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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的荀子,为什么教出了韩非和李斯这两位法家大师?

 伟天英 2022-12-17 发布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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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变化在荀子个人身上展现的最为明显。作为或许是先秦时代的最后一位思想家,荀子身上最为鲜明的展现了这两种特性:一方面,荀子身上明确体现了不同学派之间话语体系的共识与学说的融合,另一方面,这种融合并未动摇其本身的核心立场,伦理秩序在荀子的学说体系中仍然占有明确的地位。

与之相对的则是李斯这一代人。如果说荀子是最后一代先秦思想家,那么李斯则是第一代秦汉思想家,在荀子身上我们依然能够看到他作为游士阶层的自矜,而对于李斯那一代人而言,他们已经非常明白自己终将为大一统帝国服务了,从这个角度而言,尽管立场不尽相同,但陆贾、贾谊、晁错与李斯实为同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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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首先来关注一下战国末期的思想共识,以及这些共识如何影响了秦汉大一统帝国的建构,而在后半部分,则会重新回过头关注一下荀子与李斯身上体现出的代际差异。

在战国末期,无论各家学派在学说立场上存在怎样的差异,有两个基本共识被广泛分享:以天下观为表征的世界观以及以五帝三王为核心的圣王谱系,二者分别从空间与时间的维度上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大一统谱系,这正是战国后期所有思想家的理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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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一话题而言,最重要的研究成果无疑是一百年前的顾颉刚,顾先生在《秦汉统一的由来和战国人对于世界的想像》一文概括了自己的主要学术观点,现将主要内容摘录一下:

《禹贡》上的九州,一般人都认为夏朝的制度。其实夏国的地盘只占得黄河的一角,哪能有这样伟大的计画。九州乃是战国的时势引起的区画土地的一种假设,这种假设是成立于统一的意志上的。
他们这样的没有历史知识,把战国的疆域认做了夏、商、周的疆域,在我们看来实在觉得可笑。但我们且不要笑他们,我们须知道,中国的能够统一就靠在这个荒谬的历史见解上。因为必须有了这个“向来统一”的观念,才可把种族的成见消融,把中国的土地作成一个有组织的联合。

按照今日的近现代史学理论术语,顾先生所讨论的实为一种“传统的发明”,战国思想家构建了一套大一统的思想谱系,并将其溯源至上古时期,以此赋予其正当性与现实意义,并最终影响了秦汉时代的大一统塑造。考虑到顾颉刚的上述观点发表于将近一百年前,其天才怎样评价都不算过分。

站在今日的视角,我们往往认为“天下观”是自上古时代一以贯之的,以至于我们经常会询问,商周不是一种“大一统”么?这种观点不能说错,但是此处的“大一统”与秦汉以后的“大一统”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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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顾先生的观点,商周所建构的政治体系仅仅是彼时中国若干政治体系中的一个,楚国可能并非周王室政治体系的例外,而是另一个与之相对立的政治体系。直到春秋战国时代,所有政治体系才被包容到一个被称为“诸夏”的政治共同体之中。

受制于书写材料的限制,我们很难从商周时代的文献中辨识出清晰的天下观,但是到了战国中期,这种世界观已经十分明确了。在先秦诸子中使用“天下”一词最多的是《墨子》,共计526次,其次《管子》466次,第三即为《荀子》373次,《吕氏春秋》中则提及“天下”273次。这些词频明确标明,“天下”已经成为彼时文化精英的共识。

除了空间意义的塑造外,战国诸子对于上古圣王的描绘,则从时间意义上补充了大一统的思想谱系。随便翻开一本战国诸子的著作,我们都会从中看到以上古圣王劝谏君主的例子,这种形式最为集中的表现则是《史记·五帝本纪》。

作为《史记》的第一篇,有太多读者质疑《五帝本纪》内容的真实性,但是在我看来,或许更好的解读方式是将《五帝本纪》视为战国到秦汉之际人们的思想共识。在《诗经·小雅·北山》中,“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一种政治讽刺,而在《五帝本纪》中,他才真正成为对大一统谱系的赞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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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叙事对后世的影响被清晰的体现在秦始皇的巡游活动中。如《五帝本纪》中则描述黄帝“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类似的叙述也见于《尧典》《穆天子传》等先秦著述。

通过对上述内容的叙述,战国诸子们塑造了一副巡游天下的圣王形象,这种行为模式直接影响了秦始皇的巡游活动。如会稽石刻提及“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于是秦始皇“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通过此种巡游和刻石活动,秦始皇在自己与上古圣王之间构建了一套时间上的联系。

当然需要强调的是,尽管战国诸子的天下观深刻的影响了秦汉时代,但是他们的天下观与后世并不完全相同。一个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他们的想象仍然立足于“天子-诸侯”的列国秩序,而非混一寰宇的单一秩序,后者是秦始皇的发明。《五帝本纪》中所赞美的太平是此种形式:

於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
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获宝鼎,迎日推筴。
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声教讫于四海。於是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天下於是太平治。

换句话说,战国诸子所想象的理想社会仍然是以商周时代的王政为模板,就大一统的本意而言,“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所强调的是教化上的统一,而非政治上的统一。就此而言,秦始皇所创造的大一统远远超过了战国诸子的想象。

正是基于这种浓厚的思想共识,各家学派之间的观念也不断融合,儒家的荀子开始讨论性恶论以及礼法关系,法家的韩非子则关注垂拱而治的可行性,在道家的论述中则同样能看到儒家的伦理色彩。

这里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描述这种融合。一种观念认为,法家和儒家的一个重大区别在于法家尚今而儒家崇古,然而如果对照战国中后期到秦汉早期的文献,我们会发现儒家不仅同样有了尚今的观念,其描述甚至也与法家高度一致。

关于法家尚今,一个经典表述便是商鞅所说“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然而《礼记》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三王异世,不相袭礼”的表达。更为直接的是汉代,叔孙通认为“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最终到了汉武帝时代,彻底演变为“五帝不相复礼,三代不同法。”

在描述了战国后期诸子百家的共识与融合后,我们再以荀子为例看一看他们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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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人们谈到荀子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往往都是“性恶论”,并基于此认为荀子更加注重外部的礼、法,而非内部的伦理秩序,并以此将荀子与孟子划分为不同的儒家派别。但是在我看来,荀子和孟子之间的差异被夸大了,荀子对于性恶论的认同并没有使其放弃对内部伦理秩序的强调:

汤以亳,武王以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无它故焉,以济义矣。是所谓义立而王也。
秦四世有胜,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此所谓末世之兵,未有本统也。

在上述两个例子中,荀子分别从正反两个方面强调了儒家所强调的伦理对于“一天下”的重要作用。此外,荀子认为“取天下者,非负其土地而从之之谓也,道足以一人而已矣。”就此而言,他所强调的“一天下”和孟子所说的“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并无区别,均是强调王道教化维度的“一”,就此而言他与孟子之间仍然是共性远远大于差异。

在我看来,尽管性恶论是荀子思想体系中最具特色的一面,但是正如同“先定论”在加尔文体系中的重要性是被后世发明的一样,性恶论对于荀子思想的意义被夸大了。对于荀子本人而言,性恶论并没有影响荀子强调内部伦理的重要性,也没有在其自身的思想体系中划分中内部与外部的明确界限,荀子所强调的礼,本身就是将伦理包含于其中的。

从某种意义上,性恶论的重要地位恰恰是后世儒生为了批判荀子而刻意强调的,后世的儒生容不下性恶论的假设,也无法理解荀子所处的那个特殊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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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时代总会改变的。

战国末期的思想共识使得诸家学说的融合成为可能,却也使得李斯与韩非在老师的学说中窥见不同的可能性。政治形势的变化也催促着游士们不断革新自己的政治观念,展望一个永恒帝国。而那些无法理解长平之战后新形势的诸子们,终将成为旧时代的残党。

荀子眼中的秦国不过是“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的末世之兵,但是年轻的李斯看到的,是“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

大一统的崭新帝国,容不下先王之世的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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