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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钞|毕竟还有“史书”在

 胡洪侠 2023-01-04 发布于广东
1819年,嘉庆二十四年,新安县志总纂王重熙,眼见忙碌三个多月之后,县志“重辑”大业即将功成,即欣然命笔写序,表达欢欣鼓舞之情。既是“重辑”,那就无法绕开“旧志”。他于是在序中评价说:

新安自明万历元年置县,此后或并或析,且有迁界之举。《旧志》纂自康熙戊辰岁,其时邑地初复,运会方新,故其书多缺而不备,而词句既欠剪裁,体例亦未完善。即如县治沿革,莫辨源流,四至八到,悉皆舛错。且南头一寨,论形势者,以为全广门户,而海防之事不详……

乍一看,他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我们据此很容易得出结论:“旧志”确实太旧太粗了,要知新安旧事,看新版新志就够了。

可是,嘉庆版新安县志“王序”对旧志的评价,虽然不失中肯,但却有些不公平。康熙新安县志纂修于1688年。那时,新安刚迁界复界不久,万户萧疏,茫无人烟,万事都废,百业待兴。都说“盛世修志”,起码那时的新安绝不具备修志条件。然而,偏偏那个年代就有一部新安县志成稿付梓,流传了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神奇而又幸运的事情。

况康熙版新安县志不仅纂成不易,而且其内容大有独特价值,绝非嘉庆版可以覆盖或替代。其最珍贵者,即是对当时新安遭迁界复界折腾之惨状的记述。所谓山海间那道几十万新安人流离失所、死于非命的巨型伤口,到了嘉庆版县志里,已然只剩隐隐疤痕了,但在康熙版里,正鲜血殷殷,伤痛处处。

据说,后来的正史野史乃至清实录里,都避而不提康熙海禁与迁界了。如果不是有康熙新安县志这样的地方史志流传,我们探寻那一段历史真相的路会更难走。

康熙版新安县志,不是一部“丧事喜办”的史志,而是痛定思痛的史书。我们从中不仅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新安,也看到一个各方力求振作、走出噩梦的新安。

比如户口数量:

1573年,新安县有7608户,33971人。改了个朝,换了个代,清朝初年时剩了2966户,17871人。康熙元年、三年,两度迁界,就只剩人丁2172了。

一个县,两千多人,还成什么样子。


再如《沿革》一节,从周写到明,最后撮述康熙展界,痛定思痛之情,溢于言表。

邑地颇辽阔,人民向称辐辏矣,乃辐辏者,皆沿海之区;财求向称饶阜矣,而其饶阜者,以鱼盐,亦在沿海之区。邑剖符于万历元年,后以迁界故,归并东莞,在康熙之六年。迨八年而界展,县复矣。百年之内,变迁至再,昔日之辐辏,今则晨星矣,昔日之饶阜,今则羸困矣。……

“都里”一节,编者先按旧志列出新安县原有“三乡七都五十七图五百村”的名字,然后痛加按语:

虽烟户之多寡不同,大都近山者晨星,而滨海者毂击。兵燹寇疫之后,继以迁界,虽幸而展复,毕竟毂击者,亦转而晨星矣。乃七都一带,大半逃编他邑,今亦仍《旧志》,而存其名……

我想象着当年修志者青灯下运笔撰稿的情景,仿佛都能听到他们长长的叹息声。他们在旧志中将一个几百几千个新安旧时聚落村庄名称一一抄下,可是他们心里清楚,眼下县境内哪里还有这些地名?都成废墟了。今夜我读那几十页地名,犹如一场大灾后有幸读到的受难者名单。新安何幸,因康熙版新安县志的存在,三百年多年之后,曾笼罩它的无边悲凉今天我还可以一一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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