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难忘的山沟医院

 鄂中京山 2022-12-30 发布于湖北

难忘的山沟医院

易齐萍

武汉沦陷以后,国民党京山县政府闻风丧胆,到处逃窜,眼看日本侵略者长驱直入,国民党草木皆兵,一溃千里,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之秋。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九日,京山县城遭到了日寇五十多架飞机的狂轰滥炸,同胞的生命惨遭杀戮,群众的房屋变成废墟。当时我刚从武汉护士学校毕业,回动京山老家永兴的易家大湾。看到人民这样受难,国家激起了我对日日本侵略者的愤恨。强烈的爱国热忱促使我从乡里跑到县城,参加了医疗队,负责京山城被炸后的伤员救护工作。
当时这个医疗队,主要是栗秀贞同志和我及一个姓博的医生,还有哀山城里姓曾、姓查、姓胡的几个姑娘。县坡连续被炸了两次,死伤无计数,无辜的群众被炸得肢体异地,墙上、树枝上都粘着血肉,有的父母抱着死孩子哭,有的人身上血肉模糊地从瓦砾中爬出来,到处是哭声,遍地是尸体,现场的惨景,使人目不忍睹。将近一个月之内,全城死气沉沉,满目凄凉。医疗队设在县城北面的一个村子里,没有行李,伤员就睡在地下的稻草上。敌机第二次炸京山城后,我背着药箱,到城边去救护,看见一个人从城内爬出来,一块椽皮穿过了他的大腿,象门闩一样,他还跑出来了,口里直喊:“救命,救命……”。我叫他坐在田里,我们去拾他。还有的缺脚断臂,爬的爬,滚的滚,汪的汪,喊的喊,京山人民受日本侵略的灾难,真是太深重了。
一九三八年冬季,我和栗秀贞同志几经转折,到了向家冲。这时,陶铸与杨学诚等同志领导的鄂中抗日游击武装已在丁家冲、石板河、八字门、向家冲一带活动,建立了抗日根据地。一九三九年一月,在党的领导下,成立了应抗司令部军医院,栗秀贞同志任院长,陈玉虹同志任政委,王瑞华同志任指导员,我是医生兼护士长。医院设在柱家塌的张家祠堂,鄂中抗日武装的第一所医院,就这样在战斗的硝烟烽火中,在敌后的深山密林里诞生了。也就是在这山沟医院里,使我走上了革命道路,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由于战斗频繁,加上日本人、国民党顽固派和地方土匪的经常“扫荡”骚扰,医院到处搬家,杜家塌周围的红门冲、小泉冲、左家坡子是我们医院常来常往的地方。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下,我们的工作,不能讲任何条件,完全是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因陋就简,以土代洋。山沟是医院,岩洞是病房。没有手术刀,就用杀猪刀,没有骨锯,就用木匠锯,没有穿颅器,就用土剪刀,没有凡土林,就用猪油。通过统战工作,上级党组织给我们从应城膏盐工会医院弄来了一点药品和器械,国民党军队掉下来的张姓三姊妹(两个姐姐,一个弟弟)路过这里,他们留下来,和我一起清理这些东西。弟弟是军医,两个姐姐是护士,他们看到医院条件差,周围是大山,觉得这山沟医院没什么奔头。他们说,这里打不成仗,也搞不出什么名堂,要我同他们一起走。我说,我不走,我希望你们也不走。过了两天那个军医,就请了两个毛驴,让他两个姐姐骑上,往客店坡那边走了。医院成立不久,就接收了我们部队打熊家滩后的十几个伤员。在七三一团打袁家台的时候,我直接到前线去救护,第一次上战场,也不晓得害怕。我站在离阵地不远的地方看热闹,指挥员怕被敌人发现了,出危险,叫我卧下,我无可奈何地扑在地上。伤员抬下来了,我就跪在地上包扎,包扎完了,我又去看。仗打完后,我回到白果树湾,把伤员集中在一起,就往十字沟抬。后来刘团长还开军人大会,欢迎我们,向我们道谢。
在那个战斗年月里,我们医院的所有工作人员,以苦为荣,以苦为乐,不怕累,不知道休息,日以继夜的工作。战士们打仗是拼命,我们工作也可说是拼命,用这种精神,抢救了许多伤病员,使他们重返前线。但是由于技术力量薄弱,使有的同志丧失了宝贵的生命,现在想起来,非常痛心。我印象最深的是周品香同志,上海美亚绸厂的纺织工人,十四岁就参加长征,是从延安马列学院来的红军老战士,在郭仁泰的大队里当参谋。在郭仁泰被缴械时,反动汉奸分子向他开枪,一颗子弹从大腿打进去,把大动脉打断了,如果当时有强一点的外科医生,把大腿内侧打开,将血管接上,就没事了。当时我们又不晓得这样治,只用外伤药敷上,血是止住了。后来敌人“扫荡”的时候,我们把他拾到殷家冲,几十里山路一颠簸,造成大量出血,京山当时的第一个红军战士,就这样牺牲了,死时只有二十二岁。

我们医院工作条件差,生活条件也是很差的。当时日本人把老百姓的房子烧了,田地荒了,一粒浪食都是很宝贵的,我们一年上头,吃包谷糊糊,大米很少,我们那时吃饭,不用碗,一人发一个木瓢,不管装什么,吃起来都很香甜。粮食困难,蔬菜更困难,因为山里不长莱,只长莴米菜。我们经常上山找野菜,捡菌子,挖野芹菜、野韭菜,摘紫罗藤花,黄荆条叶子。一九四二年日本人大扫荡,国民党曹勖又封锁我们的粮食, 我们医院加上伤病员一百多人,没有饭吃,边区党委和保安司令部都撤走了,我们被围在山沟里,像没娘的孩子,有的伤员饿得哭,说在前方没有打死,到这里也会饿死。我急得没有办法,山区群众送我一点葛粉,我都舍不得给孩子吃,拿出来给重伤员充饥了。我们两天断炊,人都饿得没有劲了,同志们还是照常工作,派管理员出去买粮食,哭着回来,说老百姓都躲到山上去了,自己都没得吃的,哪有粮食卖。后来人家告诉我,区党委在易家岭还存有两石小类,我们连夜就派人去弄来,用磨子一破两瓣,磨成小麦米,煮了几大锅,让伤病员和工作人员吃了一顿饱。第二天,保安司令部、区党委机关都回来了,我们象孩子见了娘,王瑞华同志直哭。郑绍文同志说:“我们回来了,还哭么事呢?”在敌人“扫荡”时,大部队走了,者百姓跑了,地方工作队有同志跑来找我们要饭吃。我记得敌人“扫荡”丁家冲肘,鲁明健同志带了几个人,跑到我们这里要饭吃,吃了饭,晚上就上山,一早晨又下来问我们要吃,我们还真有点意见。        


我是学妇产科的,我当时的工作除了搞好伤病员的医治和护理以外,还要负责妇产科。那时五师的女同志生小孩,都要到我们医院里来,敌人经常扫荡,妇产科的产房就设在山洞里,很多同志的小孩都是在山洞里生的,李晓白同志的一个小孩,长了好大,都还叫洞生,因为是在山洞里生的。江中华、刘恒清(金铎同志的爱人)等同志都在山洞里生过小孩。有人问我接生了好多革命后代,我很难回答,因为接生的小孩是不少,养活的不多。战争年代,东奔西走,日夜行军,生了小孩,母亲不好带,就给老百姓,没有奶吃,就用油条喂,生下几天的孩子,用油条怎么喂得活呢?当然也有少数喂活了抚养成人的,象金铎同志的爱人刘恒清生了小孩后,把孩子给小泉冲一个姓左的保长家里,因为这个保长的爱人生了一个小孩,没有养活,把这个小孩弄去,有奶吃,喂大了。解放后,这个小孩还到广州看过他的生身父母。


在那个时候,我们的工作是紧张而愉快的,充满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山沟医院,到处为家。机动灵活地和敌人周旋。一九四二年敌人秋季大“扫荡”的时候,有一天天刚亮,我才起床,通讯员送来情报,说有敌情,要赶快转移。通讯员没有转去,敌人的枪声就响了,我们有些护士还没有起床。我们马上行动,首先把份员运到左家坡。这上面住着一个姓陈的穷苦人家,因为这里山高密林。敌人不易发现。另外,我们在他家里藏了一点粮食,准备应付情况突变时,重伤员好到那里避难。我背着一个药箱。走到半山坡,陈治国也从山下来了,他说,他那山头安全。我说,你赶快下去,叫他们把伤员抬上来。我把药箱放在半山坡里,也下去了,让伤员能走的就走,不能走的就抬,都搞上了山。最麻烦的是一个日本俘虏,又怕他跑了,我们专门派一个男护士跟着他,叫他拿根绳子,如果俘虏要跑,就把他捆起来。我和王瑞华同志商量,轻伤员叫他们自己想办法隐藏,要换药、要吃饭,就到陈治国家里来。有一个女干部叫陈科,是个知识分子,肺病非常严重,怀着七个月的身孕,陈治国家里穷,只有一间半屋,没有地方搁铺,就睡在担架上,后来用土砖给她垒了一个五寸高的床,我当时也够呛,我的大姑娘大毛只有七八个月,没有地方睡,就搬一个破晒簸放在禾场里,让她在那里睡,山里又怕狼和豹子,就让叫田东生的一个男护士照看着。我忙了一天打半夜,身上不得了,要洗澡又没有水。除治国房屋边有口水井,山里的井水秋天是温热的,我就提了两桶水,躲到树林子里洗了一个澡,他们说,我胆子真大,敌人来了怎么办。我刚洗完澡一个护士来告诉我,陈科要生小孩,我说拐了,生小孩,她非断气不可。只有五寸高的床,我趴在地下,给她把七个月的小孩接下来,因为不足月,生下来就死了。陈科的身体更加虚弱,经受不了这场折磨,第二天拂晓也去世了。


除了敌人的 “扫荡”以外,国民党曹勖的六纵队和地方土匪经常与我们闹磨擦。我们医院搬到十字沟抢救伤员的时候,有天晚上,栗秀贞同志要下山到丁家冲搞药,叫我和两个男护士同伤员一起留在山上,孙耀华同志对栗秀贞同志说,让小易和你一起去吧。我们刚下山,上面就被土匪抢了,翻箱倒柜,把我们的书籍撕得稀巴烂。衣服拿走了,粮食倒走了,伤病员身上的钱也搜走了,逼问那些伤员,那几个姑娘怎么搞了,伤员们回答:她们下山了,我们当时好不容易搞到药,后来通过很多办法搞到一点药,怕日本人抢,放在山洞里,结果被曹勖的队伍抄走了。我们就是在这种内外夹击、十分艰难的环境中生存、工作和奋争,为鄂中的抗日战争起了重要作用。国际友人美国著名作家艾格妮丝·史沫特莱到八字门、向家冲进行调查访问的时候,也访问了我们医院的手术室、诊断室、病房,询问了病人的生活情况、医务人员的工作情况。她看到病人躺在地铺上,得到及时而有效的治疗,她很满意。她看到伤病员们睡的是草铺,她提出一定要讲究卫生,她看到我们医院条件困难,设备简单,夸我们“精神振奋,工作先进,中国人民了不起。”我们医院招待她吃了一餐饭。后来,她还资助了一批药品。


我难忘山沟医院,更难忘山里的人民。他们像岩石一样坚强,像松柏一样挺拔,像山泉水一样光可照人。在艰难因苦的环境中,和我们同生死,共患难,舍生忘死地为我们摸敌情、送情报、抬担架、送军粮。有的为了掩护我们,亲人被害,房子被烧,毫无怨言。我们虽然给他们看过病,接过生,但比起他们对我们的支持和帮助,是太微小了。时间已过去四十多年。京山北部山区人民对革命的贡献,对我们的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


 我怀念山沟医院,怀念山里的人民……


(左其义 整理)


1982年5月30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