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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爱珍 | 天地间第一等人——我的“黑脸”姥爷

 天下孝义人 2022-12-13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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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闫爱珍

姥爷的脸并不是太黑,可是我们都叫他“黑脸姥爷”。

他终年板着一张长脸,肌肉像冻僵了一样。我们从来没有见他笑过一次。他不爱说话,和小孩子们更没有一言半语。他只顾干活,不停地忙碌,走起路来跟刮风似的,脚上的布鞋永远粘着泥土,那是他水里草里地里沟里奔波的印记。他晚年的时候,儿女们依然“谈爹色变”,可见他的威严与特殊。

姥姥就不一样了,她身板结实,中等偏肥,满头银发,慈眉善目,圆脸盘,大门牙,成天笑呵呵的。一日三餐,把她的孙子辈伺候得舒舒活活。夏天的傍晚,姥姥一边坐在厨房里拣野菜,一边和我们拉呱。转身拿起一个玻璃瓶子的罐头,指着上面的几个字,对秀(最大的孙女)说:“你认认,这是什么字?”秀盯着那几个字,歪着脖子看了一会,然后,用细细的食指点着说:“红——烧——猪——肉。”声音拉了很长,柔柔弱弱的汾阳话。姥姥乐了,露出几个大门牙,“啊呀,真聪明!你呢?”姥姥斜着看了我一眼,“认识吗?你肯定没有秀识字多!”

其实,我早在心里读过了,比秀还要快呢!我张了张嘴,不吭声,把话咽下去了,当然,还有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

其实,我并不想去姥姥家,姥爷永远寡言,看见他,就像活在数九天,浑身发冷。姥姥也并不待见我这个又黑又瘦的小女孩。可是,那里毕竟有吸引我的东西——院子里的小菜园,舅舅的藏书,每间房子墙上的年画。每次前往,都乐此不疲。但,对姥爷,始终没感觉。

他一直给队里放羊。

太阳出山的时候,赶着一大群羊出去,天黑时吆喝着羊回来,远远的羊群“咩咩咩”的叫声在村子的上空飘荡。姥爷头上箍着一条白毛巾,穿着厚厚的对襟大棉袄,棉裤的裤脚扎得紧紧的。一双棉布暖鞋,踩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梆梆梆”地响着。拥着的双手抱着一杆鞭子,长长的鞭杆斜在胸前,细细的鞭梢在姥爷的头顶一甩一甩的,鲜红的小绸条随着姥爷走路的节奏欢快地跳跃,给这萧瑟的严冬增加了些许暖色。

好精干的老头!

把羊关进圈里,饮了水,就在大队部睡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天不亮姥爷就从村东大队部跑回村西的家,开了门,咳嗽一声,也不进屋,操起大扫帚飞舞起来。姨姨舅舅听见动静,赶紧从热被窝里坐起来,边揉眼睛边穿衣服,然后站到院子里。姥爷黑着脸:哼!念书去!姥爷则进屋拿出浆糊和对联,到大门上“刷刷刷”几下,把对联贴好了。又从兜里掏出两个“二踢脚”,用香点着,“咚——叭——”,声音响彻云霄,姥爷引爆了东大王村的开门第一炮。这时,天还没有大亮,整个村庄笼罩在浓浓的晨雾中,街道上空飘荡着炸油糕炸红薯的香甜味儿。他在院角找了把小铁锹,胳膊上挽了一只笼子去街上拾粪了。乡村的土路上,一个干瘦的老头在忙碌,一会儿慢走一会儿停歇,明亮的眼睛却在晨光熹微中找寻着动物的粪便。“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难怪他院子里的小菜园长势喜人。远处,村子里陆陆续续响起了鸡鸣犬吠,继而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姥爷已经提着一笼冻得铁蛋一样的马粪满载而归。突然,他在大门口站住了,眼睛死死盯着门上的对联看,看了左边看右边,看了右边看左边。他揉揉眼睛,继续盯着那些字看,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越看越不对劲,怎么那些字的腿腿好像都朝了天?怎么那些字越看越成了丑八怪?一定是把对联贴颠倒了!他四下看看,像做贼一样,既心虚又羞愧,确定周围没人,赶紧跑上去,轻轻地把对联揭下来,飞跑进屋,吩咐姥姥再准备一些浆糊,自己则在一旁叹气。唉,没文化,丢人啊!前几天,村里有一个人得了病,是“胃下垂”,姥爷回来说是得了“肚下拽”,引得姨姨舅舅们一阵窃笑。

姥爷在家里一刻不停地干活,队里的事情也不耽误,“模范社员”的奖状领了一张又一张。那年冬天,队里的几只母羊同时待产,姥爷把它们接进了自己温暖的小房子里,地上铺上了又厚又软的旧棉被。天刚擦黑,姥爷就熬了一大锅粥,下了小米,煮了黄豆、黑豆、南瓜,准备好好犒劳这些劳苦功高的“母亲”们。他又拿出几件旧棉衣,披在母羊的身上,守在它们身边,随时观察它们的动态。冷酷的“黑脸姥爷”变身温柔的“送子观音”。晚上12点以后,小屋里传出清脆的小羊羔的“咩咩”声,那崭新生命的嘹亮欢歌,一声声打破了寂静的夜,让这个贫瘠荒凉的乡村,一下子有了生机,有了新的希望。姥爷黑着脸,怀里抱着刚出生的羊羔宝宝,给它们轮流擦洗着身体,又轻轻安顿在母亲的身旁。虚弱的母羊,喝着热腾腾的小米粥,把多情的目光投向姥爷,姥爷的眼里有了血丝,看看窗外,天就要亮了!

姥爷起身,捶捶老腰,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姥爷不识字,他不懂“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却八十多年如一日,五更即起,从不赖床,先扫院子,再去拾粪,然后挑水。院子里永远干干净净,水缸里永远满满当当。早饭后,就去队里领着羊群出发,早出晚归。

姥爷没有上过一天学,他不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却竭尽心力一定要让孩子们读书。为了攒学费,姥爷一直在想法子挣钱,除了放好队里的羊,其他时间都用来劳作。在田间垅畔种些瓜果,补充粮食。他买了一头驴子,夜晚给人们磨面。又买了两头小猪,把拉磨挣下的糠喂了猪。猪很快就膘肥体壮,下了猪崽,带到集市上去卖。舅舅毕业于汾阳师范,母亲也念到高中毕业。这在当时已经是不错的文凭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农民的生活日常。对于姥爷来说却是奢侈的享受,他起得比太阳早,睡得比月亮迟,88岁临终前还把院子扫得一尘不染。真真是印证了那句“勤劳一日,可得一夜安眠,勤劳一生,可得幸福长眠”的格言。

姥爷不懂“百行业为先,万恶懒为首”,也不懂“劳作便是功德,不劳作便是罪恶”,但他真正做到了“一日不做事,就一日不吃饭”,他一直是为劳动而生活。他80岁以后,仍在地里劳动,后来腿疼,仍然坚持早起,把门口到前面正街500米的土路,以一己之力全部硬化,看上去平坦得跟缎子似的。母亲劝他少干活,他浑身不自在,“反正是疼,做活还顾上疼?”黑脸上依旧没有笑容。

姥爷一生最恨懒惰之人。舅舅做教师,做校长,勤快务实,成绩斐然。屋子四壁贴满了一排排一行行的奖状,“模范教师”、“先进工作者”、“优秀校长”……荣誉的背后,离不开姥爷的榜样引领和默默付出。

姥爷选女婿,勤劳第一,学问第二。当初媒人给母亲提亲时,说后生老实本分,能写会算,就是穷!姥爷说,穷不怕,怕懒!又听说后生有文化,立马就同意了。母亲说,她一辈子也没看见过姥爷在炕上睡觉。我说,我也几十年没看见过父亲在炕上睡觉。他们都是早起的鸟儿,都是勤劳的蜜蜂,都是天地间第一等人!

姥爷离开这个世界已经20多年了,他冷峻的黑脸仍时时在眼前浮现,他勤劳的美德已渗入后人的骨髓,四世同堂没有一个懒人,个个出类拔萃,在不同的岗位上敬业乐群,为国效力。姥爷在天有灵,也该含笑九泉了。

我从没看见过姥爷的笑容,也一直很奇怪,难道世上真的会有缺少笑细胞的人吗?我问母亲,母亲道出了以下情况:姥爷自幼没有亲人,目不识丁。内心自然凄凉孤独,自然憋着一股屈辱之气,而内心却燃烧着一团炽热之火,他想改变,想方设法改变下一代的命运,用勤劳双手,智慧头脑,换子女学堂读书。

天道酬勤!

他少年时给地主家放羊,屈辱尝,冷漠寡言。解放后,靠自己勤劳的双手,白手起家,娶妻生子。日子红火,人丁兴旺。改革开放后,孙子辈商海冲浪,风生水起。

我想,在天堂的姥爷,一生都不会笑的姥爷,此时此刻,他应该是这样的:嘴角上扬,眼含笑意,在祥云缭绕中,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由衷地感叹: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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