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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淳威【散文】舌尖上的思念

 凉城文苑 2022-12-07 发布于湖北



舌尖上的思念


文//梁淳威内蒙古凉城


呼啦啦的春风,有时像脾气暴躁的莽汉,雄壮苍凉一意孤行,硬铮铮地宣泄,恨不得连根拔起荒草枯枝,搅得天昏地暗。
熟悉春风秉性的塞外人家,起房盖屋时,都得垒一堵厚墩墩的高墙,顺势选择向阳面开阔的一面坡房子结构,防风又保暖。春风吹过这样的高墙屋脊,变得温柔了许多,在屋檐下百转千回低吟浅唱。
家乡的农家小屋,屋檐下是满面豁然明亮的窗户玻璃,镂空的窗棂通透而灵动,红色的剪纸窗花,把庄稼人苦难的日子点缀得鲜活而富有希望。屋檐下吊搭着红辣椒串串、干豆角丝丝,还有晾放其他干食品的箩头,这都是会过日子的媳妇们,在巧妙地利用春风的风干作用。当春风不再为纯粹的自然流动,就得让其肩负重要的使命,风干冰冷,吹走荒芜,唤醒生机,农家院的风干美味和羊角葱尖尖儿,也就破茧而出了。
经过春风亲吻的风干食品,不腐不霉易保存;而且香凝不消,携带方便,是大西北的特色。如葡萄干、风干牛肉等,早已名扬四海风靡世界。
小时候,大娘家的房顶上或屋檐下,总是晾放几只风干食品的箩头,里面尽管没有果干肉干,但干山药、胡萝卜干、干圜儿(花儿)等,都是受苦人家娃娃们的珍馐。
干山药,酥脆而香醇,是我日思夜想最爱踅摸的干粮。所以,其他风干食品,大娘有一搭无一搭,晾的不多。惟有干山药,大娘特别精心专注,认真包裹,防水防晒,避光透风,年年最少也得晾放四五箩头。
大娘晾的干山药,一般都是选择个头比较小的山药蛋。个头大一点的山药蛋,削皮儿擦丝儿切块儿,操作方便,用来制作家常便饭。个头小的山药蛋,嫌弃削皮儿麻烦,直接焖熟后,薄皮容易剥落,而且风干快,不易生霉变质。大娘晾放干山药很有经验,如果觉得山药蛋稍微大了一点,风干缓慢,焖煮时就得放一点盐,利于延迟保质期。所以,干山药有咸有淡,两种口味。
风味诱人的干山药其灵魂在于酥。风干后的山药,体内呈蜂窝状,薄如蝉翼的絮状物交叉相叠,酥脆而不硬,入口即化。避光风干,山药的原始营养成分不容易挥发流失,原味怡人,口感极佳。手心里的干山药,如果一不小心脱手落下,触地即碎,心也跟着碎了,其悔恨之情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一颗小小的风干山药,看起来平凡而粗糙,其貌不扬,轻如鸿毛,可它承载着山里娃童年的快乐和希望。在饥饿难耐的娃娃们眼中,干山药就像饿鬼的救命稻草,黑暗中希望的明灯,犹如金宝银蛋蛋一般,闪耀着迷人夺目的光彩,魅力无限。
从记事起,慈祥的大娘就给我留下许多难忘的记忆。特别是在那个天天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而物资却严重匮乏、老百姓总是饿肚子的困难年代;每当饥肠辘辘的时候,总是想往大娘家跑。每一次到大娘家,大娘总不会让我失望,房顶上屋檐下,屋里屋外,翻箩头倒笸箩,不管好赖,总能搜刮出来一点干粮抚慰我胃肠道的空虚。小娃娃不懂事儿,习以为常,吃惯了嘴儿,跑顺了腿儿,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有时候邻家嫂嫂们嘻嘻哈哈开玩笑,戏逗我:看看这个愣货,又到你大娘家搬干粮,她可不是你亲妈,莫非你自己不嫌老羞 ? 大娘如果在场,就会和她们急恼:真格的,俺娃娃到大娘家搬干粮有甚老羞不好意思的 ? 也没跑到你们外人家,和你们有甚相干了,寡菜菜儿。
大娘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我的自尊心。只要我因特殊情况三天不上大娘家,她总会用小笸箩箩或者干脆用衣大襟兜一包干山药急匆匆给我送来。大人们都说,大娘真的亲我呢,视如己出。
人的记忆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许许多多东西会慢慢变得模糊不清。唯有舌尖上味觉的记忆却历久弥新,不仅难以消退,而且越来越强烈。常言道:人生一辈子悠头很大。无论求学工作还是经商生意,自己不一定身处何方,也无论沧桑岁月年龄多大,总会有那么一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就燃起童年时唇齿留香的味道,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其实,大娘去世已经四五十年了,岁月悠悠,意气风发的少年已是满脸沧桑,可干山药特殊的味道总是令我难以忘记,她老人家憨憨的音容笑貌时不时就出现在我的梦中……
大娘,清朝末年生于蛮汉山下一个闭塞的小山村。在那个裹脚缠足、脚小为美的封建社会,她那双肉乎乎的大脚板板显然不够时髦不合风俗,属于裹脚失败者,缺少点一步三颤的风韵和闺秀之美。十六岁,应该是婀娜多姿如花似玉的年龄,可她个头不高,体型微胖,皮肤粗糙,发无光泽。大爷娶她回村时,受到街前世人的讥讽。
不管别人怎么说,“丑妻近地家中宝”,大爷不嫌弃,其他人也无话可说了。
老古时候的儿媳妇,进了家门就得侍奉公婆。一日三餐端上来端下去,大娘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差迟,生怕婆婆挑三拣四说不然。 
大娘长相一般,可家常便饭做得还算是过得去。虽然用精莜面搓鱼鱼、推窝窝比不上奶奶,可擀囤囤、老鸹含柴、磨擦片片、山药丸丸、山药鱼鱼等,凡有山药掺和的食品,都做得相当不错。
奶奶长得喜人,在村里也算得上能说会道要脸面的人物。村里有位老太太,背地里和奶奶说话不客气:你家大儿媳妇,就喜欢吧嗒山药,人蔫长得也像个冻山药。奶奶一听这话顿时脸红了,虽然自己也心有不甘,但毫不留情狠煞煞地回击:冻山药咋了?不比你儿打光棍强? 再说了,俺儿媳妇做那莜面山药掺拌起来的饭菜,风响溜快的,一点也不显得笨,谁都比不上。
大娘确实不笨,而且还有一个鲜活活儿水灵灵儿的名字:王灵鱼儿。只不过嫁人后再也没人喊她灵鱼儿,村里也没几个人知道大娘姓什么叫什么,都冠以大爷的名字再加个亲切的后缀。无助可怜的大娘,不管村里人怎么冷言风语,只能忍气吞声,默默承受。
熬苦了好几年以后,更让大娘着急上火的是祈盼已久的“天伦之乐”迟迟不能如愿,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始终也不见个动静。拜菩萨、请大仙、熬药汤都不顶用。这让爷爷奶奶憋着的火气,就像活火山,动不动就有一点外溢。
大爷心疼大娘,求爷爷告奶奶,得到允许后另家单过。那时候父亲还是尚未长大的小娃娃,整整比大爷小二十岁的父亲,抱着大爷不舍的让他俩离家另过,兄弟俩抱头痛哭。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等我慢慢长大,稍微懂事后,大娘已近花甲之年了,但看上去比同年龄的老太太要年轻许多。脸上几乎瞅不到生活雕刻的痕迹,满脸富态,头发黑油油儿,梳洗得明光炽烂。老人们都说,大娘和年轻时相比没有多大变化。年轻时不显得多么年轻,到老了倒显得精神焕发。
经常到大娘家串门子的老年人,在一起拉呱起来,都说大娘命好。尽管大娘没本事,不会生娃娃,可大爷从来不埋怨不嫌弃,甚至几十年没让大娘到大田里做过营生,受苦受累的活儿都是大爷一个人顶着。
大娘没有过多奢求,自幼喜欢山药,不管煎炒烹炸、蒸煮烩炖,只要山药进了肚,她心里好像就踏实了。过大年连着吃几顿饺子、炖肉、烙油饼等稀罕饭菜,大娘就有一点搓脚捻手地不自在。熬到大年初六,甚不甚得吃一顿莜面囤囤、山药丸丸,饭后再啖一碗菜滚水,她才觉意见胃肠道入服了,肚皮也放展了。
爷爷奶奶一直和父母亲在一起生活,很少去大娘家。过时过节改善伙食,大娘一准捧着大钵碗来孝敬爷爷奶奶。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不清楚他老人家怎样评价大娘,反正奶奶说,大娘越老越出脱,越看越耐看。也许是相处时间长增进了感情,秃嘴笨舌默默无言的大娘,在周围的亲戚邻人眼里,是一位朴素厚道的人。大娘说她自己是个窝囊的“山汉”。
大娘确实有一点窝囊,为人低调和善,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大爷做主说了算。村里谁家有了事宴,都是大爷参加。过年过节亲戚之间相互走动请吃,大娘也都不出席。从来不愿意抛头露面,总是与世无争,不张扬不炫耀,不羡慕不抱怨,一天天守在自己家里,过着简单安静的生活。大娘一辈子只出过一次远门,坐了一回汽车。那是在母亲的带领下,到县城街里转了一圈,就算是见了一回大世面。妯娌俩感情深厚,大娘总是嘱咐母亲,在她咽气后一定得放声大哭两声,要不然,大娘怕自己转世后会成为哑巴。这一辈子已然少言寡语了,下一辈子再不会说话,恐怕嫁不出去。后来,母亲实实在在痛哭了几场,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了却了大娘的遗愿。
昨晚,大娘又入梦境,依然站在崖头下老院子门前,手里捧着盛满干山药的小笸箩箩,朝我微笑,笑得依然那么慈祥……
大娘啊,我想把这湿漉漉的思念风干, 放飞蓝天,伴随着白云,飘向那遥远的家乡,告慰冰冷土地下您那灵魂深处的善良。
大娘啊,您的干山药,永远在我心灵深处珍藏。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干粮,让我在人生的旅途上,永远把她铭记品尝。



—— 编审:粟贵贤 ——



作者:梁淳威,内蒙古凉城县蛮汉镇人。《凉城文苑》责任编辑,行政单位工作人员,出版了《葵儿》《情暖乌兰哈达》《自然 自觉 自由》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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