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热闹喧天熙熙攘攘的春节,如今变得冷冷清清,空巷无人。偶尔有一个人从街头走过,几步就消失了。地上跑着的,只有猫和狗,嗅着诱人的香味,从这家钻进那家。太阳照着万物,雾蒙蒙的,总有一层东西遮住了真相。 往日上了弦的心思松了劲,开始小河般流淌。终于有机会和老人在一起,漫天飞雪似的闲聊了。老母亲在厨房里切菜,淘米,准备下锅。我赶了过去,在灶间坐下,点火,烧锅,一面闲谈往事,顺手扯过往日天空的云朵,涂抹心灵的颜色。 我们感慨着今日的甜蜜,忆起了昔时的艰辛。母亲说,有一年除夕,是我小时候,一家人好不容易包了一簸箕饺子,满怀希望初一早上美美吃一顿,不曾想一觉起来,饺子找不见了,最后发现全被老鼠拖进洞里去了。一家老小,只好喝顿稀粥,稀里糊涂过了个年。说着说着,悲伤记忆浮上来了,母亲沉浸其中,一脸凄苦。 我赶紧岔开了,引她离开这黑水潭:现在多好啊,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见谁就能见到谁。交通方便,电话方便,你和俺姨虽然远隔千里,不常见面,想念时随时可以联系——原先就等于断了念想,了无音讯了。 听到这话,母亲脸上又露出了娇羞的表情。这是一位七十八岁的老孩子见到她八十五岁的老姐姐时露出的神情。母亲在世的亲人,只有一个大她一岁的哥哥和这个姑表姐了。叶落归根,人老思亲。现在的老母亲比年轻是更相思的紧,一年里逮着机会就往舅舅那里跑,去看一眼独身生活的哥哥。看不见的表姐经常打电话,除夕之夜她们两个还翻山越岭唠了小半天呢。在哥哥姐姐面前,老母亲又找回了小女孩般的天真和可爱。 把甜蜜咀嚼了一遍,母亲把话题又扯到老姨身上,谈到了她六个孩子拖儿带女随夫远行的艰辛和幸福,谈到她祖屋飘零被小叔子倒手变卖挥霍一空的愤慨不平。比较着我家祖屋被三堂弟扒掉盖新房,宅基地被大堂兄起了屋,至少人情还在,亲情没断,感叹钱多咬手,散财免灾。人活一辈子,不过一日三餐;安然入睡,不过一席之地。挖空心思,争来争去,都是猴子穿龙袍的演戏。 我们边说话边做饭。母亲说话间隙,不停地指导着我,一会菜没有洗干净,再洗一洗;一会烧火不要一下子填那么多,木柴不要弄得太碎。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什么也不会干,干不好,她时刻都得关注着。厨房是她的地盘,她就像只陀螺,在里面不停地旋转。她的地盘她做主。我一一顺着她,一面笑着一面叹气。 正房厅堂就是老爷子的地盘了。多少年来,冒风雨,犯寒暑,从当初十二岁开始赶集,到带领人马闯关东,再到赶着驴车拉砖,贩苇笆,骑着自行车收酒瓶,收鸡蛋,再到如今开着电动车赶集上店四下里闲,老爷子一路铁骨铮铮地走过来了。他这辈子不曾害过一人,但一张利嘴,走过去伤人无数,往往帮了人忙,反倒打上了一堵墙,让你哭不得笑不得。现在好了,大多数曾经受其恩惠的人回过味来了,又来上门坐坐了。老爷子既往不咎,来者不拒,一律笑脸相迎。但是说到不平处,他又是疾言厉色了。好在大家都领教了他的功夫,打个回旋就好了。 这疫情一闹,再好的关系也不上门了,人人都猫在家里看电视。老爷子院子里站站,屋子里坐坐,沙发上躺躺,总觉得无聊极了。好像一位武林高手,空有一身好武艺,得不到施展。逮住一个儿孙,就开始往上引,回忆往日的节日气氛。往年姐姐一家全来了,大外甥一家四口,二外甥一家四口,加上姐姐姐夫,大表哥二表哥,仁兄弟把兄弟,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门外车子停了一片,大小的孩子到处跑,买糖果买鞭炮,吵着闹着。我带着一帮良莠不齐的兵去邻居家借饭桌,借板凳,借盘子,一趟趟往家里搬。老母亲领着女眷们,厨房里摘菜,洗菜,切肉,有说有笑。老爷子院子里燎着水,一面又指挥着全局,收拢着孩子挨个亲一亲,发压岁钱。大家喊叫着,四下里跑开疯去了。大人们开始拜年了。女眷们跪在席上,双手合十,先祖后亲。男客们大礼参拜,跪倒一片。老爷子高高在上,笑容满面。然后安排我和堂兄弟领队出门,本家一姓里面,挨个家谱家堂面前揖礼叩首,以示睦好。家里面,忙着把喝茶吃瓜子桌子收拾干净,开始上菜。男客们拜年回来入席就座,推杯换盏。老爷子稳坐首席,如同金銮殿上大宴群臣,一脸蔼然,泰然,醒然,醉然。 今天已经是正月初六了。往年的今天,正是勤劳的人吉祥开门开始忙生产的日子,各行各业开动机器,空中高高燃起响鞭,把阴云驱散,把希望点燃,期盼着生意红红火火,能够像树上的鸟儿一样自由飞展。今年再也没有那样的风景了!老爷子叹息着,摸索出一张红纸来,折着叠着,又寻出两个白菜疙瘩,两支筷子粗细大小柴棒插在上面,不一会做成一个牌位来。上面等腰三角,下面一个长方形,红彤彤的,很是耀眼。 “明天就是正月初七了,火神老爷要过生日了。咱们干这个不违法吧?写个牌位,敬敬他老人家,给孩子们帮几个火把送一送,也热闹热闹,有点过年的味道!”老爷子一脸落寞,边做活边嘟囔。 这个春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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