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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看金瓶梅|第八十五回:春梅走了

 城北十五里666 2022-12-31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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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笙歌拂衣

过去的陌生男女,关系只有两种:亲密关系和无关系。阮籍醉卧石榴裙下而一清二白,那只能产生在令人仰望的世说新语中。

金瓶梅的世界则是看“两只犬儿交恋”,则生出羡慕:

“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

因此,非夫妻而有关系,必涉奸情。

潘金莲未入门时,西门庆便在吴月娘面前极力夸赞潘金莲的美貌。想必再木讷,吴月娘也知道这二人非盗好娼。后来,潘金莲杀夫改嫁传得沸沸扬扬,再后来潘金莲和孟玉楼的书童又闹出事故。而西门庆,兄弟的老婆、重门深院招宣府的林太太都刮上了……秋菊几次状告,吴月娘真不信吗?也许只是不愿认,极力维持表面的体面。

潘金莲过去无往不胜:躲开武松报复、计死宋蕙莲、官哥、李瓶儿、西门庆死因成功甩锅给王六儿、林太太,秋菊告状次次逃脱。

未有败迹,人必骄纵。潘金莲深陷情欲,不能自拔,她有意忘了西门家上上下下偷窥的眼睛,忘记陈经济也是寄人篱下、无力对未来负责。至于学习李娇儿,早日离开西门家重新开始,她和陈敬济都没计算过。

这一对被体内激情支配的男女,注定要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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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西门庆护着,潘金莲尚且安全感全无,对危险的嗅觉超高,在众人还未有半点察觉时,她便能找出地雷,找到方向,筹划周密,何以现在反半点筹谋也无?大约只有一种解释:表面嚣张的潘金莲其实内心早垮了。她有杀武大的官司在身,离开西门家,能找个什么样的男人一手遮天呢。她出西门家必是王婆牵线,这王婆的朋友圈根本不能和文嫂、薛嫂比,不过是些走卒马贩……面对自己完全无力解决的问题,人天然的逃避,和陈经济偷情,是逃避现实逼仄的掩耳盗铃,久了,她自己都忘了。以后欲中生情,更是沉沦其中,不能自拔。比她更无力的是陈经济,这个十六岁家庭就遭巨变的小后生,依傍西门庆过了几年,更早失去自谋生路的勇气和能力。这样一对人在一起,焉有不被现实压成肉馅的道理。

两个被现实压垮无力的人,在欲望的深海中畅游太远,再无法回岸。很快潘金莲有了身孕,趁着吴月娘出远门,潘金莲向陈经济道:

“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坠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

堕胎是女性性解放后要自担的后果之一。在厕所生下孩子扔掉,原来四百年前,潘金莲就这么干了。一个白生生的胎儿被掏坑的汉子发现了。绯闻满天。

吴月娘外出回家来,还在将养疲惫不堪的身子,被潘金莲磨挫的秋菊又来告状。又被小玉骂了出去。有小玉这个好帮手,潘金莲再没个忌惮。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潘金莲陈经济二人又在玩花楼上交欢时,秋菊看见又去告了,被抓个正着,吴月娘便骂陈敬济:

“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做甚么?没廉耻!”几句骂得敬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又尽力数落潘金莲:

“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你要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被强人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金莲吃月娘数说,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吴月娘这话骂得理直气壮。但俗话说得好,贤妻美妾。作为正室,吴月娘得贤才能保住正室的地位,讨得生活。潘金莲必须美丽,必须性感,必须远远就能闻到她的骚味,才能勾得男人不厌倦。这是她的谋生本领。而性感了,自然就有风流韵事。潘金莲羞是羞,她并不觉得偷情有啥不对。

确实没啥不对。潘金莲童年被卖后,她接受的全部培养教育就是这个,吴月娘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凭什么让潘金莲放弃从小学的本事?小潘变贤了,她吴月娘真能一辈子拿她当姐妹和她终老吗?不要说潘金莲不信,就连孟玉楼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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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月娘重立了规矩,取东西只是玳安、平安来跑腿。二人再没机会见面。

(潘金莲)妇人独在那边,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怎禁这空房寂静,欲火如蒸,要见他一面,难上之难。

潘金莲穿大青布衫时,常在帘下看人,打扮得妖乔,但那时她没想和谁爬床。后来西门庆娶孟玉楼,冷落了她一个多月,她心急如焚,但她没有欲火如蒸。近墨者黑,近西门庆者淫。潘金莲在欲望的深渊一路坠落,不知深渊也在凝视她。被不断举告,堕胎,被吴月娘发现,这些都不能让她从深渊中抬头。她的天是黑的,没有光。欲望在黑暗和迷雾中不断膨胀。

她对陈敬济的真情有多少?不知道。但没有他,潘金莲会渴死的。

不能见面,陈敬济拿出一两银子,他填了首词《红绣鞋》给潘金莲:

袄庙火烧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洗净了终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怎么也是有。

潘金莲回了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指儿,也有一首词儿。

二人还像个任命运摆布的孩子,只是听凭自己的感觉,卿卿我我,任人拆散,在世路上一点也不上心。

但吴月娘推崇守节,陈敬济和潘金莲的事,不仅有辱家风,也对已出生的孝哥是个巨大的威胁。她岂是骂几句就收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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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嫂这个老奸巨滑的媒婆子,从前骗嫁孟玉楼,现在,她已知吴月娘要卖春梅,但她不说。在得潘金莲的回信,一两银子稳稳赚到手后,她才说,吴月娘要她领走春梅卖掉。


陈经济一心只在潘金莲身上,闻此并不在意,淡淡地说:

“薛妈,你且领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见他一面,有话问他。”

潘金莲听见要卖春梅,则是:

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我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把人躧到泥里。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麻痘疹未出,知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

潘金莲和春梅没啥错处,都是吴月娘没人心仁义要害她娘俩。愧疚一词从不在她的人生字典中,武大、宋蕙莲、李瓶儿、官哥的阴魂从不曾出现在潘金莲梦里。潘金莲学了一生本领,想要在天地间怒放。命运一直亏欠她害她。久了,便将自己定位受害者,遇任何事情都是过激反应,她的反应、反抗、反扑那么本能,那么激烈,几千年来,文学史上,都是被规训的女人们的贤、淑,在这些重复的令人窒息的苍白面孔前,她那么独特,令人生畏,又那么充满生命的张力。

官哥死,李瓶儿伤心死,大约没有不痛恨潘金莲的,这个女人在争宠中太狠了。明知是妻妾制导致她如此狠毒,也丝毫原谅不起来,而今,命运没放过她,道统的贞节不放过她,终于要因她的性解放而收拾她,她的“满眼落泪”却并不令人感到痛快,人性让读者忍不住生出一丝怜悯。都是可怜的被损害者,命运预先在她的生命里积累了太多的愤怒、不平、不甘,喷发时也就更有杀伤力。而四书五经中的君子之道,呸,她从小学识字,学各种本领,你以为她学的是这些吗?那念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蔡状元宋御史蔡太师们又如何呢,就如潘金莲说的“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不是外表体面了心就真的是红通通的。

而春梅,一点眼泪也没有。见潘金莲哭,说道:

“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潘金莲一生最大的光,不是男人,也不是亲人,却是春梅。将要被卖的是她,却句句先安慰潘金莲,春梅一去,潘金莲在世间是彻底的孤身一人。

“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

张竹坡忍不住批道:

动人,千古知已之感。

她们早就超越主仆,有生死情谊。没有男人,女人的友情自然顺畅得多,而她俩,即使中间有,依然深厚真诚。

春梅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面对任何状况都能镇定自若。吴神仙算命一回,预言她将来凤冠霞帔,正是她内心对自己人生的预设。你还不知我是谁呢,是春梅的招牌广告。如今,被再次打发走,罄身儿出去又如何?将来能让她凤冠霞帔的人,岂会看中装饰她美貌的衣裳。失去眼前稳妥的富贵,在别人眼里,这是损失是被害。只有春梅觉得这是她人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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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月娘派小玉来监督,小玉却觉得吴月娘办事倒三颠四不靠谱,瞒上不瞒下,自作主张,尽量让春梅体面的出门:

“(五娘)你拿出他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教薛嫂儿替他拿了去,做个一念儿,也是他番身一场。”

春梅戴的汗巾、翠簪,都教拿去。潘金莲挑了两套上色罗段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又将自己的几件钗梳簪坠戒指送春梅,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递与春梅。

吴月娘贪财,因此,值钱的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都抬到后边去了。

临出门,还傻傻想守在西门家的潘金莲,要春梅去拜辞月娘众人,小玉摇手拦住了。春梅倒没多话:

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

大有壮士一去的气概。

只有那被命运擂懵了的潘金莲,在原地陷入自己悲苦的感觉中:

金莲归到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觉放声大哭。

她不知道的是,这是她和春梅的永别。她将谢幕,春梅即将盛开。她有的,春梅将有,吴月娘有的,春梅也将有。

本文由喜马拉雅主播“风神_007”播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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