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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字高手 造势大师——试析米芾对书法的创新

 一言之美 2022-12-07 发布于北京

文◎殷望成

摘要:米芾一生转益多师,笔耕不辍,追求卓越,勇于创新,在运笔、势态、结体、书写节奏等方面作出了创造性开拓,丰富了晋唐以来行书的表现手法,创立了“振迅天真”“沉着痛快”的“刷字”风格,同时创立了单刀直入、切中要害的书法品评风格,给宋代“尚意”书风注入了新的活力,成为入古出新的杰出典范,乃“刷字”高手,造势大师。

关键词

创新、运笔、势、刷字、品评

正文

“宋四家”的出现,开启了中国书法史上一个崭新的时代—“尚意”时代。他们在书法的自由王国里徜徉,各展其美,各竞风流,把宋代书法推向了一个高峰。米芾作为有宋以来极具个性色彩的书家,他一生转益多师,高标独立,创造性地将“古法”与个人的审美意趣相结合,拓宽并丰富了晋唐以来书法(主要是行书)的表现手法。

米芾《张季明帖》

一、四面用锋——对运笔自由度的开拓

笔法问题是书法的核心问题,笔法是书家书法风格的重要标志。米芾对笔法的探索实践,是建立在对“古法”继承的基础上。他出入古人,转益多师,有着深厚的传统古法用笔功底。再者其又英资高识,不践陈迹,为古法用笔注入了新的活力。

米芾行书取法广泛,晋有“二王”,唐有颜真卿、李北海、欧阳询、褚遂良等。《宋史》称其“得王献之笔意”,这些仅能代表一种观点,尚失之片面。详察米芾的书法墨迹,并比照褚遂良《枯树赋》等行书作品的运笔特征,笔者以为其笔法主要得益于褚遂良,而体势则得益于王献之。在《自叙帖》中米芾自己也承认说:“慕褚而学最久。”清刘咸炘认为:“襄阳书势似李北海,而其笔实出于褚。”清梁巘《承晋斋积闻录》记述:“米元章书空灵处本于褚。”如此等等,皆可印证褚遂良书法对米芾笔法的形成影响之深,如褚遂良、米芾行书笔法结体特征的比较(表1)。

表1 褚遂良、米芾行书笔法结体特征比较

褚遂良书法的表现力来自笔意的华美灵动,不论其楷书《雁塔圣教序》,还是行书《枯树赋》,其细劲、遒婉的点画无一笔是生硬的,皆摇曳多姿、充满生命力。米芾学褚而不泥褚,取其所长,为己所用,使点画“更加峭拔跳脱,不拘寻常格度”。 他继承了褚书华美的笔意,节奏却表现得更加明快。不难发现,米芾行书《王略贴赞》《褚临黄绢本兰亭序跋赞》二帖及其他墨迹中,均有褚遂良《枯树赋》的影子。

米芾《褚临黄绢本兰亭序跋赞帖》

对大多书家来说,他们运笔都有其比较固定的习惯和特征,如“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 之类等等,这在米芾看来皆“不得笔”或“得笔而乏逸韵”。他对唐代书家的运笔常常表现出不屑的态度:“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 同时自信地指出:“善书者只有一笔,我独有四面。” 这里“一笔书”或“一笔”,皆指固定单一、不灵活、少变化的运笔习惯。

米芾鄙弃“一笔书”,缘于唐代中后期“古法渐衰”,出现了书法注重法度而失去自然的现象。根据孙晓云《书法有法》文中的观点,笔法成于书写姿势。魏晋时期人们因席地而坐的生活状态,产生了执笔无依托的书写姿势,形成了“绞转”笔法,即“古法运笔”,其特点是自然简静。后由于桌椅的使用,“举腕”书写变为“平腕”,无形之中逐渐淡化并改变了古法,到了唐代中后期更甚。米芾在《海岳名言》中多次慨叹“古法亡矣”,亦即出于此因。

明代倪苏门《笔法论》曰:“用笔者,笔笔有活趣。”就是说最佳用笔需达到自然、轻松、灵活。米芾在实践中体会到“学书贵弄翰把笔”,其中“弄”字最可深玩。他发现指腕的灵活性对指挥毛笔运动产生决定性作用,独创性地提出了“四面”用锋的观点,并在实践中加以运用,最大限度地发挥指腕的灵活性和笔锋的自由性。米芾所谓“四面”还是别人所言“八面出锋”之“八面”,皆应理解为书写时笔锋出入之多向性,笔毫锥体触纸之多面性,也就是说把笔毫的各个部位都调动起来,正、侧、逆、顺应用尽用,不限于一端,上下翻覆,极尽变化之能事。正是由于米芾具备了这种运笔的灵活性和自由性,故使其书写达到了“纵横挥霍”,如“天马行空不可羁”。 一笔之中藏、露、起、伏无有定则,诡异多端,妙不可言。正如清蒋骥《续书法论》所言:“观米老书,落笔飞动,运笔常常如跳丸舞器,故灵妙不测,矫变异常,绝不规矩正格,然至末笔必收到中锋。”此言可谓一语中的,诚为确论。

米芾《晋纸帖》

二、因势生形,由形生趣——对汉字结构的重塑

“势”的本意是物体从高处往低处运动的力,又引申为物相的姿态。书法中的“势”指笔势、体势、行势等。笔势是指点画在运行过程中所具有的运动趋向及内在的呼应关系;体势是每个字所呈现出来疏密、长短、斜正、方圆等方面的动态;由体势集结而形成行势。近代书法家沈尹默先生在《书法论丛》中写道:“笔势乃是一种单行规则,是每一种点画各自顺从着各具的特殊姿势的写法。”“凡实的形都是由虚的势所往来构成的”。

陈振濂先生认为,“势”作为书法形式中虚的方面,是实的点画的延伸轨道,是点画“过去时”“将来时”与“现在时”的必然衔接。 在书写的行笔过程中,“势”不同,则点画的形态不同,结构布白亦不同。

明“势”理,谙“势”法,是米芾“集古字”后书法上质的飞跃。他作书势在笔先,灵活多变,自出机杼。清王澍曰:“隔笔取势,空际用笔,此不传之妙。” 以此概括米芾运笔取势之道甚为贴切。这里的“隔笔取势”与“空际用笔”,其基本要义是在上一笔收笔与下一笔落笔之间存在着毛笔在空中回旋取势、字外发力的动态过程,既有平面上的运动,又有立体式的跳跃。只有具备超前的想象力和极强的驾驭毛笔的能力,方能做到。

米芾《竹前槐后帖》

“米书妙在得势” ,他能最大地发挥笔势在点画姿态、结字造型中的调控作用,每每让字的体势出人意料并奇趣迭出。一是增强点画的呼应感。有时逆锋落笔,猛厉果断,有时随势而出,顺势而接,过渡灵妙,呼应自然。二是通过制造点画之间过渡的时间差(明宋克谓“懒笔”)来蓄势。笔下时快时慢、变化不定,有时特意拉长书写时笔画间的时间间隔,节奏舒缓,有时特意缩短时间间隔,节奏急促(如“蟹爪钩”的写法)。三是增强结构的奇特感。常通过一二“险峭之笔”制造矛盾,增强空间对比,调节平衡,打破汉字结构的平庸感,产生出人意料的效果,比如《竹前槐后帖》中“奉寄”二字。米芾有着极强的汉字造型能力,在他的笔下,即使同一字在不同的书写情境当中也会有多种不同的姿态(表2)。

表2 王羲之、米芾书法中汉字结构取势比较

“米胜在姿” ,而姿必生于势,有势方能造险,有险方能生趣。米芾是书法史上少有的结构造险大师。他的书法跌宕生姿,妙趣十足,给人一种绝处逢生的感受。他能在平正中造险绝,又在险绝中求平正,达到了“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的意境,将“自然异”与“故作异”结合得天衣无缝,这正是米芾的智慧和魅力所在。

三、刷字——对书写节奏(速度与力度)的突破

体现书法的风格最核心的因素是用笔方式。考察宋以前因行书名世的书家墨迹,皆表现出一种雍容平和的书写状态,不以运笔的强烈变化或姿态的别致吸引人,不论是羲献父子、苏黄师徒,还是后来的赵(孟頫)董(其昌)诸家,都长期保持着这样一种司空见惯的节奏模式。

米芾笔法得益于褚遂良,但又能自出新意,最终形成“八面出锋”“沉着痛快”的豪迈书风。他将自己书法定名为“刷字”,准确而形象地道出了其书写的独特性。

对于米芾“刷字”,历代书评家有诸多描述:“海岳平生篆隶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着痛快”(苏轼《东坡集》)、“山谷笔裹而凝,襄阳笔铺而散”(清刘咸炘《弄翰遗沈》)、“以豪逞卓荦之才,好作鼓努惊奔之笔”(项穆《书法雅言》)、“米老书如天马脱御,追风逐电,虽不可范于驰驱之节,要是不妨痛快”(清梁诗正等《御刻三希堂石渠宝笈法帖》第十五册)、“米书笔笔飞舞,笔笔跳跃,秀骨天然”(清钱泳《履园丛话》)。

以上描述皆反映出米芾“刷字”的三个特点:一是笔速快,毛笔在他腕下如追风逐电,“挥霍迅疾中含枯润,有天成之妙。” 二是笔力强,下笔处多表现得猛厉果断,“有寻丈之势,有钧石之力。” 三是自然率性,痛快淋漓,不计工拙。

笔势、笔速、笔力是形成书法节奏的主要因素,而书写的节奏是应人体生命的自然节律以及情感表达的需要而产生的。把书法作为一种表情达意,作为释放情怀的形式和手段,在宋代文人那里显现得更加自觉和明朗。在米芾笔下,其性情外化为“振迅天真”“沉着痛快”的节奏变化,与晋唐诸家相比,米芾在书写速度、书写力度上均突破了前人,达到了尽势、尽力、尽兴、尽情。观赏米芾书法,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鲜活感,容易让人激动和兴奋,也因其“刷字”所表现出的率性与节奏感更符合人们情感宣泄的需要,从而容易引起人的共鸣。

以《值雨帖》为例而言,该帖集中表现了“刷字”的三个特点。初看并不诱人眼目,仔细品读,方能入味。它以小见大,书者在随机应变中驾驭笔墨,灵活处理章法的功夫跃然纸上。整篇书作随性自然,独出机巧,率意而不粗野,错落而不散乱,可谓“无意于佳乃佳”。

米芾《值雨帖》

四、要在入人,不为溢词——对传统品评风格的反叛

受中国传统意象思维的影响,关于魏晋南北朝至唐宋的书法品评皆以萧衍为代表,多为赞赏之辞、比拟之语,有很大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自北宋以来,唯米芾挺身而出,一改前人故习,把书法品评引向一种全新的方式,那就是“要在入人,不为溢词”,他的品评单刀直入、切中要害。正如清冯班所说:“米黄俱好为快语,非笃论也。……米元章论书,不为无见,但抑扬太过,使人不乐闻耳。” 他对前代和本朝书家作品及他们的品评之风多有讥贬,如“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腾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或遣词求工,去法愈远,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词。”批评前贤“征引迂远,比况奇巧”,指出这种不着边际、不切实际的品评风气,指出其“无益学者”的弊端,表明了他对书法品评所持的真实态度。

米芾在对书法进行品评时,一改那种传统的意向性、比喻性、含糊其词的语言,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不留情面,如“柳公权师欧,不及远胜,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欧阳询书'道林之寺’,寒俭无精神。”“徐浩晚年力过,更无气骨。”“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 又据《海岳名言》记载,他为书学博士(是从事古代书法、文字教育及相关活动的一种官职)时,对皇上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少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上复问卿书如何?对曰:“臣书刷字。” 语言直截了当,寥寥数语,让每个人的书写特点或缺点一目了然。

“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米芾的品评风格显示了他直言快语的个性和不畏权威的胆识,这在书法批评史上独树一帜,乃开先河之举,对宋代“尚意”书风的形成和发展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同时对后世的书法品评提供了难得的可以借鉴的方式,具有引领示范的作用。作为一位封建时代的书画家,能有这样的品格和胆识,实属难能可贵。

米芾《李太师帖》

五、结语

从运笔自由度的开拓,到结构的重塑,再到书写速度与力度的改变,米芾书法丰富了晋唐以来行书的表现手法,给宋代“尚意”书风注入了新的活力,成为入古出新的杰出典范。从“集古字”到“不知以何为祖”,其书法实现了量变到质变的转化,“刷字”风格的确立又找到了他性情最佳的表达方式。时代和个性成就了他的书法,他的书法又丰富了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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