了,以这种观点纯洁内心,古时的道术,有属这方面的。宋钘、尹文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欢它。制作象华山上下均平那样的帽子来表明平等,应接万物,以除去成见为开端;称道内心的包容,称作内心的行为,以柔和态度合别人的欢心,用来调和海内,请求以此作为建立学说的指导思想。受欺侮不以为是耻辱,以解救人民的争斗;禁绝互相攻伐,停止战事用兵,平息社会战乱。以此周游天下,上劝君主下劝臣民,虽然天下的人不采取,还要说个不停而不舍弃其主张。所以说上下都显现厌烦却强求相见。虽然这样,他们为别人做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说:“辞不得当还要必置,有五升米的饭就够了。”宋尹先生恐怕不得吃饱,弟子们虽然在饥饿中,也不忘天下人。他们日日夜夜不知道休止。他们说:“我们必得活命呀!”多么高大的救世的人啊!他们还说:“君子不用不合理的观点明察万物,不使自身受外物的役使。”认为对天下没有益处的,阐明它还不如停止不做。他们把禁止攻伐停止战争做为对外的活动,以减少情欲做为内心的修养。他们学说有的小大精粗,及其所述所行也就如此罢了。

公而不党(1),易而无私(2),决然无主(3),趣物而不两(4),不顾于虑(5),不谋于知(6),于物无择(7),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8)。齐万物以为首(9),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10),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11)。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12),教则不至(13),道则无遗者矣(14)。”是故慎到弃知去己(15),而缘不得已(16)。泠汰于物(17),以为道理。曰知不知(18),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19)。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20);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21);椎拍烷断(22)与物宛转(23);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24),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25)(,)。推而后行,曳而后往(26)。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27)全而无非(28)动静无过(29))(,)未尝有罪(30)。是何故(31)?夫无知之物(32),无建(,)己之患(33),无(,)用知之累(34,动静不离于理(35),是以终身无誉(36)。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37),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38)。豪桀相与笑之曰(39):“慎到之道(40),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41),适得怪焉(42)。”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43)。彭蒙之师曰(44):“古之道人(45),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46)。其风■然(47),恶可而言(48)?”常反人(49),不见观(50),而不免于魭断(51)。其所谓道非道(52),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53)。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54)。

[注释]

(1)公:公正。党:一作当,偏党。

(2)易:平易,平允。

(3)决然:如水决于东则东流,决于西则西流的样子,引申为随和。无主:指没有自我偏见。

(4)趣物而不两:随物而趋没有二意。趣,通趋。

(5)不顾:指不顾于虑,不虑过去。

(6)不谋于知:不用智慧,即指不谋其将来。

(7)无择:无选择。

(8)彭蒙:齐人。田骈:齐人。慎到:赵人。说:通悦。

(9)齐:齐万物之齐。首:首要。

(10)覆:遮盖,掩盖。

(11)包:包容辩:分辩。

(12)选:选择。偏:同遍,全。

(13)不至:不能达到,不能备至。

(14)无遗,无遗漏。

(15)去已:抛开自己成见。

(16)缘:因循,因顺。

(17)泠(Iing)汰:听从自然,任其自然。

(18)知不知:把知当作无知。

(19)将:要,薄知:鄙薄知识。邻伤:毁伤。

(20)謑髁(xlkel):儿戏,随便的样子。无任:无能力。尚贤:推选贤能。

(21)纵脱:放任。无行:不修德行。

(22)椎拍:推扑顺遂。輐(wan)断,即下文鲩断,没有棱角。

(23)物:指事。宛转:婉曲,相应变化。

(24)师:用,任凭。

(25)魏:通巍,独立不动。

(26)曳:拖。

(27)隧:转动,旋转。

(28)全,全面,整体。无非:无偏。全而无非:自全而入无非责。

(29)动静:运动静止。无过:没有过失。

(30)未尝有罪,不曾有什么罪责。

(31)是:这,此。

(32)知:知觉,知识。物:物件,东西。

(33)无建己之患:指没有建立自己而产生敌对的忧患,这是指去己的思想。

(34)无用知之累:指不用知虑就没有牵累,用知则争,争则牵累,放弃知虑则无争,无争则无累。这讲弃知的思想。

(35)理:指规律。

(36)无誉:任何罪都从誉生,无誉就无罪过,这是去誉的思想。

(37)故曰:指慎子说的话。至:到达,达到。若:象。已:罢了。

(38)块:土块。道:规律。

(39)笑:讥笑。

(40)道:学说。

(41)生人:活人。行:施行。理:道理。

(42)适得:理当,应当。怪:责怪,批评。

(43)不教:不言之教。

(44)彭蒙之师:犹彭蒙其师,指彭蒙自己。彭蒙之师曰:彭蒙对田骈说。

(45)道人:得道的人。

(46)莫之是莫之非:无所谓事非。

(47)其:指古代有道人的教化。■(xù):然:风迅速刮过的样子。

(48)恶(wū):何。言:语言。

(49)反人:违反人意。

(50)不见观:不为人所欣赏。

(51)魭(yuán):輐的借字。

(52)其,代田骈、彭蒙等人。所谓道:所说的道术,即指莫之是莫之非的道。道:天道。下句道同。

(53)韪:是。

(54)概,概略。尝:曾,曾经。

[译文]

公正而不偏党,平易而无私欲,随和而无主见,随物而趋不有二意,不虑过去,不谋未来,对事物无选择,参与事物的变化,古代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彭蒙、田骈、慎到听到这种治学风气而喜好它。齐同万物以为首要,说:“天能覆盖万物而不能承载万物,地能承载万物而不能覆盖万物,大道能包容万物而不能分辨万物。他们认识到万物都有可以肯定的,也有可以否定的,所以说选择就不能周全,教化就不能备至,按照道就不会有遗漏了。”所以慎到主张抛弃知识和主观成见,却因顺于不得已,任其自然,做为他的道理,说知识就是无知,要鄙薄知识然后把它毁掉。随随便便无能为力而讥笑天下的尚贤,放任解脱不修德行而非难天下的大圣;椎朴顺遂无棱无角,顺从事物婉曲相应变化;舍弃是与非,且可免于拖累。不用智巧谋虑,不知什么是前后,巍然独立不动就是了。推动而后前进,拖曳而后前往,象飘风的往还,象羽毛的旋转,象磨石的转动,自全而无非难,动静而无过失,未曾有什么罪责。这是什么原因呢?没有智慧的东西,也就没有树立自己之敌的忧患,没有使用智慧的拖累,运动和静止是离不开规律的,因此要终身去掉名誉。所以说达到象没有智虑的东西罢了,用不着圣贤,哪土块都有自己的规律。”豪杰们都讥笑他说:“慎到的学说,不是活人能施行的,却是死人道理,应该得到责怪。”田骈也是这样,求学于彭蒙,学得不言之教。彭蒙说:“古代得道的人,达到无所谓是非罢了。好象风迅速刮过一样,哪还用得着说什么呢?”经常违反人的意愿,不为人欣赏,仍然不免于无棱无角。他们所宣扬的道并非是道,而所肯定的东西也不免于错误。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的实质是道。虽然如此,他们还是知道一些道的概要的。

以本为精(1),以物为粗(2),以有积为不足(3),澹然独与神明居(4)。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5)。建之以常无有(6),主之以太一(7),以濡弱谦下为表(8),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9),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10),其应若响(11)。药乎若亡(12),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13)。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14),守其雌(15),为天下谿(16);知其白(17),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18),己独取后(19)。曰“受天下之垢(20);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21),无为也而笑巧(22)。人皆求福,己独曲全(23)。曰苟免于咎(24)。以深为根(25),以约为纪(26)。曰坚者毁矣(27),锐则挫矣(28)。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29)。可谓至极(30)。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注释]

(1)本:指德。即篇首所说的“以天为宗,以德为本”。

(2)物:具体的物。

(3)有积:物有积,不足:天无积。

(4)澹(dàn)然:指不挂一物的样子。独:即指道,没有与它为对的。神明:造化灵明。居:共居。共处。

(5)关尹:见《达生》注,老聃:见《养生主》注。

(6)常无有:指常无,常有。

(7)大一:即太一,指道。《老子》:“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

(8)儒弱:通嬬,弱,柔弱。

(9)居:止。

(10)静若镜:清静如镜。

(11)应:回应。响:反响。

(12)药:同忽。亡,读无。

(13)得:所得。

(14)雄:雄性。

(15)雌:雌性。

(16)谿,沟壑。指虑而能受,能容纳一切。

(17)白:清白,引申为光彩。

(18)取先:争先。

(19)取后:落后。

(20)垢:辱。

(21)徐:安舒,舒缓。

(22)巧:技巧,机巧。

(23)曲全:委曲求全。

(24)苟免:姑且免于。

(25)深:指深藏。

(26)约:指隐约。

(27)坚:坚硬。

(28)锐:锐利。

(29)削:侵削。

(30)至极:达到顶点。

[译文]

把天德看作粮要,把具体的物视作粗旷,把积蓄看作不足,无牵无挂的样子单独与神明共处一体,古代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关尹、老聃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好。建立常有常无的观点,归之于道,以柔弱谦下为表现,以空虚不毁弃万物为实质。关尹说:“在主观上不囿于成见,有形的物体让其自行显露。其运动象水,其静止象镜,其反应象回声。恍惚象无有,寂郁象清虚。有得就等于有失。未曾争在人先,而经常随在人后。”老聃说:“认识雄性之强,不如坚守雌性之弱,成为天下的沟壑;认识光彩不如坚守黑暗,成为天下的山谷。”别人都争先,自己独居后,叫作甘受天下的垢辱。别人都求实际,独有自己求空虚,没有储藏因而就是有余。高大独立而充实,他全身行事,舒缓而不浪费,无所作为却讥笑机巧;别人祈求福佑,自己独委曲求全,叫作苟且免于祸害。以深藏为根本,以隐约为纲纪,叫作坚硬就是毁坏,锐利就会受挫折。经常宽容对待事物,不损害别人,可以说达到最高境界了。关尹、老聃啊!古代的博大真人呀!

芴漠无形(1),变化无常(2),死与生与(3),天地并与(4),神明往与(5)!芒乎何之(6)。急乎何适(7),万物毕罗(8),莫足以归(9),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10),荒唐之言(11),无端崖之辞(12),时恣纵而不傥(13),不以觭见之也(14)。以天下为沉浊(15),不可与庄语(16),以危言为曼衍(17),以重言为真(18),以寓言为广(19),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20),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21)。其辞虽参差而淑诡可观(22)。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23),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24)。其于本也(25),弘大而辟,深阂而肆(26);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27)。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28),其理不竭,其来不蜕(29),芒乎昧乎,未之尽者(30)。

[注释]

(1)芴漠:空虚广漠的道体。芴,同忽,指道体而言。

(2)变化无常:指道的用而言。

(3)生与死与:承变化无常而言,变者从无到有为主,从有到无为死。

(4)天地并与:指有形而言,即天地与我并生。

(5)神明:指无形而言。

(6)芒:通茫。

(7)适:往。

(8)万物毕罗:万物与我为一。罗,排列,罗列。

(9)归:归宿。

(10)缪悠:迂远。谬,通缪。

(11)荒唐:虚诞,夸大。

(12)无端崖:无头绪,无边际。

(13)恣纵:无拘碍,恣意发挥。傥:指偏傥,片面。

(14)不以觭(jī)见,不偏不倚。

(15)沉浊:深沉污浊。

(16)庄语,庄重。

(17)卮言,无心的言论。曼衍:委曲遂顺,不拘常规。

(18)重言:为人重视的言论,以上三言均见《寓言》篇。

(19)寓言,寄托他人说的话。

(20)敖倪:犹傲睨,指轻视。

(21)瑰纬:奇伟,不平凡。连犿(fān):随和。

(22)参差:长短、高低、大小不齐。諔(chú)诡:奇异,变幻。

(23)选物者:指天地。

(24)外:超脱。

(25)本:指道。

(26)深闳:深邃。肆:显露。

(27)稠适:相吻合。稠,本字为调。上述:上达。

(28)应:顺应。

(29)蜕:蜕变。

(30)芒:通恍。昧:暗昧。未之尽:言未尽其道。

[译文]

空寂广漠无形的道的本体,变化无常的道的运用,死呀生呀,与天地并存,与神明同位!惚惚恍恍向什么地方去,万物与我为一,不知哪里是归宿,古代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庄周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很喜好它。以迂远的说教,以荒唐的言论,以无头绪和无边际的言词,时常恣意发挥而不片面,从不以为标新立异。庄周以为天下是深沉污浊的,不能用庄重的语言交谈,而是以无心的言论委曲随顺,以为人所重视的言论使人信以为真,以寄寓他人他物的言论来广泛的阐述道理,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轻视万物,不谴责谁是谁非,以此和世俗相处。他的书虽然不平凡而随和无有伤害。书中的言辞虽然参差不齐而奇异变幻可观赏。他的书充实而无止境,上与造物者同游,而下与超脱死生无终始分别的人做朋友。书中对道的阐述既弘大而又透僻,深逮而广阔;书中讲到道的主宰作用,可说是相吻合上达真理了。虽然如此,它在顺应变化和解释事物时,道理是讲不完的,它来不蜕变,恍惚芒昧,没有尽头。

惠施多方(1),其书五车,其道舛驳(2),其言也不中(3)。历物之意(4),曰:“至大无外(5),谓之大一;至小无内(6),谓之小一。无厚(7),不可积也(8),其大千里。天与地卑(9),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10),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11)’;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12)。今日适越而昔来(13)。连环可解也(14)。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15)。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16),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17)。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18),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19),火不热,山出口(20),轮碾不地(21),目不见(22),指不至(23),至不绝(24),龟长于蛇,矩不方(25),规不可以为圆(26),凿不围枘(27),飞鸟之景未尝动也(28),链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29),狗非犬(30),黄马骊牛三(31),白狗黑(32),孤驹未尝有母(33),一尺之捶(34),日取其半,万世不竭(35)。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36),饰人之心(37),易人之意(38),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有囿也(39)。

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40),此其抵也(41)。然惠施之门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42)!”施存雄而无术(43)。南方有倚人焉,曰黄镣(44),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45),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下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46)。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47),是以与众不适也(48)。弱于德,强于物,其涂赎矣(49)。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蛇之劳者也(50)。其于物也何庸(51),夫充一尚可(52),曰愈贵道(53),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54),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55),逐万物而不反(56),是穷响以声(57),形与影竞走也(58)。悲夫!

[注释]

(1)方:方术。

(2)舛(chuǎn):差错,错字。驳杂:杂乱。

(3)中(zhòng):不当于道,不中肯。

(4)历物:分别观察万物,分析事理。学术界称惠施的史料为“历物十事。”

(5)无外:无有外部,无限大。

(6)无内:无有内部,无限小。

(7)无厚:无有厚度。

(8)积:重叠。

(9)卑:低。

(10)脱(nì):偏斜的意思。

(11)毕同:完全相同。毕异,完全不同,完全相异。

(12)无穷:没有穷尽。

(13)适:到。越:越国。昔:昨天。

(14)连环:古时“连环”本不可解。

(15)燕:燕国。

(16)观:显示。晓:引导。

(17)乐:愿意。

(18)郢,楚国的都城。

(19)丁子:蛤蟆。

(20)山出口:山谷可传声,声从口出,所以山有口。

(21)轮不跟(zhǎn)地:车轮只跟地一部分,而不是地,所以轮没跟地。蹍,踩,压。

(22)目不见:眼睛看不见。

(23)指:指物的概念。不至:感觉不到。

(24)至不绝:指物不尽,即概念与事物完全相称是没有止境的。

(25)矩:画方的工具。

(26)现:画圆的工具。

(27)凿:卯眼,样眼。枘:榫头。

(28)景:影子。

(29)镞矢:箭头。疾:疾速,快速。

(30)狗:小狗,大:大狗。

(31)黄马骊牛三:黄马骊牛为一个概念。分则为二个概念,相加为三个概念。

(32)白狗黑:白毛为白狗,眼珠黑为黑狗,所以白狗也是黑狗。

(33)孤驹:母马死后称孤驹,所以没有母。

(34)捶(chuí):通棰,亦作箠;指鞭子。

(35)不竭:不尽。

(36)桓团:先秦名家学派人物,《列子·仲尼》作韩檀。公孙龙:先秦名家代表人物,著有《公孙龙子》。

(37)饰:掩饰,蒙蔽。

(38)易:改变。

(39)囿:局限。

(40)特与:专与。为怪:造出怪论。

(41)抵:通抵,大概。

(42)壮:大。

(43)雄:雄才。

(44)倚:通奇,异人。黄缭:楚人。

(45)不辞:不辞让,不谦虚。

(46)益:更加。怪:怪诞。

(47)胜人:辩胜别人。为名,为了名声。

(48)不适:不适于用。

(49)涂:道路。■(ào):深曲,狭隘。

(50)劳:功劳,功能。

(51)庸:用。

(52)充一:充当一家之言。

(53)愈:可以,宽愈。贵道:尊重道。

(54)此:指充一。宁:安宁。

(55)骀荡:使人舒畅。不得:不能得以正道。

(56)不反:知迷不返。

(57)穷响以声,以声音追逐回响。

(58)形与影竟走:用形体和影子竞走。

[译文]

惠施懂多种学问,他的著作能装五车,他讲的道理错综驳杂,他的言辞不当于道。观察分析事理,说:“达到没有外部的无限大,叫做大一,达到没有内部的无限小,叫做小一。没有厚度,不能积累,却可大到千里。天和地一样低,山泽一样平。太阳刚正中就偏斜,万物刚出生就死亡。大同与小同的差异,叫做'小同异’。万物全同全异,这叫做'大同异,。南方没有穷尽而又有穷尽,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已经来到。连环是可解开的。我知道天下的中央,在燕的北方越的南方。广泛爱万物,大地是一个整体。”惠施把这些当作最大的真理,显示于天下而引导于辩者,天下的辩者都愿意和他争论。蛋有毛,鸡有三脚,楚国的鄂城包容天下,大狗可以是羊,马有蛋,蛤蟆有尾巴,火是不热的,山是有嘴的,车轮碾不着地,眼睛看不见东西,概念感觉不到,即是感觉得到也不能达到穷尽,乌龟比蛇长,曲尺不能画方,圆规不能画圆,卯眼不能围住榫头,飞鸟的影子未曾移动过,箭头疾飞却有不能行进而停止的时候,狗不是犬,黄马骊牛是三个,白狗是黑的,孤马不曾有母亲,一尺长的鞭,一天截去一半,万世也截取不尽。辩者们用这些论题和惠施相辩论,终身辩论不完。桓团、公孙龙都是辩者一类的人,蒙蔽人的思想,改变人的意见,能辩胜别人的口舌,而不能折服人心,这是辩者的局限。惠施每天以自己的智慧与人辩论,专门与天下的辩者创造怪论,这就是他们的概况。虽然惠施的口辩,自以为最高明,说:“天地能比我更伟大吗!”但惠施有雄辩之才而不了解道术。南方有一个奇怪的人叫黄缭,问天地为什么不陷,风雨雷霆形成的原因。惠施不谦虚地回应,不加思索地对答,遍及万物加以解说,又说个不停,多而不止,还以为说得少,更加一些奇谈怪论。把违反人之常理的做为实情而要以辩胜别人取得名声,因而和众人的看法不协调,削弱德的修养,强调对外物的分析,他走的道路是深曲的。由自然规律来看惠施的才能,他就象一只蚊子一只牛虻的徒劳之功罢了。对于万物有什么用处!他充当一家之言还算可以,说他尊重大道,也差不多,但惠施不能够以此一家之言自安于道,分散心思追逐于万物而不厌烦,最终以善辩成名。可惜呀!惠施的才能,使人舒畅而无所得,追逐万物而知迷不返。实在是以声音止回响,以形体与影子竞走。可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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