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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作】​倪湛舸 | 星星落在那个人身上

 置身于宁静 2022-12-13 发布于浙江
第41期

个人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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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作


      倪湛舸的每一首诗、每一个词里都封存着女性的叹息,幽婉,如早晨的雾。倪湛舸用讲童话的口吻诉说成年人的心思,让读者陷入带有宗教情愫的思考中。倪湛舸用她敏感多情的笔触,做成了这件事:让冰冷的客观世界重新组合成一幅幅心灵的图画。

 ——现在写作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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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是雾'


倪湛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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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湛舸,获北京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系学士学位、芝加哥大学宗教与文学博士学位,现任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宗教与文化系副教授;曾经担任哈佛大学神学院“宗教中的女性研究”项目研究员(2010-11)、法国南特高等研究院研究员(2021-2022)。研究领域包括世俗主义与世界文学、中国宗教与网络小说、数码资本主义时代的流行文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异旅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2018再版)、《莫须有》(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散文集《黑暗中相逢》(上海三联书店2004)、《人间深河》(上海三联书店2006)、《夏与西伯利亚》(上海文艺2018);诗集《真空家乡》(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白刃的海》(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雪是谁说的谎》(上海三联书店2018)及诗选《安息吧动物》(上海三联书店2022)。

铜与糖

我不再爱他了,我把涂抹过的纸揉成团扔出窗外,如果正好有风吹过,蜷缩的人会凭空滚得很远,铜做的天空正下沉,糖做的城市向南蔓延,他没有说过要回来,两年或是二十八年并没有区别,我对着光旋转自己的手,手里什么都没有,回旋镖像是早已离开,他竟然这就回来了,他站在楼梯拐角处用指节敲打墙壁,我还没有想好是否要撑开伞,铜做的天空下着雨,糖做的城市溃烂如斯。

它们都在尖叫

谁说植物都是安静的,你只是听不见它们的欢笑和哭喊,它们膨胀的速度是无中生有的奇迹,当风摇动整片树林时,你会看见云层和树冠之间、那就要出现却还没稳定成形的力量,那也许可以被称为精,属于活得太久的动物或者歇斯底里的植物,植物都急着交流,它们爬满墙和窗子,其实在人类之外的世界里它们仍然忙于攀缘,它们想要得到更多的光,更多的光涌动于它们的枝叶令喧嚣声更为激烈,只有雨水,只有雨水才能暂且淹没它们,它们陷入汪洋梦想着鲲的背鳍和鹏的翅膀。

双头蛇

我在路上遇见一条双头蛇。我想要离开,它说:你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世界显得更坏也只是因为你的力气像血一样正在流逝,世界越来越轻成为薄膜令你的挣扎荒唐可笑。好吧,那我留下来,放弃越狱者的骄傲,不再试图捅破薄膜去触及其他人类或非人类,提起原本就空空如也的行李箱抖落满地妄想。可是它又说:走吧,这里的梨树开花是臭的,世界上的梨树在哪里开花都是臭的,但至少,遥远的梨树也能互相传递问候,这才是你存在且漂泊不定的意义。

罔两问景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说话,她们是不受污染的,她们听不懂人与人争吵,却能追随河流里卵石的迁徙,日落后风向的流转,她们点起蜡烛,让火苗代替舌头耐心地舔舐这世界,火苗被镜子送往远方,就像是铁笼里穿蓝裙的公主踮起脚想要逃逸,可是万物都有关联,不受污染的人就不会遗忘,远去的光与她们掌心的疼痛共鸣着,星有相,地有形,她们的身体里有王国之外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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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实思树

真正的圆是不存在的,在这个残缺的世界里。柳树被风吹拂,对面是开花的橡树,鹅黄的新芽与嫩绿的流苏就像是镜子两端的纹饰醒来,就像是被分割的左手与右手仍在遥相呼应。牵着手的人已经走散了,如果下雨那是因为圆形的瓮在鸣响,如果这圆是完美的,我那些死去的朋友就能循着远去的路回来,她们真的想要回来吗?牵挂就是撕开已经愈合的伤口,揭开这个残缺世界的面纱,那么遗忘呢?我试着在灾难之地种树,柳树和橡树每年都在沉睡后醒来,它们比人类更接近真理,它们的不完美能够被原谅。

乘虚登晨

如果不能拥有很多重人生,就像花瓣簇拥着花瓣那样,至少我可以尝试另一种声音,说什么并不重要,河上的流光无意倾诉什么,砂石渐渐覆盖雨后倒塌的树并不意味着有消息需要被传递,黑顶白腹的渡鸦从不搭理闯入它们世界里的人影,好吧,我们也该放弃无谓的交谈,我只是想要听见自己用不一样的声音抚慰自己,抚慰和训斥又有什么分别呢,我想要看见自己拾级而上渐渐远去的背影,如果灵魂可以出窍可以缓慢地移动,就像悬浮在雾中的灯那样,我对自己说:非人看灯灯看人。

星伴船明

我喜欢坐船的原因很简单,就像你记得本该被遗忘的前世,而她不厌其烦地出入一场场恋爱,波浪如此动荡却又单调得难以置信,是啊,我耗尽日夜只为跟随波浪起伏,可是舷窗外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海还是海,水还是水,水上的鸟和水下的鱼即便交换位置又怎样,到岸之前,生活与死者都没有明确的形状,但我就是喜欢坐船,波浪每时每刻都在跳舞,波浪只是我们对无数瞬息变化的误解,波浪永远追逐不到的,是波浪。

玩烟

她学会了玩烟,其实她学会的是假装,假装上升的是她托起的,盘旋的是她指引的,溃散的是她放弃的,她也不过是命运的受害者,却假装在烟雾缭绕中跳舞。她搬去北方因为那里就连呼吸都有痕迹,她想要假装甚至无需点烟,有人祈求幸福就有人为苟活而满足,趴在冰面上喘息能够吐出白气,她伸出手指转着圈,等着圈里的太阳变成月亮而月亮长出挂满云母的犄角。

雨马雾裘

这里总在下雨,分不清是雨还是雾,蒙在脸上,分不清是笑还是哭,但这并不重要,无人认领的信件来自吉布提,我们如果坐船却只能前往魁北克,所以这里应该有一栋房子,把桥拆了吧我们需要钢筋,把墙推倒吧为了得到足够的砖块,把人种在土里等他们发芽长出多余的器官和自我,等一下,雨里和雾里的烟花会变成哑巴吗,口含枪管的哑巴在枪响的那一刻宣告的,是家族的徽章吗?

锦书谁寄

用一只手握一本很小的书,用你的声调问候我自己,对了,你还没有来过这里,我的皮肤干裂,所以我的灵魂比大象更会记仇,可是它记不得的事很多,包括你已经死了,我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脚下的城市里人们正燃放烟花,快要新年了,又快要新年了,你说虚数也是存在的,好吧,就像天空上飘着青紫色的太阳和雪花。爸爸和妹妹在溪水的那边浣洗黄金,你是怎样学会流浪汉的语言的呢,怎样,才能把给我的信都写在我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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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npsychism 

人之所以成为人,我之所以还是我,

所依赖的力量来自遗忘而非记忆。

我原本是会飞的,鹰的视野

就是我的视野,唯有蛇和昆虫察觉的

速度也曾属于我;我原本能听见次声与超声,

水域之外的波澜同样能涤荡顽石。

我的喜悦覆盖活着的和无机的存在,

它们原本就是彼此交织的缘分,

如同我的衣裳珍爱我的皮肤就是抚慰

它自己和我自己。我并不悲哀,

我无处不在也无所不知,被风吹灭的火

和闪着金光的露珠都是同一茎青草的灵魂。

我为什么要关闭那扇窗,世界

曾经是完整的,我切断摸索的双手,

用我正在摸索的双手。我诞生于断裂,

乘坐漫溢的光谱升入黑暗,

黑暗赋予我形状,孤独你好,我

遗忘的东西太多太杂,疼痛的身体又太微渺。

Déjà Vu

我们去过的地方,都会从我们身上撕下一层薄片,

就像我们撕下墙上的日历,撕下洋葱的表皮。

我们越走越轻盈,把一片片自己留给去过的地方, 玉兰开放,驳船马达轰响,海风吹散信天翁的阵列,

我们全都是散落各地的剪纸,悬浮着繁衍,

如同谜底呼应谜面,保持着与空气一致的密度, 也保持着正在消散的身体的记忆。我们都在消散,

我们会因故地重游而迷惑,与自己脱落的片段交错

令血流减速而惆怅变缓变重。但这不可避免。有时岩壁能吸取空中幻影,有时旋转木马害她们迷路,

世界就是这么拥挤,我们就是这样挥霍了生命。

我们死后会被烧成灰,散落各地的碎片却因此完整,

空气里人影憧憧,她们什么都记得,什么都不说。

雾与艾琳娜

我吃掉海边的村落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是雾,

我想要与叫作艾琳娜的女孩触碰额头,

她盘腿坐在熄灭的火炉前编织毛线,

她从后门走出厨房去倒簸箕里的纸屑,

她撕下面包一角擦拭画布上炭笔的痕迹,

她已经试过身上的围裙但灰上加灰得到更深的沮丧,

她们都叫做艾琳娜,我想要有多少块额头

就能伸展出多少根触角分发安静,

我没有形状,我可以绽放出无数嘴唇

却不用来亲吻,我也不喜欢手指和抚摸的轻佻,

我捂着太阳让它虚弱成你无法投递的情书,

收件人都叫做艾琳娜,世上叮当作响的铃铛艾琳娜。

不想扎根的三色堇

我想要往前走,去罗马尼亚、

保加利亚或者阿尔及利亚

那都是些什么地方呀我怎么知道,

我想要往前走,却拖不动自己的身子,

插在土里的花懒得开放更不用说费力讨好谁,

它们是否还活着,要等到化雪后的春天,

我在过期杂志上见过罗马尼亚姑娘,

她们的蓝眼睛比耳环更闪亮,

我跟保加利亚姑娘在湖边一起喂过鹿,

她们把花手绢缠在银镯上,

如果能够往前走,我要向阿尔及利亚姑娘乞讨,

她们举起薄荷叶遮挡过于奢侈的阳光,

带我走吧……过路的姑娘们......

你们都是自己把自己当成孩子宠爱的小妈妈,

你们拆散了地图上的线索和帝国的城墙,

你们来呀把我拔起来,揪着我的长发

拉扯出一条竖起来漂浮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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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

夏天是有声音的。橡树、白桦和悬铃木的叶子不再鲜嫩多汁,它们已经完全伸展,变得又硬又脆,从绿里透着灰,是风中晃动的铃鼓。被断断续续的雨水喂养着,河水膨胀起来,流淌得低沉缓慢,不再是春天的轻快调子。可是你们还没有听到山里的蝉鸣!只有在峡谷旁的密林里才有如此摄人心魄的合唱,也许那里只有三五只,三五十只,或是三五百只蝉,巨大的音波像是要直接推开天堂或是地狱之门。我承认我害怕了,我逃回了山下的村落,时近深夜,天还没有黑,晚霞和极光是面容苍白眼神迷离的孪生姐妹。我渐渐安静下来,听到自己在呼吸,这也是夏天在呼吸,我们彼此抚摸,床榻旁撒落着细碎的、黄白相间的荚蒾花。

熄灭的火

我的空箱子里装满了东西,喘息、思念和雏鸟的死,只剩影子的她,还有被她的眼睛所照亮的、长着三只触角原地蠕动的黑暗。黑暗中她读信,陌生的语言骑着她的声音,就像疲惫驾驭了流速缓慢的血和骨髓,她从未停止呼唤,我只能锁上箱子再把钥匙扔进河里。河里的倒影都是碎的,我可以留下箱子离开,沿河寻找暮光中萤火般闪烁的城市,可是她说:坐下来吧,静下来吧,变成抱着箱子的铁锈或是青苔吧。

星星落在那个人身上

井里竟然有水,水里竟然飘着一个人。我很怕他转过身子看见我,于是跳上双层巴士,挤过袖子上绣着各色海鱼的游客去车顶。彩条从街道两旁的钟楼尖顶向下翻滚,我好像变得很小,像海鸥、鸽子甚至吃蜜的蜂鸟。我躲不开那些五颜六色的山崩,更糟的是,还有人在唱歌:“去摸月亮,无论怎样的疯子,只要摸到了月亮就会安静。”所以我才独自搬开了井上的石板吗……海鸥、鸽子和吃蜜的蜂鸟都落进了这口废弃的井,井里竟然有水,水里竟然飘着一个人。地下的河流都是相通的,无论我逃去哪里,他都会在那里等我。他戴靛蓝色的帽子背上撒满连枝带梗的野菊花,正如它们有根,他有手指,我说不清自己是畏惧被抓痛,还是在渴望那种被抓痛的亲密。

地狱之门

这里真可怕,十点以后天还是亮的,而且没有萤火虫,活人太多的地方萤火虫不自在,说话太多的我也会像泄气的星星那样飘得更远,天上越来越近的亮点是准备降落的飞机,飞机上的士兵都戴着防毒面具,温度也在降落但显然太过缓慢,这里的人像河边的树那样把脚或是手臂浸没在水里,他们并没有在做梦,颜色从他们身上流走,河水急速变低因为海底的峡谷正在开启,天黑之后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说好了,去到世界的另一面不要相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魔鬼可以抚摸,它头上的角原来是每个人正在烧成灰的懊悔。

地球不够宽敞

我们去太空里跳舞,我们尽管睡觉,让手脚自顾自跳舞,那里不需要声音和交谈,水珠悬浮正如悲伤完整,发光的星球看起来跟水珠一般大小,所以,指尖轻点就能推开整个世界,都飘走吧,跳舞的人全都闭着眼睛,我们摸不到彼此,也并没有影子像锚固定帆船那样牵扯着身子,骨头正在变长变软,血流停滞甚至逆转,我们存在之前和之后的生命都在跳舞,这样,我们才能放心去死,把心放下来吧,像撕开蛛网那样让被困的飞蛾消失于火。

那个寒冷又干燥的地方

光不仅有温度,还有湿度。这里的光总是很冷,蓝里带着丝丝缕缕的灰,像是一件穿旧的衣服,或者咳嗽着的幼儿,风慢慢地变得强劲,陌生的女人从头到脚裹着围巾自言自语,她在说些什么,她在说这里的光很冷,以致火烧着烧着就熄灭了,好在天还亮着,可是天亮着亮着就黑了,即便没有光,这里也是干燥的,溪流在树丛的那边,水里的光有时是破碎的但这真的无所谓,我打碎了玻璃却并没有受到惩罚,我的手指被划破了,血慢慢地盈满裂口并且溢出来,陌生的女人移开她的眼睛,她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光正在破碎,树丛在风中簌簌作响正在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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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罗隶《温度》RX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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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作编辑部

罗鸣 孟秋 海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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