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桑宜川 历史上的老成都是一座水城,茶馆里的老龙门阵有一说:“穿城九里三,围城四十八”。彼时以华里计算,可见地盘不大,南河、府河、沙河曲折环绕,金河、御河穿城而过,磨底河、土桥河等水系盘亘蜿蜒其间,还有无数的塘、堰、池、井,星罗棋布,沟渠纵横,足可媲美江南水乡。难怪七百多年前欧洲探险家马可·波罗到成都,大为惊叹,在他的游记里称之为“东方威尼斯”。 其实自古以降,那水主要来自老灌县境内的雪山山脉,唐诗曰:“巴蜀雪消春来水”,就是一个恰如其分的脚注。成都是一座因水而生、因水而兴的城市,水就是成都人的灵魂,成都人自然离不开水。水也造就成都的地域文化,岷山雪水即是滋润川西坝子的生命之源,府南河也就是成都人的母亲河。 如今尚可查阅的《马可·波罗游记》汉译本对府南河(锦江)有这样的描述:“有不少重要的川流,来自远方山中,不仅流经此城周围,且穿过城内。诸川有宽至半里者,亦有仅宽二百步遥,然诸川水皆深 ...... 诸川离此城后,汇而为一大川,其名曰江。”可见水构成了马可·波罗对成都的最初印象,也是那一时代成都府的自然地理样态,老成都的“东方威尼斯”之誉闻名遐迩,是有历史依据的。 老成都人爱水,对水质甚为讲究,相传水被分为了“三教九流”,日常沏茶、泡咸鸭蛋、腌制泡菜得用府南河里的河心水,用药得使天花水(雨水),洗衣、淘菜要汲清澈的小河水,浇菜种地要用堰塘水,种花多用淘米水。水质也分为甜、碱,苦,酸几等,甜水才吃,碱水可洗,苦水只能浇菜种地。 由于对吃水的苛求,通常居家过日子用水与茶铺、食肆,酒坊的用水,多是雇请挑夫从南河和府河里挑回河心水。民国年间,河心水清澈见底,仰仗的是自然造化出来的岷山雪水,富含微量矿物质元素,被认为是养身长寿之佳品,比街巷院坝里的井水还高一个档次,难怪当年沿河树梢上挂有不少“河水香茶”的旗幡,迎着河风猎猎招展,作为茶铺的招牌。 九眼桥附近的水井街上水井坊老窖池遗址,其实不过是清末民初时期的一家“成都烧酒”作坊,或可追溯到元代,民国后期还在产酒,水井街上的许多老人回忆,就是佐证。那时沿河的烧酒坊不少,酿酒用的都是河心水。 记得多年前,笔者与几位发小到水井街,采访过那里的老住户姚老伯,他说起,他的祖父,父亲和他自己三代人都曾是挑水夫,替沿河酒坊下河挑水还要看时辰和天象,每逢阴历月初,一轮弯月高挂中天时分,受天地磁场的影响,岷山流泻下来的雪水水质才属于上乘,是汲水的好时光,酿出的“成都烧酒”才有好滋味,如今已是天方夜谭,然而其中所蕴含的天文科学道理,是先人智慧的结晶,是那个年代的一个真实写照。 那年月居住在城里金河和御河一带的居民,如果街巷院子里没有水井,那么多半是请挑夫去南河和府河里汲水,每一挑需付给些许铜板,挑夫可换得一二个“锅盔”果腹充饥,就已知足。因为城中小河里的水只可用于盥洗,但不适合饮用,这样一来,成都就衍生出一种挑水的职业。据《成都通览》记载:“挑水分河水、井水两种,河水每担十六文,二十四文不等,井水分二文,三文一担。虽有自来水,尚未办好,不能不用挑夫也。成都城内凡有四百三十六人,经警局发有规则,各夫各按各段街户挑水,水井凡有二千五百一十五眼。”似可作为佐证。 挑水不同于其它形式的卖水,挑夫收的只是脚力钱,非常便宜,因水取自河中,没有成本,故分文不收,所以每担水的价格依据下河的远近而定。旧时,挑水夫的酬劳多以苞米或稻米计量。若给茶铺、饭馆挑水,月酬一斗二升米到一斗五分左右;给居民家挑水也可包月,也可零算,月酬四至五升米。 挑水夫大多家境出身贫寒,类似于重庆长江码头上的“棒棒军”,苦力的干活儿,全部家当就是一根扁担,两只木桶。木桶也有大桶和小桶之分,收取的脚力钱也就有所不同。更为贫寒的挑水夫连扁担水桶都没有,全靠临时租借,那时也就有了专事水桶出租的行当。帮人挑水的日子久了,不少挑水夫积累了人缘,便有了固定的顾主,在那些推“鸡公车”、抬“滑杆”、拉“飞娃”、收大粪的苦力群体中,工种显得略微体面一点。有些挑水夫以此为职业,养家糊口,也算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清末民初的成都府,自来水尚未进入百姓家,生活饮用水主要取自府南河。每天有数以百计的挑夫从河里汲水,送入千家万户。无论春夏秋冬,挑夫大多不穿鞋袜,赤膊光脚,淌水到河中间,选取流速快的河道,取上乘清澈之水,“谓该处之水甘冽异常,不用沙滤也,味甘甜纯润”,这里包含着一种职业道德。他们不在河边舀水,以避开岸边洗菜淘米浣洗衣服的地方。通常涉水走到离河岸有一定距离的水面,两只桶不离肩头,迎流俯身一舀,就装满两桶水,挑着上岸了。挑水夫的两只水桶里面,还分别搁放有两个十字形的木架子,飘在水面上,减少震荡,以便在挑担行走时,桶里的水不至于外溢。 当时的清政府很看重这一行,据《晚清成都警察史要》记载:“规定所有轿夫、茶坊的轿夫、挑水夫为义务消防员并发牌为凭。一有火警,即带牌到局领取竹帽、水桶奔赴火场听用。灭火后回局呈缴帽桶,每名给钱百文以作力资。”由此可知,成都的挑水夫,实际上是一支训练有术的编外“警察”部队。 以前的老成都每条街上都有几个石缸,装着消防用水,被称为太平缸,使用与管理归本街团练,由于放在路边缺乏管理,破烂不堪蚊蝇生殖,臭气难嗅,遇上火警,不是缺水,就是缸破。成都兴办警察局后,加强了对挑水夫的“义务消防”培训与管理,情况大为改观。要想吃挑水夫这碗饭,就得管好本街的事,不然当心换人下岗。挑水虽说是下苦力之人,又苦又累,起早摸黑;但收入稳定,工作固定,只要吃得苦,“升升米,把把柴”,半饥半饱也能过日子,为保住饭碗,挑水夫需要首先尽心管好太平缸,利民利已。这是那年月城区里的一道人文风景。 清朝洋务运动以来,中国在备受列强凌辱的同时也开始学习西方的先进科学技术,效法自来水的饮用方法,集资兴办自来水厂,接通管道,是解决公共饮水卫生的重要途径。通常茶馆对水质的要求很高,非河中水不用,茶客多的时候全靠挑水已供不应求,其它社会各行业的需求也大增。 宣统元年(1909年)在四川劝业道周善培倡导下,官商合办的“利民自来水公司”成立。当时还不习惯使用西方的水泵等舶来品,因为水泵需要电力驱动,于是土法上马,在南门外万里桥下水深处,现锦江中学河边,高架水筒车,成都称之为水车,又名天车,为竹木结构,是利用水流动旋转的一种提水工具,引水越过城墙,用木枧、竹枧引、管道输至盐道街、学道街、总府街、商业场华兴街等六处蓄水池,经过明矾处理水质后,再由人力挑水或板车拉水出售。戏称为“人挑自来水”,乃为成都现代自来水创办之始。 那年月劳动力的价格低廉,一担水的价格很低,使得利民自来水公司一开始就经营困难,民国十五年(1926年)7月,利民自来水公司因资金短缺、入不敷出而停业。民国27年(1938年),成都市政府出面创办自来水公司,同样因无财力而终止。民国31年(1942年),省建设厅厅长胡子昂拟定了创办自来水公司的书面提案,呈报省政府主席张群,张主持召开了省府605次会议,作出了“先交成都市政府核办”的决定。成都市市长余中英立即派人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实地考察,编出了工程计划书,设计出各种图纸。 直到民国33年(1944年),在成都第九任市长、书画家余中英的倡议和支持下,成都自来水厂开始筹备,水厂厂址选定在青羊宫百花潭上游,送仙桥侧,征地50亩,以摸底河、清水河作为水源。当年8月动工,历时一年,次年8月完工,成立了成都自来水特种股份有限公司及青羊宫水厂。难怪成都市自来水公司办公楼还在琴台路口,大半个世纪过去了,依然如故,原来是有历史渊源的。 到民国35年(1946年)6月建成西式自来水装置开始售水。但彼时尚不可能引入千家万户,只能在部分街巷设置放水点,由专人看管,附近居民或挑水夫前来购买,这就是老成都自来水从无到有的历史沿革,辑录于此,是以为志。 其实挑水夫这一行当并非老成都独有,全国各地皆然。甚至西方国家在工业革命之前,城市里也有挑水夫。举例说,如今的德国汉堡城里还保存着不少挑水夫的街头塑像,作为城市形象的标志,背后的故事鲜为人知。 回望那段历史,大约200多年前,自来水尚未问世的时代,汉堡便有一项职业叫“挑水夫”,专门从井里汲出饮用水,装在两只15公升有盖的桶里,用肩挑着送往富裕的人家,换取生活费。其中有一位名叫汉斯·胡梅尔(Hans Hummel)的挑水夫,挑水一生,超过半个世纪。在他的人生晚年,因为自来水的普及而失业。然而他的人生就是自来水从无到有的变迁史,虽无建树,但他每天挑水走街串巷,熟悉这座城市的肌理,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发展沿革,他经历过忧郁、彷徨和无奈,正是因为这份负重而又单纯的工作,修得齐天福报,誉满人间。 20世纪初期,汉堡建筑协会与人文协会共同筹建胡梅尔纪念像,1938年9月18日落成。为富人家送水的胡梅尔一表人才,身着类似水手服的紧身工作服,头戴圆桶型高礼帽,永远地肩挑两支沉甸甸的水桶,戏耍的儿童们鬼鬼祟祟,紧盯其后。石像有真人高,连基座约3米,坐落在名叫车轮制作路的中间地段,显然是为了彰显这座石雕的,引人注目。当初的小巷被拓宽成现在的大路,位于汉堡市政厅西向约600米的位置。 1938年落成的胡梅尔Hans Hummel石像的正面与背面,孩童跟随。 汉堡作为德国北部的商业港口重镇,是二战中作为战败国被摧毁又重新建立起来的城市,为了提升城市知名度,打造城市形象,如巴黎的铁塔、苏黎世的母牛和柏林的棕熊,用什么来代言城市形象,曾颇费踌躇。 2002年,汉堡市政府撇开早已闻名遐迩的米歇尔教堂,推出了趣味横生的五彩挑水夫,可谓奇思妙想,一鸣惊天下。 挑水夫的“忍辱负重”恰好代表了二战中战败国被摧毁又重新建立起来的城市象征。当年汉堡孩子们喜欢恶作剧,用涂鸦词“胡梅尔、胡梅尔”写在街头墙面上,家喻户晓,其字母缩写的两个大H,又巧合了汉堡商业城缩写的HH,不期挑水夫胡梅尔居然是不二人选,无可替代地登上了汉堡城市形象代言人的宝座,彰显出了西方文化中对历史的反思,对人性的探讨,对尊严的致敬,这就是普世价值观,值得我们反思与借鉴。 话说回来,今天中国各地城市对已消失的许多人文历史挖掘,开发与利用尚有不少缺项,若能适时地展现出来,将是脍炙人口的善举。 回望历史,上世纪70年代以前,成都事业单位,文教部门,及工厂企业职工用水,因住房条件不甚宽裕,少有单元套房,大多住的是筒子楼,楼下空旷处设有一个水泥平台,安装有一排自来水管,用于各家淘米洗菜,洗衣取水。街巷里的居民日常用水,除了院落里有井水的,仍然大多到街头的自来水供应点,交水票取水,然后挑回家去。 那年月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大瓦缸,用于储存生活用水。家庭经济条件好一些的,还有二口大瓦缸。十年“文革”浩劫之后,各单位纷纷修建了新宿舍,住房条件改善了,自来水方才真正进入了千家万户,挑水夫的行当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如今已成为昨日黄花,永远留存在民间记忆里。 2022年12月15日星期四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鹦鸣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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