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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时间与地理空间:中国古典舞闪放与原型批评

 阿里山图书馆 2022-12-31 发布于北京

   历史时间与地理空间:

中国古典舞闪放与原型批评

刘建


这是在《舞蹈中国》上发表的《从舞蹈鉴赏到舞蹈批评》之四,是继外国古典舞之后的中国古典舞谈,主要使用的是现在舞台上的中国古典舞剧目和原型批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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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楚腰》、《秦王点兵》与《闻法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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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历史时间的一段儿

中国古典舞是一个很长历史时间段的舞种。孙颖老师《寻根述祖》的系列剧目就是按历史时间一段儿一段儿排列的:先秦的《楚腰》,汉魏六朝的《踏歌》......直到清代的《挽扇仕女》,这条纵线叫做历时性的纵轴,尽管难以以一当十,但历史时间是被勾画出来了。

《楚腰》是先秦的一个舞蹈(见图1),是根据古代文献“楚王好细腰”和“楚人好巫”创作的宫廷化舞蹈,其舞姿形象来源是汉画像中的“翘袖折腰”和“斜塔”“半月”等,并且综合了其他朝代的一些古典舞元素创作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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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楚腰》中汉画舞蹈“翘袖折腰”与京昆戏曲翎子综合创造;

图2:《杨门女将》中的翎技)

作品的结构是 ABA——慢板、快板、慢板,把宗庙祭祀的情境放到宫廷舞蹈场里去表演,最终呈现的是宫廷舞伎的形象(没有玩儿“意象”)。按照宗庙的祭祀仪式流程,第一是请神:请神灵下凡,用慢板;第二是神灵附体:用快板,舞伎化身为神,包括翎子的抖动,下大腰;最后是送神:神不能留在身体里,还要把神送走,自己回到人的位置,又用慢板。所以有了“请神→神灵附体→送神”这样一个结构。

史书上说,“巫”字是一人持双牛尾在跳舞祭祀,比较粗糙。《楚腰》是宫廷舞,牛尾换成了头顶上的翎子,用翎子延长人的身体向上祈愿,召唤神,为神代言,最后送神。翎子和翎技在京昆戏曲舞蹈中有,像《杨门女将》(见图2)是清代的,不是先秦的;另外汉画中的“翘袖折腰”这里改成翘“手”折腰,加上翎子算是综合创造。

在汉画舞蹈的“翘袖折腰”中,袖均为长袖而非广袖,这里使用广袖是为了露出手,《楚腰》中手的“亮翅”动作模仿鸟翅(见图5),这叫做“经验意象”。“象”,是一种形象,切实可分析的:手的“亮翅”动作,头的翎子抖动,联系在一起就形成神灵附体的逻辑语义。这些动作构成需要积累与创造。20世纪50年代,孙颖老师到江南去采风,看到女巫跳大神,巫婆跳到神灵附体时全身发抖,口吐白沫。他把那个民间仪式中的巫婆创造成一个舞蹈形象,由此展开《楚腰》中的动作逻辑。

在《寻根述祖》中,《楚腰》后面是男子群舞《士卒乐》,是春秋战国后面秦朝时间段的作品,有些民间舞化。在中国古典舞的舞台上,男子独舞《秦俑魂》(见图5)更加能代表秦,其形象是从兵马俑而来,它后来又演变为男子四人舞《秦王点兵》。

《秦王点兵》(见图3)的男子四人舞形式源于古典芭蕾女子四人舞和男子四人舞。在芭蕾史上,曾有四位女子芭蕾舞者,都是当时的明星,编导想让四人同台演出,但存在一个问题——这四个人怎么站位?横线排列?谁都愿意站中间,不愿意站两边;纵向排列?也不行,谁也不愿意站在后边。编导苦思冥想,为了使这四位明星都能展示自己的舞技,便排成一个菱形站位,然后再换位,大家公平合理;后来又有了男子四人舞。我们看到的《秦王点兵》调度,开始和最后的全是菱形站位,四个演员轮流炫技,从二度空间到三度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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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秦王点兵》的菱形调度及二度空间和三度空间的棱角形舞姿)

在此调度线上,四位中国古典舞演员互不妨碍地展示了学院派技术,与四个芭蕾明星舞者轮流跳变奏一样,一片掌声。《秦王点兵》里面有几个大的调度:第一个菱形,第二个四边形,都是有棱有角的。后来发生变化:三个人构成一个三角形在跳舞,一个人在另一边不动,反衬三角形的跳舞。此后,三个人排成行列式不跳了,另一个在跳,又构成一个三角形......其“武舞”一直是在一种有棱有角的调度中进行。这种调度与身体动作的攻击状态相合,也是题材及主题的语义构成。

这个作品的题材时间段构成有两说:一说来自秦朝秦俑;一说来自唐朝《秦王破阵乐》,后者的“秦王”是唐玄宗李世民没有做皇帝时的封号,他曾经带兵打天下,在现在的苏北一带打仗,所以现在的《江苏民间舞集》中也有一个舞蹈就叫《秦王点兵》,跟古典舞造型不一样:一帮农民用毛巾裹着头,手拿一把小斧头,呈攻击型动势。李世民当政以后,把这个舞蹈复原成《秦王破阵乐》,成为唐代宫廷中一个重要的雅乐剧目,取代了之前的《兰陵王》,由民间变成了古典。但是,《秦王点兵》剧目名称的一个硬伤也出现在这里:它到底是秦朝的事还是唐朝的事?因为《秦王点兵》是直接从《秦俑魂》(见图5)的独舞改编而来,动作风格上也分不出你我,这也是比较尴尬的事情——一个媳妇许配给了两家,在古典舞的时间原则上出现了问题。按照舞蹈史记载,《秦王点兵》应该是唐代的舞蹈。

中国古典舞具有超长的可记载的历史,但它有上下限,上限在先秦。先秦以前,黄河文明已经形成,马家窑文化、大汶口文化都在公元前4千年左右,彩陶盆、鱼纹、蛙纹、波浪纹。你想跳中国史前舞蹈,是跳马家窑文化还是大汶口文化就得说清楚,各自图腾不一样——一个是西部的干旱地区,一个是半干旱地区, 舞姿也不一样。先秦以前的舞蹈叫原始舞蹈,是群舞,连臂而舞(见图4),还挂着个尾巴装饰,不是古典舞,像舞剧《女娲》不能叫做古典舞,其时还是原始群婚制,所以孙颖老师痛批其中的“土芭蕾式的双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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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青海大通县出土的马家窑文化原始舞蹈图像及舞剧《女娲》)

进入高级文明状态后,这个超长的历史从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一直往前进入唐、宋、元、明、清;而且每一段儿历史切分起来还很细,比如说唐有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宋有北宋和南宋。这些不同时代的中国古典舞风格是不同的,不能一个媳妇许配给两家,更不能一个“土芭蕾”从《女娲》通吃到《情天恨海圆明园》。所以,在中国古典舞的欣赏中,只有把这种长时段的历史一段儿一段儿剥离开来,才能领略其丰富多彩的内容与形式,进入历史的可分析性。这也是我们引以自豪的最主要资本;如果连时间原则都没有了,我们的欣赏对象就会模糊不清,品味不出“美在差异”(黑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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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文化空间的一块儿

如果说《秦王点兵》是唐代长安宫廷雅乐,那么同一时期的《闻法飞天》就是敦煌石窟的佛舞。历史时间之外,中国在文化空间上也是地大“舞”博,即历史时间纵轴线上还有共时性横轴的古典舞。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民族中有汉、藏、蒙、维、满等,清代是最后一个王朝,非汉族统治却又都是中华民族一员,不能称之为“异族”,都是自己人。在中国古代的文化地理空间中,按照民族学,不管在什么朝代,都可以按民族来划分,分出汉族、藏族、蒙古族、维吾尔族、满族等古典舞。像汉代、唐代中胡人的舞蹈;又像清代满族宫廷女子“吉祥步”,是满族古典化的一个形象标志,穿着花盆鞋跳舞,鞋在脚心位置,比芭蕾足尖鞋更难起舞,平衡、对称、温文尔雅,讲究礼仪,不管是“燕子穿林”、“青龙探掌”还是“半月”、“斜塔”都不能取代。这些民族的棲栖地是相对固定的,像胡舞所在的西域,满足宫廷舞所在的东北;又像四川地区的羌族也曾经有过辉煌,刘凤学的《唐舞》就曾在这里寻找过资源;再像云南地区的彝族,当初(公元 882 年)还在唐朝长安宫廷里贡献过彝族乐舞;还像湖北地区的土家族,也有过土司层面的贵族大摆手舞,这在清诗中有记载。作为一个超大的民族国家,无论哪个民族,只要当初是跳在古代中国大地上的宫廷、贵族府邸和宗庙里,跳出的舞蹈是经典,都应该归属于中国古典舞。可是今天的中国古典舞却有意无意地将汉族以外的民族排斥在外,对还是不对?当然不对。

即便是汉族,从文化地理上讲,不同地域中也还有不同风格的舞蹈,如同先秦诗歌,一个是《诗经》,一个是《楚辞》。《诗经》是中原文化,舞蹈也讲究儒家的中正方圆;《楚辞》不同,楚地好巫,是另一套文化系统,在文学艺术系统中也不一样,楚舞呈现出的是巫道的倾斜流动,是《楚腰》的“翘袖折腰”和“斜塔”“半月”,与《秦俑魂》所承接的儒家的中正方圆不一样(见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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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楚腰》的“斜塔”不同于《秦俑魂》的中正方圆)

汉地的儒舞与巫道之舞外,佛家的敦煌舞在西域与中原的交界处诞生,是胡汉交融的产物。我们来看敦煌古典舞《闻法飞天》,在“时间的一段儿”上,它选择的是敦煌的唐窟;在“空间的一块儿”上,它选择的是长安唐代宫廷之外河西走廊中的石窟,相当于宗庙。敦煌壁画中的飞天有三大主题:第一个叫“闻法飞天”(“听法飞天”),佛陀布道说法的时候,飞天在旁边听法作舞;第二种叫“赞法飞天”,很多人听法觉悟以后做了好事,得到飞天赞颂,像对《舍身饲虎》中印度王子行为的赞颂;第三种叫做“涅槃飞天”,是佛陀涅槃时穹顶上的舞蹈,满壁长绸飞天、散花飞天、箜篌飞天,是对死亡的超然面对。《闻法飞天》跳的是长绸飞天(见图5),是汉画舞蹈中长巾舞的延伸,其结构也是ABA:第一是安静的听,控制的;第二是听得入神,兴奋得手舞长绸;第三是觉悟,用佛教手印表达。这也算中国古典舞中一个比较有意味的作品,可以“品”。

从汉地文化空间上看,《楚腰》跳在楚地,跳的是巫道之倾斜流动;《秦王点兵》跳在长安,跳的是儒教的中正方圆;《闻法飞天》跳在敦煌,跳的是娱佛传佛的“s”形舞姿。它们在历史与文化的时空中展示了中国主流的儒释道舞蹈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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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相和歌》与中国古典舞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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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形而上的追求

和汉唐古典舞《踏歌》一样,《相和歌》也被定位在时间比较宽泛的汉魏六朝,是中原地区的汉族古典舞,所跳舞容是儒释道中的“道”,自然而然,其原型来自非常具体的“汉家天下四百年”的汉画长袖盘鼓舞。“原型”说出自神话学,用以追溯神话最初的形成状况,放在中国古典舞欣赏中,有利于探求准确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神话当然是形而上的创造,否则也不叫“神话”;但到了舞蹈中,它们还得用形而下的身体来表达。这里用《相和歌》为例说明上述问题。孙颖老师虽然用了“汉唐”这个词,但既非跳“汉”,也非跳“唐”,主要是想跳别一种风格的古典舞,以区别开原型比较混杂的“身韵古典舞”和原型比较单纯的“敦煌古典舞”。他以汉画舞蹈为主体的身体原型,兼以敦煌“菩萨交臂”等古典舞姿,成功地进行了综合创造。

中国古代舞蹈史上有几个值得记住的时代,第一个是春秋战国,百家争鸣,雅乐和俗乐共生,雅乐为主;第二个是汉代,雅乐与俗乐并行,本土身体文化与审美的“外儒内道”由此奠基;第三个时代是魏晋南北朝,精神解放,大道畅行,佛教立足中原;还有一个就是唐代的开放与包容,形成儒释道三“舞”共荣。《相和歌》取俗乐、取魏晋、取道家性情说。

《相和歌》(见图6)原来是中国古典舞剧《铜雀伎》中的一个舞段《群伎献艺》,改编后独立出来, 跳女孩子的自然春情。魏晋南北朝是思想活跃的年代,人们更加意识到个体的生命价值。魏晋南北朝小说写过当时的魏晋名士轶事,“竹林七贤”潇洒得不得了。比如嵇康,有一天跟他嫂子一块儿晒太阳,前面跑过一个小男孩儿,因为她嫂子没有生育,特别喜欢小孩儿,盯着那小男孩儿看。嵇康知道她心思,说如果将来咱们生了一个孩子,比这小孩儿还可爱。这话现代人都不敢说,有违伦理了。当初嵇康就敢,借以反抗名教。女性也敢于表现自己,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改为“谦谦君子,淑女好逑”,这是《相和歌》的主题,歌词全唱了出来,且唱且舞将思想呈现。

具体讲,《相和歌》的身体思想就是想用“天足”打破“身韵派”的“缠足”美(孙颖),显示中国古典舞的别样生命勃发状态。这种勃发依据是什么呢?非儒、非佛,是道家思想。孙颖老师自己非常崇尚老庄,讲究自由、个性张扬。所以鉴赏作品时,也可以研究舞蹈的创作者,看其背后的观念信仰支撑是什么。道家思想是天道而然,“食色,性也”。《相和歌》把它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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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相和歌》;图7:汉画长袖盘鼓舞)

《相和歌》的思想原型在汉代已经成熟,无论是汉代小赋、《古诗十九首》还是乐府诗歌。汉乐府就是诗、乐、舞一体的专业训练场所,所以其舞蹈中也必定埋藏着这些思想的种子,这在汉画女性“长袖交横”的盘鼓舞的直观形象中更是一目了然,这是《相和歌》身体思想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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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形而下的表达

身体思想原型就要涉及形而下的物理形态进行表达,而物理形态原型又可以反过来考证思想原型。

我们先从《相和歌》的服装来看,女孩子们穿着汉代舞服,交领长袖,长裙束腰,其质地的厚重不像现在的“薄露透”。汉画盘鼓舞服讲究红与白相配、天蓝与白相配(见图7);前者多跳世俗,后者多跳神仙。《相和歌》的颜色做成粉紫,显然是在表现世俗之情,是一种限定性开放。因为汉唐古典舞遵循的是综合创造,而非严格的重建,所以允许颜色突破原型。

再看道具鼓和鼓舞的原型。汉代盘鼓用黑红色,《相和歌》也同样;鼓舞是汉画盘鼓舞中上下的律动,叫做踏鼓。盘鼓舞中的踏鼓是一种道具舞技术,并不比控腿简单,鼓上的舞伎要穿“利屐”或“木屐”(拖鞋)击鼓,为自己打节奏,相当于今天的踢踏舞,但是要在盘或鼓上。我们看到的《相和歌》踏鼓技术还很简单,真正汉画盘鼓舞中很多技术动作没做出来,比如盘鼓上的腾跃,像北京舞蹈学院的校徽(可惜,这校徽上只有扬袖腾踏的舞伎,丢了她脚下的盘鼓),这有待于长时间的专业化训练,舍此不能在形而下的技术上立足。此外,盘鼓舞的鼓代表日月,盘代表星星,在日月星辰之间跳舞,跳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之舞,盘旋跳踏,道家羽化飞仙意识由道具舞的技术原型体现出来(见图7)。《相和歌》的身体技术主要由“长袖交横”的袖舞展开,昂头倾身半侧,脚不下叉、不蹁腿,不控腿,展袖踏鼓,踏出心声,且舞且鼓,乐舞一体,即使在“魏晋风度”中,其身体依然保持着中国古典美的哀而不怒,乐而不淫。

汉画盘鼓舞蹈中还有许多原型技术,如男子盘鼓舞:五鼓放在地面,男子跳舞的时候不是踏鼓,而是横在五鼓之上,用手肘、膝、脚跟、脚尖击打五鼓。也就是说,汉画舞蹈盘鼓舞的技术构成不比芭蕾简单,《相和歌》只是一种初步探索。

这种探索绝非一帆风顺:中央电视台第七届舞蹈群舞大赛舞蹈中,《相和歌》在35个剧目中仅获第32名。第一名是所谓当代舞《红蓝军》(见图8),100 分。这实际上不是对汉唐古典舞的淘汰,也不是对《相和歌》的淘汰,而是对中国传统舞蹈文化的淘汰。这种连古树新芽都掐掉的做法,是中国古典舞面临的普遍现象。《红蓝军》或《士兵与枪》(见图8)等可以跳,芭蕾大跳加AK49;但它们和《相和歌》本不是同一舞种,不可放在一个平台上比赛和欣赏,这是中国舞蹈界顶层设计中“不分舞种”的恶果,逼着《相和歌》在鼓上控腿和分腿跳。但这也说明了中国古典舞技术原型把握的艰难与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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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红蓝军》与《士兵与枪》)

顺便说一下,CCTV等大众的媒介负有很大的舞蹈文化传播的责任,把这个放到第 1 名,那个放到第 32名,大众就会认为第 1 名舞蹈好,第32名差,中国传统舞蹈慢慢就被消解或变异了。这已不是单纯舞蹈欣赏问题,涉及到舞蹈批评中的传播学、文化政治学等问题,颇为严重,这里不深谈。

最后说一下《相和歌》的表演形式。“相和(第四声)歌”既不是一个舞蹈名称,也不是一个歌曲名称,它实际上是汉代乐府的一种表演形式。《晋书·乐志》载:“但歌四曲,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唱,一人唱,三人和。”说的是最初的相和歌没有音乐伴奏,是徒歌形式,一唱一和;更大的场面是司马相如《上林赋》所描写的“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山谷为之荡波。”此后有了伴奏,又是《晋书·乐志》载:“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从此又有了击节而歌舞的形式。在汉代乐府中,有许多辞曲合一的作品,像《相和歌辞·相和曲》之一的《江南》,其间的“鱼戏莲叶”看似劳动歌曲,其实隐喻着男女情爱,诗、乐、舞都有这种张力。

孙颖先生的《相和歌》没有用汉代乐府中的辞曲,词是先秦诗经《子衿》(也是说男女情爱),曲式自创(这非常不易),舞蹈时也没有追寻一唱一和的领舞与群舞的形式。这是他坚持的综合创造对原型的突破,需要极大的古典文学和古典艺术的功底。今天舞台上也有许多“综合创造”的古典舞,但多属于后现代拼贴,最根本的问题就是缺乏这些功底,难言其所以然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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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从《千手观音》到《挽扇仕女》的顺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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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化认可与身体形式

按照历史时间顺延,张继纲创编的“春晚”的版《千手观音》应该是宋代舞容。观音文化在中国乃至世界影响深远,其身体表达形式有中国清代裕容龄的《菩萨舞》(见图9),韩国宗庙的《观音赞》,也有美国圣·丹尼丝的现代舞《白玉观音》等。张继纲谈他在山西寺庙中看过宋代彩色木雕的千手观音,彩色鲜艳,雕工精致,尤其是手臂的造型。他看的第一眼就留下了经验意象,并由此开始创作《千手观音》(见图10),在“春晚”上以精细的身体形式获得受众的文化认可。文化认可先于身体形式,前者基于集体无意识,后者基于审美判断。就像天鹅在欧洲文化中的普遍定型、湿婆神在印度文化中的普遍定型一样,于是才有了古典芭蕾的《天鹅湖》和婆罗多的《湿婆神》。对于中国古典舞而言,这种认可基于对文化形象的熟悉,像观音菩萨的塑像和画像,是视觉艺术中的文化定型。

东汉之际(公元 57 年),佛教进入中土河南白马寺,观音文化随之建立起来。观音崇拜始于唐,像敦煌壁画中各种各样的观音。但真正在民间形成观音崇拜的时间是在宋代,并为主流认可。宋代流传着一个民间传说:一个女孩儿爸爸病了,不治之症,女孩儿问大夫,爸爸的病怎么治?大夫说只能用亲生骨肉的手和眼来调药才能治好,于是女孩儿就把自己的眼睛和手献了出来。爸爸病好了,可这个女孩儿却什么也看不见了,手也没了。这时候爸爸求菩萨,把女儿的手眼还回来。后来菩萨显灵,果然这女孩儿能看见东西了,又生出双手——而且有一千只眼,一千只手,世界哪儿有苦难,这眼都能看到,然后变幻出千种手势解救千种苦难。从此,千手千眼观音诞生了,用眼看见苦难,用手解脱苦难。此后,观音的故事、传说、绘画、雕塑、音乐、舞蹈等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妇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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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裕容龄的《菩萨舞》;图10:张继钢的《千手观音》)

从身体形式来讲,作为一个中国古典舞作品,《千手观音》舞美精致华丽,千道余光,金色的服饰使群舞在金光熠熠中显示出巨大的视觉冲击力,加之动作本体的细致入微、平衡对称,尽显高贵典雅。可惜整体看下来尚有缺憾:和佛一样,菩萨应该在莲花台上,我们看观音塑像都是在莲花台上,舞蹈也应如此,不能够下莲花台,下了莲花台跳舞就是舞伎了,原型不在了。《千手观音》4 分 45 秒,2 分钟以后全都下了莲花台,身体进入快板,瞬间变成波斯肚皮舞的感觉了,身体四信号中的手舞显要动作转移到了躯干的摆胯。所以如此,是因为千手观音手舞语义和语形的枯竭。

考取一下敦煌壁画中千手观音的手形,仅“莲花手形”就有 45 种,都有线描图。这 45 种手形有 45 种语义,比如单手形“白莲花手的功德,又比如双手形的“顶上化佛手”的摩顶受戒。可惜这 45 种观音手形在《千手观音》没有出现几种,本体的身体形式被金光、服饰、泰国古典舞的长甲等媒介淹没。所以,《千手观音》的身体形式还能跳得更丰富、更深刻、更有技术含量。形式就是内容,内容就是形式,上上品由此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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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千手观音“白莲花手”和“顶上化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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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综合创造的明清作品

虽然我们提供的上上品作品有限,但按照历史朝代排列来欣赏中国古典舞总还有个逻辑线索:战国的《楚腰》,秦的《秦俑魂》,汉魏的《相和歌》,唐的《秦王点兵》和《闻法飞天》,宋的《千手观音》。下面一个剧目是孙颖老师编的明代的《醉狐》(见图12),是他《寻根述祖》系列时间线的一段。我们还是从内容和形式上来分析这个作品。

舞蹈题材用了蒲松龄《聊斋》中的一个滑稽故事:一只狐仙喝醉了酒,变老者、变书生、变美女,在一身三变得结构中显露潇洒人生的主题,有孙颖老师自己的影子。

在形象塑造上,司马迁的《史记》中有滑稽列传,汉画舞蹈中有俳优舞,历代宫廷里也多有傀儡舞。后来王朝灭亡,这些滑稽舞蹈流散在了民间,像泉州的莆仙戏、打城戏以及民间舞中都还保留着这些东西。明代舞蹈史中没有“醉狐”舞蹈的记载与图像,这是孙颖老师将文学、地方戏曲、民间舞等进行了综合创造,创造出“酒后吐真言”的《醉狐》,更多地带有民间信仰和身体形式。这种综合创造方式和他创作的《谢公屐》一样,只是《醉狐》里的文人被滑稽化了。对于女性的塑造也是如此,《相和歌》盘鼓舞上长袖交横的女性与《醉狐》中抱着酒葫芦卧地的女性形成巨大的反差,几乎民间舞化了,有些像同是出自《聊斋》狐仙故事的民间舞作品《翠狐》,在技术系统上却缺少“礼失求诸野”的民间舞的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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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醉狐》)

古典舞和民间舞虽然都属于传统舞蹈,但它们分属两个舞种——哪怕后者被职业化,在文化原型和身体形式上也不相同。在文化上,《秦王点兵》、《闻法飞天》和《相和歌》可以在内容层面的儒、释、道中找到各自的信仰支撑;在中国,还有一种信仰叫做民间信仰,“六经注我”,儒释道及地方神通吃,属于民间舞的信仰支撑,《醉狐》的内容就跑到这里面了。民间信仰跟中国主流的儒、释、道信仰构成了一个菱形站位,它们虽然藕断丝连,但还是各有说法(见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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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中国传统信仰系统表)

儒家信仰是主流的意识形态,“君臣父子”占据高位,古今相同。所以今天的“孔子学院”遍布世界,而没有什么“老子学院”等。释是佛教,“六道轮回”比道教晚,但后来居上,“天下名山僧占多”,不是“道占多”。本土宗教道教讲“自然而然”,后来反而成了左道旁门,所以《西游记》里的道士形象不好,老想吃唐僧肉。在菱形站位中的民间信仰是儒、释、道、巫、地方神通吃,男耕女织,日用百姓,婚丧嫁娶都有主神。民间信仰跟儒、释、道的主流信仰是一体化的,所以舞蹈也是互动。

在身体形式上,古典舞“乐而不淫,哀而不怒”,民间舞则是尽兴而为,“社舞癫狂”。民间“踏地而歌”跳的不错,汉代乐府采风就拿了上来,编一编到宫廷跳吧,优美一点儿,就成了古典舞《踏歌》,它原来是民间的。李世民原来带了一帮农民起兵打下天下,跳《秦王点兵》;到宫廷里就把粗糙的民间舞编成了雅乐《秦王破阵乐》。《醉狐》也本想如此——狐狸喝了酒变成书生,书生再变成女孩儿,显示生命的自由转换,跟明代的市民阶层的兴起相吻合,但是它没有古典舞应有的“左图右书”的内容支撑和技术支撑。

失去了这两点依托,从而也失去了舞种的风格性(《士卒乐》等作品同样如此),尚不如民间舞作品《翠狐》可以依托源自海阳秧歌的训练体系。汉唐舞蹈的身体形式主要依托于汉画舞蹈,汉画俳优舞也有醉态:一手跳踏鼗鼓,一肘颠壶,技艺高超,滑稽可爱。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有了历史的语境,有了作品主题和结构,但失去作品舞蹈史“左图右书”的证据,失去相应的技术构成,也不能成为“古典”,《寻根述祖》中的《士卒乐》、《醉狐》即如此。很多中国古典舞作品也都是因为如此而成为昨日黄花。

凡此功过,与孙颖老师经历有关。当时北京舞蹈学校分成“芭科”(芭蕾舞)和“中科”(中国舞),孙颖老师在“中科”,因不满苏联专家的“芭蕾入侵”而获罪,一夜独自醉酒。之后被下放到北大荒劳改 22 年,期间读中国史书,思中国舞蹈。20世纪80年代,他开始谋划建立“汉唐古典舞”,一边编作品,一边搞训练,在有生之年凭一己之力承担这么大的一个工程,确实太难了。孙颖老师真正想做的是别种风格的中国古典舞,但是北京舞蹈学院已经有了一个“中国古典舞”(“基训”+       “身韵”),没办法,用了一个“汉唐”标明他心中的中国古典舞。在舞蹈学院建院 50 周年(2004年)的时候,他编了一个从先秦一直到清的舞蹈系列,就是《寻根述祖谱华风》。作为超长和超大的时空,这是个人很难完成的工作,特别是在技术构成的训练体系上,像汉画舞蹈训练和唐代壁画上的舞蹈,完全是两种文化认可和身体形式。

文学界有一句话“短篇可以弄巧,长篇不可藏拙”。孙颖老师编创了《踏歌》,“斜塔”和“菩萨交臂”综合,很漂亮,有原型,有创造。后来又复排了他编的舞剧《铜雀记》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从内容上讲,这是一个自编的文本,个人性太强,不属于奠基神话;在风格上,一些舞段也不在古典美的范畴中,像“侍寝”“凌辱”。凡此,我们都和孙颖老师有过直接的开诚布公的甚至引发对立情绪的对话。在技术上,汉画盘鼓舞(见图7)本身就是汉舞子舞种,道深似海,非长时间的集团力量不能完成其技术体系。此外,一号女主角是民间舞毕业的,没经过汉唐舞的训练,这也说明汉唐舞技术系统有待完善——试想让这位女主角表演跳、踏、腾、跃、跪、旋等超长袖的盘鼓舞技术,就难以胜任了。所以,哪怕《醉狐》的滑稽表演,也要有技术难度才能够支撑起来,比如莆仙戏中旦角的“蝶步”技术,比“圆场步”难几倍。总之,做好一个古典舞作品谈何容易?哪能像今天的一地鸡毛。

从编创者的角度研究作品之后,我们继续顺延中国古典舞作品欣赏。明代之后是清代,所以最后欣赏的是清代作品《挽扇仕女》(见图13)。《挽扇仕女》又叫《纨扇仕女》,“纨”是一种高级丝织品,用这一质地做的扇子叫纨扇,为贵族女性所执,称之为“团扇”,又叫“宫扇”。拿扇子跳舞在汉代就有,汉画舞蹈中叫“便面舞”,之后传到唐宋宫廷舞中。在清代宫廷,很多汉族文化的东西慢慢被满族所接受,也接受了宫扇。孙颖老师把它综合创造成《挽扇仕女》的女子群舞——用汉画的舞姿、唐宋的宫扇、清宫的服装、自创的音乐,只是没穿最关键的花盆鞋舞具。

《挽扇仕女》的基本创作思路是表现满族宫女吉祥步,出场、在场和退场。它去掉了花盆鞋,用慢板的“斜塔”拿着扇子走吉祥步,这样就形成一个悖律:如果《挽扇仕女》追求的是满族的、宫廷的、礼仪的舞蹈,就应该保持花盆鞋在脚心的中正方圆;而要打破这中正方圆,则又失去了以吉祥步为基础的满族宫廷舞风格。花盆鞋的物理形态一旦去除,满族宫廷舞从表演内容到技术形式的风格性就难以达到。

在此意义上讲,希望以一种技术风格通吃上下几千年的中国古典舞是不可能的,这里面不仅有各代王朝的差异,不同民族的差异,各种信仰的差异,还有各种技术的差异。中国最后一个皇帝溥仪以后,满族的宫廷舞蹈也被打倒了,一些宫廷乐舞资料在日本的图书馆里还保存着,一些流落在民间。如果要想把清代宫廷的古典舞重新激活,还需要做很多的工作,至少花盆鞋的步伐训练是必不可少的,中央民族大学MFA硕士研究生中的一些满族学生尝试过(见图14),这就像汉画盘鼓舞的利屐和木屐技术,它们需要极大的学术和艺术定力才能实现,而且还需要制度性的支持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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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汉唐古典创作的清代舞蹈作品《挽扇仕女》;

图14:清代满族“花盆鞋舞”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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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关于古典舞鉴赏的问答

问:老师,中国古典舞好像比较乱,特别是它的发展前景,您能小结一下吗?

答:好的。我们的中国古典舞欣赏从先秦一直捋到清代,其间夹杂了一些批评。下面从发展前景上谈三点看法,用来捋清和反思当下中国古典舞的历史、现状与未来:

第一,坚持欲前先后。“欲前先后”是中国古典舞常说的一个动作术语,当下所谓的“新中国古典舞”、“当代中国古典舞”、“后身韵时代古典舞”等说法,都想“向前、向前、向前!”可是真正要想做好中国古典舞,不能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往前迈步,必须往后退,欲前先后地退到历史文化时空所限定的原型根基上。在这一点上,刘凤学先生做出了榜样,她的“唐舞”就属于回溯性的有聚焦的中国古典舞重建——在时间上定位于唐代,在空间上定位于唐代宫廷汉族乐舞,并且从古文献、古图像、古乐谱、古服饰等原型入手。

刘凤学以“台湾新古典舞团”为实体(这一点很重要,是体制性的保障,作为“君王的舞蹈”,古典舞尤其需要保障),先后重建了《春莺啭》、《苏合香》、《拨头》、《团乱旋》等唐代宫廷乐舞,保持了约翰·马丁所确立的古典风格——“与古代相连的、至今尚存的、有形式规则的、采用某种动作语汇的、整齐平衡的、超出那些迅速而廉价走红的范围以外的“内容与形式”,使我们知道唐代长安古城墙内还有与之相适的身体气度与审美。这些舞蹈有什么意义呢?它们能使我们在历史的透镜中看到中华身体文化的悠久,看到唐代人是如何以审美的身体优雅高贵地面对自然、社会和个人。下面看她的几个作品:

《春莺啭》(见图15)是对自然的回馈。唐玄宗有一天早上起来心情抑郁,听见黄莺在柳树上吱吱喳喳歌唱,心情变好,于是让教坊编出了《春莺啭》。这是一个女子群舞,黄绿衣裳,广袖披肩如鸟翅,典雅精致,款款而舞。当你因为很多事烦心的时候,自然会给你释怀。这也是当代人所渴望得到的,引伸为人与自然的和谐。

《拨头》(见图16)是对伦理的捍卫。讲一个儿子跟他父亲上山打虎,结果父亲被老虎吃了;儿子发誓复仇,长大后练好本领,上山把老虎打死。男子独舞《拨头》塑造了戴着面具上山打虎的形象。这是今天艺术作品中依旧存在的血缘复仇母题,引伸为勇敢无畏。

《苏合香》(见图17)是人摆脱疾病后的欢愉。苏合香是印度香草,可入药,它治好了唐玄宗的头疼病,玄宗就让人编一个乐舞。《苏合香》中的女子戴着苏合香头饰的帽子,窄袖飘然,表现出日常生活的点滴,引伸为日用百姓、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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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春莺啭》;图16:《拨头》;图17:《苏和香》)

这些自然的、伦理的、日常的古典舞主题,在今天还有生命力;在审美上,其舞蹈不仅保持了典雅美、和谐美、对称美、平衡美,而且保持了盛唐宫廷恢弘沉稳的风格。如此,台湾新古典舞团才能代表中国古典舞在世界演出,在世界范围被认可,使世界知道了长安古城墙内还有当初的唐乐舞的身体形式美。这是第一点要谈到的:中国古典舞想往前走,必须先往后退,退到古典的内容与形式原型上,从点滴做起,厚积薄发。

第二,破除假晶现象。“假晶现象”是一个地质学的名词:在地质变化中,很多矿石会发生变化。比如说一块金矿石,经过风吹雨打,里面很多含金颗粒都没了,形成一个一个空洞,很多其他矿物质把空洞给填满了,又成一矿石块了,但是这个石块不再是金块了,可能会含一点金,那么这块石头就成为一个假晶的东西。当我们欣赏用“土芭蕾”(芭蕾+戏曲)构成的中国古典舞剧目《梁祝》、《霸王别姬》(见图18)、《良家妇女》时,会发现很多动作都是孙颖老师痛斥的芭蕾“扁担腿”的东西,这在语言学上这叫做“混合语”。过去常讲“先破后立”,今天的中国古典舞可以讲“先立后破”,不然会被劈头盖脸问道:“你来试试!”孙颖老师就是先立“半月”“斜塔”,才敢喊出“打断扁担腿”。

每一个古代文明形成的过程中,都有它作为身体母语的结晶体,我们要回到属于中国古典舞身体母语的结晶体,就必须破除假晶现象。用孙颖老师的话讲:“不打断扁担腿,中国古典舞永远得不到翻身。”现在,包括舞剧在内的中国古典舞作品不说成千上万,也是成千了(光是舞剧已达千余部);但能挑出来作为我们欣赏的经典,却是凤毛鳞角,多数都有假晶化的欺世盗名的嫌疑。虽然这种情况有历史原因,但“从来如此便对吗?”(鲁迅)不对就得改!
    20世纪50年代,中国古典舞创建时就遭遇到社会历史的风雨冲刷,不敢说“跳什么”,只敢说“怎么跳”、“怎么训练”,于是灌进了从前苏联倾泻而入的芭蕾舞矿物质,“开绷直立”。芭蕾是好东西,但不是中国的。用王玫老师的话来说:“(中国)古典舞基训从芭蕾拿借之观念没错,但因为手艺不灵而没弄好。芭蕾基训诞生于他文化,强印迹于他文化,并以他文化之属性表达着对世界的认识,可以被我借用,但绝不能为我代言。但古典舞基训却在多年借用芭蕾之后,已经使其异化为自身的代言体,并且还成了唯一的代言体。先由种种具体动作——大下后腰、高耸胸脯、大叉旁腿等;再由种种整体美感——开绷直强、失重轻飘、下巴上扬、眼皮下搭等,使得中国自己的舞蹈演员早就成了一群与我社会和我文化不塔界的仙人,并造成了我社会和我文化顺畅表达的严重障碍”。

拨乱反正的20世纪80年代,“敦煌舞”、“身韵”、“汉唐舞”同时揭竿而起,力图改变“土芭蕾”的中国古典舞现状,说明我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已经在进步。但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基训+身韵”还是假晶现象;“汉唐舞”和“敦煌舞”也还未炼成真金。后来又出来个“昆舞”,也是“两张皮”,不过先亮出的是“昆韵”,后面加进“基训”,“豆腐一碗,一碗豆腐”,所以也没有大出息。

20世纪90年代,中国古典舞的假晶现象中又掺进了西方现代舞,愈发混合了,“满地滚爬跑”(贾作光)。由规训形态到作品形态,中国古典舞在尚未“我文化顺畅表达”时,便已因“假晶现象”而半梗阻,舞种混乱不清。为了掩盖错误,舞蹈界一些专家提出了“不分舞种”、“不似古典胜似古典”等谬论当遮羞布,以致连古典舞题材都被“假晶”了,像表现解放战争题材的《千层底》(见图19)。这些假晶现象弄到现在就是后现代拼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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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8:“土芭蕾”的《霸王别姬》;图19:“不似古典胜似古典”的《千层底》)

第三,恪守实践理论。实践理论是指凡实践都要有预设的理论,避免盲目实践而犯错。如果说认识不明白,思考不明白,舞蹈的训练和表演一定不明白。左脑和右脑是一体的,大脑跟身体也是连成一体的,并不是二元对立——“你是搞实践的,我是搞理论的。”目前中国舞蹈界还是如此——搞理论的“学而不思则罔”,搞实践的“思而不学则殆”。我们分别看看所谓“中国古典舞的四大流派”。

“身韵古典舞”最早成形,由芭蕾和京昆戏曲捏合而成,想“以古典舞的名义”统领几千年和大江南北的多民族中国古典舞,这是“老虎吃天——没法下爪”,况且一只爪子还是西方的。即便一只爪子,也包括不了闽南“梨园戏”中的身段,包括不了四川汉画中的“盘鼓舞”的技术,更包括不了西藏阿里的“宣”舞。其理论是后设的,指哪打哪。

“汉唐古典舞”为一人所为,不可称“流派”,其称谓也有些笼统,因为“城中好广袖,四方多布帛”的徐州广袖“汉舞”与“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的长安“唐舞”并非同一;而“唐舞”中又似乎不应把敦煌唐窟舞蹈排除在外。以此统领中国古典舞也有些力所不能及。在训练与表演中,汉画舞蹈的“斜塔”、敦煌舞的“菩萨交臂”和《挽扇仕女》的“吉祥步”舞姿综合到一起,有些困难,预设理论有些宏大。

“敦煌古典舞”算是比较具体的地域与风格划分,但敦煌舞有伎乐人和伎乐天之分;伎乐天中有早期(北凉、北魏和西魏)以伎乐和金刚为代表的犍陀罗风格,有中期(北周、隋)以飞天为代表的中原风格,它们迥然不同;此后还有“唐窟”女飞天和“元窟”的男飞天的区别,不便于一言以蔽之。此外,敦煌舞多呈乐舞一体技术,诸如“反弹琵琶”的训练,只有舞而无乐.这些需要理论的系统化。

关于“昆舞”,也是一人所为,不可称“流派”。其贡献另当别论,只是在称谓上就犯了形式逻辑的错误,也就是说,它由京昆戏曲中的“南昆”变化而来,当属“身韵”(见图20)支流,而不能另立山头——否则中国现存的300多个戏曲剧种可能会裂变出300多个中国古典舞“流派”,其训练不过是将“基训+身韵”换成“昆韵+基训”(见图21),还是以“后设理论”说事,即先把舞跳了,再给它贴个理论说明,天花乱坠,什么古典舞的“四大流派”、《云南映象》的“原生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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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身韵”训练;图21:“昆韵”训练)

又比如“中国古典舞汉族论”的错误。无论作为“中华民国”的“五族共和”还是作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费孝通),汉族以外,其他民族过去和现在依然保存的宫廷及宗庙舞蹈,亦应纳入中国古典舞的视野——我们不能把蒙古族宫廷的《盛装舞》(见图22)和藏族布达拉宫里的《噶尔》(见图23)算作中国民间舞吧;至少今天舞台上《木兰归》中的花木兰是鲜卑族、《挽扇仕女》的宫女是满族......诸如此类的实践理论问题还有许多,如果不能明确,很难使中国古典舞健康发展。

回归古典原型,清理假晶杂质,以理论指导实践,这应该是中国古典舞的发展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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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蒙古族舞蹈家莫德格玛保留的蒙古族盛装图像及《盛装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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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3:布达拉宫壁画中的《噶尔》及1957年的噶尔表演/陈京烈提供)

问:彭松老师的论文集里说:“经过调查,戏曲里也有敦煌”。那可不可以说, “身韵”其实也具备一些敦煌舞蹈的东西?

答:这个问题要先从艺术门类向度回答。彭松老师说戏曲舞蹈里也有敦煌,可能指梅兰芳先生的《天女散花》等,用了敦煌的题材而不是身体训练与表演系统。戏曲和舞蹈是两个艺术门类,京昆形成的时间是在明清,肯定会吸收前代的东西,包括内容和形式。戏曲的内容容量仅次于小说,其“唱、念、做、打、舞”可以从《霸王别姬》、《桑园会》一直演到《黛玉葬花》,所以有敦煌题材实属正常。但敦煌题材不等于敦煌舞,正像《桑园会》里罗敷的身段不是汉画舞蹈一样,它们更多地是“唱”“念”出来的,舞只是辅助的身段表演,并非舞蹈的训练与表演系统。

中国戏曲学院 1962 年的教材规定“唱、念、做、打、舞”五类,戏曲舞蹈是按角色行当及技术划分的,比如“刀马旦”、“翎技”。我们要找敦煌舞,不能从戏曲门类及舞蹈的“流”中去找,要从舞蹈门类及敦煌舞的“源”去追溯,回到敦煌石窟壁画舞蹈。“身韵”是融戏曲和武术而成,其舞也是“流”甚至“流”之“流”,从这里找敦煌舞就更远了;而且它还属于训练而非表演。形式逻辑清楚了,学术逻辑清楚了,实践操作也会清楚些,《天女散花》与《闻法飞天》不是一个艺术门类的舞蹈,前者叫戏曲作品,后者叫舞蹈作品。“身韵”作为戏曲的“流”之“流”,不具备敦煌舞的原型。

问:那能不能把戏曲舞蹈单列出来成为中国古典舞一类?

答:很难。我们说过,戏曲中的舞蹈属于另一艺术门类中的一个子项,排在戏曲最后,不好成为一个舞种。裘盛荣先生说过:“京戏中的下腰、踢腿、拉云手、起霸、趟马、水袖这些舞蹈动作被京戏演员称作为身段。这些身段要结合唱词表演。”其舞不是独立的舞种。其次,你所说的“戏曲舞蹈”是一个狭义概念,是清代徽班进京以后的动作系统,像“圆场步”;但其他的朝代、其他地方、其他民族还有戏曲呢,“元杂剧”、泉州“莆仙戏”、西藏“藏戏”,那里还有“圆场步”之外的“蝶步”,还有“兰花指”之外的“姜姆指”以及《天女散花》之外的藏族仙女歌舞,这是广义的“戏曲舞蹈”概念。即便剥离出戏曲的“唱、念、作”,把“打、舞”的动作加以提升,也需要在这个更宽泛的范畴中操作,看看能不能做成中国古典舞的一个子舞种,它也需要定力。严格地说,中国古典舞的“戏曲舞蹈”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后设理论。

还是刚才所说的:实践理论不清,实践操作必乱!舞蹈欣赏也必糊涂,这对于香火几近中断的中国古典舞尤其如此。

(原文载《四川传媒论坛》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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