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小团圆 小洋楼里,母亲黄逸梵站在镜子前往绿短袄上别翡翠胸针,年幼的张爱玲看了羡慕不已,急吼吼地发誓:“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圆,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 这是一段我觉得很有深意的描写,说起张爱玲我们的印象都是清冷优雅、特立独行。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爱玲的个性大多都是受她母亲的影响。 母亲这个形象在张爱玲的作品中频频出现,但她笔下的母亲大都自私冷漠,甚至有些变态疯狂,在亲情与经济、颜面的冲突中,往往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倾城之恋》中,离了婚的流苏受不了哥嫂的排挤,向母亲寻求安慰,白老太太只是一味地避重就轻,让流苏回婆家做寡妇,为死去的丈夫守节。当流苏趴在床上痛哭,想抓住母亲作最后的哀求时,却发现母亲不知何时离开了。对于这种恶意的“缺席”,流苏既震惊又愤怒又难过,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不是一回事,自己的母亲不过是想保全名声,而女儿的幸福大可牺牲。在《花凋》中,郑川娥生了病,郑夫人不愿拿钱出来给她看病,全然是因为害怕丈夫知道自己存了私房钱,甘愿看着女儿“一寸一寸地死去”,说到底还是人性的自私。被我列入童年阴影的《金锁记》,主人公曹七巧更是被妖魔化,在畸形婚姻中熬了一辈子的她,要把自己在婚姻里的不幸尽数报复在儿女身上,甚至不惜编造女儿抽大烟的谎言来毁掉她的爱情。当曹七巧穿着青花团龙的褂子,手里捧着大红色的热水袋,站在大门的阴影里的那一刻,似乎书里的文字都化作一阵阴风,吹得人头皮发麻。 这些面目可憎的女人不是空穴来风,书中的“毒妇”们多多少少都投射了张爱玲母亲的影子,或是说她身上某个瞬间流露出的特性。如果说前面所说的那些人物,张爱玲都有所保留,有所怜惜,那么《小团圆》便是她全面揭露自己青春以及成人后的伤疤,自己和母亲的纠葛像藤蔓一样缠绕。 母女关系既是世间最亲密,也是世间最复杂的。作家黄佟佟女士曾将母亲分为两类:母性和妻性。母性重的母亲,会将满腔爱意毫无保留地寄放在女儿身上,而妻性重的母亲,更注重自己的情感生活,将女儿视作亲密关系,但是外人关系大于亲密关系,毫无疑问,黄逸梵是后者。 在张爱玲《小团圆》里,主人公九莉的母亲蕊秋也不允许女儿叫她“妈”,当九莉将800块奖学金兴致勃勃地上交给蕊秋时,不仅没有得到期待中的表扬,还被蕊秋羞辱她与老师有不正当的关系,800块转眼就输在麻将桌上。九莉洗澡时,蕊秋更是不分青红皂白闯进来盯着她,试图通过这种突击检查的方式,试探她与老师到底有没有苟且之事。她为选择读书的九莉提供优越的教育,但是却给予最贫瘠的精神和物质生活。说蕊秋对九莉毫无感情可言也是不准确的,她对九莉冷淡是因为九莉是她与代表着封建的前夫结合的产物,她的新式思想让她没有办法正眼看待这个封建余孽般的孩子,她有更精彩的生活,根本顾不上这个孩子。当九莉被父亲和继母“囚禁”后,她还是匆匆赶来拯救九莉了。在蕊秋眼里,九莉是个丑小鸭,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丑小鸭,但是母性又驱使自己去改造她,于是在这种矛盾中,蕊秋一边羞辱欺凌,一边雕琢九莉。这本书可以说是张爱玲整个青春的缩影,看完就会知道为什么世人总说她孤僻冷傲,她的这种性格与她的童年和青春期的经历是分不开的,她继承了母亲的一部分独立骄傲,但是却留下了内敛孤独的后遗症,母亲与父亲不幸的婚姻让她夹在父母中间无所适从,更没有人教她如何辨别男人,如何恋爱,以至于她成年后的两段爱情都不尽如人意。 看完整本《小团圆》,书中的人们总是聚少离多,穿插着大家庭,小洋楼,前卫时髦的小姐、爱情、汉奸……九莉的心情永远都像下雨天考试的早晨,湿哒哒灰蒙蒙的。蕊秋最终死在异国他乡,并没有和九莉团聚;情人邵之雍最后情变抛弃了九莉,九莉心灰意冷,她唯一期待的爱情的团聚也灰飞烟灭。“小团圆”这个名字听起来充满了巨大讽刺,却也寄托着张爱玲一点小小的团圆的心愿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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