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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脸时代

 快乐者生存 2022-12-08 发布于北京

来源: 领导文萃

战国末期思想家荀子认为,他生活在一个看脸的时代。一个人长得好不好——荀子说的主要是男性——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们对他的评价,结果就是大家争相追求颜值。
目击时弊,荀子不以为然。他写了一篇《非相》,非的就是这种不正之风。《非相》里列举了圣贤的长相,大部分不像正常人;又说昏君如桀、纣,都是又高又帅,体格又好。那么,人与人之间,到底是比外表,还是比内在呢?以这样无可辩驳的论据,荀子抨击了当时流行的相人术,即所谓“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的技术。
对于荀子的批评,后世的相士们肯定不以为然。他们理解的相面,绝不是比谁更好看。《非相》一篇虽然反对相术,但其中一句“相形不如论心”却被相士引去,几乎成为相术的金科玉律,荀子反而变成相术谱系中的重要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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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进步很快。几百年过去,到了东汉王充笔下,“长得好”在相术体系中已经成了一个需要辩护的特质。
王充是相术的支持者,《论衡》中有一篇《骨相》,开头就说人的命运很容易知道,办法就是观察“骨体”。王充的论据跟荀子差不多,都是古来圣贤的奇怪长相,但结论和荀子正相反:正因为大人物都有特殊的外表,所以可以通过外表判断人的命运。
有趣的是王充写的圣贤外貌和荀子笔下大多不一样,例如荀子说“皋陶之状,色如削瓜”,皋陶的脸色如同削了皮的瓜,大概是一种绿白色;王充则说“皋陶马口”,不太容易想象。
王充举出的唯一一个长得好的例子,是汉初名臣陈平,说他“貌体佼好”。陈平年轻时很穷,饭都吃不饱,营养不良的人还能拥有美貌,所以“众人怪之”。《论衡》于是承认,“面状肥佼,亦一相也”,只要有“异”。可见,如果没有别的特异之处,长得好只能算缺点,不会有大出息。总之,相术最重视的相貌,在荀子笔下是“美”,而到王充笔下就成了“异”。
荀子与王充一正一反,论证的落脚点却都一样,那就是大人物的长相如何;反过来说就是:一个人究竟长成什么样才能变成大人物?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中有一篇《鲍叔牙与隰朋之谏》。简文中齐桓公回顾了三代用人之法,说夏代是“观其容”,商代观其容还要“听其言”,周代除了观容、听言又有升级,可见在古人心目中,“观其容”是较为初级但也应该是较为普遍、不可或缺的选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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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人要看长相,几乎是历史上一以贯之的规则。为人熟知的唐代科举“身、言、书、判”4条标准,“身”要求“体貌丰伟”,公然以貌取人。史料记载,元朝几位皇帝非常重视“步态”,见到有所表现的人才,就“命之步”,或者“令纵横行殿中”,以此识别人物,这也是一种相人术。
明初,山西平遥训导叶伯巨上书朱元璋,说如今朝廷求才若渴,地方官搜求人才送往京师,如同押送重犯。可是到了京师之后呢?“除官多以貌选”,大多以貌任官。论“貌选”,明朝前三代帝王谁也不遑多让。
建文二年殿试,本来排名第一的是江西吉水人王艮,结果因为“貌寝”(亦作“貌侵”,指容貌丑陋),改成胡广。后来两人成了邻居,朱棣兵临南京城下之时,却是王艮服毒自杀,胡广归附新君。而那位造反的燕王也曾听相士袁珙对他说,他命该“太平天子”,但是要等到“年交四十,须长过脐”才能身登宝位。
甚至后来朱棣为废立太子而纠结,也是这位袁珙相了仁宗、宣宗的面相,才一言以决之。这些桥段并非民间野史,而是出自“靖难第一功臣”姚广孝为袁珙所写的墓志铭,还见诸《明太宗实录》及《明史》这样的堂皇史册。
到了清代,更出现了制度性“貌选”的“大挑”之法。为了解决屡考不中的举人的出路问题,乾隆定制,每隔数科,在会试放榜之后即举行一次“大挑”,多次落榜的举人可以报名参与,由王大臣面试拣选。
如何“挑”呢?嘉庆十三年规定,每班举人20名,一排站好,各自报上姓名、年龄,主持拣选的亲王看上一眼,从中挑出一等3人、二等9人。入选一等的举人就拥有了做知县的资格,二等可以做个教谕、训导之类的教官。“大挑”一途,在清代算是非常重要的一条出路。国家选拔官员之大典,竟取决于“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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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以貌取人的选官方式受到持续的批评。晚清人记下一条谜语,以“大挑”为谜面,打二古人名,谜底是“颜良、文丑”,可谓谑而虐矣。但进士录取名额有限,要在考试体系之外缓解举人积压的问题,清朝也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大挑”一直延续到科举取消。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黄正建统计了唐代的相面事例,发现相术的核心作用,是告诉人们能不能做官以及如何升官。唐代如此,其他时代也概莫能外,一个人长得如何,与他的命运——主要是做官的命运之间,既有术数性质的神秘联系,有时也会有体制性的实在因果。即使一般人没有做皇帝做大官的福分,也负不起识拔人才、选官任官的责任,还可以凭借相术发现一些未来的大人物,并进而烧冷灶、下闲棋,交朋友、选女婿——《史记》记载吕太公“好相人”,他正是通过相人之术,才把女儿嫁给刘邦的。所谓“命运”,本来就是人我纠葛。
有了这样的社会实践和公众认知,“知命”和“造命”甚至可以产生闭环连接。清人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举人某,身材十分高大,参与大挑,自以为必得,结果落选。他拦住王大臣的车驾,质问大挑标准。大臣回答说:“我挑命也。”大臣的话,既可理解为知命,又可理解为造命,总之令人“无言以退”。唐代李勣临事选将,要选长相“丰厚”者,因为“薄命之人,不足与成功名”。这些人立了战功,自然也就证明其确实命该如此。
总之,相术与“做官”一样,是跨越阶层、跨越时代的共同信仰。从神秘的江湖方术,到庙堂的选官制度,这两种看起来分处光谱两端的相人术之间,是连续的、融合的,它们的连接点正是命运的无常和人们对“做官”的渴望。

摘自 《领导文萃》2022年10月上

稿件来源 | 《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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