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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朗:只能是曹雪芹的手笔

 昵称37581541 2023-01-13 发布于江苏
大家都知道,《红楼梦》开始流行,只有八十回,到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才有程伟元、高鹗整理出版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一般称为“程甲本”。这后面四十回是怎么来的呢?据程伟元说,是他搜罗来的,经过他及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而成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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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甲本)

程伟元说的参加编辑加工的“友人”就是“高鹗”。1791年出版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上也有高鹗的序,序中说,程伟元找他参加这部书的编辑工作。

1792年,程伟元又排印了一百二十回本,一般称为“程乙本”,书中有程伟元、高鹗联名的“引言”,“引言”说:

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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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乙本)

程甲本的序和程乙本的引言,都说他们的工作是对搜罗到的原文编辑加工,并没有续作的说法。


但是据胡适考证,这后四十回是高鹗补写的。他的根据主要是张问陶的《船山诗草》的一条注:“《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兰墅即是高鹗。胡适、顾颉刚等人又查出高鹗在1795年乾隆六十年)考中进士,他补作《红楼梦》后四十回是在1791年至1792年。从胡适开始,高鹗补作后四十回一事,就成了多数人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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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鹗(网络图)

胡适的主要论据就是前面说的张问陶《船山诗草》的注。胡适认为,程伟元说他“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此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1]!但是,有一些学者依然相信程伟元的话,相信后四十回大部分是曹雪芹的原稿,是程伟元历年搜罗来的,程伟元、高鹗所做的不过是把这些不相连接的原稿加以连接,当然也有一些补缀。

在这些学者中,就我看到的材料,最重要的有两位,一位是林语堂,一位是周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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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


林语堂写了一本《平心论高鹗》。他在书中说,高鹗说自己“补遗订讹”,这个“补”是“修补”“补辑”,可能在断稿残篇未能衔接处,加一两行,使相连贯,却万不能断为“增补”“续补”。后四十回为什么不是高鹗补作的?林语堂说了五点:

第一,《红楼梦》结构伟大,只能是曹雪芹的手笔。“我们从大体观之,不应把曹雪芹斥为第三流、无结构、不能完稿的小说家,而把《红楼梦》最动人的情节归功于高鹗。《红楼梦》的伟大,就在结构,好像米兰大天主教堂,十二金钗,刻为十二神像,左右辉映,堂皇无比。”[2]

第二,“《红楼梦》之有今日的地位,普遍的魔力,主要在后四十回,不在八十回,或者说是因为八十回后之有高本四十回。所以可以说,高本四十回作者是亘古未有的大成功。”“然则作此高本四十回者,雪芹乎?高鹗乎?我想不但高鹗续曹雪芹不来,即使易地而居,让高鹗作前八十回,定了曲文册文让雪芹去续,雪芹也续不来。”[3]

第三,高本在后四十回中,“不但能将各人(十二钗等人与前八十回互相照应,并且能体会入微,写出各人性格品格居心行事,与前若合符契”。“若谓高本作者是高鹗,便是他能以八十回之一半文字,只用原作者十年辛苦十分之一的时间,目顾神飞,撮合编纂起来,神乎其技,天衣无缝,成了中国五千年来的第一部小说,又打破了古今中外未有续长篇小说之例。我们崇拜曹雪芹,更应该崇拜高兰墅了。”[4]

第四,高本后四十回写朝廷仪注、官场内幕、占卜星相、扶乩道术,以至琴理禅理,可以见出作者之才学经验见识,足与前八十回相称。

第五,“曹雪芹有时间可以续完《红楼梦》全书,且必已续完。”[5]曹雪芹必定留下后数十回的书稿。“雪芹既然胸有成竹,首末备具,必发为文章,淋漓尽致吐之而后快,又岂有十年停笔之理?况且一七五六年五月初七日明明已经'对清’到七十五回,这一七五六至一七六三除夕,八年中他真写不出剩下的四十五回吗?”[6]后四十回既写出,也必定传抄流传,前八十回传抄是因为大家争阅,甚至出重金购买,同样,后四十回也必如此传抄流传,必有抄本,程伟元觅得残稿,是合乎情理的。“所以我相信,高本作者是曹雪芹,补正者才是高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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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绍良

再一位是周绍良,他写了《略谈〈红楼梦〉后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8]一文,对后四十回逐回进行了辨析。他认为,后四十回的原作者是曹雪芹,高鹗所做的是编辑加工。他的根据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程伟元、高鹗自己是这么说的(程甲本的序,程乙本的引言,这是第一手材料,而胡适依据的张问陶的话是第二手材料,我们应当相信第一手材料。

第二,有几个材料说明,在程甲本出版之前,已有人见过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及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的目录,内容大同小异。一是舒元炜序本《红楼梦》。舒序作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即程甲本出版之前两年。序说,目前书只八十回,是全书的三分之二,这是承认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的存在。二是周春的《阅〈红楼梦〉随笔》,乾隆庚戌年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杨畹耕对他说: “雁隅以重价购抄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廿回。微有异同,爱不释手,监临省试,必携带入闱,闽中传为佳话。”[9]这是说1790年有人购到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而且与前八十回微有不同,这说明一百二十回本在程甲本出版之前确实存在。

第三,这一点最重要。周绍良认为,后四十回很多情节写得很好,这只能出自曹雪芹的手笔,高鹗或别的什么人)是绝对写不出来的。高鹗没有这样的生活经历,没有这样的文化情趣,没有这样的艺术修养。周绍良的这个看法,对于讨论《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问题在研究方法上极有启示,我们在后面还要详细谈。

和《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争议相联系的一个争议,是对后四十回的评价问题。自从胡适断定后四十回为高鹗补作之后,很多人对后四十回采取了一种完全否定的看法,例如周汝昌。他说:“我们该痛骂他高鹗),把他的伪四十回赶快从《红楼梦》里割下来扔进字纸篓里去,不许他附骥流传,把他的罪状向普天下读者控诉,为蒙冤一百数十年的第一流天才写实作家曹雪芹报仇雪恨!”[10]当然,多数人都承认,高鹗补作后四十回使《红楼梦》有头有尾,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有助于《红楼梦》的传播,这是他的贡献。但是他补作的后四十回,太拙劣,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很多人斥为“狗尾续貂”,是对曹雪芹的亵渎,绝不能容忍。特别是有一段时间对“脂评”的研究成了热点。那位脂砚斋说,曹雪芹在八十回之后写过初稿,他也看过,不过现在都“迷失”了,看不见了,他在“脂评”中常常提到这些初稿的一些情节,但不是现在高鹗写的这个样子。这一来,很多人对高鹗更不满了。

但是后四十回确有写得好的地方,这一点那些否定后四十回的人也承认,包括胡适在内。胡适说:“平心而论,高鹗补作的四十回,虽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确然有不可埋没的好处。他写司棋之死,写鸳鸯之死,写妙玉的遭劫,写凤姐的死,写袭人的嫁,都是很有精彩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还有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11]胡适表示佩服。但是,佩服尽管佩服,问题在于,高鹗在这些地方的眼光、才气,是怎么来的呢?有些学者曾对高鹗的生平史料作过简单的考证,考证显示高鹗是一个功名利禄之士,热心科举,是一个轻浮浅薄的人。这么一个轻浮浅薄的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出色,怎么能写出这么精彩的文字?胡适并没有回答,大多数红学家也没有回答。

在肯定后四十回乃至赞美后四十回的学者、艺术家中,最突出的是王蒙。王蒙本人是大作家。他在论《红楼梦》的书中肯定后四十回的大结构:“虽写没落,仍然气势宏大,四面八方,缓急轻重,大体属有条不紊,合乎人情世故,也符合总体布局。如真是高氏续作,好生了得!”[12]又说,后四十回“其中黛玉情死、宝玉情痴、锦衣军抄宁国府都写得真实感人,方方面面,千头万绪,好人坏人,重要人物和绝对非重要人物,福人祸人,解铃端端,收官子子,大致不差。这只能证明高鹗是与曹雪芹一样的天才,而且是特殊的不计名利和知识产权的天才,不但能够钻入别人的生活、别人的肚子里,而且能够钻到别人的行文中、语言挥洒中、结构'棋盘’中。这样的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中乎外乎,均无其例”[13]。在这些话中,王蒙赞美高鹗是一个天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这是极高的评价。

但是,这里就产生了王蒙的一个“死结”。王蒙说:“从理论上、从创作心理学与中外文学史的记载来看,真正的文学著作是不可能续的。”“像《红楼梦》这种头绪纷繁,人物众多,结构立体多面,内容生活化、日常化、真实化、全景化的小说,如何能续?不要说续旁人的著作,就是作者自己续自己的旧作,也是不可能的。”[14]

这个死结怎么解开?

我认为,这个死结的形成就在于王蒙不加怀疑地接受了胡适的论断: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作。如果推翻胡适的这个论断,这个死结也就解开了。

林语堂、周绍良就是这么做的。

林语堂说:“续《红楼梦》书是不可能的事。这是超乎一切文学史上的经验。古今中外,未见过有长篇巨著小说,他人可以成功续完。”再说高鹗只是个举人,并非是小说家,“叫他于一二年中续完四十回,将千头万绪的前部,撮合编纂,弥缝无迹,又能构成悲局,流雪芹未尽之泪,呕雪芹未呕之血,完成中国创造文学第一部奇书,实在是不近情理,几乎可说是绝不可能的事”[15]。至于周绍良,前面已说过,他对后四十回,逐回做了辨析。他指出后四十回中许多章节,如黛玉“惊噩梦”,元妃“染恙”,黛玉添香,黛玉“绝粒”,宝玉“谈禅”,宝玉失玉,黛玉“焚稿”“魂归离恨天”,锦衣军“查抄”,宝玉应试,宝玉辞父,等等,显然有曹雪芹的遗稿做依据,断然不是他人续补得出来的。

我受林语堂、周绍良的启发,把后四十回又细读一遍。我发现,后四十回确有很多章节写得极好,而这些章节是高鹗绝对写不出来的,只能出自曹雪芹本人的手笔。下面我举出八个章
节(这八个章节有一些是周绍良或王蒙的书中提到的)。

1. 林黛玉“痴魂惊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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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写林黛玉夜晚得了一个噩梦。梦中情景是说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宝钗等人进来向黛玉道喜,说贾雨村作媒,把她许给她继母的什么亲戚,南京有人来接她回去。黛玉惊出一身冷汗,心上着急,忙着说“没有的事”,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黛玉跪下求贾母,说:“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但是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撞在贾母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这时宝玉出现了,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黛玉越发急了,把宝玉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被紫鹃叫醒[16]。

这场噩梦,把黛玉在贾府担惊受怕的心理体验全盘托出。没有实际生活的心灵感受,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噩梦?这一回的标题也很好,“病潇湘痴魂惊噩梦”,没有“痴魂”,哪来这样的“噩梦”?周绍良说:“'惊噩梦’一场,断然不是任何人能补出来的。'贾母呆着脸儿笑’,这是黛玉梦中所见贾母的形象,也就是平日黛玉深藏内心对贾母的观感,写得何等深刻!”[17]梦中黛玉、宝玉的对话又是何等细密周折!这只有曹雪芹才能写出。因为黛玉的“痴魂”,黛玉的性格和命运,都是曹雪芹创造出来的。高鹗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都不可能补写得出来。


2. 宝玉观妙玉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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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妙玉和惜春下围棋,正好宝玉走来观看。书中这样描写:

(宝玉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缘何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


书中接着又写:“(妙玉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红了脸答应不出来。“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这段对妙玉的描写,可说是生花之笔。一部《石头记》,就是描写在人世间确实存在“有情之天下”,贾宝玉在大观园体验到“有情之天下”的存在,“色到空门也着花”,大观园的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在雪中开放,就是象征。在前八十回中,曾多处描写妙玉对宝玉有情意,如第四十一回体己茶,第五十回妙玉送宝玉红梅,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妙玉写贺帖,等等。有些评论家因此对妙玉取否定的态度,认为妙玉身入佛门,心恋尘世,表面求洁,内心难以脱俗,“云空未必空”。其实这种否定毫无道理。妙玉作为一位少女,为什么不能有情?为什么不能求爱?她的痛苦正在于她的情无法显露,“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这不是妙玉心中的俗气,而是妙玉心中的悲伤、悲苦和悲愤。

后四十回中第八十七回的这一段文字,又重复描写了妙玉内心深处对宝玉的情意,这与前八十回的描写相呼应,第五十回妙玉送宝玉的红梅,第六十三回妙玉写给宝玉的生日贺帖,这一回妙玉和宝玉谈话时脸上的红晕,都是妙玉心灵深处的“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的悲苦的显现,这样的妙玉只能出自曹雪芹的手笔。


3. 宝玉、妙玉听黛玉抚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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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写黛玉对宝玉讲了一番抚琴如何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的道理,第八十七回写宝玉、妙玉走到潇湘馆下,正好黛玉在抚琴。只听黛玉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黛玉的吟唱是怀念故乡。这是黛玉心灵的深度描写。故乡是生命的出发点,又是生命的归宿。宝玉、黛玉都怀念故乡。故乡是本源性的存在。回归故乡,就是回归本源。对宝玉、黛玉来说,“情”是生命的本源。“有情之天下”就是本源性的存在,就是宝玉、黛玉日日思念的故乡。接下去听黛玉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书中写道: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磞”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


这段描写之妙,在于用黛玉的琴声暗示黛玉的性格和命运。黛玉思念故乡,追求真情,因而引发无尽的忧思和悲痛。同时也写出了妙玉对黛玉的悲剧命运的预感。这些都只能出自曹雪芹的手笔,高鹗是写不出来的。


4. 黛玉对宝玉的一段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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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对禅学的体悟超过宝玉。第二十二回,宝玉写了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宝玉心中自以为觉悟。黛玉说:这末两句话,还未尽善。她在后面又续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黛玉续的这两句,一下子超越了宝玉的偈。后四十回的第九十一回,又写了宝玉和黛玉两人一段谈禅的对话,和第二十二回遥相对接。黛玉说:“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黛玉的这番问话,好得不得了。大家知道,宝玉和黛玉、宝钗三人的关系非常微妙。黛玉的这番问话,不仅禅味十足,而且是对这种微妙关系的深度内涵的思考。书中写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

黛玉的问话本来是针对宝玉和“宝姐姐”的关系,而后来的对话却变成了针对宝玉和黛玉的关系。“禅心已作沾泥絮”是宋代诗僧参寥子的名句,流传很广。宝玉引用这句诗向黛玉表明自己的爱的坚定性。请问,这样微妙的问话和对话,除了曹雪芹谁能写得出来?


5. 黛玉听到宝玉、宝钗成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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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写黛玉听到宝玉、宝钗成婚的消息,丧魂落魄,口吐鲜血。

书中是这么写的。一日,黛玉在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这个地点极有讲究,听到一个小丫头傻大姐儿在哭,她问小丫头为什么哭,原来她说了宝玉和宝钗要成婚的事,被名叫珍珠的大丫头打了。黛玉听了她说的话,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紫鹃问她要到哪里去,黛玉说:“我问问宝玉去。”黛玉走进宝玉屋中,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座,只瞅着她痴痴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黛玉、宝玉又仍旧傻笑起来。紫鹃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离潇湘馆的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这一段黛玉一直在笑,其实是带着血泪的描写。黛玉说的“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了”这句话,是包含血泪的一句话。王蒙说:“这就叫以命相搏,以命相争,以命相赠。”“谁读到这里能不随着黛玉而丧魂落魄、椎心喷血?古今中外有多少激动人心的描写能够与之比肩?”[18]试问,除了曹雪芹,还有什么人(包括高鹗能写出这样的场面?


6. 黛玉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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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悲剧。《红楼梦》的悲剧性并不是贵族之家的没落,而是“有情之天下”的毁灭。“有情之天下”的毁灭,两个最有标志性的事件,是晴雯之死和黛玉之死。黛玉之死发生在后四十回,包括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和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第九十七回写黛玉的病日重一日,自料万无生理。她叫雪雁拿来诗稿,又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又叫紫鹃笼上火盆,把绢子和书稿都撂在火上烧着了。黛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第二天李纨来了,那黛玉已不能言,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

第九十八回,宝玉成亲的那一日,黛玉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探春、李纨来了,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正在给黛玉擦洗,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这就是黛玉之死。黛玉是“泪尽而亡”。“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是黛玉的悲剧,这也是“有情之天下”被毁灭的悲剧。黛玉的“葬花吟”就是对悲剧命运的悲叹。泪尽而亡,在全世界的文学史上,只有《红楼梦》中才有。

王蒙说,黛玉焚稿,黛玉之死,都是有血有泪,都是用生命和血泪方能写得出的[19]。他又说:“'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此回的标题也够得上惊天地而泣鬼神的了,它与书的开始也有很好的呼应。每次一读到此回目,我已经为之心酸、为之落泪了。”[20]这样的血泪文字,高鹗(任何一个续作者能写得出来吗?


7.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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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的衰落从锦衣军抄家开始,此事发生在第一〇五回。书中描写贾政从外地回京,正在家中设宴请酒,突然锦衣府堂官赵全带人来抄家,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西平王宣读旨意:“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叫“拿下贾赦,其余皆看守”,又叫他家人分头按房抄查登账。只见锦衣司官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又抄出两厢房地契又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接着北静王又来到贾府宣旨。又叫里面女眷们回避。整个贾府闹得天翻地覆。贾琏进屋门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周绍良说:“'查抄’一段,大可注意。'籍没’这种事,过去史籍中不知记载了多少,但查抄的具体情况,任何书中都没有记述过。只有《红楼梦》这一回,是唯一留存于记载的可贵史料。描写得这么详细,气氛这么生动真实,自非身经其境者,或经常听身历者反复叙述的人不办。而高鹗既未被查抄过,亦没有去查抄人家的机会,怎么能写得出来呢?此可断定为雪芹原稿。”[21]

我们不可能把这一回都抄下来,但可以举一个例子。书中写贾政同司员登记查抄的物件,开了一个详细的单子。这个单子也太长,我们不可能都抄下来,只能摘录一小部分:

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皮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天鹅绒一卷,……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十卷,……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


这个单子着实吓人(我再重复一句,这里抄的只是一小部分。这使我们想起《红楼梦》第五十三回黑山村庄头乌进孝过年到宁国府交租的那份单子。那份单子是今天的读者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这份抄家的单子也是如此,我们现在想象不出来,当年的作者没有亲身经历,也想象不出来。周绍良说得对,高鹗这个人,凭着他的经历怎么能写得出来?


8.《红楼梦》结尾:宝玉赴考,宝玉叩别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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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回、第一二〇回是《红楼梦》结尾,主要写了两件事,一是宝玉赴考,一是宝玉叩别贾政。

第一一九回写宝玉赴考。这是后四十回最被评论家诟病的,所谓“兰桂齐芳”。但是你看他是怎么写的。书中写宝玉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对王夫人说:“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宝钗听这些话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只得忍泪无言,催宝玉快走。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对这一段描写,周绍良说:这一段“句句沉痛,句句决绝,而以宝玉仰天狂笑说'走了,走了,别胡闹了’来结束,更是惊心动魄,一字千钧,非曹雪芹写不出”[22]。

再看第一二〇回宝玉叩别贾政。书中写宝玉中了举人,又失踪了。贾政从金陵回京,行到毗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贾政在船中写家书,“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急忙出船,迎面一看,却是宝玉,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只见来了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飘然登岸而去。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哪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这是贾宝玉的结局。这个结局大可注意。宝玉并不像很多人说的那样,遁入空门,当和尚去了,而是回到青埂峰。青埂峰是他的来处,又是他的归宿。青埂峰作为“有情之天下”的象征,并不在彼岸,这块石头下凡的亲身经历告诉读者,“有情之天下”就在此岸,“石头记”就是记载它的这番亲身经历,这也就是这部“石头记”的意义所在。最后这首歌回应了“石头记”的开头,说明宝玉的故乡是“青埂峰”。这应该是符合曹雪芹的本意的。

以上考察了后四十回的八段描写,我们认为这八段描写,高鹗写不出来,他没有这样的人生经历,没有这样的文化情趣,没有这样的艺术修养。这样的描写,只能出自曹雪芹的手笔。从这八段描写来看(当然不限于这八段,《红楼梦》后四十回除了少数补缀文字有可能是高鹗或他人所作,大部分应是曹雪芹留下的原稿。因此,我们应该把这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作为一个整体来阅读和考察。研究曹雪芹的思想和《红楼梦》的艺术成果,也要把一百二十回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剔除少数补缀章节

[1] 胡适:《红楼梦考证》,北京出版社2016年版,第1—52页。
[2] 林语堂:《平心论高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5页。
[3] 林语堂:《平心论高鹗》,第91—92页。
[4] 林语堂:《平心论高鹗》,第109页。
[5] 林语堂《平心论高鹗》,第35页。
[6] 林语堂《平心论高鹗》,第113页。
[7] 林语堂《平心论高鹗》,第91页。
[8] 见周绍良《细说红楼》,北京出版社2016 年版,第131—170页。
[9] [清]周春:《阅〈红楼梦〉随笔》,见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66页。
[10]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棠棣出版社1953年版,第584页。
[11]胡适:《红楼梦考证》,第50—51页。
[12]王蒙:《不奴隶,毋宁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02页。
[13]王蒙:《不奴隶,毋宁死?》,第316页。
[14]王蒙:《不奴隶,毋宁死?》,第316页。
[15]林语堂:《平心论高鹗》,第39页。
[16]本文引《红楼梦》原文,均据[清]曹雪芹、[清]高鹗著,王蒙评点《红楼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17]周绍良:《略谈〈红楼梦〉后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见《细说红楼》,第136页。
[18]王蒙:《不奴隶,毋宁死?》,第 308—309页。
[19]王蒙:《不奴隶,毋宁死?》,第309页。
[20]王蒙:《不奴隶,毋宁死?》,第309页。
[21]周绍良:《略谈〈红楼梦〉后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见《细说红楼》,第150—151页。
[22]周绍良:《略谈〈红楼梦〉后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见《细说红楼》,第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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