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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阳札记

 刘永生之吟梦斋 2022-12-09 发布于广东

  

睢陽札記

楔  子

在我的案头,摆放着一幅字,是我刚刚用行书认真抄写的。是张巡的《守睢阳作》: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我的书法连我自己都不敢恭维,充其量不过是会写字而已,谈不上书法。但写这幅字的时候却极用心,不是为了装裱抑或送人,在书写的过程中,我从字里行间看到的是发生在1250年前的那场惊世骇俗、惨绝人寰、惊天地泣鬼神的战争,仿佛通纸血海,字字尸山。手在不可控地发抖,满眼不断涌溢出层层云翳,到最后终于凝结成咸涩的泪珠,滴落在宣纸上,竟至于几次搁笔。

张巡这个名字,我是在25年前第一次读到的,那是拜唐代大文豪韩愈所赐,他的千古名篇《张中丞传后叙》曾使当时还年轻的我血脉贲张。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知道了那个坐落在河南商丘地区的不大的县城——睢阳,知道了睢阳守将张巡、许远、南霁云为抗击“安史之乱”的贼寇,如何以不足一万的兵力,历经大小四百余战,杀死杀伤贼兵十余万人,最后慷慨赴死的英雄壮举。我立即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依据原文写出了章回体小说《睢阳忠骨》,并不自量力地想写一个长篇,还煞有介事地拟出了写作大纲,终因功力不济,而成了马歇尔计划。直到不久前翻阅《全唐诗》,突然读到了张巡仅传世两首诗中的这首《守睢阳作》,一下子想起了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当然还有我的那篇《睢阳忠骨》,脸红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静下心来,啃起了《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等大部头,对当年发生在睢阳的那段历史有了比较系统的认知,于是,也就有了这个不伦不类的《睢阳札记》。试以张诗为题,分六个部分来写。

一、    接戰春來苦,孤城日漸危

(释义:交代了与敌人交战的时间,是唐肃宗至德二年,即757年春正月;据正史记载,此时,睢阳周围城池差不多都已先后落入叛军之手,睢阳已是一座孤城。述说了以少敌多的“苦”,四面受敌的“危”。)

现在,我们应该先认识一下这篇札记所要记述的三位主人公:

张巡(709—757):邓州南阳人(《旧唐书》本传载为蒲州河东),开元末年进士。史书载:其“博通群书,晓战阵法。气志高迈,略细节,所交必大人长者,不与庸俗合,时人叵知也。”开元末(741年)中进士,初任太子通事舍人,后连任清河县(令河北南宫县东南)、真原县(今河南鹿邑县)令。任上不阿权贵,镇压恶吏,为政简约,体恤民情,使境内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

许远(709—757):字令威,邓州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唐开元末年进士。曾入剑南节度使府为从事,因忤节度使章仇兼琼,贬为高要尉。唐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叛乱,唐玄宗召其为睢阳太守。

南霁云(712—757年):魏州顿丘(今清丰县)人,农民家庭出身,因排行第八,人称“南八”。青少年时代勤劳能干,习文练武。传说他会七十二路枪法,善骑马射箭,能左右开弓,百步之内箭无虚发。后因家境贫寒,弃家外出谋生,后投奔张巡,被委以重任。

下面,我们就要了解一下当时的社会背景了。

唐朝天宝十四年十一月甲子日(755年12月16日),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发动士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民族,组成共十五万人的部队,号称二十万,以讨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发动叛乱。安禄山一路南下,不足两月,已攻陷洛阳,自立为燕帝,国号燕。安禄山破潼关,活捉守将哥舒翰,直入长安。玄宗仓惶入蜀,行至马嵬驿,军士哗变,杨贵妃被逼自缢,太子李亨即位灵武,是为肃宗。不久,安禄山被其长子安庆绪所杀。郭子仪得回纥之助,收复长安和洛阳。史思明降唐后,受封为范阳节度使,唐恐其再反,想杀他,史思明遂反叛,带兵援助安庆绪,合并其兵,回范阳,称大燕皇帝。史称“安史之乱”。“安史之乱”自唐玄宗天宝十四年至唐代宗宝应元年(755-762年)结束,前后达七年之久。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正月,弑父后的安庆绪任命大将尹子奇为汴州刺史兼河南节度使,率13万大军攻克北海郡,并指挥叛军杀奔江淮。睢阳是江淮门户,要想得到江淮(今淮河到长江流域)这一大片富庶的地区,必先攻下睢阳。于是,13万叛军直向睢阳城扑来。

至此,我们的主人公该悉数登场了。

我们记得,这时的睢阳太守就是许远。

安禄山造反后,朝野震惊。唐玄宗临时抱佛脚,不拘一格选拔人材,有人推荐许远,说他“素练戎事”,颇具军事才能,唐玄宗特为召见,拜他为睢阳太守,累加侍御史、本州防御使。用现在的话说,许远是个文人,文人归文人,却不是书呆子。据史料记载,许远生性宽厚,明于吏治。早年从军河西,任碛西度支判官。节度使章仇兼琼镇守剑南的时候,很欣赏他,召他到自己门下做从事,还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但许远也许是看不惯兼琼的为人,抑或在什么场合见到过兼琼的千金小姐,不满意,所以反复推辞不受。兼琼见许远不识抬举,不禁恼羞成怒,“积他事中伤,贬为高要尉。”直到后来遇到大赦才得以官复原职。可见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是能够站稳脚跟的。

当探知尹子奇的13万大军像遮天蔽日的乌云般地即将压向睢阳城上空的时候,文人许远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直窜上来。他清楚自己的家底,加上老弱病残,镇守睢阳的兵将满打满算也不过区区4000人。4000比130000,1:32.5,而且人家那32.5可都是个顶个的生龙活虎啊!这仗还有个打吗?

与他同守睢阳的,还有一个人,也是文人,就是城父令姚。史书上对他的记载极少,只知道这姚是浃州平陆人,故相梁国公姚崇的侄孙。父亲叫姚,唐开元初任处州刺史。姚性情豪放,喜欢音乐,嗜酒如狂。历任寿安县尉和城父县令,与张巡的关系一直很亲密。后来因守睢阳之功,至德二年春被加封检校尚书侍郎、吏部郎中。像这样的一位爷,太平年代可能是个挺讨人喜欢的主,可打仗肯定不行,而且在睢阳保卫战中好像也的确没发挥什么太大的作用。因此,恕在下不再对他多着笔墨。

一时间,睢阳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就像我们经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守城将士很自然地分成了两个阵营:死守派和投降派,可悲的是投降派的阵营显而易见是占了主流的。许远早已经下定与睢阳共存亡的决心了,但他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自己打开城门,等尹子奇把城门打破了,说不定就要面临被屠城的风险。可是,睢阳当汴梁要冲,江淮门户,作为中原战略要地的睢阳一失,叛军便可长驱直入,挥师直指江淮,大唐江山不保,自己将会留下千古骂名。

怎么办?

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张巡。

就在前不久,他与张巡合力对抗叛将杨朝宗,大获全胜,“斩首万余级,流尸塞汴而下”,(《资治通鉴》)“斩贼将二十,杀万余人,投尸于汴,水为不流”。(《旧唐书》)就是说,他们杀死的叛军尸体被扔进河里,把汴水都给堵塞了。张巡也因此役之功而被朝廷任命为河南节度副使。

那张巡现在在干嘛呢?

张巡在雍丘(今河南杞县)。

我们的主人该公闪亮登场了。

前面我们对张巡作过介绍,现在再补充几句。史载:张巡自幼便聪悟有才干,“身高七尺,须髯若神”(《张中丞传后叙》)。他不但博览群书,才华出众,而且记忆力惊人,读书不过三遍,便终身不忘。后来与许远守睢阳时,对全城百姓数万张面孔,张巡只要当面问过姓名的,以后没有不认识的。

张巡治军号令严明,令出如山,而且赏罚分明,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同时,注意严格要求自己,先锋模范和带头作用一以贯之,所以他的人缘很好,将士们都很爱戴他。每逢大的战斗,张巡总是冲在最前头,就跟时下常常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跟我上”和“给我上”的战场指挥员的口头禅差不多,你想啊,第一首长都拍马挺枪冲前边去了,你还敢当缩头乌龟吗?当然,面对死亡,胆怯的人也不少,两军阵前,有的将士就选择了后退,张巡则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不怒自威,对付懦弱,他最常说也最有效的一句话就是八个大字:“我不去此,为我决战!”说,我绝对不会离开战场,你们回过头去为我与敌人作战。有帅如此,战士们还能不拼死效力吗?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朝降将令狐潮为虎作伥,与叛军大将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等人,率兵4万大举进攻雍丘,蜂拥来到雍丘城下,准备攻城。雍丘守将就是张巡。到至德元年(756)五月,经过半年左右的殊死鏖战,雍丘城差不多已经弹尽粮绝,只剩下3000多名士兵,连箭都全部用完了。恰在此时,长安失守、唐玄宗逃往蜀中的消息传来,久攻雍丘不下的令狐潮不禁喜形于色,就写了封劝降信射进城里。

这里需要顺便交代一下令狐潮其人。令狐潮原来就是雍丘县的县令,叛军打来时,令狐潮想投降,属下百余人不从,都被令狐潮绑了,刚要杀,恰逢叛军将领到来,趁令狐潮出去接应的机会,被绑的人挣脱了绳索,杀了看守,把起兵讨贼的原真源县令张巡迎接进城。张巡没客气,登上城头,杀了令狐潮全家。令狐潮见了大哭,指天划地地发誓,非杀了张巡不可。

雍丘城里的另外六名将领见到了那封劝降信,动摇了,约齐了一起来见张巡,说,长安都失守了,雍丘是守不住的,投降吧。张巡不动声色,第二天召集全城将士开会,在大堂上摆设了皇上的画像,带领大家朝拜,大家都泣不成声。然后,张巡宣布了那六个人背叛国家、动摇军心的罪行,一刀一个全杀了,适时地鼓舞了士气。

可敌人的进攻却越发猛烈了。

纵观历史,敌对双方总会互有变节分子出现,就是我们常说的叛徒。叛徒多半是贪生怕死,或者把家仇凌驾于国恨之上,一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明末大将吴三桂,为了爱妾陈圆圆的归属问题而引清兵入关,使大汉江山沦陷给了异族。再一位恐怕就是这个令狐潮了,不只是当了叛徒,还是个极卖命的叛徒!你不降贼,张巡就不会杀你全家,有你不义在先,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认贼作父,死心塌地地为叛军卖命,脸皮够厚,人却是一点儿也不厚道了。

作为守方,弓箭是最行之有效的防御武器,没了箭,就只能被动挨打。这样一来,雍丘岂不是危在旦夕?别急,下面张巡将要给我们看一出好戏啦。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雍丘城上忽然慢慢用绳子缒下来无数身着黑衣的人,怕有几百人之多,叛军见状,发一声喊,乱箭齐发,近距离射击,很准,黑衣人身上都给箭射成了刺猬。直到东方欲晓,叛军才发现,敢情吊在半空中的竟全都是穿了士兵衣服的草人!张巡命士兵把近千个草人拉上来,一数,乖乖,收获了十万多只箭,这下有的使啦。三国时传说有诸葛孔明的草船借箭,“安史之乱”中又出了个张巡的草人借箭。令狐潮这个悔呀!

自此始,每到夜里,城上必有无数草人缒下来再拉起,不过连一支箭也没人射了。令狐潮心疼。

几天后,夜里城墙上又一次放下“草人”来,叛军们上过当,才懒得理会呢。可这一回他们中了张巡的骄兵之计,“草人”活了,一下子变成了五百勇士,生龙活虎地挥刀呐喊着冲进了令狐潮大营,杀得令狐潮措手不及,叛军大乱,营垒践毁过半,几万名叛军失去了指挥,作鸟兽散,直到天明才停下来,回头一看,竟跑出了十几里了。

令狐潮对张巡束手无策。就这样打打停停,城墙破损日益严重,没多久,城里的物资告急了。

机变百出的张巡又一次无情地嘲弄了令狐潮。他给令狐潮捎话,说自己已经无力再坚守了,但是又不愿意投降,怎么办呢,你就让我走吧!他请令狐潮退避二舍(“欲引众走,请退军二舍,使我逸。”请注意,不是三舍),给自己出逃让路。令狐潮大喜,依言后退了60里(每舍30里)。这正是张巡所希望的,你既然这么听话,我也就不客气啦,一声令下,全城将士一齐出动,把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房屋(包括叛军的营房和民房)全给拆了,拆下来的木料呼呼啦啦全运进了城里,这下修防御工事就不缺材料了。

令狐潮闻讯大怒,怪张巡失信。张巡就说:“对不起啦,都是我约束下属不利,这样吧,你马上给我送30匹好马来,我好带大家骑马跑,这城就算送给你了('君须此城,归马三十匹,我得马且出奔,请君取城以藉口’)。”令狐潮半信半疑,但取城心切,还是如数送了马来。张巡就把战马分给了诸将。第二天,张巡登上城楼,对令狐潮说:“唉,我都准备出城逃跑了,可他们都不答应,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吾欲去,将士不从,奈何?’)?”令狐潮差点没给气昏过去,还没等他缓过劲儿来,城门开处,一阵马蹄声响,只见他送的那30匹快马,驮着30员猛将,快如闪电般地直冲过来,吓得他转身就跑,可有14个叛军将领没他跑得快,稀里糊涂地当了俘虏,还被杀了100多人。毫发无损的30员猛将押着缴获的叛将、各种器械和马匹,得胜回城。

令狐潮啊,谁让你吃一百个豆都不嫌腥呢!

恼羞成怒的令狐潮随即在雍丘城的北面筑起了杞州城,切断了雍丘的粮道,并不断地以数万兵力强攻雍丘,而张巡就率领着他仅有的3000人顽强地进行着抵抗,并一次次地击退敌人的疯狂进攻。

刚刚被张巡和许远杀得尸横遍野的唐朝叛将杨朝宗卷土重来。他带着骑兵和步兵两万多人扑向了雍丘附近的宁陵(今河南宁陵东南),妄图夺下宁陵,切断张巡的后路,几乎是在同时,鲁郡、东平、济阴等城相继陷落。张巡审时度势,当机立断,下令撤出雍丘,东守宁陵。

就在这时,许远的求援信到了。

于是张巡的命运因此而改变。

张巡不敢怠慢,星夜率领3000兵士(其中有骑兵300名)迅速撤离宁陵,向45里以外的睢阳疾驰。当然,和他一道策马狂奔的,是他的爱将南霁云。

张巡和他的部下们受到了睢阳军民的热烈欢迎,他们的到来,让许远那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了一点儿,可当尹子奇的13万大军转眼之间漫山遍野地涌来,并且把睢阳城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他回头扫视了一下合兵一处后的将士——仅仅不到7000人(一说6800人)!又看了一眼站在身旁威风凛凛、不动声色的张巡,他知道,他已经把张巡拉上了自己困守的的孤岛。

许远和张巡互叙年庚,竟然同岁,只不过许远大张巡几个月。两个同龄人见面后商议的第一件事,我想一定是睢阳军事指挥权的问题。论官阶,许远要高张巡一级,在等级森严的唐代,张巡理当服从许远的绝对领导,即使是进入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积弊也还有着广泛的市场。但我们不得不佩服许远,此公在大敌当前的生死关头,权衡利弊,知人善任,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官本位的思想,勇敢地把全城的军事指挥权交给了张巡。他诚恳地对张巡说:“我是个文弱书生,不会带兵打仗,而你则智勇双全,我看这样吧,从现在起,我只负责后勤工作,打仗的事就全靠你了。('远懦,不习兵,公智勇兼济,远请为公守,请公为远战’)”我不知道当时张巡是否诚惶诚恐地再三谦让,说些什么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还是太守您挂帅,我自当效犬马之劳一类的浑话,反正从此以后,许远真的再不过问军事,只是做些筹集粮草、修理兵器的活计,当上了后勤官,成了张巡的坚强后盾,一应战事筹划等事宜,全凭张巡一人作主。二人的精诚团结、密切合作,为坚守睢阳提供了强有力的组织保证。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抛开了为情势所迫不说,许远的为国家利益主动让贤,张巡的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临危受命,不应该只停留在“历史上的一段佳话”的定位上,在两人身上所折射出来的大英雄、真豪杰的光芒,应该穿透时空,给自那以后一千多年来,那些在官场上蝇营狗苟、锱铢必较,在阴暗的心路上爬行的人以一点亮光。

此刻的张巡又在想些什么呢?

回到大帐,张巡挥挥手让侍立在旁的南霁云去休息,南霁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地退了出去。他了解他的上司,每逢大战前夕,自己的首长都要一个人静静地想些心事,至于想些什么,他不得而知。

张巡一定是在想他48年的人生吧!他自信自己是有气节的,初任太子通事舍人时,曾有人劝他前去拜谒权倾朝野的杨国忠(就是那个倾国倾城的杨贵妃的哥哥,当时留京待迁的官员纷纷走杨国忠的门路),给他送点儿礼,以他的能力,再疏通好了准国舅的关节,必受重用。但张巡不理这个茬,因为他素来看不起杨国忠的人品,说:“让这种人掌握大权,已经是国家的大不幸了,怎么还能去攀附他呢?”结果空怀报国壮志,在仕途上一直默默无闻,县太爷一当就是十几年。直到“安史之乱”起,因了战功卓著,才被皇上给封为节度副使,不过是临了给了个送命的官儿罢了。

无愧无悔。

今天,自己义无反顾地一头闯进了被重兵围困的睢阳,等于一头钻进了一口即将被钉上盖子的棺材里,注定了有去无回的命运。但国难当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以身殉国是大丈夫天经地义的事。何况,守住睢阳,多守一日便可给朝廷多一天的准备时间,守一城,捍天下,死了也值。

是的,无愧无悔。

我实在想象不出,此时的张巡除了这样想以外,还能想些什么。忠君报国应该是支撑他一切行动的信念,忠君报国有什么不好?无论是大唐朝,还是今天的太平盛世,报效祖国永远是一个血性男儿的不二之选,与近代某些人指责张巡、许远们的所谓“愚忠愚孝”不可同日而语。

听说令狐潮那个小人已经跟着屁股追到睢阳来了,并投入了尹子奇的门下,他是想跟我报仇呢。来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

二、合圍侔月暈,分守若魚麗

(释义: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形势。“侔”是相等的意思,敌人围城就像月晕困住了月亮一样;己方守城则采用了像“鱼丽阵”的方式御敌,前仆后继。“鱼丽阵”是披甲战车的战法,即以25辆战车成一前沿攻敌,后随之以五人为伍的五伍25位士兵,战车每伤一人,步兵补充一人,有进无退。)

却说尹子奇率13万精兵来到睢阳城下。这是至德二载,公元757年正月,请记住,这个注定是血雨腥风的年头。

安营扎寨后,一路攻城略地、志得意满的尹子奇带着手下巡城。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用马鞭遥指睢阳城头,对跟在身边的令狐潮等人说:“现在我以13万精锐之师,取这小小睢阳,实在是易如反掌,不会像令狐先生打雍丘那么难吧?哈哈哈哈!”令狐潮当然知道张巡的厉害,嘴上喏喏连声,心里却不由得暗暗打鼓。眼见尹子奇满脸嚣张,心想不尝点苦头你也不知道那魔头的手段,自己虽急于仰仗姓尹的报仇,看这架势,恐怕没个十天半月的也难见张巡人头落地了。

在城楼的一个垛子后面,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城外的这些人。那是张巡的眼睛,鹰隼似的,衬着五绺长髯,凛凛生威。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的相貌,但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有尹子奇,也会有令狐潮。乱臣贼子,我等着你们。

第二天,尹子奇开始攻城,他自恃兵多将广,根本就没把小小的睢阳城放在眼里,竟分兵八路,四门齐攻。可他太低估张巡们的力量了,什么叫戮力同心?什么叫众志成城?就是这个小小的睢阳城,在叛军夜以继日的强攻之下,顽强地挺立了16个昼夜,甚至有时一天连打二十多仗,睢阳和它的勇士们一样,就是岿然不动。张巡经常亲自出马,身先士卒,南霁云、雷万春等将领以一当十,勇不可挡,而尹子奇则不断地在损兵折将,打到第16天夜里,尹子奇扔下了被人家擒获了的60多员大将,丢下了两万多具尸体,狼狈不堪地领着残兵败将借着夜色的掩护逃跑了。

雷万春,唐代名将,自幼学习武术,天生智勇兼备,博通群书,骁勇善战。安史之乱时,从张巡守雍丘城陷后,与张巡同遭杀害。唐肃宗感其忠烈,钦封雷万春为荣禄都督大夫、忠烈将军。宋徽宗追封忠勇侯。

这一次,尹子奇算是真正认识了张巡和许远。

至德二年三月,得以喘息和休整的尹子奇卷土重来。仍旧是十几万大军,其间还网罗了同罗、突厥等少数民族精锐数万人,杀气腾腾,大有踏平睢阳之势。

交战前,为鼓舞士气,张巡咬咬牙杀了几头牛让将士们吃了个饱。他之所以要咬牙,是因为城里的牛羊实在是没有多少了,粮食也快见仓底了,可要打仗,不吃饱肚子不行。张巡望着即将出征的将士们,心情沉重地说:“朝廷待我不薄,我受了国恩,拿了朝廷的俸禄,拼死守睢阳,是我份内之事,可是你们……跟着我张巡在此受罪,出生入死,还吃不饱肚子,立了功也得不到奖赏,也许还会丧命,真让我心里难过呀!('吾受国恩,所守,正死耳。但念诸君捐躯命,膏草野,而赏不酬勋,以此痛心耳’)”将士们闻听,都流下了眼泪,纷纷表示愿意拼死作战。那可真叫群情激昂啊!

城门大开,5000名战士出城列阵。对面的叛军一直在指指点点地笑,这叫什么军队呀?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一个指头都能点倒似的,还打什么仗啊?

他们错了。他们还不懂“哀兵必胜”。

城楼上,张巡、许远手中的鼓槌忽然雨点般地击向了两面战鼓,战鼓声中,5000名将士同仇敌忾,直像5000头猛兽扑向敌阵。刚才还是一片嘲笑声的叛军傻眼了,面对杀红了眼的唐朝官军,他们哪里还有什么斗志,撒丫子跑吧,跑得慢的,不是前后心被戳出个透明窟窿,就是脑袋搬家。这一仗唐军大获全胜,斩将30余人,杀士卒3000余人,叛军就这样一直逃跑了几十里,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沿途血流成河。

我估计张巡和许远看着他们的将士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地班师回营后,已经拿不出什么物质奖励来劳军了,记不记功劳簿似乎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他们能做的,只能是拉起护城河上的吊桥,紧闭四门,再派上岗哨,然后让勇士们脱下甲胄,好好地睡上一大觉。够奢侈吧?

唐肃宗听到捷报,大喜,马上下诏,拜张巡为主客郎中兼御史中丞;许远为待御史;姚为吏部郎中。

至德二年五月,尹子奇再度来犯睢阳,并且增加了围城兵力,更加疯狂地攻城。张巡和将士们虽然以逸待劳,但敌我众寡悬殊实在太大,一味地死守孤城,必然难以持久,必须主动出击,以攻为守,守则有望。而要主动出击并不意味着要蛮干,必须智取。于是,张巡设计了一招疑兵之计。从尹子奇再度围城开始,他就在每天夜里,让战士们弄几面战鼓“咚咚咚咚”地一阵狂擂,作偷营状,使叛军加强戒备。你既然要戒备,自然不敢睡觉,忙了一宿,第二天还能有精神头儿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接下来,张巡将要故伎重施,骄兵之计又来了。

光打雷不下雨,如是者三,叛军能不懈怠吗?也不知是第几天的夜里,战鼓再度响起,叛军不再理会,解下盔甲,倒头大睡。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狼来了”的唐代版本。张巡这一回亲自出马了,带着南霁云、雷万春(下面将会介绍此人)等10员大将,各带50名骑兵,悄悄开了城门,趁着夜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尹子奇的帅帐,叛军猝不及防,唐军个个奋勇,斩将夺旗,一鼓作气,杀敌5000多人。

现在就说说雷万春。此人也是张巡部下的一员骁将。当初守雍丘时,有一天,雷万春照例在城头巡视,不料城下叛军暗伏了弓箭手,一见雷万春,一声号令,乱箭齐发,雷万春一下子被射成了刺猬。身上穿了铠甲倒没什么大碍,可是,竟然有6支利箭齐刷刷地插进了雷万春的面门!好个雷万春,为了稳定军心,他硬是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城头上。叛军一看,噢,把草人换木头人啦,又浪费了不少好箭,晦气!这边正懊恼呢,忽然“木头人”说话了,而且声若霹雳:“逆贼,认得我雷将军吗?”直如三国时喝断当阳桥的张翼德再世!叛军吓得肝胆俱裂,屁滚尿流,张巡乘势杀出,擒贼将14人,斩首百余级,令狐潮狼狈逃遁。殊不知雷万春被战士们抬下城来,痛得几次昏厥,险些丧命。令狐潮后来听到消息,钦佩之余,惊出了一身冷汗。

尹子奇吃了败仗,不免气为之沮,整天愁眉不展,时髦点儿说,他这个郁闷啊。前面说过,他这次网罗了不少外族的所谓精锐部队,其中有个突厥族大酋长,见主帅唉声叹气的,不由心头火起,闯进大帐嚷嚷着要带兵出战,估计这蛮子一定是话里话外的奚落了尹子奇。尹子奇无奈,只好答应他。

突厥族大酋长大喜,亲率千余重甲骑兵,耀武扬威地来到城下,指名道姓地要张巡出来单挑。张巡看这个草包来势汹汹,正面交锋肯定要吃亏,那就来个智取吧。他嘱咐几十个士兵拿着陌刀(一种三尖两刃,长约三米的长兵器)、钩枪、劲弩,悄悄地在护城河的河道里埋伏起来,听见城楼上战鼓敲响就立即出击。

突厥族大酋长站在护城河边,正在戟指怒骂呢,忽然间鼓声大作,河道里埋伏着的战士们像非洲猎豹似的“呼呼”地窜了起来,可怜草包酋长骂人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就被挠钩搭住,捆得跟粽子样地给抓进城里来了。城上唐兵齐声欢呼,跟来的贼兵反应过来,想上来抢人,被一阵乱箭射倒了一大片,剩下的急忙跑回去报信。

尹子奇一听,慌忙带领兵将来到城下。张巡望着城下骑在马上的黑压压的一群人,忽然心生一计。他没见过尹子奇,回头问众人,都说不认识。张巡说,给你们看一出好戏,张某今天要取尹子奇项上人头了!他吩咐士兵割了几根粗蒿草杆,迅速削成箭羽的样子,一声令下,几支蒿杆箭先后轻飘飘地射向城下的敌人。有几个人捡起来一看,不由面露喜色,就不约而同地拿给同一个人看。城楼上张巡一个眼色递过去,南霁云心领神会,手中的硬弓弓弦一声响亮,只听城下发出了一声惨叫,一个人应声跌下马来。

倒下去的正是尹子奇。这就是张巡的过人之处,发蒿杆箭的真正用意,就是要麻痹敌人,敌人果然中计,或是以为城中矢尽,或是迷惑不解,于是,自然而然地要去向主帅禀报。好,舞台上的追光灯一下子聚焦到尹子奇的脑袋上,成了活靶子。要说南霁云的箭法的确是够得上百步穿杨了,这支夹着劲风的利箭,不偏不倚,正中尹子奇的左眼,尹大帅当场昏了过去。他跟三国时的夏侯敦比起来可差得实在太远了,那位也是左眼中箭,不但没摔下马来,还迅速拔箭,一使劲,箭头上带出个血糊糊的肉团团来,是他的眼球哇!人家不含糊,大叫:“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塞进嘴里囫囵个咽下去了,仍旧提枪纵马冲向敌人。够生猛吧?尹子奇没这两下子,中箭后被叛军们抬着,一退就是好几十里。而且,从五月到七月,在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里,尽管叛军仍旧死死地围住睢阳,但因尹子奇在专心地养伤治病,没再攻城,使睢阳将士得以有了一段难得的修整良机。

我有时甚至不大相信作为大军主帅的尹子奇会如此托大。部将刚刚叫人家使计给逮去了,在没有摸清对方底细的情况下,竟敢孤军犯险,差点没把性命丢给人家。可这千真万确地是历史的真实。我忽然很宿命地想,许是天不灭唐吧,睢阳保卫战多坚持一天,朝廷就多一天调兵遣将的机会,如果南霁云这一箭射偏了,擦着尹子奇的耳边呼啸而过,也不过是吓他一跳而已,他自然不会停止进攻,说不定早就攻破了小小的睢阳城,然后率领叛军肆虐江淮,继续攻城略地,直指皇帝的宝座。那么,唐朝的历史将会被改写,此后的中华史也将会被改写。

但历史毕竟是历史,容不得任何假设。

三、屢厭黃塵起,時將白羽揮

(释义:讲述了敌我双方的攻守状态。贼兵攻城卷起了漫天黄尘;己方抗敌则向敌人射出缀着白色羽毛的箭簇。滚滚黄尘裹着纷纷白羽,形容战斗的激烈。)

至德二年七月,攻城受挫,还瞎了一只眼睛的尹子奇不等伤口痊愈,为报那一箭之仇,又下令征兵数万,再次展开了对睢阳城的大举进攻。

在前几个月的战斗中,张巡、许远凭着顽强的斗志,率领7000将士与叛军奋力搏杀,取得了来之不易的胜利,这里面既有张巡指挥得当,与敌人斗智斗勇,展现了大气魄和大智慧的因素,更重要的是,全城军民同仇敌忾,表现出了誓与睢阳共存亡的英雄气概。但是,我们不妨冷静下来,认真地把敌对双方的攻守形势作一番分析。

叛军方面:第一,尹子奇虽接连吃了几个大败仗,损兵折将,确实很狼狈,但他有扩军的能力,向其主子求援也好,拉壮丁也好,怂恿夷族参战也好,反正他不愁兵源,死一千补一千,死一万补一万,始终保持着十几万的兵力。虽然尹子奇被伤了一目,但还有一只好眼睛,并不耽误他指挥打仗。第二,尹子奇并非白痴,先前是因为太过轻敌,才屡屡中计,他不可能不在失败中吸取教训,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再傻的人也不会老是被同一块石头绊倒。第三,他的老板安庆绪对他久攻睢阳不果,早已是怒火中烧,忍无可忍了,再不抓紧拿下这座小城,只怕要对他军法从事了。危机感也迫使他不得不倾其所有,孤注一掷了。

守军方面:第一,随着战事的深入,每接一阵,都是互有伤亡,敌方可以补充兵员,张巡没地方补去,就这7000人的本钱,输一分少一分,输一块少一块,全城近三万的老百姓,差不多都是老弱妇孺,拿不动刀枪。第二,孤立无援,孤掌难鸣。周围尚未被叛军夺下的城池已经屈指可数,加上一些其它人为因素的作祟(后面我们会详细地谈到),使睢阳成为怒涛狂卷下的一个孤零零的小岛,随时都将会被无情地吞没。最要命的是第三条,睢阳没粮了。

本来事情是不会发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的。尹子奇进攻睢阳以前,太守许远未雨绸缪,已经千方百计地积攒了六万石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六万石是多少?换算成今天的市斤,姑且以每石100市斤计算,就是600万斤,加上民间的存储,勒勒裤腰带,足够全城军民吃上大半年的了。可偏偏节外生枝,许远的六万石粮食让人家眼红了,谁?河南节度使虢王李巨(唐高祖子李凤的后人),当时他正率兵驻扎在彭城,睢阳正归他管辖。你不是粮多吗?对不起,发扬点风格吧,濮阳、济阴两个郡正闹粮荒呢,分出一半给他们吧。许远当然不肯给,自己千辛万苦攒下的这点粮食,那可是全城军民救命的口粮啊!虢王一听就拍了桌子:不给就是违抗军令,你自己看着办吧!许远傻了,李巨是皇家的人,惹不起,何况还有个违抗军令的罪名在那儿等着呢,那就给吧!三万石白花花、黄澄澄的粮食迅速地被调拨给了濮阳、济阴。最让许愿心疼不已的是,济阴城的守将是个软骨头,叛军一到,他就乖乖地投降了。一万五千石贵如黄金的粮食就这样拱手送给了叛军。就是这个虢王李巨,当年因为守卫雍丘的功劳,在唐肃宗任命张巡为河南节度副使的同时,还任命他为假节度使。在解了宁陵等地之危,又接连打了几个大胜仗之后,张巡上书给李巨为手下将士请功,而小气的虢王只给了张巡30个委任状的空头支票,连一文钱、一粒米都没给。张巡心里有气,就再次上书,几乎是以犯上的口吻,责问李巨不肯犒赏将士的行为:“你李家天下已经危在旦夕,贼兵围攻宁陵等孤城,将士们拼死杀敌,你怎么能在犒赏士兵的问题上这样吝啬呢('宗社尚危,围陵孤外,渠可吝赏与赀’)?”李巨无言以对,干脆连封信也不回了。掏自己的腰包心疼,管人家要东西可尽管狮子大开口,贵如黄金的粮食,一张口就是三万石!全不管一线将士和百姓的死活。皇家气魄如此,夫复何言?

许远欲哭无泪。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睢阳守军越打越少,到了八月份,能战斗的将士只剩下了1600人。几乎是与此同时,睢阳粮尽,将士们先还能每天分得几口粮食,掺杂一些碎纸、草根、树皮、树叶等勉强糊口,到后来,竟连这些东西也吃光了,眼看着只有全体活活饿死了。当然,人到了饥饿的绝境是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的,关于他们是怎样解决肚子问题的,在下暂时卖个关子,一会儿再谈,其实我更多地则是实在不忍心去叙述那段历史,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幕,让我的眼睛在流泪,让我的心在流血。

好啦,分析了双方的攻守形势,再回过头来看看杀声震天的战场吧。

张巡审时度势,选择了坚守,不再出城扰敌,他也确确实实没有了主动进攻的能力。

尹子奇亲自督阵,指挥叛军竖起无数云梯,就像我们经常在影视上看到的古战场上的攻城场面差不多,有人爬到梯子的一半,被滚木擂石砸了下来,脑浆迸裂;有的终于顺着云梯刚一露头或登上城墙了,又被守军一刀或一枪或一拳或一脚,“啊——”地惨叫一声栽下来;有的云梯上爬着好几个人,被守军以长杆或长枪从城头推倒……

硬攻无效,那就来更邪乎的,尹子奇调来了上百门火炮,向城墙猛轰,于是,有些城垛(旧称女儿墙,古文里称作“陴”)被毁,不过也没关系,张巡利用夜晚在被毁处立上木栅,照样能挡住敌人攀墙登城。毕竟那个年代火药的开发水平还不到家,装药慢,也没准头,杀伤力有限,尹子奇的这一招也不灵了。

好像动用火炮攻城,是令狐潮打雍丘时的手段,我姑且来个张冠李戴,挪睢阳来了,反正都是叛军干的事。再者,虽然史书没有明确记载睢阳曾遭受过火炮的攻击,但令狐潮会用大炮,尹子奇就不会吗?说不定也用了吧。

惨烈的战斗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随着守军伤亡的加大,战斗力日渐衰减,尹子奇的那只没被射瞎的眼睛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他觉得新的作战计划在他的大脑里已经酝酿成熟了。

四、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

(释义:展现了己方将士奋勇杀敌、轻伤不下火线的壮举。将士们草草包扎了伤口,忍痛上阵与敌人厮杀;不顾满脸的鲜血流进嘴里,照样顽强地登上城墙的垛口坚守城池。)

战争最能激发出人的潜能,敌亦然,我亦然。

尹子奇百般常规攻城手段都无功而返,他的智囊们开始给他出谋划策了。既然常规的不行,那就打破常规吧,《孙子兵法》不是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吗?可他忽视了重要的一点,《孙子兵法》他懂,张巡却比他更明白,他一贯主张“云合鸟散,变态百出”,这使他得以经常出奇制胜,因此史书上称他“用兵未尝依古法”,就是不泥古,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是他能够少以胜多、长期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法宝。

尹子奇开始进招了。

第一招:改进云梯。把云梯造得跟现在飞机的外舷梯相似,高数丈,梯下装上车轮,远远望过去,像一道长虹凌空作势,可以高高在上地越过城墙,俯视城里。你问它有多大?一架梯子上能容纳200人,够个吧?尹子奇给他取了个自鸣得意的名字:“飞云梯”,我倒觉得它很像古希腊神话里的特洛伊木马,只不过一个是把士兵装进木马的肚子里,让敌人自己推进城里去,是在暗处,一个是让士兵高高在上,是明火执仗地干。尹子奇的如意算盘是,把梯子推到城下,让梯子上的200个叛军伺机跳上城墙与守军作战。你知道尹子奇造了多少架“飞云梯”吗?近百架!豁出血本了,他想,每架云梯上200人,百架云梯就是两万人,你张巡区区千把个残兵败将怎敌得过我的强势进攻?

但强中更有强中手。张巡早已把对手的行动看在眼里,破敌之策了然于胸。说起来张巡的方法实在是够绝的,一会儿我们就能看到绝在了什么地方。他命人在城墙上以三个人为一组,对着云梯可能攻来的方向,挖了很多洞,每个洞里都安装一根长长的可活动的粗木杆,各有几名战士把守。

交锋开始了。各路云梯缓缓地接近了城墙上方,梯子上的叛军居高临下,纷纷准备跳下去,这时,克星来了。只见三个一组的第一个洞里长杆倏地伸出,杆头上安装着一个硕大的铁钩子,一下子就钩住了云梯,紧接着第二个洞里伸出同样的杆子,也把云梯牢牢地钩住,两根长杆使云梯前后动弹不得,于是,第三个杆子举着一个大铁笼从剩下的那个洞里适时地伸出来,笼子里装满了烧红了的木炭,凌空倒在已经被套牢了的云梯上。云梯被拦腰烧断,一时间狼哭鬼嚎。“飞云梯”垮了。

第二招:钩车毁墙。尹子奇又制造了一种奇门兵器——钩车,就是在战车上用铁索连接一个大铁钩,利用机括弹起来甩上城墙,专门破坏墙上的栅栏、棚阁等木质建筑,一旦被铁钩钩住,利用战车自身的重量,无不崩毁。张巡立即还以颜色,拿来削光了枝杈的大树,拴上铁链,铁链的末端再拴上大铁环,套住铁钩,再用自己的战车拉进城内,砍断铁索,敌方的战车就全部摔得粉碎了。

第三招:木驴攻城。尹子奇又制造了大量木驴,我猜想,这木驴大抵与三国时诸葛孔明发明的木牛流马相似吧,无非是一些带轮子的车子,前面安上盾牌似的挡板,由叛军推着,掩护他们接近城门。张巡则把大量融化了的铁水当头浇下去,沾着就着,把木驴都给烧毁了。

第四招:垒土登城。尹子奇命叛军用麻袋装满泥土(类似于我们今天抗洪用的沙袋),在离城墙不远处,码一层泥土麻袋,铺一层柴草(防滑?),依此类推,干了十来天,堆出的坡道差不多与城墙一般高了,只等第二天登城。殊不知,每天夜里,张巡都带人将松明、杆蒿一类的易燃物从城头扔在这座人造假山上了。叛军不知就里,尹子奇一声令下,纷纷呐喊着爬上假山坡道,唐军立刻投出无数火把,一时间烈焰腾空,烧死叛军无数。这把大火一连烧了二十多天才灭。

第五招:挖壕困敌。张巡的智勇令尹子奇无计可施,干脆不再进攻,围着睢阳城连挖了三道又深又宽的壕沟,并立上木栅,意图把睢阳守军全部困死。为防敌人挖掘地道进入城内,张巡也在城墙内的己方阵地上挖了一道壕沟拒敌。

至此,战事呈胶着状态。

这时候已是至德二年的八月下旬。经过了一个多月的生死搏杀,叛军固然损伤惨重,睢阳城里可就更惨了。这一天,张巡和许远疲惫不堪地巡营,只见城墙上、城门下,所有岗位上虽然都有人把守,但已经找不出一个不挂花的战士了,他们的头上和身上到处缠着绷带,更有的断了胳膊或断了腿,强忍着发出低低的呻吟。几乎所有人都脸呈菜色,瘦得塌了腮,好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一面面残破的战旗依然牢牢地插在阵地上。张巡满眼的泪光闪烁,而许远已是泣不成声了。

张巡命人清点人数,很快统计结果就出来了:不足600人。就是说,经过八个月的苦战,他的将士们只剩下了不到原来的10%,而且已经几乎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如果尹子奇在这个时候发动攻击,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睢阳城。但这个蠢货已经被吓破了胆,在顽强的抵抗面前,他胆怯了,又不了解城内的虚实,最后只好选择了围而不打,困死睢阳的下策。

张巡回到大帐,无力地拿起笔来,饱蘸血泪,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守睢阳作》:

“……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

求援,求援!眼下能保住睢阳的只有一条路:求援!

他知道,睢阳周围的城池几乎都已经落入叛军手里,只有就近的三处还在唐军的控制之下,一个是谯郡(今安徽亳县),由节度使许叔冀镇守,一个是彭城(今江苏徐州),由节度使尚衡镇守,另一个是临淮(今江苏盱眙北),由节度使贺兰进明镇守。而彭城距离既远,那里的形势也已岌岌可危,自顾尚且不暇,是难以分兵驰援睢阳的,只有谯郡和临淮尚有发兵救援的可能。

当机立断!张巡不再迟疑,立即带着南霁云来到许远的府邸,商议如何求援。

张巡说:“明公,城里的粮食已经吃完了,现在,文武官员中已经有人打算弃城东走。睢阳是江淮的屏障,如果睢阳失守,贼兵必然乘胜长驱直入,那时江淮还能保得住吗?况且,我军目前饥寒交迫,伤病无数,就是想走也是走不掉的。睢阳已经是朝不保夕,我想,从古到今,友军之间相互帮助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连战国时的诸侯,都能彼此救援,更何况我大唐了。为今之计,我们也只有行不可行之事,尽当尽之义了。可否派人前去谯郡和临淮求助?或可使睢阳得脱大难。”

许远道:“我何尝没有想过这件事呢?只怕他们的处境也许并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张巡:“不然,谯郡、临淮皆富庶之地,却非战略要地,有我们牵制着叛军,他们那里一定不会有太大的压力。何况在下与叔冀、贺兰二公略有交情,谅不至于见死不救的。”

许远微微一笑:“也罢,死马当作活马医就是了。那么,只有辛苦南八贤弟啦!”

南霁云“唰”站起身,挺直了胸膛,朗声道:“但有所命,南八万死不辞!”

张巡示意他坐下,说:“你可先去谯郡,许大人可是个大财主啊,如能请得谯郡兵马,你是首功一件。”

许远说:“今夜子时,你可从北城下去,明天一早就能到谯郡了。”

五、忠信應難敵,堅貞諒不移

(释义:表示了誓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只要做到忠诚守信,我们就是无敌的;面对强大的敌人,我们坚贞不屈的信念决不动摇。)

我们有必要先了解一下许叔冀和贺兰进明这两个人。

当时,二人的官阶相等,都兼任御史大夫。据《旧唐书》记载,贺兰氏与当朝宰相房的关系不太好,为了控制贺兰进明,老谋深算的房就在他的身边插了一根钉子,把自己的亲信许叔冀安排作贺兰进明的都知兵马使,对此,贺兰氏心知肚明,暗加防范。安禄山造反后,二人分别据守谯郡和临淮,明和暗不和,好听点说是各揣心腹事,其实是各怀鬼胎,贺兰氏自恃是许的上司,而许叔冀则以为自己官阶并不比贺兰低,又兵强马壮,况且还有房撑腰,俩人旗鼓相当,自不肯受贺兰的节制。

他们分别代表着朝廷派系斗争的两个阵营。

你看,麻烦来了。

南霁云星夜溜下城墙,快马加鞭,天还没亮就到了谯郡城下,高声通报姓名。许叔冀大人懒洋洋地正在洗漱,听说睢阳来人,就知道是来搬救兵的,磨磨蹭蹭地等到日上三竿了,才登上城头,打着官腔问来者何人。南霁云虽有一肚子的火也不敢发作,牵马立在护城河边,恭恭敬敬地说明来意,恳请许叔冀出兵救急。

我们只好把见死不救第一人的桂冠戴在这位许大人头上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与贺兰进明的实力在伯仲之间,去救睢阳虽然是作为朝廷大臣的分内事,却难免消耗自己的力量,到头来便宜了人家。他可不想干这件傻事。保存了实力,就是将来平定叛乱后自己加官晋爵的本钱。

于是,许大人作出可怜状:“南将军啊,国难当头,人人自危,谯郡尚难自保无虞,倘我出兵,贼寇乘势来袭,不惟解不了睢阳之围,恐怕谯郡也要丢失,那时你让我怎么跟皇上交代?我怎么对得起朝廷和天下黎民百姓?请恕下官难以从命。”

真够狡猾的。

南霁云刚要说什么,许叔冀在城头摆了摆手,大声说:“南将军,下官体谅睢阳将士的苦衷,请转告张、许二位将军,速速上表朝廷,固守待援。谯郡也不富裕,但我念在同僚的份上,分出一点有限的物资,以解睢阳燃眉之急!我这里挤出一千匹上好的布料,烦劳将军代为转赠。睢阳战事吃紧,下官就不敢请将军进城了。来人!”

就有军士抬出布匹来。敢情早准备好啦!

“扑通!扑通!”一阵乱响,一千匹布料接二连三地甩下城来,搅得尘土飞扬。

南霁云勃然大怒,飞身上马,拔出宝剑,剑尖指着许叔冀大骂:“姓许的匹夫!枉你还是大唐的重臣,你置国家大义于不顾,贪生怕死,还有脸谈什么朝廷和黎民百姓!匹夫,有胆量打开城门,你我大战三百合,让我替朝廷和天下百姓教训教训你这个狗官!”

许叔冀一见南霁云威风凛凛的架式,哪里还敢再作声,灰溜溜地急忙下城躲开了,任凭南霁云百般怒骂,再也不肯朝面了。

南霁云从原路攀着绳索进了睢阳城,免不了当着张巡、许远的面,大骂许叔冀一番。

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贺兰进明了。

可通往临淮的路已经被叛军堵死。南霁云冒死请缨,只带领三十余骑冲向敌阵。叛军见状齐声大喊,一万多步兵蜂拥而上,把他们困在了垓心。好个南霁云!只见他弯弓搭箭,连连毙敌,手中宝剑所向披靡,当之者死,一干人硬是突破了万人防线,向着临淮方向绝尘而去。我不由得想起了罗贯中笔下的常山赵子龙,他于万马军中勇救阿斗的英姿,是何等地令人神往,曾经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而此时的南霁云,不就是赵云再生吗?

关于南霁云在临淮请兵过程的描写,无论是人物刻画,还是语言叙述,在林林总总的资料中,我认为首推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

“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

前后不到200字,但南霁云的慷慨悲壮,贺兰氏的萎缩小器,众人的心态,无不跃然纸上。

前面说过,贺兰进明与许叔冀相互戒备,各怀鬼胎,贺兰不肯出兵救睢阳,有着与许叔冀同样的心理,但他的心理还要更黑暗许多,从文中描写即可看出。一是嫉贤妒能,气量狭小。他与张巡乃是旧交,却全不念交情,嫉妒张巡、许远的声望比自己高,功劳比自己大,不想为他们再锦上添花。二是不顾大局,釜底抽薪。他见南霁云又勇敢、又健壮,生了爱惜之意,竟全然不顾睢阳危在旦夕,正是用人之际,而要坚持把南霁云留在身边,以为己用,这是一个什么人啊?三是坐视危亡,借刀杀人。文章中虽然没有作直接描写,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南霁云是睢阳此刻的中流砥柱,没有了他,张巡和许远还有命在吗?此二人死了,我贺兰进明岂不是额手称庆,扫除了两块阻碍自己飞黄腾达的绊脚石吗?

贺兰进明为了拉拢南霁云,特命人摆下了酒宴,邀请自己的部将和一些朋友作陪,应该说给足了南霁云面子。可面对满席的山珍海错,南霁云能吃得下去吗?在一阵阵轻柔舒缓的音乐声中,他扫视了一下桌子,目光又从大家的脸上依次划过,最后对向了贺兰进明,两行英雄泪夺眶而出。他近乎悲切地说:“我来的时候,睢阳全城军民已经有一个多月吃不上饭了。看见这么多美食,我能不想吃吗?但我自己在这里吃饱喝足了,就对不起我的战友,我也实在是咽不下去呀!”

而《旧唐书》所载的似乎更详尽,也更悲切,而且义正词严:“睢阳受强寇凌逼,重围半年,粮食吃光了,将士们死伤过半,实在是连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呀!尹子奇刚刚包围睢阳的时候,城里有好几万人口,现在,没有粮食,老百姓已经人吃人了!一旦睢阳被攻破,贼兵一定会立即来攻打临淮,临淮与睢阳唇齿相依,唇亡而齿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人理应速去救援睢阳才对。这就是我为什么冒死前来的原因。恳请大人既顾念睢阳百姓,也顾念临淮百姓的危亡,出兵去救睢阳吧!大人怎么可以终日饮酒作乐,没有一点儿怜悯之心呢?纵观古今忠臣义士的所作所为,有像大人这样的吗?”

请允许在下再卖一次关子吧,因为南霁云提到粮食吃光了,进而说到了“吃人”的问题,容我在下一节里详叙。

贺兰进明一副无辜的表情:“我知道南将军忠勇可嘉,但让我现在去救睢阳,一是我兵力有限,二是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要我看,不如将军屈尊留在下官这里,慢慢再立战功好不好?”南霁云正色道:“霁云如果背叛了主公,就是不忠不义,大人留我这不忠不义的人在此何益?”

为了作出最后的努力,南霁云拔出佩刀,猛地砍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这样把断了手指的血淋淋的左手,颤抖着举在了贺兰进明的眼前,他是想用自己的鲜血感动这位大老爷,感动得他大手一挥:“出兵睢阳!”可是,没用,在满堂将领和宾客的啜泣声中,贺兰大人也只是讪笑着,无动于衷。这一下,南霁云真的是出离愤怒了,我想他当时肯定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断指缓缓地伸进嘴里,嘬干净上面的血迹,然后决然地昂首挺胸走出大厅的。

关于断指一说,又有不同版本,《旧唐书》上说他“自啮一指”,就是自己把手指头咬下来的。砍断的也好,咬断的也好,总之是南霁云断指明志,把誓与睢阳共存亡的决心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天下所有的人。

叛军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许叔冀尽管见死不救,还知道客气客气,好!在不共戴天的人里面,又多了一个你贺兰进明!这不,快要策马跑出临淮城的时候,南霁云路过了一座寺院,他弯弓搭箭,像面对叛军一样地把仇恨的箭矢射向了那座高高的佛塔,好大的气力,这支箭噗的一声钻进塔身,仅留箭羽在外面。于是南霁云指箭发誓:“贺兰匹夫!等我南霁云回城打败尹子奇后,必来灭你!这枝箭就是见证!”(《张中丞传后叙》“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

明清时期的大儒王渔洋曾作《南将军庙行》诗赞之:

……睢阳独扼江淮势,义激诸军动天地。

时危战苦阵云深,裂眦不见官军至。

谁欤健者南将军,包胥一哭通风云。

抽矢誓仇气慷慨,拔剑堕指何嶙峋?

贺兰未灭将军死。呜呼南八真男子……

诗中用了包胥请求救兵的典故:包胥即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楚君冒之后,亦名棼冒勃苏。公元前506年,伍子胥以吴师伐楚,进入郢都。申包胥为救楚国,就去秦国求救,在秦朝的宫殿里痛哭了整整七个昼夜,终于感动了秦王,发兵救楚。

按说,贺兰进明好像应该是一位深明大义的人。史载,他开元十六年登进士第。安禄山之乱,以御史大夫为临淮节度。肃宗时,为北海太守,后贬秦州司马。说他好古博雅,经籍满腹,著文一百余篇,古诗乐府数十篇,《唐才子传》均传于世。他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我读过他的杂曲歌辞《行路难五首》,写得还不错:

君不见门前柳,荣耀暂时萧索久。

……君不见陌上花,狂风吹去落谁家。

……君不见东流水,一去无穷已。

君不见西郊云,日夕空氛氲。

群雁裴回不能去,一雁悲鸣复失群。

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以升沈中路分。

语意慷慨,情深意切,但光是说得好听没用,诗歌与他的现实表现判若两人,再与同时代的大书法家颜真卿比起来,在气节上他可是差得更远了,“安史之乱”中,文臣士人,争赴国难,颜真卿先后出任平原太守和蒲州刺史,杀叛军无数,是个大大的平叛英雄。那年我去无锡,因公务缠身,没能去无锡张睢阳庙拜祭张巡,但听当地同行讲,庙里有贺兰进明跪像,一如西湖岳庙里秦桧夫妇跪像一般,未考。但不知何故,坐视危亡的他竟然没有被唐肃宗追究任何责任,异地做官,先后任南海太守、御史大夫和岭南节度使,虽然后来被贬为溱州司马,估计也不是因为睢阳的事。没地方说理去呀!

南霁云满腔悲愤地带着随从出了临淮,他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他还要去借兵。于是,在真源县借来了500匹战马;在他半年多前撤出的宁陵,新任守将廉坦权衡利弊,欣然带领仅存的步兵3000人,与南霁云一道同去睢阳。二人不敢稍事停留,连夜带兵突破重围,来到睢阳城下。张巡听到城外的喊杀声,喜极而泣:“啊!一定是我的南八兄弟领着救兵回来了!”

登城一望,火光下果然看见南霁云在数万敌兵的包围下左冲右突,急忙下令出城接应。

进城后清点人马,刚刚借来的3000士兵经这一战,只剩下不足1000人了。那500匹马更是跑得无影无踪。

全城将士知道南霁云没能请到救兵,知道睢阳迟早不保,全都悲愤地痛哭失声。这绝望的哭声,好像正在从字里行间蹦出来,直扑我的耳鼓……

六、天子,心欲何施

(释义:预见了无奈的结局。孤城久被围得铁桶相似,没办法奏明皇上,与朝廷断绝了信息,自然没有救兵前来解围;孤掌难鸣,就算有千条妙计,也无力可施。)

其实,当南霁云射瞎了尹子奇的左眼,迫使他暂时停止攻城没几天,睢阳城里已经再也找不出一粒粮食了。

在南霁云还没有出去搬兵前,尹子奇再度攻城,挖壕困城时,全城只剩下400多名将士了,城头上的守军已经饿得连拉弓箭的力气都没有了。

据《资治通鉴》记载,睢阳城内粮食告罄,张巡、许远与士卒同食茶纸(包茶的纸),“茶纸既尽,遂食马;马尽,罗雀掘鼠;雀鼠又尽,巡出爱妾,杀以食士,远亦杀其奴;然后括城中妇人食之,继以男子老弱。人知必死,莫有叛者”。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读不懂或者不想读懂上面这段文字。

那就是,在吃光了所有能填进肚子里的东西以后,睢阳守将张巡、许远开始下令,下了一道空前绝后、震烁古今、至今仍时有争论的命令——

——吃人!

粮道被切断,粮食告急之初,战士们每天还可以分到一合米(合:旧时粮食的量具,木制或竹制,方形或筒形。一合约为1/10升,按市斤计算,就是2两),大约不足成年人一把抓的多,掺上一些茶纸什么的勉强糊口;吃光了粮食,就吃草根、树皮、书籍甚至马鞍、皮靴;都吃没了就杀马;马杀绝了,就捕捉天上飞的麻雀、地里打洞的老鼠;麻雀和老鼠也吃光了,能吃的还有什么?人。

现在就让我们按照司马光的描述,看看吃人的行动是怎样进行的吧。

我们不妨先想设想一个场景,没准现实中它还真的就发生过呢:

张巡回到家里,他的爱妾霍氏(不少小说里都这样称呼她,其实正史根本没有记载她的姓名,我也姑且这样叫她吧)陪着小心伺候他更衣。见张巡只管虎着脸坐在案前看书,知道他是为军情烦恼,轻轻叹了口气,刚想转身回房,张巡叫住了她。

张巡拥她入怀,半晌才说:“你跟着我有几年了吧?半年前我来睢阳,你不怕刀兵,陪我而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可吃了不少苦。现在贼势汹汹,睢阳一旦不保,我死不足惜,倒让你年纪轻轻的搭上性命,一想到这里,我……”霍氏流着泪说:“将军说哪里话!妾乃一贫家女子,当年要不是蒙将军搭救,妾的这条性命早就交给贼寇了。伴君一日,是妾一日的福分,妾早已知足了。妾在家每日里只是跪求菩萨,保佑将军早脱此难,盼望朝廷早日发兵来救睢阳,如此,妾虽死也能心安哪!”

张巡扶她坐下,神情黯淡:“救兵恐怕是指望不上了,贼子们围困城池,断了我们的粮道,城中已经找不出一粒粮食了,能吃的都已吃光,也许用不了多久,满城官兵百姓都会活活饿死,贼兵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占领睢阳了。”说着掉下泪来。

霍氏愣愣地呆了半晌,缓缓站起身,走到张巡面前,盈盈跪倒,仰着脸看着张巡:“将军!城破是死,饿毙是死,既然早晚是死,与其让尸身腐烂发臭,不如让它代替军粮,以解将士们的腹中之饥,或可延长生命,以待王师。恳请将军从妾开始!”

张巡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忽然推金山,倒玉柱,迎面跪向霍氏,二人抱头痛哭。

下面叙述的就是历史的真实了。

第二天,张巡挽着霍氏来了他的将士们面前,说:“你们大家为了守住睢阳城,保住大唐江山,即使忍饥挨饿,也毫无二心。我张巡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肉来让你们吃啊!可我还要带兵打仗,暂时还不能死,也不能眼看着你们活活饿死。这是我的爱妾,早晚她都要被饿死,与其这样,不如趁她还没死没腐烂,救大家一命的好('诸公为国家戮力守城,一心无二,经年乏食,忠义不衰。巡不能自割肌肤,以啖将士,岂可惜此妇,坐视危迫。’《唐书》'诸君经年乏食,而忠义不少衰,吾恨不割肌以啖众,宁惜一妾而坐视士饥?’《新唐书》)。”

一刀捅进了那可怜女人的心脏,香销玉殒。

将士们都惊呆了,一个个大睁着布满血丝、浑浊无光的眼睛,紧接着,从这一双双眼睛里流出了一样浑浊的泪水,所有的人都放声大哭起来。张巡厉声喝道:“哭什么!人总是要死的,你们要吃东西,要保存体力去杀敌!”

他命令战士们把女人洗净、分割,然后架起大锅开始煮,睢阳的上空弥漫着一阵阵奇特的肉香。

人肉熟了,没有谁肯动第一筷。张巡颤抖的手伸向了冒着热气的大锅……

一说张巡爱妾深明大义,怕夫君不忍下手,自己一刀抹了脖子。后一种说法好像还能让人心里好受一些。

接着,许远也以几乎同样的理由,当众挥刀砍下了他贴身书童的脑袋……

一说书童是因为忧虑和害怕害病死的。

两种说法,要么是替二人开脱,要么是于心不忍的杜撰,要么就是事实。但不管怎么说,吃人的的确确是事实了。

将士们吃了人肉,有了力气,再饿时,已经不用长官吩咐,就自己到城里去抓女人煮了吃,再后来就是那些老弱男子成了他们的口中食。他们已经麻木了。

到了这份上,老百姓自知早晚必死,被吃者毫无怨言,饥饿难捱的人又学着官兵的样子,把血淋淋的菜刀、柴刀砍向了弱者。有的人家不忍出去杀人和杀死自己的亲人,就约好了,相互交换自己的孩子、女人……

但《旧唐书》的记载,却在谁先吃人,也就是吃人的顺序上有着完全相反的说法。那么,吃人的始作俑者是军还是民呢?

《旧唐书》:“尹子奇攻围既久,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人心危恐,虑将有变。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

照此说法,城里粮食吃光了以后,是老百姓先开始互相交换自己的孩子煮着吃,全城百姓已经是人心惶惶了,张巡生怕城里发生暴乱,才向自己的爱妾开刀的。

唉,不要管谁先谁后啦,反正吃人的事是发生了,这是载入历史史册的惨烈的一幕,板上钉钉,谁也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能力想要去为张巡们翻案。

我们在前面介绍过,张巡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只要见过一面的人,他都不会忘记,那么,被杀的那些百姓,他多半是会认识的,想想看,在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妾以后,又眼看着自己熟悉的百姓们一个个被杀掉、肢解,煮熟后一碗碗地盛给大家吃,对张巡来说,是不是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

那么许远呢?他一定非常懊悔,当初干嘛不宁可背上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却屈服于王爷的淫威,让那三万石救命的粮食大半落入了虎口呢!

特定的环境,就能产生特定的行为。不要管后人或者旁人用什么样的观点和标准去评价它了,任凭你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要是换了你,没准也一样。

但全城近三万名百姓竟无一人出去投降叛军!这是到了今天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我猜想,也只能是猜想,叛军曾有过屠城的历史,张巡、许远他们可能是揪住了叛军的这个小辫子,动用了各种宣传手段,使百姓们认识到,睢阳的死守已经使杀戮成性的叛军恼羞成怒,一旦城破,睢阳必遭屠城之祸,与其被叛军蹂躏致死,毋宁战斗到底。也许是这样吧。

那么,直到睢阳城被叛军攻破,总共吃掉了多少人呢?

据《旧唐书》记载:“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人心终不离变。”

我的天哪!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鲁迅《记念刘和珍君》)

不过,历史上的某些事情,也是多有异说。据《资治通鉴》记载,在平定叛乱后,唐肃宗论功行赏时,有人说张巡忍残人命的行为不可饶恕时,许多大臣慷慨陈词,指责他们不责奸臣,反责忠臣,是居心不良。张巡的密友李翰更是把自己刚刚做得的《张巡姚等传》呈给唐肃宗,并附上一份奏章,说:“巡以寡击众,以弱制强,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师,师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而议者或罪巡以食人,愚巡以守死,善遏恶扬,录瑕弃功,臣窃痛之!巡所以固守者,待诸军之救,救兵不至而食尽,食既尽而及人,乖其素志,设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计,捐数百生命以全天下,臣犹曰功过相掩,况非其素志乎?”

请一定要注意奏章中的那句“捐数百生命以全天下”,依李翰的说法,张巡只不过吃掉了几百人而已。我倒是真的宁愿相信司马光没有说谎,宁愿相信李翰说的更接近于事实啊!但司马光(1019—1086))毕竟晚生了近300年,比不得《旧唐书》是在唐朝灭亡之后的49年成书,而《三国志》是在三国归晋后即由陈寿开始撰写,裴松之批《三国志》时也只离成书不到100年的时差,因此,道听途说的成分不能忽略不计。反正有点儿乱,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读史的魅力也许就在这里。

至德二年(757年)十月底,见睢阳城里毫无动静,隔着三道堑壕的尹子奇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他开始了试探性的进攻。

这时,张巡和许远把几百名残兵一分为二,分兵把守城池一角,张巡守东北,许远守西南。

张巡自知不敌,就向西边皇帝所在的方向跪拜说:“臣不能再生报陛下,死后也当为厉鬼杀贼!”并写下一篇《谢金吾表》,说道:“想娥眉之碧峰,豫游西蜀;追绿耳于悬圃,保寿南山。臣被困四十七日,凡一千八百余战。当臣效命之时,是贼灭亡之日。”

后人评《谢金吾表》,说它“文辞悲壮,读者哀之。”

你知道这时候睢阳城里还有多少守军吗?不到400人!而且没有不带伤的。

叛军试探性进攻遇到的抵抗绵软无力。尹子奇知道,他的围困战术奏效了,于是,他旁若无人地搬出了老套的战术——用普通的云梯攻城。叛军们呐喊着从许远的防区率先突破,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反抗,史书上说,叛军破城时,“城内军民,指触即倒”。

许远被俘。

张巡眼见叛军潮水般地涌入,知道大势已去,就面向西方皇帝所在的方位跪拜:“臣智勇俱竭,不能式遏强寇,保守孤城。臣虽为鬼,誓与贼为厉,以答明恩。”

意思是说:皇上啊,我的智慧和勇气都已经用尽了,已经不能抵抗强大的敌人,来守住睢阳这座孤城了。我虽然就要死了,但死了以后也要变成厉鬼杀贼,以报答皇上的恩德。

拜罢,拔出佩剑就要自刎,可惜晚了,一名叛军一个饿虎扑食,从后面把他扑倒在地,更多的叛军一拥而上。

张巡被俘。

南霁云、雷万春等人拼死搏斗,终于寡不敌众,全部被俘。

至德二年十月九日(公元757年11月24日),睢阳陷落。尹子奇、令狐潮得胜入城,“尽屠城中人口”,没留一个活口。

宋末文天祥曾作《正气歌》,列举了几位“时穷乃见节,一一垂丹青”的忠臣烈士,其中有“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一联,“颜常山舌”是盛赞“安史之乱”中的另一位抗贼英雄颜杲卿,他镇守常山,城破被俘后受尽酷刑,舌头都被敌人给割下来了,仍然喷血骂贼,而“张睢阳齿”就是说张巡了。

这时,张巡被押到叛军统帅尹子奇面前。胜利者十分傲慢地问他:“闻公督战,大呼辄眦裂血面,嚼齿皆碎,何至于此?”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听说你指挥和我们打仗时,喊得眼角都破了,流了一脸的血,还把满嘴的牙都嚼碎了,值当的吗?

张巡怒答:“吾欲气吞逆贼,但力不遂耳!”

尹子奇大怒,用刀撬开张巡的嘴,果然看见他满嘴只剩下了三颗牙齿。

几乎没了牙齿的张巡依然指着尹子奇张髯怒骂:“我张巡为保卫大唐江山而死,是死于忠义,而你依附逆贼,作乱天下,实在是猪狗不如,你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我为君父死,尔附敌,乃犬彘也,安得久!’)”

尹子奇的心不禁紧缩了一下。回想十个月来与这个阶下囚的殊死搏斗,不得不钦佩张巡的气节,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他低头沉吟着,似有劝降之意。令狐潮看出了他的想法,想起自己被张巡杀掉的妻儿老小,生怕尹子奇不肯杀他,那自家的仇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报了,连忙凑向主子的耳边说:“他可是个忠烈守节的人啊!怎么可能向我们投诚呢?而且他又深得士兵爱戴,留着他恐怕是养虎贻患哪('彼守节者也,终不为用。且得士心,存之,将为后患’)!”有几个人也随声附和。尹子奇终于动了杀机。

被俘的部下看到张巡,纷纷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很多人都哭了起来。张巡的目光巡视着这些陪他一起浴血奋战,曾经生龙活虎,现在已憔悴不堪的战友,想说些安慰的话,又觉得有些多余,于是,他叹了口气,平静地对他们说:“你们别害怕,死是命中注定的('汝勿怖,死,命也。’)。”大家听了,哭得越发厉害,连头都不能抬起。

尹子奇下令,把张巡押下去斩首。张巡面不改色,视死如归。

轮到南霁云了,叛将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问他肯不肯投降,南霁云不吭声。已经走出快一箭之地的张巡一直留神听着身后的动静,见南霁云不说话,急了,猛地挣脱开刽子手,转身大声喊道:“南八!大丈夫一死罢了,决不能屈从不义的人!”

南霁云笑着回答说:“我原想要有所作为的,既然主公这样说,霁云敢不死吗?”

南霁云说这句话的潜台词应该是:我曾经考虑过诈降,像三国时姜维降魏一样,瞅准了机会就干他一下子,没准就能杀了尹子奇这个逆贼呢!既然你以大义来训我,我也没啥可说的啦。

于是,慷慨赴死。

同时遇害的还有宁死不降的将领姚、雷万春等,共计36人。

许远则被押送到洛阳,一路上大骂不止。因为洛阳已被唐军夺回,叛军将他转送偃师,不久后在偃师被杀害。

他们死时的年龄是(按虚岁计):张巡、许远49岁,南霁云46岁。

其  他

许远绝对不会想到,当他在偃师掉了脑袋后不久,即遭人垢病。

许远不过是比张巡晚死了几天罢了,谁能想到,不久后竟有人在这个时间差上做起了文章,说,为什么张巡等36人当场就义,而唯独许远能不死?又联想起城破之处恰好是许远的防区,怎么会有这么巧?别是他贪生怕死,投降了敌人了吧?诚所谓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到了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又有人旧事重提。张巡还有个儿子叫张去疾,听信谣言,给朝廷上书:“父巡与睢阳太守远各守一面,城陷,贼所入自远分。……巡及将校三十余皆割心剖肌,惨毒备尽;而远与麾下无伤。故远心向背,梁、宋人皆知之。……请追夺官爵以刷冤耻。”(《新唐书·许远传》)代宗召集文武大臣上殿专议此事,吵吵嚷嚷了一阵子之后,得出了一致结论:许远身为睢阳主将,被叛军押往洛阳向其主子报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死于张巡之后,无可非议。张、许同为忠烈,不可妄加轻重。尽管朝廷对许远作出了正面肯定,但在民间,甚至在某些官场,依然不时传来阵阵窃窃私语,很多人始终认为他是一个屈膝叛国、降敌失节的不耻之徒,很多老百姓对他更是恨之入骨。

直到50多年后的一天,著名散文家、诗人韩愈站出来说话了。

他发表了一篇文章,补叙睢阳守将的英雄事迹,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张中丞传后叙》。

韩愈直接给许远画了像:“宽厚长者,貌如其心。”

文章开宗明义,韩愈为许远的辩护有理有节,掷地有声:

——张巡、许远的后人,尤其是张巡的儿子(张去疾)才能和智慧都不怎么样,不能完全理解父辈的志向,所以才小家子气地以为,张巡在睢阳就义,而许远被俘后并没有被立即处斩,一定是许远怕死而低声下气地投降了敌人。(“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

——许远的职位要比张巡高,却把军事指挥权没有丝毫怀疑和顾虑地、无条件地交给了他。为了抗敌,许远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屈位让贤,是高风亮节。(“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

——许远假如怕死的话,为什么要苦守睢阳,还杀了仆人给士兵吃,拼死抵抗而不投降呢?没人肯来相救,人吃人也快吃完了,就算是傻瓜也会算得出死亡的期限。许远的不怕死是明明白白的。哪有城池失陷了,部下都快死光了,自己却蒙辱求生的呢?即使是最愚蠢的人也不肯这么做的。唉!难道说许远这样贤明的人会这样做吗?(“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又说许远和张巡分别守城,而叛军是从许远的防区攻进城的,并以此诟病他。这与小孩子的见识有什么差别呢?人之所以会死,一定是内脏某个部位生了病。绳子断了,断处一定在绳子的薄弱部位。有的人因此而责怪生了病的内脏和绳子的薄弱处,与一些小人喜欢搬弄是非、不乐于成人之美,道理是一样的。像张巡、许远这样为国为民做出了如此贡献的人,都要受人责骂,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张巡和许远守卫睢阳之初,怎么能预知不会有人来救,而选择逃跑呢?就算逃到别处又能怎样?如果这座城不能够守住,即使退避到别的地方去又有什么用处呢?等到后来伤亡惨重、饥寒交迫时,想走也不可能了。守住了一睢阳城,捍卫了大唐江山社稷,他们以千百个快死了的残兵,拼死抵抗百十万生力军,护卫了江淮广大地区,阻止了叛军的强大势头,大唐之所以没有灭亡,是谁的功劳岂不是一目了然了吗?当时,弃城逃跑以求自保的人绝不止一个两个,而手握精兵强将而坐视危亡的人就在睢阳的周围。不去追究这些人的罪责,而单单责备张、许死守睢阳是错误的,可见这些人是站在叛军的立场上,大放厥词来帮助叛军进攻睢阳的了。(“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痛快淋漓啊。

冤案因一篇文章而平反昭雪了。许远地下有知,该当欣慰。

看来,官场上尔虞我诈、恶语中伤、落井下石等等流弊,原来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的呀!好在总归是邪不压正,写入历史的,必定是澄清了泥沙后原本的清白。

现在我们不妨回过头来,给这场战争打分。不用“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因为是读史心得,个人体会,一家之言罢了。

不过,也确实没见过像我这样写札记的,完全像是在复述历史,要点摘录得几乎没有要点了,时间、顺序、人物很有面面俱到的嫌疑,心得却支离破碎,不成章法。没辙,在下姑妄言之,朋友们姑妄听之吧。

言归正转。

关于睢阳保卫战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的历史作用,史学家早有定论。《旧唐书》说:“蔽遮江、淮,沮贼势,天下不亡,其功也。巡以寡击众,以弱制强,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师,师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新唐书》说:“大小四百战,斩将三百、卒十余万。……以疲卒数万,婴孤墉,抗方张不制之虏,鲠其喉牙,使不得搏食东南,牵掣首尾,溃梁、宋间。大小数百战,虽力尽乃死,而唐全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引利偿害,以百易万可矣。”这里的“大小四百战”,与张巡《谢金吾表》中的“凡一千八百余战”有出入,我倒是宁愿相信张巡,因为他毕竟是睢阳守卫战的亲历者和指挥员。

文言文,不大好懂,请恕在下不一一解释了,概括起来就是:张巡等死守睢阳,进行了400多次大大小小的战斗,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杀死叛军大将300多、叛军士兵10万人,保住了江淮地区,权衡利弊,还是功劳远远大于过错的。

《旧唐书》中说的“巡以寡击众,以弱制强,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师,师至而巡死”中的“师至而巡死”,又引出了一段让人伤心和愤懑的故事。睢阳最危急的时候,刚于至德二年五月上任的宰相兼河南节度使张镐辗转听到了消息,急忙率领大军昼夜兼程地赶奔睢阳,同时紧急传令,命浙东李希言、浙西司空袭礼、淮南高适、青州邓景山四节度使及濠州刺史闾丘晓等共同出兵救援。张镐的大军和其他三个节度使的军队离得远,而闾丘晓距离最近,可这孙子竟不遵命出兵,又是个见死不救!等张镐和其他三路人马赶到睢阳时,城破才刚刚3天!张镐趁尹子奇立足未稳之际,立刻组织攻城,并很快收复了睢阳。进城一看,惨象令张镐悲愤交加,一怒之下,火速派人把闾丘晓传唤过来,责问他为什么不出兵。闾丘晓自知罪责难逃,可怜兮兮地说,自己家有老母和年幼的孩子,无人供养,乞求张镐饶命。张镐冷笑着说:“王昌龄也有母亲、孩子,谁又来养活他们?”二话没说,一顿乱棒把这个小人打死了。史载,闾丘晓为人“素愎戾,驭下少恩,好独任己”,是说他刚愎自用,性情暴戾,不体贴下情,自私自利。王昌龄(公元698—公元756年)是盛唐时期的著名诗人,756年,王昌龄为避“安史之乱”,弃官回乡,就是这个闾丘晓,因为嫉妒王昌龄的才能,竟找了个茬儿把他给杀了。其实仅凭闾丘晓这一条罪状,就已经是死有余辜了,张镐杖毙闾丘晓,既治了他见死不救的罪,也间接地为王昌龄报了仇。同时,立即上表请求旌表张巡、许远。肃宗见表后,下诏在睢阳立双忠庙祭祀张巡、许远。

这里需要简略介绍一下古代宰相制度的演变过程。在中国古代的政治体制中,宰相制度居于核心地位,是连结政治制度各部分的中心环节。从宰相制度的兴废过程来看,它起源很早,而且复杂多变,大致可以分成五个阶段,即萌芽期、创立期、鼎盛期、调整期和衰落期。从黄帝至西周时期开始,即有“相”、“百揆”、“宰”的记载,是为萌芽期。到了明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为了维护皇权,以擅权挠政为名,杀了中书省丞相胡惟庸,废除了丞相,使六部直接归皇帝管辖,是为衰落期,或者说是为死亡期更合适一些。而到了清朝,从三院长官到内阁大学士,再到军机大臣、总理大臣、内阁政务大臣,已无宰相称谓,是事实上的相权分割。而唐朝是宰相制度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是为鼎盛期,设有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实行“三省六部制”,三省的头头真正握有实权,都称宰相。唐肃宗时共设宰相16人,张镐只是其中之一。张镐字从周,生年不详,死于广德二年(764)。史书记载,他少有大志,精通经史。肃宗即位后,拜为谏议大夫,迁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在政坛30余年,一生清廉,不营产业,廉恭下士,淡泊名利,不事权贵。从怒杀闾丘晓,为张巡、许远请功的行动看,张镐实为一代名相。后来,犯上作乱的史思明降唐时,张镐洞察了史的心理,身为宰相的他,立即向肃宗奏道:“思明凶险,因乱窃位,力强则众附,势夺则人离,彼虽人面,心如野兽,难以德怀,愿勿假以威权。”说史思明是人面兽心,反复小人,以怨报德,不可重用。而肃宗当时正因为史思明的归顺而忘乎所以呢,对张镐的这个建议十分反感,龙颜一怒,就把张镐宰相和河南节度使的职务撸了,贬为荆州防御使。结果,不幸被张镐言中,史思明果然又反,可见张镐确有识人之明。

无论后来的学者文人站在何种立场,甚至以道学家的姿态来翻出“吃人”的老账说三道四,有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睢阳保卫战是“安史之乱”时期最为惨烈的战役,也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关键战役,张巡、许远们的坚守,为唐朝的统治者对叛军进行大举反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为平叛作出了重大的贡献。哪怕仅仅从纯军事意义上来讲,小小的睢阳牵制了叛军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遏止了叛军的嚣张气焰,使其南下逼近大运河的梦想彻底破灭,既保护了江淮一带富庶地区,又有效地扩大了唐朝军队的战争空间,创造了中外战争史上罕见的惊人奇迹,是颇值得后来的学者们好好地加以研究和借鉴的。还有一点,睢阳守将们忠君爱国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他们面对的虽然不是外族的侵略,但面前的敌人行将毁掉的是大唐江山,行将打破的是人民安居乐业的社会框架,因此,他们同样地是在进行着保家卫国的正义战争,更何况安禄山、史思明本人还真的就是货真价实的胡人呢!所以,我对此后的历代文人赞颂张巡是唐代的岳飞深表赞同。除韩愈和文天祥外,陆游、王安石等大家均有诗文赞之。诸君何妨翻阅之?

纵观历史,以少胜多的战役不胜枚举,如先秦时期的牧野之战,秦汉时期的巨鹿之战,三国时期的赤壁之战,隋唐时的虎牢之战,宋辽时期的采石之战,明清时期的宁远之战以及近代的四次反围剿等,都堪称军事史上的奇迹。睢阳之战虽然最终以守军的失败而告终,那是因为极罕见的多种人为因素的集合,但几乎没有谁会把胜利者的桂冠戴在尹子奇的头上,他实际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真正的赢家,永远是誓与睢阳共存亡的英雄将士们。

现在,打分的结果出来了:按满分10分计,我给睢阳保卫战打9分。扣掉的那1分是因为有了那个吃人肉的瑕疵。但这1分似不应该扣在张巡、许远他们身上,许叔冀、贺兰进明应该替他们承担,朝廷也该替他们承担,前者坐视危亡,后者难道不该检讨自己对前线将士军饷、粮草补给上的重大失误吗?

让我们回过头来,看一看本文三位主人公的身后哀荣吧——

唐肃宗皇帝下诏:追赠张巡为扬州大都督,封其为邓国公,史称张中丞。赠张巡妻为申国夫人,赐帛百。又宠张巡子孙,拜张巡的儿子张亚夫为金吾大将军。追赠许远为荆州大都督。追赠南霁云开府仪同三司、再赠扬州大都督。又免除了雍丘、睢阳两年的徭役和兵役。大中年间,更将张巡的画像置于凌烟阁上。此后,历代都对张巡仍有加封。

张巡、许远、南霁云的名字被载入《新唐书·忠义列传》。

而后人对张巡似乎更情有独钟。他的事迹被广泛地传开后,江淮和大运河一带纷纷建庙立祠。先是唐肃宗敕建“双庙”,祭祀张、许二人,后改为“五王庙”,加祭南霁云、雷万春和贾贲(贾贲,唐朝将领。安史之乱后,时任单父尉的贾贲与张巡会合,共有兵二千余人,进占并死守雍丘。不久,令狐潮引叛军攻雍丘,贾贲率军出城抵御而战死。)。后来杞县、南阳等地纷纷效法,专为张巡立庙,并把张巡与张衡、张仲景誉为“南阳三张”。连江、浙、闽、粤及港、澳、台以及东南亚等地的同胞都十分尊崇张巡,据有关资料记载,仅台湾地区就建有张巡庙1000多座。道教还把张巡尊为“保仪尊王”,为阴兵元帅。民间又把张巡称作“张王爷”、“张千岁”、“虺王”、“虺公”等。

我想最后引用睢阳双忠庙里的一副对联,是歌颂张巡和许远的:

“国士无双双国士,忠臣不二二忠臣。”

并步张巡《守睢阳作》原玉,赋五言诗一首作殿:

昏霾遮血雨,无复计安危。

十万何嚣炽,八千竞附丽。

忠贞天地泣,赤胆帜旌挥。

眦裂犹长吼,肢残亦守陴。

食亲心不悔,噙泪志难移。

千古凭谁议,几人行法施?

本文参考资料:《资治通鉴》(北宋·司马光),《新唐书》(北宋·欧阳修、宋祁),《旧唐书》(后晋·刘昫等),《张中丞后叙》(唐·韩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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