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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回乡的打工青年

 柔情1991 2023-01-04 发布于云南

在车即将到达村口时,不知为何,车颠得格外厉害,他的心也像车颠簸一样猛烈地上下。他在担忧什么?书包里只背着一些换洗的衣物,还有自己去市场给母亲买的一件羊毛衫,200块钱,特价处理的。什么也没给父亲带,因为实在没钱了,银行卡里只有一千多块钱,春节回上海还要花的。到车站的时候也没想着去超市给家里割点肉,买一箱牛奶啥的,父亲看到他会怎么想呢,他思绪万千。

1

就在那个大的广告牌停下吧。他不想在家门口停下,那样太过于急促,没有个缓冲的余地。他提着那个空垮的旧书包往家走。到了家上面,他喊妈,无人应。再叫,还是无人应。他站在那里可以看到上房,以及院子的上半部分。平台上晾晒着南瓜籽,窗台上搁着几颗豆子。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小路,一看,门上上着锁,他脸对着门缝里瞅瞅,家还和往常一样,角落里泡桐树叶积攒了一堆,一个铝盆搁在上房门口,里面有一些黑水。冬天了,窗帘没挂,母亲一定是心疼窗帘,怕被晒坏。母亲总是最爱惜东西。那根脏兮兮的灰色拉灯绳悬挂在生了锈的铁钉上。

他想母亲一定是去地了,去了哪块地呢?他抬起脚往对面的小山丘上看,好像有一个人,但又一想,那是母亲用木棍支起,穿着衣服的假人,因为那个东西一动不动的。他跑到小沟南,没人。母亲也许去砍柴了,他想,他往家后面走去,想要询问一下大娘母亲去哪里了。大娘正坐在那里发呆,因为眼睛不好,看起来像是在发怒。他问:“你知道我妈去哪里了吗?”他又在心里犯嘀咕:父亲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骂他不知道先问好,不知道叫人。大娘抬起头看他:“回来啦?啥时候回来的?”似乎有点怕他,又有点厌烦地说。他说刚回来。大娘说刚才还看见你妈在房坡上哩,不知道去哪了,他听完转身就走,屹立在菜地边上,像个柱子一样不动了。

过一会儿,看着像母亲回来了,腰被压弯了,几乎脸着地。母亲看到了坐在地上的他,问道,回来了也不知道打个电话说一声。他不吭声,赶紧去帮母亲扛柴火。母亲说,别弄啦,就这两步路了,你再把衣裳弄脏了,而且这柴容易乱,我捆得好好的。他便不再去扛。母亲说你拿钥匙开门,钥匙在这个布袋里。他就去掏母亲的布袋。一掏,母亲的布袋里有几个铁的东西,他问母亲是啥。母亲说路上捡的螺丝。他拿出了钥匙,感觉钥匙变薄了。他说,怎么钥匙变薄了?母亲说人会老,钥匙也会老啊。一直开门一直开门,就是在口袋里摩,也会磨损啊。他不知道怎么开门,怎么扭也扭不开,母亲说你使点劲。他还是开不了。母亲说我来,一气将肩上的柴撂在地上,开了门,他往肩上背柴,废了好大力,才搁在肩上。他说母亲这也太沉了吧,母亲说,这还沉,有时候我能背再有这么多呢。母亲将地上的他的书包拿起来,说啥也没带回来啊。他看着那个松垮垮的书包,说嗯,没买啥。

母亲问他,你肚饥了吧,锅里还有晌午剩下的蒸土豆菜,你去吃吧。他搁下书包,打算洗手,盆里的脏水他顺势泼在台阶下。母亲见了说:不要泼在那里,那么泼得都不像样了。真是啥老养啥小,你爸也是随手就泼在那里。他想起那时候他还把尿偷偷撒在那里。现在闻起来几乎还有一股尿骚味呢,虽然已经过了好多年了。他嘟囔一声知道了,眼看着盆内的污垢,不想洗了,便走到厨房门口,掀开门帘,进去了。

厨房里有几只苍蝇在飞,一只坛子上搁着一只吸蝇纸,上面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好几层苍蝇。地上有脚底的泥土被踩实留下的土块凸起,还有一小潭黑水。空气中有股腐败味,应该是地上的潮气加上空气里的灰尘,加上泔水的味道散发出来的,他抬头一看,洗碗盆里有一只大苍蝇,盆里有半盆脏水,脏水里有蒜末、韭菜叶子、葱花。正在腐败着,虽然是冬天,这个屋子因为过于密闭,这水温度不算太低,蒸发着,腐败着。洗碗盆内有一圈黑色的污垢。他打算拿碗去盛饭。却看到案板边上陷下去的角落里有实实在在的污垢,里面有菜叶、面粉。碗扣在案板上,苍蝇在案板上飞来飞去,有几只还停歇在案板上穴来穴去。他去拿苍蝇拍,找了半天,没找到,却摸得一手灰。后来,他看到了,挂在筷笼边上,他拿下那支母亲用纸蓄起来的苍蝇拍的手柄,打死了一只苍蝇,那苍蝇的脑浆和血残留在案板上,他感觉一阵恶心,更恶心的是苍蝇拍坏了,那上面不知打死过无数只苍蝇的半截苍蝇拍狠狠地击打了案板,落在案板中心,那是母亲擀面的地方。他拿起来,将它用水冲洗了,拿出来晾晒在外面的石头上,母亲说,那不能晒的,晒要晒坏的,拿起来搁在阴凉处了。

他将苍蝇的尸体和血迹收拾干净,便拿了一只碗。掀开锅,去拿铲子,那铲在挂在白墙上,那铲子上还残留着蒸土豆菜的碎屑。母亲没有洗。铲子紧紧挨着那多少年没有擦过的灰色的墙面,他抖了抖,却将蒸土豆丝的碎屑抖在了地上,母亲来了,说,你咋把饭弄掉到地上,多大人了。他去拿筷子,筷笼也挂在白墙上,那筷笼已经用了几十年了,灰尘和污垢早都把筷笼的缝隙覆盖了。墙体粗糙,他当时为了干净,还在墙上贴了报纸,那报纸也很多年了,母亲一直没有把它撕下来。报纸上印着的还是一首诗歌,北岛的。筷头紧紧挨着那张旧报纸,他拿了一只筷子,那筷子头早都是黑色的了,筷子也黑瘦黑瘦的,他拿了筷子就开始吃,还没扒拉两口,突然他看到地上的那只苍蝇的脑浆,他一阵恶心。正在这时候,母亲喊他,太干了倒点热水啊。他便去倒热水,他喝了一口热水,熟悉的柴火烧的雨水味道袭来,这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吃完喝完,对母亲说,我把碗洗了吧。母亲说不用了,搁那吧,反正你晚上还要张的,他一想到那么多苍蝇飞来飞去穴在碗上,赶紧用一个上面有很多黑色污垢的红色筐盖住了碗,筷子扔进那洗碗盆里,掀开门帘出去了。

2

母亲在剥玉米,他便也坐下来剥。突然他想起自己给母亲买回来的那件羊毛衫,便起身去拿书包。书包就搁在屋子中央堆积起来的粮食袋子上,他一拉书包,没想到将粮食袋子也带下来了。麦子撒了一地,母亲去拿铲子和扫帚开始扫。他看到母亲脖子上的肉,松弛还有皱纹,就像一块最老的猪肉。装好了,他去搬麦子布袋,结果扭了腰,他哎呀一声,母亲说,我来吧。母亲抱起麦子布袋,用肚子和膝盖顶着,搁在凳子上。说,你动这咋哩。他方才想起,母亲居然没有责骂他一句。他说,我拿书包,没想到书包带钻在里面,把麦子布袋带下来了。

他拿起掉在地上的书包,一手灰,他拍拍手,拉开拉链,说,妈,我给你买了一件衣服。女人一听,责备道:买啥衣服,你姐的衣裳我都穿不完。他说,那都是旧衣裳。我买这是新的。掏出来,给母亲看,母亲说我去洗洗手,手上都是灰。母亲洗了手回来,去门后找毛巾。那毛巾挂在门后的挂钩上,手巾干巴巴的,手巾中心却是黑黢黢的。母亲擦了擦手,他想到父亲嫌弃母亲,说母亲的手巾还没自己的擦脚的布干净。母亲将羊毛衫拿在手里,说,这可贵吧,他说不贵,才200啊,母亲说200,太贵了,太浪费钱了。200块钱够你吃好几顿饭,够你买回来的车票了。他说,我回来啥都没买,就买这一件衣裳,我有钱。女人看他穿着的旧棉袄上黑一块白一块的,裤子膝盖上有个破洞,棉袄里的毛衣看起来旧而薄,心疼极了。说,你去退了吧,我可穿不着。他一听,气了,说,没法退,咋退。你都没买过一件好衣裳,这一件衣裳你就穿吧。女人说,我穿这么洋气干啥,天天干活哩,都弄脏了。他说,等你去行人情再穿。

女人不再言语,将羊毛衫装进袋子里,准备搁到柜子里。他一看,问母亲咋不试试。母亲说,一冬天都没洗澡,等过了年再说吧。他说,那咋不去洗洗澡,洗澡也不贵,十块钱都够了,身上不洗多难受。女人说,不难受,就是有点痒,说着手伸进起毛的毛衣里去抓。他看到母亲穿着的那件毛衣,是自己去上大学时母亲在市场街买给他的。母亲穿着的外套是姐姐的,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放羊的。那衣服看起来就显旧,母亲将它穿得脏兮兮的。他说,过了年我带你去城里洗澡吧。女人大声说,浪费这钱咋哩,等到天热了,烧点水在家里洗。他说,天热都猴年马月了,我在上海天天洗澡。女人说,你们有那条件,咱这没条件。不说了,清净会吧。本来这玉米我都能剥一桶,你看你一搅乱,我才剥半桶不到。于是,两个人安静地剥起玉米。

他想起在地里砍玉米的时光。母亲砍玉米,他剥玉米苞,母亲拉车,天黑洞洞了才回家,母亲放下车就去做饭,他坐着房顶上歇息。突然,母亲说起话来,你在上海咋样啊,不行就回来吧。你看咱这一家人,四分五裂哩。你爸也不想让你在上海,飘到啥时候哩。太远了,以后我们老了谁管我们。

他说,回来估计都找不到工作。

女人说,再考试考试。

那回浪费那几千块你忘了啊。考也考不上。

你都没恒心。

他烦躁地说,考不上,不考了,不想考了。

女人嘟囔了一句什么。他火了,叫着,你没本事,别指望我有本事。女人看他黑着脸,不敢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女人说,你爸过两天都回来了。他说哦。女人说,你没给你爸联系吗。他说没联系。女人说,你有空时候给你爸打打电话,他现在没人说话怪发急哩。他说好。女人说,上回你爸说他那学生给你介绍对象的那事咋样了。他说,本来说见哩,那天说临时有事,不来了,一直没见成。女人说,听你爸说条件不错,原来一直没见成。他说,在上海各人有个人的忙。说不定几年也见不了一面。女人唠叨着:一扯没见成,我就知道你爸爱吹牛,整天这个关系那个关系,说到底啥忙都帮不上。他心烦意乱了,玉米也不想剥了,便说,我出去走走吧。女人说好,你早点回来吃饭啊,天黑的早。

3

他往小沟南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沟的尽头。沟那边住着霞家。不知道她现在可好,上次她结婚给他发消息,他也没回复。自从中学他到城里去上学,两个人便分道扬镳了。虽然在上小学时候他们两个特别友好。他望着下面的大坝,那次他们俩还一起来玩过。拾起石头就往水里投,扔得可起劲了。那会沟里水还积起一个河滩。如今呢,河水早干涸了。对面的房子里估计早都不住人了,她爸妈早都搬到城里去了。

他想起去学校看看,便起身往西头走。小卖部门口坐着很多人,他二伯坐在那里,二伯老了,坐着发呆。二伯没看到他,他赶紧走过,但是身后却有一个人叫住了他。

回来了啊。他一扭头,原来是他同学的爸爸,笑着看着他。

嗯,刚回来。黄宏回来了吗?

他不回来,在洛阳开了一家物流门市。

那挺好哩,混得不错啊。

你现在在哪上班?

上海。

嗯,上海大地方。你现在去哪?

我想去西头黄洋家看看。

嗯,赶紧去吧,不早了。有空来我家玩啊。

好。

他往学校走去,一路上,他总感觉大家都用眼睛盯着他,指指点点,在谈论着他。尽管村里已经没住几个人了。他远远看见学校外小卖部的门口坐着一群人。他便拐进小路,但是狼狗的吠声使他又从小路跑了出来。他只好走大路。他想低头走过,却突然听到有人叫:xx。他抬起头一看,没人。原来是自己太紧张了,出现了幻觉。他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到了学校门口。他进了校门。

听说学校早都已经停了,合并到乡里的小学。他上了楼,往曾经三年级的教室里看。黑板不是那种刷在墙上的漆了。桌子也不是当年那种方桌。凳子呢,也不是当年那种长凳了。他往里看,他感觉到坐在第二排中间位置的男孩在看他,他看到了自己,那个穿着红色秋衣,破球鞋的小男孩。男孩对他笑着,他感觉耻辱,有什么可笑的。难道你也在看我的笑话?他走开了。他下了楼,来到大钟前面,他禁不住去敲钟。这时候,一个女人走来了。他一看是立峰的母亲。她招呼他,回来啦,立峰在家里,去找他玩吧。他显得木讷,说,好。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立峰,见了他说点啥呢。但是好奇心促使他掀开了门帘。

立峰正坐在那里看电视呢。一见他来了,便叫他,过来过来,他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男孩,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该过去。他将屁股挨在床上,不打算待久。立峰问他,现在在哪里混啊,前几天还和黄洋说起你,黄洋结婚了,现在还在养猪。他说,我在上海呢,瞎混。立峰说,谁不是呢,不过上海可是个好地方,你还是研究生学历,咋会是瞎混啊,应该存了不少钱了吧,房子买了吧。他说,怎么可能。你呢,在哪。我在重庆,可不比上海。立峰迅速地说。你现在做啥哩,他问。搞工程,一年四季到处跑。你呢?图书编辑。听起来挺有学问呢。挣钱多不多。不多,这个行业很清苦的。好吧,做工程的很辛苦,但是挣钱不少。我在咱县已经买好了房子,就差个老婆了。你们公司有没有合适的给我介绍一下。没有,哪有人想来这小地方啊。也是。正说着,立峰妈回来了,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小会,他便起身告辞。谁都比我混得好啊。他心想。

4

他往回走,天快黑了。母亲正在烧火做饭,脸被柴火的光照得通红。赶紧来吃饭吧,我做的蒸肉。你姨来,拿的一根肋条,那天做了半条,还剩下半条,你不是最喜欢吃蒸肉吗?他有点惭愧,一块肋条才几十块钱。便对母亲说,我应该买点肉回来的。母亲说,你又不会买。他坐下吃蒸肉,还是熟悉的味道。母亲做的蒸肉没几块肉,都是面和粉条。母亲坚持以往的习惯将所有的肉都夹进他的碗里。他说,妈你吃吧,我在上海顿顿有肉,吃腻了,你在家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母亲说,家里人情多,去行人情也是吃肉,一年也吃好几回。他想起行人情的钱估计不少。吃完了,母亲在厨房摸索着。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洗完碗,母亲打算继续剥玉米,他拉着母亲的胳膊说出去走走,活动活动,黑灯瞎火哩,明天再剥。母亲说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呢,再三推辞。他就拽着母亲的胳膊走出了院子。

一起走在大路上,母亲开始说话了,我知道你怨恨你父亲,埋怨他没本事,不能够像其他父亲一样帮孩子找个好工作。你还埋怨他以前老打你。埋怨他那会唠叨你欠他多少钱。我知道这些你都记着。但是你也该知道你爸多可怜,一辈子没当上公办教师,那会学校安排招生,他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跑,天天打电话打得耳朵都流脓了。冬天舍不得去洗澡,在公共厕所用水冲澡,卫生纸也舍不得买。你爸这辈子不容易啊,将你和你姐都供出来,现在连个房子都没有,住在你姐家,你姐三天两头闹着卖房子,你不该怨他,你该心疼他。他不说话,女人继续说,不过我也恨他,他这个人一身毛病,惹人烦。但是你是他儿子,你不该恨他。妈,我知道。有空多给他打打电话,他现在失业了没啥着落,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妈,我知道了。我有钱给他打点钱吧。不要给他打钱,你给他打钱,他再买衣裳,胡花。

5

第二天上午,他在擦桌子时候,父亲回来了。在门口和母亲说着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出去,假装没听见继续擦桌子。他回忆起十几年前,父亲摔断了腿,哎呀哎呀叫着,他也假装没听到。父亲后来一直记着这件事,说,自己骨折了,他还假装没听见,心真狠。父亲走进屋,他假装在地上捡东西,父亲叫他,过来接一下书包。他心想,书包有啥好接。他起身,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父亲却一直在看他。他接过父亲的书包,赶紧将桌上的几本书拿开了。父亲看到了,说回来了还看书,他不做声,父亲出去了。父亲和母亲说话,传进他的耳朵。

回来还看书。

嗯,没事就坐那看书。

看书都看傻了还看。

你别说他,看书不是挺好。

你老惯着他,三十了,媳妇娶不到,看以后咋弄。

以后咋弄你也没本事管他,你赶紧去吃饭吧。

他一直知道父母对他的失望。只是这是第一次听到父母谈论他。他想起今年他过生日父母都没有记起,以往他生日父亲总说买点好吃的,母亲也会让他炖两个荷包蛋。这一年他的生日格外冷清。姐姐也没想起。不过,他把父母的生日也都忘光了。以前家里买来的新年的日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画出一家人的生日,包括农历和阳历。父母对他一定是失望透顶。他想着。

父亲洗完了手,顺势将水泼在那里,母亲又叫起来:别泼在那里,你俩真是一样的畜兽。

他们家过年一直是冷冷清清的,尤其是姐姐出嫁以后。父亲爬上去贴春联换做他爬上去贴。大年三十的下午,母亲早早煮好了浆糊,父亲站在下面看,他在上面贴,腿直抖。父亲嗔怒着贴歪了贴歪了。他心想,以前你在上面时候,吼着我们不能及时把春联拿给你。现在你还嚷嚷,他真是受不了父亲的脾气。对联贴好了,父亲一直埋怨着贴歪了。母亲嘟囔着:反正两天都被风吹掉了。

他们家不炸丸子,不蒸馒头。父亲叫着:馒头都不蒸了看你懒成啥了。母亲说,我胳膊疼死了,去抱烟累坏了,胳膊伤着了。父亲说,欠挣钱。母亲不愿意戳穿他没本事,笑着说我都是欠挣钱。他知道,母亲给父亲要化肥钱时候有多难。父亲说没馒头吃啥。母亲拿出买的白馒头,父亲说,我就不愿意吃这种白色的漂白粉漂出来的白馒头,吓人。母亲说你不吃拉倒,省粮食了呢。父亲抱怨着,这年真没过头,馒头都吃不上。母亲说下年你别回来了,就你事多。父亲说,你以为谁稀罕看你那死脸哩,我还不是想着xx回来了,一家人聚聚。母亲早对他使了眼色,意思是咱俩出去吧。他们不搭理父亲出来了。

大娘家正在蒸馒头,母亲说,你蒸的馒头咋真白哩,我蒸的馒头都很黑。大娘说那是面黑。母亲说,咱俩一样的麦子啊。大娘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在上海挣钱多吧?我听说白娃家闺女在上海做翻译一个月挣一两万。淑珍家闺女做老师,一个月也挣一万多哩,大娘说。

母亲说,他挣得少,一个月几千。

怎么那么少啊,在山上干活一个月还能挣好几千,那你这学白上了啊。

他学的专业就是这,挣得少。

他也不和母亲说,自己先走了。

6

在家里晒太阳,突然门开了,克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漂亮女孩。他赶紧将书塞在屁股下。

你回来多长时间了,也不知道去找我玩。

不知道你搁屋哩,我去给你们拿点水果。

克强拿起了他屁股下的书。

这是啥书啊,审判,城堡,看这名都怪深奥哩。

哈哈。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将书丢在一边,说这是你老婆?

嗯,我们刚结婚。

你结婚咋不和我说。

咋不和你说,给你发短信你没回。

啊,好像是有一回,我正忙哩看到了后来就忘了。事情太多了。

那挣钱多吧。

挣钱不多。

比我们强。你有女朋友吧,研究生毕业,长得一表人才。啥时候将你女朋友带回来看看。

哈哈,我哪有女朋友。

上海那么大地方,应该好找女朋友吧。

不好找。

上海漂亮女孩多,不像咱这。那长发女孩说。

嗯,漂亮是漂亮,就是没我的份。

……

克强看他老是不怎么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了,长长的沉默后,克强说我们走了。他出去送,迎面碰上了父亲。父亲看了他一眼,他觉得那眼光里有失望。

7

正月初一的阳光特别暖和。上午,父亲开始唠叨母亲怎么不赶紧准备午饭,母亲嫌他懒,喊他过来帮忙,父亲东找西找找不到东西,搞得一团糟,母亲和父亲吵起来,母亲骂父亲出去,父亲偏偏不走,两个人摔起东西。吃午饭的时候,父亲举起酒杯,问他来年有啥打算,他说,没啥打算,继续挣钱呗。父亲开始唠叨起来,你也三十了,不小了,我三十时候,你姐姐都五岁了,男人得有责任感,不要整天追求那些虚无的东西,看书看多了对人也不好,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传宗接代,赶紧结婚生孩子。母亲看他筷子都不敢动了,喊着,别说了,说这有啥用,赶紧吃饭吧,菜都凉了。父亲呵斥着,说点话都被你打断了,你懂个啥。

初二,姐姐回来了,他按照父亲的要求塞给姐姐的孩子二百块钱,姐姐赶紧塞进钱包了。母亲将二百块钱塞进他口袋,说你也没钱,这钱就当是我们给的。他坚持不要,还给了母亲,掏出口袋里唯一的一百块钱,给母亲,说,一百块钱拿着想吃啥买点。母亲说我有钱。他说,拿着,我口袋里就只有这一百块钱。

初五很快来了,他一直盼着离开,但是真要走了,他觉得伤感起来。又是一年,生活会起色吗?母亲将他送上车,他忍不住哭了,头也不转,倔强地坐着,任凭母亲等着他扭头看一眼。

                                                                 2019年10月23日下午15:22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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