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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远去的汽笛声·45】元祥回乡(下)

 十米阳台黄手帕 2022-12-29 发布于河南

下午,在李书记的政治要求下,全公社的党员干部三十几号人早早都聚集在晌午闹过事的坟田边,并在李书记造的花名册上签了字。

见元祥到了后,李书记宣布到:“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一个现场党课,到场的有党员十二名、预备党员五名、积极分子八名,其余的几名也都是写了入党申请书、正在组织考验之中。

首先,请我们所有到场的正式党员,到党旗下宣誓,重温入党时的誓言。经上级党委同意,其余的积极分子和已经要求入党的同志,今天特批光荣地和正式党员一起,在党旗前体验入党宣誓仪式。”

那几位还没有正式入党的年轻人,兴奋得满脸通红。

李书记领着大家宣读了入党誓词。

仪式完后,李书记和大家围坐在田埂旁,重新学习起“移风易俗,开展平坟还耕运动”的红头文件。在讨论的时候,几个年轻人说道:“我们不要光是讨论,要以实际行动响应党的号召。”“是啊,这正是党组织考验我们的时候!”

李书记满意地点点头:“看样子这次的党课非常成功,你们的觉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但是,旧社会所带来的封建迷信,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需要我们长久地做好家属和普通群众的工作。”

元祥引导道:“我们共产党员都是无神论者,但也不是不尊重传统和习俗。只是民俗里对坟墓的重视不可避免地沾染上迷信色彩。

建国后,中央领导们就决定简化丧葬仪式、大力推行火葬,一来破除迷信,反对封建;二来节约丧葬成本;三来能增加更多耕地;四来可以防止瘟疫暴发。”

有老党员发言说:“封建统治阶级相信,祖坟的安好与否、风水如何,关系着后人的祸福。国民党反动派还专门把毛主席的祖坟给刨了,但毛主席不还是领导我们打下了天下?”

“是啊,在乡下,只有那些心中有深仇大恨、一心想置对方于死地的死对头,才会去掘人家的坟墓。扒坟头是最缺德的行为,也是封建陋习根深蒂固的反映,我们共产党员岂能信那个?”

“要是挖祖坟真的管用,我们就不用去革命了,直接把蒋介石反动派的祖坟挖了,革命不就胜利了?”

“解放这些年了,还要'毁田造坟’,这种'吃祖宗饭,断子孙路’的做法,实在是荣辱不分,羞耻不辨,毫无阶级觉悟。”

李书记站起来,激情地说:“同志们,谢谢你们,是你们教育了我这个老党员。为什么社员们不理解我们?是因为我们自己还有私心,没有实际行动,没有起到先进模范作用。今天,我就带个头,从我们家的坟头开始!”

说着,他大步走向了一个正在修复培土的坟头,捡起地上的铁锹,推开培土的妇女,喊了声:“你走开!我要革命了!”就挖了起来。

妇女惊恐地抱住李书记的腿:“他二爷,你这是要干么事啊!”

李书记大义凛然地说:“我是共产党的公社书记,我必须听党的话,你起开!”

被踢开的妇女,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书记怒斥到:“你哭个毬啊,你只是嫁到我们李家的媳妇,这里埋的可是我的亲爷爷!起来帮忙,挖深些,埋深些,入土为安,不留坟头一样祭奠!”

这个李家孙媳妇见他二爷都这么说,也就爬起来搭起了帮手。

有了李书记这个榜样,这些早就摩拳擦掌的干部们,纷纷找到自己家的坟头,干了起来。

早有人跑回家告诉了这些干部的家属。但家属们跑到坟田,在丈夫、兄弟或父亲的叱喝下,都不敢作声。只有几个平时就泼辣的女人,坐在地里哭号起来。

元祥见姬家的坟头也有几个人在刨土,就过去搭起帮手来。

人间的亲戚连着亲戚,地下的亲戚也连着亲戚。只要都牵连在一起,攀亲带故就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手段。不到一个月,除了几个绝户和举家迁徙到外地的人家的坟头,姬家湾共平坟八百多个,增加了近三分之一的耕地。

一个月后,湖北省“移风易俗,开展平坟还耕运动”先进试点现场表彰会在姬家湾召开,苏主任和李书记专程到元祥家邀请他列席会议,无奈元祥死活不愿露面,只好作罢。李书记在会上做了神采飞扬的先进经验报告。

其实,除了那几个没有主的坟头是公社组织集体深埋以外,还有些并不是主人家主动处理的。有几家坚决不愿处理的落后户,是在开现场表彰会的前两天,由从县里来的基干民兵执行的。

这些民兵在一夜之间将剩余的坟头全部捣毁、深埋、填平。被别人扒了坟头填了坟的这几家,对李书记和元祥恨得咬牙切齿。

现场表彰会结束后的不久,一户人家的媳妇一大早找上门来,找元祥讨要棺材里的陪葬品:“姬老头,我家爷爷下葬时我是亲眼见得的,那棺材里是放了不少金银物件做陪葬的。这一夜之间,坟不见了,哪个刨的?里面的东西呢?你得给个说法啊!”

元祥老伴端着茶水,说:“您坐下喝茶,慢慢说。这起坟,是公社里和县里的领导组织的,跟我们家老姬没有关系啊!”

来人说:“怎么没有关系啊?人家李书记都招了,说都是你们家姬老头给出的馊主意!不找你们找谁啊!”

元祥听闻,从内屋走出来说:“这主意是我出的,我是为了我们姬家湾的子孙后代啊!”

“什么子孙后代?你的子孙后代哪个在姬家湾啊?你不要祖宗、数典忘祖也就算了,为么事要我们都不忠不孝?不行!反正我们已经背了这个恶名声了,就非得要那地里的实惠了!你赔我地里的东西!”说着,夺过元祥夫人手里的茶杯就摔在地上。

见到有人到元祥家里闹,姬家湾所有人家都按捺不住了。不管平坟是自愿也好、被动也罢,事后内心总是有些不安与内疚的。不敢向政府发泄,也不好与家人纠结,那口闷气深深窝在心底,压得人莫名地憋屈。

现在好了,终于找到债主了,原来我们都是被这个发配的老头给耍了!我们正好找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发泄口,必须为自己拉个背负良心债的垫背。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到元祥家参与起来,好像如果哪家不去谴责、哭诉几句,就是心里有鬼,是真心、自愿地挖自己祖宗的坟。

元祥的宅院被里里外外的人围得严严实实,如被批斗般的元祥百口莫辩,元祥老伴只是坐在椅子上哭泣。

一拨人离开,又一拨人围过来。每换一拨人,元祥家里的家具和物件就少几样。

这场全体无意识的闹剧,发展成为一种仪式。大家在元祥门外搭起了灵台,支上了帷幔,点起来香烛,人们在门外跪拜着、跟祖先道着歉,咒骂着姬家的不肖子孙姬元祥。

然后到屋里戳着元祥的脑门,表达几句“还我孝心”的语言。大家要把这所有的罪恶,都聚集到姬元祥身上;再从他的身上,找回自己脆弱的家族信心。

公社李书记知道了元祥家里的状况,吓得不轻:一来是因为自己禁不住家人的盘问,不得已出卖了元祥;二来元祥可是北京下来的高级干部啊,虽然是被贬谪的,但他享受的文件级别还是极高的啊!

他不能出事,特别是不能在自己的地面上出事,不然自己的仕途也就到头了。得想办法救他!但不能自己去救,否则自己又会成为元祥的垫背。想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打通了县里苏主任的电话。

傍晚,一辆军用摩托车呼啸着,飞驰到元祥家门前。车上跳下来两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其中一位拿起电喇叭喊起话来:“各位社员同志们,我们是中央军委派来执行特别任务的,请你们配合,马上离开此地,马上离开此地!”另一位高举着冲锋枪,就往里面冲。

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一哄而散,躲到了屋后偷看着。

紧跟着,又一辆军用吉普车开了过来,车上下来一位穿着四个口袋军装的军官和两个武装民兵,其中一位民兵装束的人,正是上次来过的县里的苏主任。

两位战士已经将元祥和老夫人扶向吉普车。军官一个敬礼:“报告首长,省军区参谋韩慧奉命接您到省军区去休息!”

元祥无力地说:“屋里还有我的文件、资料。”

军官回答:“报告首长,我们会留下地方上的同志收拾你的物品!”

苏主任和民兵留下来善后,摩托车呼啸着开路,吉普车随后,直奔武汉市而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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