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退路

人这一辈子，有些经历是终生难忘的。

四十年前，我还在福建省军区政治部当兵。八月酷热的一天，我接到命令，去帮助一位福建闽东籍老红军出身的将军整理回忆录。

我找到了将军家，一幢简朴的二层红砖小楼。门虚掩着，我轻轻敲了两下门，大声喊“报告”，听见里边“来来”的应声后，我推开门，见一位花白短发，着圆领汗衫，草绿色军裤，光着大脚丫的老人，坐在地面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上，他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按着茶几要起身，我忙上前扶起老人，他就是陈挺将军！

我来之前已经背下了陈挺将军的主要履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就跟随闽东早期共产党人詹如柏干革命，打响闽东农民武装暴动第一枪，闽东根据地时期的红军团长，闽东三年游击战争时期的游击纵队长；集结皖南初期的新四军三支队营长，皖南事变后江北新四军副团长、支队长；解放战争三野的副师长、师长；建国后地方军分区司令，福建建设兵团副司令，福建省军区顾问，少将军衔。

将军客气地又是泡茶又是递烟，让我一时有点惶恐，我不好意思地拉着将军坐下来，把我受领的任务重复了一遍。将军连声说好：有你帮忙太好了，组织上让我写闽东武装斗争回忆录，我答应下来后就有点后悔了，我没文化，难弄哟。

话虽这么说，但我看出将军显然已经为撰写回忆录准备一段时间了，客厅地面铺开的闽东地区军用地图上，他用红蓝铅笔在好多地形位置上划记号，身边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上也记了好多地名、人名、时间什么。那年将军刚过七十周岁，记忆力惊人，相隔近半个世纪，仍然能记起当年在闽东经历过的战斗过程甚至细节，记得什么时间部队行动的来去路线。

我很快适应了将军的工作节奏。他叙述，我记录，并在将军指点下在地图上找出相关的地方。陆陆续续三个多月，我记录下将军在闽东主要的革命活动经历。

按照计划，正式撰稿前，还要跟将军去几趟闽东老区，把当年发生的几个重大历史事件时间、地点、经过等细节核对清楚。他反复叮嘱我：一定不能弄错，弄错了历史就假了，就不真实了。

这年十二月下旬，我随将军去了闽东寿宁县一个叫犀溪的地方，这是寿宁县与浙江省泰顺县一山之隔的偏远乡镇，也是十分贫困的革命老区。我们大早从县城出发，在坑洼的沙土公路上颠簸了大半天，临近中午才到犀溪。

听说将军下乡，当时还是宁德地区的宁德地委、专署派出了老区办、党史办、民政局以及军分区等多部门人员陪同我们前往，并事先找来将军要核实的历史事件的当地知情老乡，研究这段历史的地方史志人员。他们早早在公社小会议室等着。在和这些人一番详细交流后，将军满意自己的记忆无误，史实可以确定了，他高兴地给大家分烟，又用家乡话同老乡和当地干部聊起来，气氛十分轻松融洽。

正聊得高兴，门外突然挤进几位老人，陈司令陈司令叫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还有拄拐杖的。将军有些意外，愣愣盯着，脸色渐渐冷峻下来，他叫让座，又用方言问起话来。小会议室容不下这么多人，我们几位军人就退出来在门外候着。关上门的会议室里声音很杂乱，淅淅地，我听到将军的声音在嗡嗡话音中吭亮起来，听得出，将军在发脾气，后来，其它声音都沉默了，只有将军一个人在说话，准确地说，是在骂人。

我不解平日里很和气的将军这阵子脾气怎么这么大，悄悄推开会议室门，只见将军拳头敲着桌子，怒气正盛。那几位老人垂着头，间或嘀咕一两句，不敢抬头。见此场面，坐在将军身边的公社领导赶紧起身圆场，对老人们说，过正午了，陈司令还没吃饭，你们先散了吧，有什么事向我们公社反映，或者向县里头反映。

一群地、县、乡干部把老人们送出，簇拥着将军去食堂就餐。将军来到院子，看着慢慢退出院子大门的老人，突然拦住我，吩咐道：你去！代表我领他们去街上找个地方吃饭，大清早几十里山路走来，肚子早饿了。末了又说：弄点有油水的菜，让他们吃饱。

立即就有陪同来的军分区参谋拉住公社武装部的一位小年青，我们三人把老人们拦住，由小年青带队，去了街上一家小饭馆。我给老人每人要了半斤干饭，又点了红烧肉，炒鸡蛋，小河鱼，菜汤是猪肝汤。

老人们起先拘束不说话，后慢慢自如起来，待把全部饭菜一扫而光后，老人开始话多了，那位拄拐仗的老人还用生硬的普通话告诉我，他和陈司令是战友，当年在闽东一块打游击，改编新四军时陈司令是营长他是连指导员，这几个当年也是营里的战士……

我十分吃惊，将军的老战友，不都是红军级别的老革命吗？怎么成了现在这样子，我想叫武装部那位小年轻帮我当翻译，好好了解下他们为什么被将军臭骂，可惜没时间了，将军叫人通知我要出发了，我赶忙去把饭钱结掉，跑去与将军会合。

傍晚回军分区招待所，吃过晚饭，将军接待了一批又一批访客后，已过晚上9点钟，我把当天核对的史实整理出来交将军过目，将军很满意，说大事件一定要现场核实，这样才放心，才能对历史负责。

趁着将军情绪好，我又顺便聊起中午将军请客的那几位老人，他们说当年都是你的战友或者老部下，也算你的兵……

将军摇摇头，脸上笑容顿消：我没有这样的战友，也没有这样的兵，我的战友我的兵，要么牺牲了，要么活着革命一辈子。你想知道我就讲讲，不过回忆录用不上。

将军一开口就一语惊人：他们都是逃兵，革命队伍的逃兵！

当年新四军成立，闽东红军开到了皖南集中，整编结束就进行正规化军事训练。我们这些打游击出身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教官又很严，你想偷懒都不行，整天给练得腰酸背痛。后来又听从前线溃败回来的国民党兵说，日本人多厉害多厉害，瞄准你阵地又是飞机炸又是大炮轰，一阵轰炸后，阵地上就没活人了。那时恐日症很严重，一块从闽东出来的我营这指导员，他害怕了，动摇了，带着两位排长还有七个兵趁夜晚逃跑了。

他们当逃兵也就算了，恨就恨在他们还拖走了三把短枪七杆长枪。那时我们全营五百来号人，长短枪不足一百五十枝，大部分战士还是大刀梭标，枪是我们最宝贝的家当呀！

我被叫到团部，张云逸支队长和叶飞团长把我一顿臭骂，连枪毙的话都说了，命我立即带队追回那几个逃兵。我带着二个排往他们可能逃回闽东的路上追了一天一夜，哪有他们的影子。这几个都是打游击的老手，猴一样精，轻易不会让你追到的。

我垂头丧气返回驻地向叶飞复命，叶飞这回没说狠话，只说了句：你这营长看来当到头了。那是我参加革命以来最难受的一段日子。将军停顿了下，点燃一支烟，苦笑道：这事过去没多久，我这营长真当到头了，我被派去延安抗大学习，等毕业回到新四军，已经是皖南事变之后了……

当逃兵没有好结果的。将军继续说下去：他们今天告诉我，当年逃回了闽东，根本不敢回家，家乡都是反动派民团保安队占着，曾经的红军游击队员，地主老财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有个兵想溜回家看看父母，人一露脸，就被保安队抓了，抓了还能活！正是抗战时期，反动派就以逃兵的名义公开枪毙了他。

其他人哪还敢回家，只能把枪埋了，在闽浙边偏僻的大山里躲躲藏藏了十几年，有人病死了，有人给当地人作上门女婿，剩下的几个解放后跑回老家，谁还理你。只可惜了那十杆好枪，后来挖起来，全成了废铁疙瘩。你说这帮人是不是混蛋王八蛋。

后来我一直想，他们干嘛逃跑，我看根本上还是怕死，想给自己留退路。他们怎不想想，从我们跟共产党干革命的第一天起，你还有退路吗？那个年代，是造反动政权的反，是抵抗小日本侵略，上了战场就别想回头，随时准备倒下，大不了一颗子弹过来，眼睛一闭就过去了。有时候自己想想都奇怪，打了这么多年仗，怎么最后还能活下来。闽东子弟参加新四军的一千多人，活到建国后的没剩几个人。当然那几个逃兵不能算。他们今天来，还要我给他们写个证明，证明他们当过红军，要评个“五老”身份领国家补贴，屁勒！国家补贴还能给逃兵吗？

那天的经历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同为闽东子弟，同时奔赴战场，同一条起跑线开始，仅仅十余年后，有人成为万人尊敬的将军，有人却让众人所不齿。人的命运差别如此之大，而这差别，又是个人选择所决定的。

我理解将军的愤怒，他鄙视那些既参加革命又想给自己留后路的投机分子，胆小鬼。象将军这一代军人，他们绝对是中国共产党最忠诚、最顽强、最无畏的战士，是一路冲过枪林弹雨没有倒下的少数幸存者。他们信仰坚定，爱恨鲜明，不怕牺牲。他们选择了革命道路，就不准备回头了，抱着古时荊轲“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死心勇往直行，想想当年飞夺泸定桥的红军敢死队，想想宁死不降的八路军狼牙山五壮士和东北抗联的八女投江，想想黎明前牺牲在重庆渣仔洞白公馆的英烈们，还有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等无数的人民英雄。正是千千万万从不考虑个人退路的勇士们，为了心中的信仰，为了人民的解放，一路冲杀，至死方休。他们相信明天一定美好，但活不到明天，他们也无怨无悔。

在迎接建党百年的日子里，重新翻阅当年帮陈挺将军整理回忆录的笔记，将军的音容笑貌又鲜活在脑海中。时隔四十年，我们的祖国，我们的生活都已是天翻地覆地变化，但我知道，推动这一切变化的源头力量，皆在于将军那一代投身革命便知没有退路永不回头的共产党人。我们一定不能忘却他们，更要传承将军他们的初心，他们的期待和未完成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