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妈常说：大吼常叫虚嚎了，悄眉圪处实凿了。我小时候，我妈最怕我突然变得安静而乖巧。一旦发现我安静地坐在那里，就一脸忐忑地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厉声呵斥道：又做下甚没的了！ 倘若从我这里发现不了什么破绽的时候，我妈就开始变得慌张起来，真是兵不厌诈，我妈立马去找她的陪嫁小箱子，通常那里放着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我妈在我眼皮底下清点清楚安然无恙后，才一边长舒一口气，一边咋呼我：量你也不敢！ 通常这个时候，我就顺势攻进她怀里，像狗皮膏药黏住她：赔我名声赔我名声！ 我妈就嗔怪着松了口，轻则给我敲一块冰糖，摁进我的嘴里，骂骂咧咧地说：好了好了，把这个黑窟子堵住！我妈要是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变着法子给我做一顿好吃的！ 那时候我三姐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也是个小孩子。不过我三姐就没有这种待遇了，我妈的理由是：你那么大了，让着点你弟！我三姐就很委屈，嚷道：你就偏心！我妈估计也觉得没理，就埋怨起我来：你那黑窟子里给多少吃多少，给你三姐分点。 我知道我妈的套路了，一般情况总会节制地留一些等我妈二度分配的，我知道我三姐虽然嘴上在争取自己的权利，其实她即使争取到自己的权利后，也是小口小口抿着舔，等我吃完了，她就站在远处显摆。我妈这时候就很生气，训斥我三姐：不要在那显能了，一会乃个狼吃完了有你轻饶的！ 我三姐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不过她也有制约我的杀手锏，远远地指着我威胁道：你敢，不然我不领你玩！ 在人烟稀少的大漠深处，我三姐不跟我玩，那简直约等于现在的封杀和雪藏！寂寞比美食更有杀伤力！我就乖乖地成了我三姐的手下败将。 我三姐心细，但是胆小。一般情况下，她是某件事的创导者和鼓动者，我当然就是那个一点就着的二麻雷，是事情的执行者！ 在我三姐的提议下，分别偷过我妈准备过年才吃得冻馒头和油糕。我们两个躲在草垛里小口小口啃着铁硬的馒头和油糕，那时候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美味了。以至于成年后突然想起那种感觉，我专门冻了一颗馒头，却怎么也吃不出那种味道。 有一次，我三姐神秘地告诉我，我家凉房的顶棚的大梁上多了一个塑料袋子。她趁着大人不在的时候，抱起我，让我一看究竟。我惊喜的发现，那是半袋瓜子（后来知道，那是我妈和别人家换的籽种，准备开春播种要用）。这么好的美食就在眼前，岂能错过？  我在我三姐的帮助下，搜开一个小缝，一人手里掉进几颗。那真是少吃多香，两个人一边互相提醒，一边互相安慰：这是最后一次，要不让妈妈知道可是挤黑水呀！ 可是吃惯面面甜了，总有各种理由重新定一个底线，于是又偷偷潜入进去漏几颗瓜子。过了嘴瘾后就开始互相埋怨：就你嘴馋，迟早让妈妈挤你那黑水呀。马上又达成共识：少几颗没事，妈妈根本发现不了！ 我们就是在这种侥幸、后悔，最后一次的安慰和共识中。终于有一天，我踩着我三姐的肩膀探到那个袋子的时候，发现轻飘飘的一粒瓜子也没有了。我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三姐，我们两个的脸色肯定相当难看，我三姐已经开始紧张地咽起了酣水，开始互相推卸责任。我三姐说：就你馋逼嘴么，我当然不接受，反驳道：每次都是你举的我，不然我能探上了！ 我们两就沉默不语，面面相觑。那几天我们都蔫蔫的，话也少了，显得很安静，我妈认定我悄眉圪处又做下没的了，我妈忐忑地当着我的面整理她那些细软后发现原板不动，就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我们。 好在开春之前那段时间，正是走亲访友的时间，我妈忙着和各路亲戚拉家常说八卦。对我的表现也放松了警惕。  我那段时间变得非常勤勉，不仅主动帮着家里干活，还和我三姐的关系相处的非常融洽，现在才知道，只要双方互相抓握着对方的把柄，就会空前团结，即使我们因其他事情产生分歧，只要有一方往房顶瞟上一眼，就心知肚明地一团和气，没有比同盟和死党更容易形成合力。 我和我三姐就是在这种忐忑和侥幸中度过了一个正月。想想那风中摇曳的空袋子，心病就地复发一次，尤其是我妈越对我们好，心里越难受。几次我和我三姐商量对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寄希望于今年不种瓜子！甚至有几次都想提前交代，可是一想到那个空袋子，就觉得怎么开口都不恰当。 终究纸里包不住火，雪地里埋不住死娃子。在春天的某一个上午，我饮羊回来，我妈手里提一个空袋子愤怒地盯着我们，想不到这时候反而感觉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我妈把空袋子扔在我和三姐的脚下，一边卖力的扫炕，一边骂我俩：人家饿死爷爷娘娘，也不吃籽籽桑桑，我们家这群个泡，给给老逼也啃两口！ 我和我三姐没觉得羞愧，是那种石头落地的轻松，原来我妈发火的极限也不过是卖力的扫炕和骂我们几句。我俩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场景那么搞笑，笑得都瘫坐在地上。 那天地上的光影，我妈的表情，连木碗的花纹，炉子上微微响起的热水的声音，红躺柜上皲裂的纹理，我三姐蓬松的头发，门外春日里还寒乍暖的春风都那么清晰…… 时间真快啊，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那天和我三姐聊起这个事情，我三姐沉默了好一会，一抬头已经满脸泪花，她哀哀地自语道：妈妈到走了十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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