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庚桑楚(下)

 zqbxi 2023-01-13 发布于江西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一)。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二)。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三)。出而得,是谓得死(四)。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五)。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六)。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 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 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七)。圣人藏乎是。

       道通其分也〔113〕,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114〕,其分也以备〔115〕;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116〕,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117〕。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118〕,有长而无乎本剽〔119〕。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120〕;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121〕。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122〕,是谓天门〔123〕。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124〕。

解 说

( 一)“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有的注家以为《齐物论》有这样的说法:“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认为是同一路数,因而主张照《齐物论》予以改订。在文章的写作上,当然不排除这样的可能,但也不一定必是如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写法,而其立意也未必一致,因而必须贯通全文,求得其意之所在,然后断定。只要可通,便不应轻易改动。“其成也”是说分之成。“毁也”是指道之毁。

(二)“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恶”厌弃之意。“备”具也,可理解为具体化。

(三)“故出而不反,见其鬼”:“故”发语辞。“出”现也,指生。“反”回归,指死。“见”读现。

(四) “出而得,是谓得死”: “得” 做到。

(五)“灭而有实,鬼之一也”:“灭”指形体的消灭。“实”存在。“之”用如 “其”。

(六) “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 句有脱误,所处位亦不当。如上所指,“出无本,入无窍”,“出”所关联的是“本”,显然句的“窍”乃 “本”之误。“出”与“入”相对为言,有“出”无“入”,便是缺漏,可以推定其下必有“有所入而无窍者”构成之句。从文中看,“有长”与“有实”相对,所缺之句当是“有所入而无窍者有长”。“有实”、“有长”两个概念开始在这两句话中提出,为它做申说的“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不当在其前,因应乙倒而为“有所出而无本者有实,有所入而无窍者有长。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

(七) “而无有一无有”: “无有” 前者为一专词,后者为无与有二词。

      〔113〕通:贯通。 分:分离。〔114〕恶:厌恶。〔115〕备:求全,即要求事物无分离变化。〔116〕有实:谓徒有形骸。〔117〕象:取则,效法。〔118〕处:处所。〔119〕剽:通“标”,树木的末梢,这里指尽头。〔120〕宇:谓上下四方。〔121〕宙:谓古往今来。〔122〕入出:当为“出入”之误。〔123〕天门:造物之门户。〔124〕是:指一切皆无的境界。 

语 译

       道统一了那样的分,这种分的形成就是对道的毁弃。所以厌恶这种分,就是由于分得太具体了。所以厌恶其具体,就在于这是有意地把它具体化。出现而不回归,就以鬼的体态来表达; 出现而得其所,就是做到了死。形体消灭还有所存在,鬼就是一种。用有形的来表现无形的东西就这样规定了下来。出现是没有本原的,退去是没有洞穴的。有出现而没有本原的有存在,有退去而没有洞穴的有长度。有存在而没有一定居处,有长度而没有始终。(        )有存在而没有一定居处的是宇; 有长度而没有始终的是宙。有着生,有着死; 有着出现,有着退去。退去和出现都没有形迹,这就是天门。天门就是无有。万物产生于无有,有不能由有做成有,必须产生于无有。而无有统一无和有,圣人就置身于这情态之中。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 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一),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二),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三),非一也。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125〕,是以分已〔126〕。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127〕,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128〕,公族也。昭景也〔129〕,著戴也〔130〕;甲氏也〔131〕,著封也〔132〕;非一也。

解 说

(一)“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 “有无”为“无有”之误倒。上文所提都是“无有” 以与生、死相并,这句话亦当如此。“守”地也。

(二)“是三者虽异”:“三者”非指“无有”与生、死,而是下文之公族、昭景、甲氏。因而推定这句话所置地位不合,应在“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 甲氏也,著封也”之后。当移置。

(三)“甲氏也,著封也”:“甲氏”注家或以为楚之公族,所著者为屈、昭、景三家,在此提到了昭、景,没提屈氏,因以为“甲氏”即屈氏的别称。实则不然。昭、景的提出,是用作著戴的代表。“戴”指族望。而甲氏则是著封的代表。“封”指封地。“屈氏”并非以封地得姓。从史实的角度看,以甲氏为屈氏,也是不对的。疑“甲”乃“申”的误字。申氏乃楚的著姓,如哭于秦庭存楚的申包胥,是人所熟知的。“申”是周宣王舅氏申伯的封地,在南阳地界,建申国。《元和郡国图志·山南道》:“南阳县,本周之申国也。”《读史方舆纪要》卷51: “南阳县,周申国。”固以得姓,后并于楚。申,正好是以封地而得姓。

      〔125〕反:通“返”。〔126〕是:此。 以:通“已”。 分:对生与死有所区分。 已:通“矣”。〔127〕一守:一体。〔128〕三者:指以上三种人。〔129〕昭景:昭氏、景氏,皆为楚国王族的姓氏。〔130〕著:著称,显赫。 戴:职任。〔131〕甲氏:楚国王族的姓氏。甲,为“屈”的假借字。〔132〕封:封邑。

语 译

       古时的人,智慧也太高了。高在哪里? 有的认为早先是没有物类的,太高了,高到头了,再也不能再比他高了! 其次认为是有物类的,但认为生就是失落,死就是回归,这就有了分别了。再次的是说开始无有,不久就有了生,生了不久就又死去。把无有当头,生当躯体,死当屁股。谁懂得无有、死、生同属一块地方的,我就和他做朋友。公族,昭、景这著名的家族,申氏这著名的封姓; 三者虽有不同,还不是一回事?

     有生黬也(一),披然曰(二): “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三)。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四); 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五)! 为是举“移是”。请常言“移是”(六): 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 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七),是蜩[tiáo ]与学鸠同于同也。

       有生,黬也〔133〕,披然曰:移是〔134〕。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135〕,可散而不可散也〔136〕;观室者周于寝庙〔137〕,又适其偃焉〔138〕。为是举移是〔139〕。请常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140〕。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141〕,使人以为己节〔142〕,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143〕,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144〕,以穷为辱〔145〕。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解 说

(一) “有生黬也”: “黬”音暗 (an),白晰中的黑色。“也”通“者”。

(二) “披然曰”: “披” 拨开。

(三) “不可知者也”: 依文意,当为“不可不知者也”,“不可”下脱“不” 字。

(四)“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腊”祭名。“膍”音皮(pi),牛胃。“胲”音该(gai),牛蹄。“散”撤去。胃和蹄是牲畜身上不洁和无可食用的部分,不合作为祭品,故当撤去。但祭牲要全牲,胃、蹄均不可缺,故亦不能撤去。

(五) “又适其偃焉”: “偃”郭注“谓屏厕”。今谓厕所。

(六) “请常言 '移是’”: “常” 通 “尝”。

(七) “今之人也”: “今”犹若也。“之”通 “是”。

     〔133〕黬(àn暗):指锅底的烟灰。〔134〕披然:离散的样子。 移是:谓由此而移彼。〔135〕腊:祭名。 膍(pí皮):牛百叶,即牛胃。 胲(gāi该):牛蹄。〔136〕可散:谓终究要撤去。 不可散:谓暂时还不能撤去。〔137〕周:遍览。 寝庙:凡庙,前曰庙,后曰寝,合称寝庙。〔138〕适:往。 偃:厕所。〔139〕举:举例,设喻。〔140〕乘是非:谓滋生是非。〔141〕质:主。〔142〕节:节操。〔143〕知:通“智”。〔144〕彻:显达。〔145〕穷:困厄。 

语 译

       有人白净的脸上长出一块黑痣,拨弄着说: “把它除掉。” 要谈“把它除掉”,还有点不大好说。虽是这样,却又是不能不弄明白。腊祭的祭品里有牛胃和牛蹄,本来可以撤掉但又不能撤掉。察看房舍的走遍了厅堂祠舍,又来到厕所的地方,为了这个提出“把它除掉”。且让我谈谈“把它除掉”,这是把生活当作基础,把认识当作指导,根据它论定是非。如果以名实来比论,那就是把自己当作实质,让别人以名来符合自己,从而使别人死守这个名。就这样,这样做的就是聪明,不这样做的就是傻瓜; 得以通达的就是光荣,走不通的就是耻辱。“把它除掉”,像这样的人,就和蜩()和小学鸠(斑鸠)没有两样,也就彼此彼此吧。(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蹍市人之足, 则辞以放骜(一), 兄则以妪(二), 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三),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四)。彻志之勃(五),解心之谬(六)。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蹍市人之足〔146〕,则辞以放骜〔147〕,兄则以妪〔148〕,大亲则已矣〔149〕。故曰,至礼有不人〔150〕,至义不物〔151〕,至知不谋〔152〕,至仁无亲〔153〕,至信辟金〔154〕。彻志之勃〔155〕,解心之谬〔156〕,去德之累,达道之塞〔157〕。贵、富、显〔158〕、严〔159〕、名、利六者,勃志也;容〔160〕、动〔161〕、色〔162〕、理〔163〕、气、意六者,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164〕、就〔165〕、取、与〔166〕、知〔167〕、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168〕,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解 说

(一) “则辞以放骜”:“放” 放肆。“骜”不驯。

(二) “兄则以妪”: “妪” 通“呕”,悦言也。

(三) “至礼有不人”: 从下 “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来看,“至×”下均无“有” 字。“至礼” 下亦不当有“有”,应衍

(四)“至信辟金”:“金”郭注:“金玉者,小信之质矣,至信则除矣。”以为金玉之金。后之解者多释为金钱或财宝。实应为契约的代称,表示其坚固,如 “金诺”、“金石之盟” 之用是。“辟金” 就是不做约定。

(五) “彻志之勃”: 注家或以 “彻” 通撤,“勃” 通悖,是。当从。

(六) “解心之谬”: “谬”依成玄英以为“缪”之假,引申释为束缚。实则字有乱意,不必改。

〔146〕蹍(niǎn辇):误踩。〔147〕辞:道歉。 放骜:放肆傲慢。骜,通“傲”。〔148〕妪(yǔ宇):妪煦,抚慰。〔149〕大亲:指父母。 已:算了。〔150〕不人:不分人我。〔151〕不物:不分物我。〔152〕知:通“智”。〔153〕无亲:无所偏爱。〔154〕辟:除去。 〔155〕彻:通“撤”,撤除。 勃:当为“悖”字之误。悖,乱。〔156〕谬:当为“缪”字之误。缪,系缚。〔157〕达:疏通。 塞:阻塞、障碍。〔158〕显:高显。〔159〕严:尊严。〔160〕容:仪容。〔161〕动:举动。〔162〕色:颜色。〔163〕理:辞理。〔164〕去:舍弃。〔165〕就:趋近。〔166〕与:给予。〔167〕知:通“智”。〔168〕四六:指悖志、缪心、累德、塞道四个方面中的六者。 荡:荡乱。 正:平正。

语 译

      走在街上踩了路人的脚,就要向人道歉表示没有注意,如果是兄长就要哎呦一声,是爹妈就什么表示都没有了。所以说: 最高的礼是不把人看成外人,最高的义是不把事物当成事物,最高的智是不行谋划,最高的仁是无所亲近,最高的信是没有要约。去掉意志上的悖谬,解除心境上的混乱,丢弃品性上的重担,开通大道上的壅塞。尊贵、富有、显赫、威严、名和利六事,就是悖谬的意志; 仪容、举止、情态、事理、气质、志趣六事,就是混乱的心境; 憎恶、爱欲、喜悦、恼怒、悲哀、欢乐六事,就是重负的品性; 推辞、接受、收取、付与、智和能六事,就是壅塞的大道。这四种六件事不在心中震荡便不会偏邪,心不偏邪便能宁静,宁静便能清明,清明便能虚怀,虚怀便无为而无不为了。

      道者,德之钦也(一);生者,德之光也;性者,先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二)。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 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三)。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四),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五)!

      道者,德之钦也〔169〕;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170〕。性之动〔171〕,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172〕。知者,接也〔173〕;知者,谟也〔174〕;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175〕。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176〕,名相反而实相顺也。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177〕,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178〕。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179〕,唯全人能之〔180〕。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181〕?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解 说

(一)“道者,德之钦也”: “钦”敬也。也有至尊之意,如皇帝之所定为“钦定”,皇帝派出的人叫 “钦差”。“钦”就代表了皇帝。

本节所讨论的不是同一问题,可能是附在篇后的零散的语录。因其文字简单,理解上便有困难,只能就文字阐述其义,分段处理。

(二)“知者,接也; 知者,谟也; 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 这一小节夹在“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与“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 中间,与上下文不能成义,而上下文显然是相连的,可能是错简,当抽出独作一条。

(三)“唯全人能之”:“全人”《庄子》书中没有这样的提法,可能是“至人”之误,“全”与“至”极为形近。但难求其根据,而作者或自有其用意,因亦不敢轻为变易,且从其旧。

(四) “全人恶天”: 从上文看,应是 “全人工天”,疑“恶”乃“工”之误。

(五)“而况吾天乎人乎”:语意欠明。从上“全人恶天,恶人之天”来看,此处应为“天之人” 以与“人之天”相对。“天”下的“乎”乃“之”之误,涉下 “人乎” 而误。

    〔169〕钦:尊敬。〔170〕质:本质,根本。〔171〕动:谓率性而动。〔172〕失:谓失其本真。〔173〕接:谓接触外物。〔174〕谟(mó摹):谋划。〔175〕睨(nì腻):斜视。〔176〕治:不乱。 〔177〕羿:相传为尧时的射箭能手。 工:擅长。 中:射中。 微:微小的目标。〔178〕天:自然。〔179〕俍(liáng良):善。〔180〕全人:指得道之人。〔181〕恶:何,哪里。 

语 译

        道是德的尊上; 生命是德的光辉: 情性是生命的本质。情性的运动就是为,为的造作就是失落。运动任其自然就是德,运动出于己意就是管理 (附注: “治”,理也),名义相反而实际是顺合的。

       认识就是 【与对象沐】 相连结: 认识就是揣度。进行认识的人得不到真相,就像斜着眼看东西一样。

       善射的羿最能射中微小的东西,但是没法使人不来赞誉自己;圣人很能顺天但没法顺人。至于那既能顺天又善于顺人的,只有全人能够做到。只有禽兽能保持禽兽的本性,只有禽兽能实现自己的天。全人很能顺天,可厌弃掺进了人的天,更何况我们这冒充天的人呢!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一)。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二)。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三),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生死也。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四),忘人,因以为天人矣!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

       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一雀适羿〔182〕,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183〕,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184〕。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185〕,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186〕,遗死生也〔187〕。夫复謵不馈而忘人〔188〕,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189〕。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190〕,有为也欲当〔191〕,则缘于不得已〔192〕。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解 说

(一) “威也”: 注家多依崔譔本作“或也”。今著《庄子诂译》 以为“惑”之假,是。谓羿之雀适必得的做法并不明智。

(二)“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皮笼百里奚”:“伊尹”商汤的臣下。伊尹善庖(“胞”庖之假),汤用为庖人,因以从政。“百里奚”春秋时秦穆公臣。一说秦穆公以五羊皮赎百里奚于楚,一说以五色皮裘赠百里奚,用以为相。

(三)“介者拸画”:“拸”音尺(chi),去也。“画”界也。作为动词,便是画定界限。《论语·雍也》“今汝画”即其意。句意是说一个受过刖刑独脚的人不受任何拘束。

(四) “夫复謵不馈而忘人”: “复”答也,报也。“謵”音习 (xi),以语言恫嚇。“忘人” 没有了人的观念。

〔注释〕〔182〕适:经过,飞过。〔183〕胞人:厨师。胞,通“庖”。 笼:笼络。 伊尹:汤时的名相,原系有莘氏之媵臣,善烹调,于是商汤任其治庖,后又举任为相。〔184〕百里奚:姓孟,字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他喜欢用五色羊皮做皮衣。秦穆公便用五张羊皮笼络他,任其为相。 〔185〕介者:被砍去一只脚的人。 拸(chǐ耻)画:摒弃饰容之具。拸,摒弃。画,饰容之具。〔186〕胥靡:刑徒。〔187〕遗:忘。〔188〕复:反复。 謵(xí习):受威吓。 馈(kuì匮):赠送。这里指报复。〔189〕天和:天地间的冲和之气。〔190〕神:谓精神舒畅而灵通。〔191〕当:允当,得当。〔192〕缘:顺。

语 译

      每逢有鸟飞到羿那里,羿一定要把它射下,这并不明智。如果把天下作为一个大网,鸟便没有地方能够跑掉。所以汤用请厨师的办法延请到了伊尹,秦穆公用五只羊皮延请到了百里奚。这就是说,不因其所好而能抓住手,是不可能的。

       受刖刑断了一只脚的人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他已经跳出毁和誉的圈子。罪犯登在高处并不胆战,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对加在身上的语言恫嚇不想报复,丢掉作为人的观念。丢掉作为人的观念,就成了天之人了!

       人来恭敬他并不感到高兴,人来侮慢他也不感到气恼,只有同天的和气合成一体的能够这样。该气恼的不气恼,气恼就发泄在不气恼之中了; 该为而无为,那为就体现在无为里面了!

       想要静下来就要把气平定; 要思路明通就要把心情理顺; 有所为而要使它合适,就要顺其自然。顺其自然的做法,就是圣人之道。

〔鉴赏〕

 《庚桑楚》是《庄子》杂篇的第一篇。内篇到外篇是一变,外篇到杂篇又是一变。这变化体现在几个方面。首先,杂篇有的文章结构更加松散,所以称它们为“杂”篇是有道理的。王夫之在《庄子解》中说:“杂云者,博引而泛记之谓。”寓言故事更加自由地散布在文章各段,甚至于在不少篇尾都会有一些零散的小段文字,它们彼此没有什么联系,被人们称为“杂俎”。其次,杂篇的作者也比外篇更加复杂,这意味着其中的学术思想渊源比内、外篇来得杂多。虽然多数学者认为出自庄子后学之手,但也有认为出自庄周本人之手的。

《庚桑楚》的主旨既是对内篇《养生主》、《人间世》的重复,也有进一步的阐发。所以说,内、外、杂共三十三篇反复讲述的道理无外乎那么几个,但是角度和手段却是有所变化的,成玄英认为“内篇明于理本,外篇语其事迹,杂篇杂明于理事”。也就是说内篇讲的大都是义理,比较抽象,议论也较多;外篇多讲述寓言故事,从中让人体会;杂篇则结合两者,故事中寓义理,义理外应合寓言故事,比较随意。下面就让我们看看《庚桑楚》是怎么理事参合的。

庚桑楚是老聃的弟子之一。这一段通过畏垒之民的评价、庚桑楚与弟子的问答揭开这一篇的重点所在:“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庚桑楚在畏垒之地,与天地相生相息,使万物随性而生,随性而化,百姓为表示感谢,想尊奉他作圣人。庚桑楚却认为至高的境界应该像大道一样,无为而无不为,万物受之却一无所知,运化起来了无痕迹。像自己这样被人察觉而又传颂的,不免会招来祸害。所以要保全自己的“形”即生命,“生”即真性必须学会“藏”。其实这里的所谓“藏”,也就是要把自己装点成“无用”的样子,以免遭“斧斤”之祸。到了此处,可以说内篇中“无用之用”的思想更加合理了,并非让自己百无是处,也不是消极地为避祸而荒废才能,准确地说应该是用一种更大的智慧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上,泽被万物。如果说庄子赞成人们荒废自己的才能,他又为何在乱世洋洋洒洒地写下这么多文字来劝说世人?这不是与“藏身”、“陆沉”背道而驰吗?

同样的内容不同的表达,内篇的“无用之用”和杂篇的“藏身深眇”存在着关键的差别:前者是一种无奈的处世之道,《人间世》中的字字句句都是把人逼到了绝处的;而后者仅是一则处世智慧,虽然理本相同,其间的沉痛感却荡然无存,除却那句“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想来《庚桑楚》该是后世的弟子所作,移世换境之下,已换了一副天地,无法与庄周有相同感受了。到了后世,苏轼有一句诗“万人如海一身藏”,常被文人们作为处世的准则,取的就是《庚桑楚》中的旨意。其实,个人与社会的相刃相劘从古到今都是存在的,这也是《庄子》传续千年被人视为心灵慰藉的原因。

清刘凤苞说《庚桑楚》是以老聃的养生之道一线贯穿全文的。那么,庚桑楚只是开了个头,南荣趎才引出了更加详备的论述。南荣趎是一个很痛楚的无法忘却“我”而辗转于“知”、“仁”、“义”三者中的求道者。在这三者中他执意要有所取舍,却不知这样的取舍正是他难以体道的原因。他过于执著于自己,无法忘身,他痛苦地告诉老聃“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可逃此而可?”但是,由于他求道始终有所执著,不能全然放下。一心一念地要驱除浮华的心而回归虚静,这个念头本身也是一种干扰,外加上他本身还有没有去除的杂念,这些求道的方法反而害得他越来越不能进入“道”的境界。于是,老聃便据他的要求传授他“卫生之经”。传授一段的对话很妙,妙在这个简短的对话处处暴露出南荣趎的弱处——执著,又再现了老子的化导方法。宣颖在此处认为,老子的“卫生之经”其实和“至人”的境界并不分伯仲,但是南荣趎却又一头栽倒在区分两者高低的牛角尖里,于是老子便从此处教与他混沌。老子既说“卫生之经”不是“至人之德”,又说“夫至人者……是谓卫生之经已”。问他这便是极致了,他又以“非也”草草扫过,反而归结到最初的“能儿子乎”,是和非泾渭分明的南荣趎简直要打太极拳,想来南荣趎一定是一片糊涂,可这糊涂不正是体道所要进入的最初状态吗?老子的化导可以说是高妙至极了。

“宇泰定者”之后的几段就是杂篇中典型的“杂俎”,是继上文的进一步发挥。不过,每一段自为一义,互不联系,讲的内容比较杂多,怪不得陈鼓应先生评价《庚桑楚》“其杂乱前所未见”。我们只有顺着思路择要讲解了。

苏轼说“藏”在人海中,庄子却说藏在“无有”中。这个“无有”,孕化万物,从中生出“有”和“无”,是道的机枢,被叫作天门。关于“无”和“有”,庄子在之前也不止说过一次了,《知北游》全篇就是围绕着“无”做文章的。在这里,不过是结合了“藏身深眇”的理本架了一座桥。其实,无有和天门只是“道”的虚静、自然、任真的本貌,有些神秘,但对于读到杂篇的读者来说已经不玄奥了。庄子的一个精义就是无迹可求,对于“无”、“无有”和“无”也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一段中庄子否定了“有”,否定了“无”,又打破了“无有”的缘故。因为只有“藏”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痕迹可以追踪的地方,旁人才无从寻找啊。你看那飞向羿的鸟雀,那被君王笼络住的贤人,正是露出了他们的痕迹,暴露了他们的喜好,才会被人抓住,失去了自由和真性。人在自然中,人在社会中,总有他的所求和所赖,这些东西在保证了人的生存和尊严的同时,也筑就了人的软弱。所以文末,庄子提出“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是希望我们忘却生死,超脱于喜怒,一切能无心而动,动而不扰真性,这样便能真正地“藏身深眇”了。

全人就是这样的人。他和自然相配合,像造化一样让万物享受着自足的生活,却又不留有痕迹。而全人自己,在我们眼中不免傻气,他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的伟大,更不知道什么自然之天。他是这么自自然然地生活着,像虫儿一样自足,但又泽及身边的万物。几千年过去了,《庄子》被无数次翻开,全人的理想一直被人从心中唤起,可是这样无情无牵无挂的人真的是可以做到的吗?也许“万人如海”更实际些吧。

 附:古人鉴赏选

老聃之道传之庚桑楚、南荣趎,以及庄周,故周叙之独为深至宽长。以后则随所得而书之,有谲怪者,有幽沉者,有隐约者,有排空者,皆非世间比语也。(明陈深《庄子品节》)

妙思是篇,惟“不厌深渺”足以尽之。内外篇皆是意也,而是篇坚之以天助,鄙之以贾人,恐之以鬼诛,欲其藏于密也,至矣。密者,深渺之处,一念不起,鬼不得而见也。鬼求见不得,又安从而诛之?吾人微有深致,尚欲韬光埋照,何况至人!一念奔骛,百灵狎侮,故曰“出而不反见其鬼”,不藏之过也。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深渺藏身,鬼所畏也。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将有败我者焉,可不藏乎?(明谭元春《庄子南华真经评》)

“全汝形”三句,已尽藏身要诀。本源未彻,何以能全形抱生,静其思虑哉?此处深见南荣虚心。物或间之,知得病痛,闻道则达,晓得大体,辞令妙品。“奔蜂”、“越鸡”两句,本是一排自喻,却于鸡一边添“鲁鸡”数句,影着老子,跌宕可爱。(清宣颖《南华经解》)

此篇首尾只是一线,以老聃之道为主。起首从庚桑楚闲闲叙入,澹抹微云,露出远山一角,着色在有意无意之间,此画家深浅离合之法,相让相生,亦行文之天然步骤也。看他抹倒畏垒政声,与弟子一番往复,寄托最高,纯是体会老聃之言,鞭辟入里,却只从旁面轻轻衬托,为下文留馀地步,宕逸生姿。(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尘垢粃糠,无关道妙,一笔推开,真觉中天景象,远逊太古浑朴之风,更无论政教之繁,流波愈下也。举贤任知以下,历举变乱之故,悚切言之,治亦由此出,乱亦由此生。上下千古,目光如炬,语语皆怵骨砭心,读之使人骇绝。(同上)

“与人偕来”一句,猛然致诘,奇语令人惊愕,莫测端倪。“人”字即作“心”字解,人止一心,以心求心,不若运化于无心,无心者与天为一,有心则有人之见存也。(同上)

“吾忘吾答”二语,机趣环生,亦非寻常悟境,然即此可见心之不一,不知不仁不义,既虑无以应物,知与仁义兼尽,又恐无以藏身,三者各具一心,即各存一人之见,心与心辗转相生,人与人偕来者众矣,见于眉睫之间,有心之心,一触目而显呈其相,至言为心声,聆其言而益信所见之非谬,语语沁入心脾,如饮上池之水而操洞垣之明,尽见五藏症结。(同上)

以黬喻生,见有生皆如釜底之黑,一片模糊,至披之于物,而纷然有形,移之于是而各持异见,造化推移之理,本来不可名言,而言者哓哓,不如姑即其所言而与为穷究。……下文极言移是之失其本真,分我分人,生是生非,争名争实,知愚异其见,穷通异其心,一切坚白异同之说,惑世诬名,与微虫小鸟,同一啁啾,真可付之一笑。末句迭用同字,妙绪环生,物与物同不足怪,人与物同则可悲也。上下千古,言之慨然,与《齐物论》借喻��音异曲同工,真勘透世情之语。(同上)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