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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 载-郑州日报数字报

 乐正晓博 2023-01-05 发布于河南

 新年

到了民国,过年就有了两个,西历和农历。民国十七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国民政府在全国推行“国历”,将农历视为“废历”,下令不许民间过农历新年,政府机关在春节也得照常办公。偏巧这时莅汴主豫的,是有名的基督将军冯玉祥,更是只让过洋人的元旦,不让过本土的春节,谁家贴个春联包顿饺子都不行,放鞭炮的更是见一个抓一个。以至于春节那几天,冯玉祥的手枪队提着洋铁皮喇叭,一边吆喝新政,一边循着鞭炮声满城找人,一旦抓到便绑起来游街。等到中原大战过去,冯玉祥下了野,省主席又换了好几届,也就没人再管怎么过年的事了,碰到某任省主席心情好,也会下个布告,倡导一下过新年不过旧年。开封人被折腾久了,图个省事,管西历新年叫阳历年,农历新年叫阴历年。一阴一阳,一中一西,倒也算是中庸之道。

自从进了腊月,开封人便张罗着过春节了,从腊八忙到正月十五,欢天喜地热闹一个多月,这个习俗据说自北宋就有,算来也有千把年了。说来也有趣,民国二十七年西历的元旦,正好是农历的十一月三十,西历元月第二天就进了农历腊月。这年开封城冷得比常年厉害,有识之士都说是兵戈之象。其实这根本用不着夜观天象的异能,是人都知道去年华北出事,中日两国在卢沟桥开战,不到半年,平、津、沪、宁皆丢,国民政府都迁到了重庆。见战事吃紧,省农商银行慌忙撤回了天津、南京和徐州三地的办事处,到了去年年底,战火烧进了河南,安阳沦陷,豫北各县分行也只得相继撤离。一时间北土街总行里人头攒动,留守交接、账目清点、人员安置,种种事务层出不穷,须臾离不开行长决断,徵茹不得已,改了每周三天视事的规矩,天天守在办公室里,随时处理本行要务,有时忙起来还彻夜不归。夫人冯氏担心他操劳过度,不时做了夜宵补品之类的送来,顺便看看炉炭铺盖,省得徵茹晚上冻着。

徵茹和冯氏成亲两年,两人相敬如宾,见面客客气气,彼此嘘寒问暖,九分像宾客,只剩一分像夫妻。以前冯氏住在双龙巷偏宅,徵茹只能隔三岔五去一趟,虽然偷偷摸摸,却也别有情致,两人毕竟还有事可做,有话可说。如今成了亲,光明正大了,反而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徵茹偶尔在家吃顿饭,也是只顾着跟女儿奕雯说话,同桌的冯氏简直是个人形摆设,无人理睬。何况平时公事不忙,徵茹也是懒得在家,每日早早便出门,找个地方跟人喝喝茶,打打牌,时不时到牲口市街的一处公馆消遣。这公馆倒是大有来头,是原来豫省督军赵倜的产业,民国十一年赵倜兵败逃离开封,来不及带走的金银房产颇多,收缴的收缴,拍卖的拍卖,经省议会投票表决,一多半拨给了河南预校,用于筹建中州大学(1923年成立,现河南大学前身)之需。赵倜的这栋公馆几经转手,后被开封书寓业公会主席尹耀祖买去,改建后命名为“曲觞会馆”,取“曲水流觞”的雅集之意。所谓书寓,名号源自最早开埠的上海,跟书籍经卷毫无干系,乃一城之中最高级的妓院所在。开封城书寓云集之地,原本在中第四巷,九座书寓错落有致,着实红火过多年,只是在冯玉祥主豫时被禁两年,刘峙刘经扶主政时又恢复起来,所谓物极必反,倒比以前更加热闹。每到夜晚时分,城中高官显贵纷至沓来,端的是巷前车水马龙,巷内亮如白昼。不过也有诸多不便之处。像是徵茹这样的身份,来的次数多了,难免遇到同样冶游的僚属,平时高高在上的长官,指不定就在隔壁搂着姑娘、吃着花酒,实在是尴尬。耀祖号称汴梁第一大鳖头(旧中国开封市井百姓对妓院男老板的俗称),深谙这帮当官的人的心态,便不吝巨金盘下牲口市街的赵倜公馆,改造成“曲觞会馆”,装饰得极尽奢靡,姑娘们也都从扬州请来专人训练过,只供城中顶级官员富商享用。若不是前方战事吃紧,稍有不慎就是巨额亏空,徵茹情愿夜夜流连于此。

到了腊月初八这天,开封城一大早就飘了雪花,纷纷扬扬一日未停,到了晚上,城里一片皎洁,几条干道路灯昏黄,车疏人稀,雪花却毫无倦意,愈下愈大。那雪在白天还像是羽毛蹁跹,入了夜便成漫天灰鸟,乱纷纷、扑棱棱,直砸得人不敢出门,都躲在家里喝腊八粥、泡腊八蒜去了。冯氏从中午开始在厨房忙活,以上等糯米做主料,掺入红枣、花生、豇豆,把柿饼、银耳撕得碎碎的,一起盛进砂锅,拿银丝炭文火熬上,直熬到香糯绵软,再一勺勺倒在暖瓶里,预备着给徵茹送去。冯氏忙,沈家的厨娘厨子一个个见怪不怪,乐得在一旁清闲,也不上去搭把手。冯氏倒不是体恤下人,她是真的无聊,在家除了熬熬粥,实在无事可做。而且就算有事做,也无非出门看看戏,叫裁缝到家里做身衣服。按理说,以沈夫人的名头组个牌局,约个饭场,本来也不是难事;但前头的沈夫人文惠葳过于耀眼,冯氏出身又太低,姨太太好歹也是太太,她这多年的外室倒连姨太太都不如,虽然阴差阳错扶了正,难免残存自惭形秽的心思。动于心而发诸外,与人相处就欠了底气。而别家夫人们都是惠葳多年交好的,尉氏县文家富甲一省,惠葳自小耳濡目染场面上的规矩,出手阔绰,广结善缘,是夫人们圈子里公认的领袖,如今冷不丁冒出个冯氏僭越了“沈夫人”名号,一旦交往起来自然是方枘圆凿,冯氏不自在,别家夫人也不自在。夫人们的圈子进不去,跟姨太太们交往又自贬了身价,一来二去,能往来相与的女伴就近乎绝迹。亏得沈家大小姐奕雯刚刚进了中学,白天不在家,冯氏总算有个地方能待。一到周末,奕雯回了省府前街沈宅,冯氏便是脑筋迸裂,战战兢兢,自觉找个由头出门转悠上一天,天黑了才提心吊胆地回家。民国二十七年腊八这天,偏巧又是周日,女中放假,好在奕雯跟几个同学到南土街“平安电影院”看电影,冯氏这才讨了半日安宁。

冯氏一边守着炭炉熬粥,一边想着这两年来的日子,越想越心酸,越怅惘,越替自己难过。正愁肠百转之际,眼前炭盆中忽地噼啪几声碎响,股股细烟腾起,随即弥散开来。冯氏眉峰一挑,便道:“今冬的炭谁买的?”旁边几个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一个年长的厨子斗胆道:“回夫人,是杞县老夫人家的。”

冯氏冷笑一声,道:“我是个苦出身,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原本也瞒不过我,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了。都知道老爷喝粥不喜欢烟味,辛辛苦苦熬了一个下午,沾了烟还能喝吗?平日里怎么花的钱,我向来是问也不问的,就是图个省心罢了。可买回家受潮的炭,噼噼啪啪跟放鞭炮似的,这也叫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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