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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受戒

 公众号陌上闲云 2023-01-07 发布于湖南

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受戒》很好看。篇幅不长,文字轻柔流畅,讲了一个很和缓的小故事。情节上虽没有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冲突,但全篇处处都有一种张力充斥其中。汪先生松软自然的笔法行云流水,把这种张力处理得很巧妙,化力消劫,读来不会产生任何紧张感。

小说讲,一个叫明海的小男孩,追随舅舅去寺庙当和尚,过了一段时间,去另一个大寺庙烫戒疤,也就是在光头顶上烙那些小圆点。其中呢,这个小男孩又跟一个小女孩互生情愫。和尚怎么可以谈恋爱呢?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冲突。这条感情线也贯穿始终。但是明海所在的寺庙,和尚恋爱虽然不公开,但背后比比皆是。所以不难看出,明海所在的寺庙不正规。比如说,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却叫“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账桌,桌子上放的是账簿和算盘。账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账,一本是租账,一本是债账。

一个和尚管三本账,除了经账还有租账和债账,这哪是和尚啊,这分明是当老板开公司搞经营。

这个寺庙类似的“不正规”很多很多,比如说,和尚吃荤、抽烟、搞对象、打牌赌钱,以及很重的功利心。按理说出家人不应该有功利心。但书中所描述的和尚,很多都有功利心,想着当方丈当住持,想着未来怎么怎么样,跟咱们世俗在家人没区别。

大家都知道,当和尚是有严格的清规戒律的,但是小和尚明海在寺庙所看到的所经历的,突破了这些“戒”。明海最后去烫戒疤,也是流于形式的,他烫了戒疤,拿到了戒牒,相当于是取得了和尚资格证,但他真正的受戒了吗?肯定没有。给他烫戒疤的石桥方丈,人家还有一个十九岁的小老婆,这是公开的秘密。很有意思。明海刚烫完戒疤,跟英子相见,英子就跟他表白了恋情。所以,小和尚没有受戒。由此看出,和尚是和尚,受戒是受戒,和尚需要履行受戒程序,但当了和尚并不代表真正的受戒,和尚跟受戒不是一回事儿。

这里面有个问题,明海所在的寺庙不正规,那其他寺庙就正规了吗?不一定。明海烫戒疤要到一个大的寺庙善因寺去进行,其实,这个寺庙更不正规。作者似乎在暗示这种“不正规”的普遍性。

虽然不正规,但这些寺庙的存在依旧有其重要意义,有其存在的合理因素。

为什么不正规还能存在呢?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明海身处寺庙之中,我们借着明海的眼睛看寺庙,各种问题都看得到。但在外人来看,却没有这种视角,因为寺庙那些不正规都被正规给掩盖起来了。老百姓难以发现这种不正规,当然,不排除有知情的,但这些知情人也不敢去揭穿、去破除。因为寺庙是重要的信仰所在地。平时要去祭拜,有人病故的家庭还要请和尚放焰口。寺庙在老百姓中的地位是很神圣的。比如,英子参观寺庙时,书中就这样写道:

好大一座庙!庙门的门槛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门矗着两块大牌,一边一块,一块写着斗大两个大字“放戒”,一块是“禁止喧哗”。这庙里果然是气象庄严,到了这里谁也不敢大声咳嗽。

连大声咳嗽都不敢,可见其气势极度威严。老百姓哪个敢反抗,跟寺庙过不去就是在跟神明对抗,那是自讨苦吃。

书名是《受戒》,但从写寺庙的各种情况来看,最该受戒的人反倒没有受戒!这是一种极大的讽刺。汪先生的这篇写于四十年前的小说,之所以备受推崇,自有其现实意义,哪怕放到今天也一样适用。

放眼当下,有多少人多少行当,表面来看他们正经八本,像模像样,但内里却是一团糟,他们本该受戒守规,实则做不到。

这就不得不提到人性。人是聪明的动物。因为聪明,人很善于自我包装。比如说,人会穿衣打扮,动物就不会,人在穿着上做得精彩绝伦,简直是巧夺天工,各式各样的衣服,各式各样的装扮。俗话说,人是衣服马是鞍,人一打扮一捯饬就大变样,韵味十足,趣味横生。穿衣打扮是简单的包装,是外在的包装。牛逼的包装体现在内里。比如说“成功”的骗子,说的天花乱坠,做得天衣无缝,反正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包装成“顾客”想要的模样,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当上钩上套,然后再开始行骗,谋取利益。年初315晚会上曝光的视频直播乱象,叫你老公、宝贝的可能是抠脚大汉;还有那些落马的大老虎,哪一个在台上不是吆五喝六一本正经呢,结果台下却黑暗得一塌糊涂,毫无这个毫无那个,让人大跌眼镜。

现实中的包装太多太多了,放眼望去,我们简直就生活在一个被包装的世界中。邪恶的可能包装成善良的,劣质的可能包装成优等的,可恶的可能包装成可爱的,丑陋的可能包装成漂亮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无奇不有。

不难看出,人的聪明是带有狡黠性质的。就好比书中描写的和尚,一个光头,一块戒疤,一本文牒,一袭袈裟,再学几句经文搞点唱念做打用来放焰口的本事,那就可以持证上岗了。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蝇营狗苟。从书中所述来看,人性的狡黠是对戒律的一种挑战。而且,某些时候,人性的狡黠也战胜了这些戒律,明海的舅舅、石桥方丈就是典型的“成功”人士,有点像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从某种意义来讲,人略带狡黠的聪明是不可靠的,是不值得信任的。我想,这部作品可能也是汪先生对人性的一种嘲讽。他专门拿寺庙来做隐喻。寺庙在老百姓心中太神圣了,千百年来在世俗人的印象中,寺庙就是跟神明圣灵相交相通的地方,没想到,如此优秀的地方竟然如此不堪。但人们依旧拥护依旧相信,内心深处默认其庄严、相信其正规。事实上,正规与否,早已流于形式。这也在暗示人们,很多事物有极大的欺骗性,莫轻信。有句话说,世界是由假象构成的,应该是契合这部作品的主旨的。

再回到书名上来,本该受戒的和尚并没有受戒,那到底谁受戒了呢?我觉得,心中有戒的人自然会受戒,心中无戒的人,给他披上袈裟烫上戒疤也没用。心中的神明才是信仰的落脚点,也就是此心即佛。

书中最后两段,是极其静谧恬美的景物描写,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我不知道关于芦花荡的描写有何深意。但我斗胆揣测,汪先生笔下的芦花荡,并不是单纯的芦花、芦穗,还有很多隐匿其中的动植物,这是一种自然生态的代表,这种自然生态参差不齐,努力维持着一种静谧的平衡。这种自然生态也在映衬着以寺庙、和尚、神灵、百姓、规则、戒律、恋爱中的青年男女为主要构成的社会生态,这种社会生态也是平衡的。二者相较,自然归自然,社会是社会,纠缠其中,都不简单,有其复杂性。这就像是在汪先生笔下,庙宇生活是俗世生活,而且也确实是俗世的,和尚也要吃喝拉撒,也会吃喝嫖赌。但事实上,世俗人却把庙宇当作高高在上的接近于神灵的庄严象征。所以,世俗被庙宇蒙蔽了,这表面看是一种欺骗,实际上是人性不可信的萧索与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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